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3日,南非著名女作家納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在約翰內(nèi)斯堡的家中安然逝世,享年九十歲。南非總統(tǒng)祖馬在哀悼信中說:“南非失去了一位愛國者,失去了一位著名作家,也失去了一位爭取平等和自由的振臂疾呼者?!弊骜R的話其實也表達了全世界無數(shù)人對戈迪默的哀悼、懷念和崇敬之情。
戈迪默走了,這個對我來說很特殊的人走了,我禁不住要說一說她,說一說她那些獨具特色的作品。二十二年前,我曾經(jīng)花費一年多時間翻譯她的小說《我兒子的故事》。當時我?guī)缀趺刻於荚诟惺芩乃枷肱c情感,幾乎每天都在與她筆下的人物共悲歡,那段經(jīng)歷已成為我生命歷史的一部分。如今戈迪默走了,叫我怎能不感慨萬分!
1991年戈迪默因其“壯麗如史詩的創(chuàng)作對人類的貢獻”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獲得該獎的南非作家。戈迪默一生創(chuàng)作了十三部長篇小說和兩百多篇短篇小說和散文,它們已被譯成三十多種語言出版,已成為全人類的共同財富。戈迪默的主要作品有《說謊的日子》(1953)《陌生人的世界)(1958)《已故的資產(chǎn)階級世界》(1966)《尊貴的客人》(1971)《自然資源保護論者》(1974)《博格的女兒》(1979)《七月的人民》(1981)《士兵的擁抱》(1983)《大自然的游戲》(1987)《根本的姿態(tài)》(1988)和《我兒子的故事》(1990)等。
戈迪默終生關心人類的解放,歷來反對南非的種族歧視,因此她的《陌生人的世界》《已故的資產(chǎn)階級世界》和《博格的女兒》在南非曾分別被禁十年、十二年和四個月。與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布克獎(英國)、馬拉巴特獎(意大利)、奈麗·薩克斯獎(德國)等不同,作品三度被禁是戈迪默的另一種榮耀。戈迪默身為白人,卻始終在為受凌辱的黑人鳴不平,她的作品在南非被禁實在不足為怪,她被譽為“南非的良心”也絕非偶然。
戈迪默是猶太人后裔,父親是自幼逃離立陶宛的猶太人,母親則是來自倫敦的猶太女子。她1923年出生于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附近的礦山小鎮(zhèn)斯普林斯,從小目睹過很多沒有妻室、沒有兒女的黑人礦工飽受奴役的遭遇。另外她從小喜歡讀書,曾深受美國左翼作家厄普頓·辛克萊的《屠場》等作品的影響。因此戈迪默成年后同情黑人,以作品描寫和抨擊種族歧視制度的邪惡,可謂順理成章。
兒時的經(jīng)歷與記憶,對一個人的影響是深遠的。兒時所目睹的眾多傷害(主要是黑人的苦難),免不了要在戈迪默的作品中留下印記。戈迪默十八歲時寫過一篇《要做的善事》,講的是一個孩子與一只鴿子的故事:那只鴿子被人用彈弓打中了,它受傷墜地后奄奄一息,痛苦不堪。孩子愿把鴿子放進籠里飼養(yǎng)以恢復元氣了,可是沒有希望。于是孩子面臨兩難的選擇,要么看著鴿子疼痛而死,要么把它殺死。最后小姑娘脫下鞋子,朝鴿子的腦袋重重一擊……這樣一個故事雖然簡單,其對痛苦的表現(xiàn)卻富于力度,顯示了青年戈迪默成為一個有深度的作家的潛質(zhì)。
讀戈迪默的作品,你會想起《黑奴吁天錄》的作者斯托夫人,或宣布解放黑奴的林肯總統(tǒng)。他們?nèi)硕加胁┐蟮男亟?,都超越了狹隘的種族偏見,都深刻地理解了自由:在別人不自由的情形下,你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在有奴役存在的國度,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因不堪種族歧視之苦,南非黑人的反抗愈演愈烈,致使白人也同樣不得安寧。戈迪默非常明白,雖然白人當局可以殺戮,可殺戮只會造成仇恨,不能帶來和平與安寧。她用小說揭示南非社會的病癥,是因為她深深地愛著南非那片土地和那里的人民。
