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8年,乾隆剛當上皇帝的第三年,要到國子監(jiān)視學。所謂視學,是指皇帝親臨國家最高學府的典禮,視學時皇帝要先在文廟拜祭孔子神位,再聽國子監(jiān)的學官講解經(jīng)典,最后由皇帝親自講經(jīng)一段,師生跪聽。如此這般,一來表示國家重視文教,二來宣告皇帝對經(jīng)典擁有最高解釋權,乃是太平時節(jié)重要的禮儀活動。
這年視學之前,乾隆忽然想起經(jīng)典中有所謂“三老五更”的說法。據(jù)《禮記》記載,天子在太學視察,應安排三老五更的席位,由天子本人服侍他們吃飯。為表示尊重,天子甚至要脫去上衣,裸露身體,親自操刀切肉,把盞進爵,禮節(jié)不可謂不重。
“三老五更”究竟何指,歷代注疏家意見不同。有的說,三老即是“三公之老者”,指資格最老的朝廷重臣;五更即“五叟”,則指地方上年老有德的耆舊,天子以對待父親的儀節(jié)對待三老,以對待兄長的儀節(jié)對待五更;有的說,三老五更指的是知曉“三德五事”的老人,正直、剛克、柔克謂之三德,貌、言、視、聽、思謂之五事;有的說,三老、五更各為一人,三五之名是為了上應“三辰五星”等等,不一而足。另外一些學者的著作中則指出,天子對三老五更并非僅僅是尊崇,還要就政治問題聽取他們的意見。不過無論這些解釋如何歧出,有一點是相同的:三老五更是年老有德之人,天子尊事之,示天下以孝道。
年輕時候的乾隆熱衷于復古。三老五更典出《禮記》,漢代到南北朝時候尚有實行,但唐代以后就再也未見。乾隆將這個想法告訴軍機大臣鄂爾泰、張廷玉,希望他們發(fā)表意見,并且推舉堪充三老五更的人選。
聽到皇帝驚世駭俗的提議,鄂爾泰不置可否,張廷玉堅決反對。下朝之后,張廷玉寫了一篇《三老五更議》,詳述他反對的理由。這些理由總結(jié)起來無非兩點:皇帝以尊侍卑,大臣誰敢承受;現(xiàn)任及致仕大臣中,有誰可以稱得上明“三德五事”,知天、地、人,通五行之更替者呢?即便皇帝硬要指派,怕也無人敢應。總之,不但不應舉行,而且也不需要發(fā)給廷臣會議,免得滋生議論。
張廷玉的反對,事出有因。他號稱三朝元老,時任保和殿大學士、吏部尚書、軍機大臣,在乾隆朝初期是地位最高、資格最老的漢臣,倘若要選三老五更,他一定在列,所以皇帝的話一出口,他直接就給回絕了,轉(zhuǎn)眼又來了這么一篇論文。乾隆無話可說,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40年后,乾隆又想起這回事,寫了一篇《三老五更說》,大意說天子教天下以孝養(yǎng)老,固然應當,但又何至于以父事之?所謂三老,不過是養(yǎng)老之謂,三老之“三”只是舉其多數(shù),五更則近于五常,乃是人人皆具的品質(zhì),三老五更之說僅僅是泛泛地講養(yǎng)老而已,其他的說法都是后世儒者的發(fā)揮,根本靠不住。這時國子監(jiān)正在興建辟雍,乾隆下旨將這篇文章刻在新建辟雍之碑上,對三老五更之禮做了徹底的否定。
又過六年,乾隆寫字寫到“三老”的時候忽然又有所悟。他說,其實《孟子》所謂“老而無妻、老而無夫、老而無子”,就是三老的真義,三老不過是老無所依的百姓。乾隆進一步引申道,所謂古代圣王發(fā)令出政必以三老為先,并不是說要尊崇他們、聽從他們意見的意思,而是體恤鰥寡孤獨、優(yōu)禮老弱病殘的表現(xiàn)。
提出了這個“新義”,乾隆志得意滿。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猶未免有好名泥古之意”,到如今對這些虛名算是“灑然”了,可見40年中自己的學問果然有進境。這是乾隆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自我批評之一,但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仍然是帝王的自我吹噓,標榜意味極重。
清代的君臣尊卑,在歷代王朝中最為懸絕。明代的皇權雖然堅如磐石,大臣常有指斥皇帝、乃至破口大罵的情形,這在清代很難想象。清代帝王對于天子尊榮的維護極為用心,雖然對臣下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副可親可近的姿態(tài),但一旦涉及到尊卑上下,就絕不妥協(xié)。
晚年乾隆否決自己年輕時候提出過的三老五更之禮,并不從尊王入手。他利用自己半瓶子醋的經(jīng)學知識,憑借康熙以來建立起的帝王對思想的權威,強行對經(jīng)典進行重新解釋,努力消除儒家思想中那些不利于君權穩(wěn)固的因素,代之以皇恩普照、萬民歸心的政治圖景,以收釜底抽薪之效。他所采取的手段,要比單純的政治施壓高明多了。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