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別人,就連杜大娘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屋頂上有一大塊厚厚的玻璃片懸在邊上。前一天下雨,杜大娘正和丈夫杜周年在醫(yī)院看醫(yī)生。雨一停,厚厚的玻璃片就依附在瓦楞邊。如果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那玻璃片就會像殺人不眨眼的刀,惡狠狠地對著它的目標砍下來。
杜大娘以前推磨,都是到隔壁曾五月家。懶得看曾五月的臉色,杜大娘就用三十塊錢從白家買來了一個石磨。她把石磨放在屋檐下,為的是給丈夫杜周年磨那些剩下的藥渣渣。真是無巧不成書,才用石磨的第一天,沒想到就出事了。突如其來的雷電擊中了杜大娘不說,她又被屋檐邊的玻璃片砸到了頭頂。要說巧,這還不算巧,當隔壁的曾五月和老沈去摸她的鼻眼是不是有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還有一根斷了的電線。對于杜大娘的死,眾說紛紜,版本越滾越多,越滾越多。一是說她被屋檐上的玻璃砸死的,二是說她被雷電打死的,三是說她被電線電死的。有的干脆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真是好人命不長啊!”認識杜大娘久了的人就說:“這姨表姐嫁給姨表弟,本就是不好的嘛!”人們的議論,已上天堂的杜大娘是聽到了的。她自言自語地說,這死那死又有啥子不好嗎?這姨表親,又不是從我們開的頭,他娶我,我嫁他,是我們自己愿意的嘛。再說,老天讓我離開杜周年,總有他的道理噻。只要為杜周年死,杜大娘覺得死而無憾。
大凡成了仙人的人也當過凡人。杜大娘成為仙人之前,她也是凡人。曾是凡人的杜大娘當然了解當凡人日子的甜蜜、幸福、苦惱與酸澀。他倆從小青梅竹馬,生活中雖然也有磕磕絆絆,但總的說來,生活還是甜蜜的幸福的。杜大娘覺得,她和杜周年的生活比別人不同,他倆的生活是老來時磨盤與磨盤相互壓榨的咿咿呀呀,是年輕時她和杜周年無盡的愛戀和纏綿。按道理說,已經(jīng)成了仙的杜大娘應(yīng)該沒有什么煩心的事情,但她還是有一件大事:把老頭子獨自丟在人世間,連話也沒對他說一句就升天了,很是對不起他。杜大娘想起這事心里就很難過。忽然想到隔壁23號人家說過的“人死是由不得自己的”這句話,她就釋然了。她想,人間的居住地都有門牌號碼,但我到了天上,我連門牌號碼也沒有一個,將來老頭子到了這里怎么找我啊?沒有了門牌號碼的杜大娘,依舊在別人的屋檐下借磨子推磨。不同的是,她已經(jīng)找到了治療杜周年的新藥方。你看她一手握著磨把,另一手抓住剛探出頭的粉嫩粉嫩的日頭,“咚”的一聲,日頭就被她灌進了磨眼里。推了幾轉(zhuǎn),日頭又被磨成粉末了,白白的,細細的。杜大娘把粉末裝在藥罐里,攪了幾攪,清湯寡水的。她又抓了一把正在化著的越來越濃妝的晚霞,像撕桑葉一樣,一片片撕下來然后就丟在藥罐里。想到自己能用特殊的藥引給丈夫治病,杜大娘就笑了。但她弄不明白,這些藥引,怎么是在遠離人間的天堂里生長著呢?這兒離杜周年太遠太遠了。熬著熬著,日頭的味道和彩霞的味道滿滿地又返回到磨眼里,磨盤里,藥罐里,然后就倒在了杜周年的藥碗里。
杜周年年輕時和老了后進門都是佝僂著身子,年輕是低著頭怕門枋碰了腦殼,而現(xiàn)在低著頭走路是有病且還忍不住咳咳硿硿。按過去的身高計算,杜周年少說也在一米八以上。那時的他,做事氣力大,為人又方正,好多女人見了他就動心。大凡有女人喜歡自己的男人,這女人就會嫉妒,而杜大娘卻公開對其他女人說:“一個撈尸的,你要喜歡你就喜歡吧!”