必須指出的是,戈迪默所同情的不僅僅是黑人,她既描寫了種族歧視給黑人造成的深重災難,也表現(xiàn)了由此對白人自身造成的戕害。比如在《已故的資產(chǎn)階級世界》里,戈迪默刻畫了在白人統(tǒng)治下一個白人的悲?。喊兹他溈怂狗磳ΨN族歧視,他愿與黑人并肩奮斗,可是他卻無法真正和黑人融為一體。他想做一個正直的人,可是在現(xiàn)實中卻困難重重。后來他在警察的逼迫下出賣了白人、黑人同志,感到羞愧難當,最后內(nèi)疚地選擇了自殺。隨著黑人被槍殺,白人走向自我毀滅,戈迪默同時為黑人和白人嘆息。
戈迪默聚焦于種族隔離制度下黑人與白人的命運,其作品有濃郁的反種族主義色彩,或者說有政治特色。一些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人,或許會覺得這是一種缺憾。但我覺得這恰恰體現(xiàn)了戈迪默的良知與可敬,因為當時她所處的南非的現(xiàn)實是:種族沖突異常激烈,社會猶如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她沒法回避這一現(xiàn)實。明知某處人群中有個炸彈卻視而不見,仍然煞有介事地詠唱玫瑰與彩虹,這樣的人不是虛偽矯情,就是心智有毛病。戈迪默與這類人截然不同,她選擇了直面南非的現(xiàn)實,并希望能為改變現(xiàn)實盡自己的一份力。
在一個處處有壓迫的充滿殺機的社會,人的心靈是扭曲的。戈迪默在接受采訪時曾說:“我們那種社會里,發(fā)生在我身上和我的小說中的一種現(xiàn)象,就是情感的扭曲。就像嬰兒的腦袋卡在了產(chǎn)道里一樣,生活在南非,你的個性和感覺時時都受到壓抑?!边@種扭曲積累到一定程度,很可能是毀滅性的。難怪我們在戈迪默的小說中能看到種種毀滅———既有白人毀滅黑人,也有白人毀滅白人,還有黑人毀滅黑人。戈迪默表現(xiàn)這一切,旨在警醒整個社會,喚起一種共存的意識。
戈迪默的作品有政治色彩,這毋庸置疑。但同樣毋庸置疑的是,戈迪默是一個作家,而不是政治鼓動家,因為她并不圖解政治,她不是靠政治宣傳獲得認可的。早在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說謊的日子》(1953)問世時,《紐約時報》就這樣贊揚它:“洞悉人生,思想成熟,筆法新穎自然,獨具個人風格,堪與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媲美?!备甑夏贿^是用文學的筆法表現(xiàn)了種族歧視給個人、家庭和社會造成的嚴重扭曲與極度痛苦,而且她的表達是生動而深刻的,從《我兒子的故事》和《七月的人民》等可窺一斑。
在《我兒子的故事》中,黑人革命家索尼的兒子威爾發(fā)現(xiàn)父親和白種女人漢娜有奸情,感到驚訝和惡心。威爾之所以惡心,是因為他愛自己的母親,還因為他對白人心懷怨恨。而奇怪的是,一方面威爾怨恨白人,另一方面他做色情夢時夢見的又偏偏全是白種女人,他還經(jīng)常對著白種女人的裸體像手淫。戈迪默通過威爾的行為突出地表現(xiàn)了黑人對白人既怨恨又欣羨的扭曲的病態(tài)心理,這無疑也顯示了她對社會矛盾和人性弱點的深刻洞察。
戈迪默以絲絲入微的筆觸刻畫了威爾的詭異心態(tài),這已是難能可貴,更讓人刮目相看的是,她剖析了導致這種心態(tài)的深層原因,她借威爾之口說:“當然如此……我在咸濕夢中夢見的盡是金發(fā)碧眼女人。這是法律的影響所致,法律決定了我們是什么,而她們———那些金發(fā)碧眼的人又是什么。結(jié)果我們這類人都成了病毒攜帶者,血液中有病毒,本人也許并未發(fā)病,卻能把病毒傳給別人……”正是這種剖析讓戈迪默的作品獲得了不同凡俗的廣度與深度。同時戈迪默也以其作品告訴我們:一個作家的使命不僅僅是講故事。
