石頭記

把下午的陽光，向樹上的枯樹葉

再靠近一點(diǎn)，接近時(shí)光稚嫩的背影

像凌晨，像露珠的行程

有點(diǎn)殘缺的寧靜，枯萎的野草里

包裹著父親的墳塋

接上些是金黃的田野，母親臉上

擠出艱澀的笑容

極像一堆篝火，這是往十月的路上

母親低著頭，低到了皺紋的最深里

大地，秋天，飽滿玉米地

紅薯地是村莊中敬畏不已的詞語

落葉一轉(zhuǎn)身，喊來了枯瘦似柴的石頭崗

我有點(diǎn)慌張，沿著一張白紙作嘶吼狀

我在經(jīng)過，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

像喝醉酒的人仰讀幸福金卷

大地深處的河流

我決定了，在心里撈出一塊石頭

是青色的那種，沒有麻花紋、裂口

這種石頭堅(jiān)硬，像祖先的白骨

像我的村莊，和湖南人的蠻，也像曾國藩的智慧

左宗棠的鐵騎，芙蓉花兒一樣

走村訪莊

山崗上，野草枯黃，河流表情冷淡

風(fēng)，狼群一樣狠狠地獵趕沒有樹林的故鄉(xiāng)

我不禁眼含熱淚，走在滿是黃土的湘江以南

快到父親的墳了，我捧著碑

這碑，我是用肺磨圓的

這碑，我是用肝撞滑的

碑邊，泥土把稻谷、麥子、苞谷

大片卸在山坡上，一捆捆的芬芳

萬噸的黃金黃里有一個(gè)人，疾步

奔向我，鐮刀摔得呼呼響，篙草里的憂傷

齊刷刷地躲閃，像心頭的碑

我不禁眼含熱淚，娘！

父親肩上時(shí)光

他把自己當(dāng)馬，捉了我放在肩上

那年，我記得自己三歲，從哭到笑覺得看見了大世界

父親高興得從寨子里頭走到寨子尾

我呵呵地笑，我喊“駕”“駕”“駕”

他也“駕”“駕”“駕”，如今多年已經(jīng)過去

我由小長大，他漸漸老去，世界恰恰相反

不斷縮小，如同綠豆，芝麻大的詞

如今，我似乎有個(gè)想法，想讓父親以我為馬

想讓他走出寨子青石板路，看看馬背上的斑斕世界

讓他再次“駕”“駕”“駕”，讓他高興時(shí)

扯開嗓子唱唱蹩腳的侗族木偶戲段子，像竹筒倒豆子

聽到他炸雷的大嗓門，感覺幸福離自己那么近

一條河流喊春天

我在油菜地里深呼吸，我想

讓桃花放棄隱喻，甚至枝頭上盎然的詞語

三月呀，寨子里女人們說不許桃花卸妝

她們是，想和一條河流喊春天

三月呀，寨子里男人們說，喜歡春天

像喜歡自己婆姨的身子，他們想在莊稼地里

喊自己最想喊的女人

河邊，有少女坐立不安

河水，叮咚叮咚，春天，叮咚叮咚

我也想喊，自由奔放地喊，喊萬紫千紅

我的永州河

瀟湘大地的油紙雨傘撐開時(shí)

粘貼不上永州河欲語非語的三月

像情緒低落的梵音，糾心

悲歌而去的除了高山寺里的焚香，十面寂靜

和正值盛年的大雪

木魚聲聲里，我疼、我跪于骨頭里

喝父親生前挖的暖暖井水，看

熟悉的母親背一捆干柴火，柴后是

陌生一片廋了空了荒了的故鄉(xiāng)，這年

我三十而不立

想在村莊里前閱讀春暖花開的

是劍膽琴心的游子，也有懷春的野貓

象掉在橋上的光陰

傳承著，易老易碎的喜

水是我半個(gè)身體

娘病危，我返湖南，他是頭個(gè)擁抱我的人

他啊，逢人便說自己老了，其實(shí)他并不老

雖隔壁、鄰里、殺羊的、宰狗的見面就老癟

老癟喊，其實(shí)去年他才剛辦場(chǎng)五十歲生日宴

在自家堂屋里擺了幾十張鋪紅綢的桌子，但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來祝賀的也就幾人

那是爺爺?shù)臓敔?，那是死了男人的寡婦劉美麗

他喜歡一生卻嫁給別人最后又成為寡婦的女賓

還有他兄弟的兄弟再加離了婚的他那瘸腳小妹

他說，這是一個(gè)人的節(jié)日，不需要太多

太多局外人摻和，在稀拉祝賀聲里，他聲嘶力竭

地唱著劉歡的《從頭再來》，嚇得滿地公雞母雞

尖叫著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此時(shí)的村莊剛收割完谷子

陽光晴朗，大片白云蜂擁而來，像為他敬生日酒

他從村長位置退下不到一年，這一年

他覺像第二個(gè)五十年，以前，別人跟他路上

招呼，現(xiàn)他和別人招呼。他還喜歡刮臉

他認(rèn)為男人應(yīng)該有張干凈的臉，所以從來不留須

所以，他喜歡洗臉，多次告訴那不想娶，后來

又娶了的婆姨，水里加些鹽，這樣洗臉防皺紋

他喜歡水，洗臉時(shí)，他正襟跪坐，像舉辦

一場(chǎng)莊嚴(yán)、神圣的盛大儀式，每次酩酊大醉后

喜與人提及水，話早上的水質(zhì)樸、善良，通曉世故

晚上的水，溫順，像青梅竹馬的情人，撩人心扉

他說這對(duì)于一個(gè)無業(yè)中年男人———珍貴無比

客居在異鄉(xiāng)南方城市，我也愛鐵、膠管水龍頭

下軟柔之水，也遠(yuǎn)離衣缽故鄉(xiāng)，和我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