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昆山市國際會展中心,自8月3日起,已成為中榮公司特別重大爆炸事故受害者家屬接待處,以看顧逝者以及傷者的親人。
由于遇難者基本為嚴重燒傷、不能分辨樣貌,很多傷員一直處于昏迷、無法說明身份,昆山市政府正組織受害者的直系親屬采集DNA信息,通過DNA檢測對比來確認身份。
至8月6日上午,共計有46名遇難者和102名傷員的身份得到確認并公布名單。
名單是一批批公布的,等候已久的家屬蜂擁上前,尋找自己親人的名字。展板前,傳來陣陣痛苦的嚎哭聲。不時有人昏厥,被隨時待命的救護車送往醫(yī)院。
8月2日,星期六,七夕。
對于28歲的張偉(化名)來說,星期六和七夕都只是日歷上的一個符號,與自己無關。每個月只能休息一兩天,每天工作時間長達十四五個小時,繁重的勞作令七夕的浪漫止于美好的想象。
由于天氣炎熱,中榮公司半個月前將早上的上班時間由8點改為7點。盡管前一晚9點多才下班,張偉仍然6點剛過就進入廠區(qū)。前晚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穿著藍色工裝的工友們涌入不同的車間。中榮公司共有員工約450人,由于電鍍等工序自動化程度高,超過一半工人集中在拋光車間。
根據(jù)爆炸事故發(fā)生后廠方提供的名單,當天拋光車間的工作人員為261人,另有3名外來人員。操作工里,包括46歲的朱鳳英和36歲的張俊超。
一上班是例行的早會,早會內(nèi)容是總結(jié)前一天的工作,并下達當天的工作指標。河南人老宋是拋光車間的次品返修工,他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是,“這個組產(chǎn)量完成好,表揚。那個組產(chǎn)量少了,批評?!?/p>
拋光車間負責給輪胎輪轂打磨拋光,上下兩層共計2000多平方米,各有16條流水線,一條流水線有七名至九名工人。老宋屬于技術工種,前一天領導在車間外給他新安排了工位,所以他開完早會就出了拋光車間。
7點整,流水線開動,拋光機飛轉(zhuǎn),整個廠房彌漫在濃重的金屬粉塵中。
張偉是拋光的前一道工序噴砂車間的組長,每天早上要來“做報表”,進行工作對接,他是在早會后趕到拋光車間的。朱鳳英和張俊超分別在一樓和二樓自己的工位上緊張操作。因為必須完成工作量才能下班,最近訂單多,工作量層層加碼,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是常事。
37分鐘后,一聲劇烈的響聲。正在拋光車間內(nèi)談工作的張偉,距離車間大門七八米遠,巨響發(fā)生時,他被一股氣流掀翻,連滾帶爬出了大門。
驚魂略定的張偉回頭,看到車間內(nèi)有人倒在地上,他趕緊返身回去,拖了幾個人出來。
大火燒起來。在二樓的張俊超完全被“震蒙了”,看到有人砸開了一扇窗子,就跟著從二樓縱身躍下。
站在車間外10多米外,老宋聽到爆炸聲,急忙往拋光車間跑,到門前時,火勢已大,望進去濃煙滾滾,濃煙穿過房頂升起10多米高。車間內(nèi)不斷有工友沖出來,有的身上還帶著火,后來沖出來的很多人衣服頭發(fā)全燒光了。質(zhì)檢員孫明娟當時在車間里的一個小房間里,她摸著墻一步步穿出濃煙,走出來。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急得團團轉(zhuǎn),進不去,只有眼睜睜等著誰沖出來就上前扶一把。
隨后趕到的還有門衛(wèi)岳成華,剛下夜班吃完早飯,準備休息時聽到爆炸聲,他又趕過來幫助抬了十多人。眾人打開一個消防栓試圖滅火,沒水。
工人們回憶,第一個電話報警的是環(huán)保專管員張英。一輛消防車很快趕來,對著車間噴了幾下后,沒水了,只好等后面的消防車。事后,多名中榮公司的員工很憤慨地表示,如果消防栓有水,如果第一輛消防車有水,火不會燒那么大,可能會少死很多人。