在《七月的人民》中,戈迪默設想出頗具真實性的情境,預言性地敘述了內(nèi)戰(zhàn)的恐怖。她讓白人和黑人易位而處———白人當奴仆,黑人當主人———讓白人親身感受到了種族隔離的滋味。在此黑人中心主義取代了白人中心主義,其結(jié)果同樣是可怕的。把白人和黑人的地位顛倒,這種構(gòu)思并非空穴來風。在反對種族歧視的過程中,有兩種力量阻礙著南非民族的融合:其一是白人當局要維持對黑人的暴力統(tǒng)治,這是典型的白人中心主義;其二是有些黑人希望建立一個純黑人的政府,這是黑人的狹隘民族主義,或者說是黑人中心主義。在同情和支持黑人運動的同時,戈迪默也指出了黑人運動中存在的弊端。她拋棄了白人中心主義,但并不贊同黑人中心主義。她所關心的是所有人的解放,不分種族和膚色。
戈迪默從現(xiàn)實設想未來的創(chuàng)作手法,被評論家譽為“預言現(xiàn)實主義”。不過戈迪默本人對這個贊譽似乎并不太認可,她接受采訪時曾說:“我是開現(xiàn)在的玩笑,看看我們正在南非干些什么事,完全有可能出現(xiàn)那種結(jié)果。小說寫出來后的這些年,許多像科幻小說一樣的事情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這并不是因為我是什么預言家,而是因為事情就是如此。我們的所作所為將導致發(fā)生那樣的事?!闭菍δ戏堑纳鐣Y結(jié)的洞察與反思,讓戈迪默在高度和見識上勝出很多作家一籌,因此她成了南非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當年戈迪默以筆為武器挑戰(zhàn)南非的種族主義(早在1962年時,她就為反種族歧視的斗士納爾遜·曼德拉起草過著名的演講詞《為理想我愿獻出生命》),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人格獨立、個人勇氣與社會良知,其中人格獨立是基礎。在接受采訪時,戈迪默說過:“我認為作家必須永遠保持獨立,保持藝術獨立,要運用自己的洞察力———超出他人的洞察力———而不要擔心是否冒犯你的母親和好友,不要擔心你政治上的同道會怎么看你。”她還說過:“最好的寫作方式就是好像你已經(jīng)死了,不害怕任何人的反應,不理睬任何人的觀點?!?/p>
盡管作品三度被禁,戈迪默卻從未放下過她犀利的筆。她的作品在歐美各國不脛而走并為她帶來一項項榮譽。1991年當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公布后,當時的南非總統(tǒng)德克勒克立即公開向戈迪默致賀,說這也是南非的光榮。而戈迪默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卻說:“只要我們的政府還是一個全白人的政府,我就不會從他們那里接受任何表揚,從前不會,將來也不會?!笨上驳氖?,在戈迪默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出獄才四年的納爾遜·曼德拉于1994年5月11日當選為南非總統(tǒng),成為南非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在安然去世之前,戈迪默看到了南非的正義夢想的初步實現(xiàn),料想她走時是欣慰的。
出于對南非那片土地和那里的人民的一片深情,戈迪默曾謝絕多個國家邀她去定居的邀請。她曾經(jīng)說,雖然她反對種族主義政府,但她決不愿離開本土,因為留在南非,她可以讓她的作品起些作用。假如種族歧視政策下的南非是地獄,她寧愿留在地獄,戈迪默就是這么豪氣!戈迪默希望她的作品能“起些作用”,這說明她是把創(chuàng)作當作一項使命來完成的。希望能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喚起黑人的信心和白人的良心。在文學之外,戈迪默以自己的行為闡釋了一個真正的作家最重要的兩種個人品質(zhì):永葆人格獨立,擔當社會責任。
生理的戈迪默走了,精神的戈迪默還在,從現(xiàn)在到未來!
2014年7月21日于桂林大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