唐建勇在旁邊的捷安特自行車廠工作,他趕到中榮公司門前時,看到了慘烈的一幕:幾十個人衣服頭發(fā)都燒沒了,或躺或坐,“就像服裝商場里的塑料模特兒”。
在蘇州市8月3日下午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昆山市市長路軍通報,傷員被分別送往南京、上海、常州、無錫、南通、蘇州、常熟、昆山等8市15個醫(yī)療機構(gòu)接受治療。
昆山市的醫(yī)院沒有能力同時接收這么多的燒傷病人,大部分病人隨即被轉(zhuǎn)往外地的醫(yī)院。留在昆山本地醫(yī)院的,都是輕傷員。
3日中午,昆山市中醫(yī)院13樓呼吸科病房。躺在病床上的張偉回憶起爆炸時的情形,心有余悸。他被診斷為“中毒”,癥狀是右耳耳鳴,稍有胸悶,右側(cè)大腿肌處稍有疼痛。
從二樓跳下的張俊超不愿意回憶,只重復被“炸蒙了”“震蒙了”。他的傷重一些:右踝足膝腫痛,左頸、上臂深二度燒傷,多處挫傷,活動障礙。他被一級護理,要求絕對臥床,流食。
質(zhì)檢員孫明娟的傷很輕,只是稍有咽痛,但她憂心忡忡,聲音嘶啞著對《財經(jīng)》記者說,她介紹了很多親戚進廠,連她自己在內(nèi)共有五名親友在中榮公司上班,目前還有兩人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許雨鴿在附近工廠上班,聽說中榮公司爆炸了,趕緊來找在拋光車間工作的姐姐許品鴿。廠區(qū)已經(jīng)不讓進入,她就一個個辨認詢問仍坐在門前的傷員。沒找到,又趕到蘇州的多家醫(yī)院查詢。當天的后半夜,許雨鴿再次跑到中榮公司門前,希望能問出點線索,結(jié)果失望而歸。
在DNA比對結(jié)果名單中,石桂芳看到了父親和表哥的名字。略顯幸運的是,他們都被列為“傷”這一欄,分別被送到了蘇州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和蘇州大學附屬醫(yī)院。親屬們趕到醫(yī)院,被擋在門外:“醫(yī)院說他們都在重癥監(jiān)護室。我們不但人見不到,他們的傷情怎么樣我們也不知道。”直到8月8日,石桂芳還沒見到親人。
小周則幸運地在車間外找到了逃出來的妻子,“她說,皮帶勒得緊,我給她解開。她說疼,我說忍忍吧,等會救護車就來了。”小周護送妻子第一個上了救護車,因為全身皮膚都被燒焦,他不敢抱,讓妻子忍著痛自己上了救護車,送到昆山市中醫(yī)院。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幸運了。由于缺少救護車,很多傷員是被公共汽車、甚至裝貨的大拖車送往醫(yī)院的。
但小周親自把妻子送進醫(yī)院后,由于被轉(zhuǎn)到外地醫(yī)院又失去了聯(lián)系,這幾天來,他在醫(yī)院和昆山市國際會展中心到處奔波、毫無所獲。“我是第一個把她送到醫(yī)院的,她肯定沒事?!毙≈懿煌5匕参孔约?。
馬春愛還堅持在昆山市國際會展中心,她不相信DNA檢驗的結(jié)果。她在殯儀館看到一具燒焦的尸體,她說那不是她的妹妹馬艷艷。公安局將DNA鑒定通知書拿給她看,稱百分之百準確。她仍然“接受不了現(xiàn)實”。同樣,面對著燒焦的尸體,許雨鴿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姐姐。
遇難者家屬說,這幾天很多政府部門的人來安撫他們,問他們有什么困難,對善后賠償有什么要求,并詢問了遇難者的父母子女等情況,稱過幾天會有單位的人直接找他們談賠償事宜。
“我們有什么要求?我們只希望親人還活著?!瘪R春愛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