杜周年這人是討人喜歡的,但他愛幫人家撈尸這件事卻不太叫人喜歡了。
每當放暑假,到江里游泳的人就多。大人帶著孩子,孩子追著大人,經(jīng)常說有的人家高高興興下水,卻是哭哭啼啼上岸。只要遇到這樣的情況,總有人叫道:“快去叫水咪子杜周年呀!快去叫水咪子杜周年呀!”水咪子,本來是長江里的一種魚,現(xiàn)在把它拿來形容潛水的人。杜周年多次發(fā)誓不再干這事情了,但只要那些哭著跪著求他下水的人來了,杜周年就一瓶燒酒喝下肚,然后跳進江里。撈起來的人,活的少,亡的多。杜周年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他不敢說。他知道別人總是在打撈不起來的時候才叫他,等他到了江邊,早過了打撈的最佳時間??粗鴨始覀兛尢鞊尩?,杜周年心里很難過,他真是恨不得代那喪家的人去死。
隔壁曾五月12歲的兒子袁周他就打撈過,他是看著那孩子長大的。莫說曾五月哭死過好幾回,就是杜周年也傷心了一陣子。杜周年沒收一分打撈錢,反而還給那孩子買了一套學(xué)生裝穿起上路。曾五月抱著兒子叫他多多看看,然后又昏死過去。無人認領(lǐng)的和腐爛的尸體也有,有時,他還得陪著水上派出所的人幫忙把那不幸者運到火葬場。
最開始的時候,只要提起杜周年打撈尸體這件事情,杜大娘心里發(fā)毛不說,杜周年自己也不喜歡甚至怨恨。但沒有辦法,這活路兒得有人干。為這事情,杜大娘當年和他吵了無數(shù)次架。杜大娘意思很明顯——她曾經(jīng)指著杜周年的鼻尖一字一頓地說:“不、準、下河、撈、尸!”攔得住杜周年,但攔不住夏天的水漲和天氣炎熱。撈了尸,喪家便要重謝。杜周年說:“謝啥子嘛,你們遇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拿你們的錢不忍心?!眴始页3Uf:“要給,要給,說了要給就要給,免得死者也不安寧?!倍胖苣暾f:“那好,那就意思意思?!笔樟隋X,叫人去打了酒,當著眾多人的面就脫光衣服,一瓶酒從頭淋到腳,算是去了晦氣。
26年過去,杜周年算了算,這些年他從水里撈起來的尸體少說也有上百具。
杜周年生病了,病得還不輕,那年,杜周年54歲。醫(yī)生說,你不能再下水了,再下水的話,病就難治了。老婆知道后又高興又擔(dān)心。她高興的是他不再去打撈尸體了,擔(dān)心的是他的病。她說:“不下水了。你不心疼你的命,我心疼。你有病咱就治,吃中藥好就吃中藥,吃西藥好就吃西藥,我們來個中西藥都吃?!辈〖眮y投醫(yī)。杜大娘聽說藥渣渣也能吃,就說:“我們把它磨成面面,把它搓成丸子,把它調(diào)成糊糊,你把它吃了,把它喝了。”杜周年知道老婆對他好,是巴不得他多吃點快點好起來。他就說,“吃就吃,沒問題!”
杜周年和老婆是姨表親。大姨媽的女兒田二妹比自己大兩個月,算是杜周年的表姐。兩家離得近,從小在一起耍,也算是青梅竹馬。田二妹在十多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大人先是逗著玩,“周年,你干脆把你表姐娶了算了,你看她媽去年死了,家里以后娶了后娘,那后娘惡著呢。”誰知玩笑卻當了真,媒人說合,稀飯加米湯——清(親)上加清(親)。姨表近親遺傳的原因,他們有過的一個女兒是先天性心臟病,不到三歲就夭折了。這以后,兩人也不敢再生。杜周年常說:“啥生不生的?這就是命?!碑斶^娘的人,就有了新的稱呼,大家就叫他杜大娘,而把她田二妹的名字忘記了。據(jù)說杜周年當年儀表堂堂,生得周正,為人厚道老實,他就只瞧得起表姐田二妹而拒絕了好幾個和他相般配的年輕女子。連杜大娘也曾聽說,有女人為了天天看到杜周年,千方百計想和他當鄰居。杜大娘無法考證這女人到底是誰,但她相信有這事情。
杜周年到了造船廠,真正上船的機會就不多了。剛從水里出來的那些日子,杜周年有些不習(xí)慣,沒事了還想往水里泡。杜大娘就說:“泡,泡,泡,泡死你這個死老頭。你死了,我啷個辦呀? ”杜周年正端著一大碗黃瓜,正往里面放辣椒面,邊拌邊說:“涼拌,涼拌。”有杜周年的日子,兩口子的日子過得像肉絲炒青菜蘿卜,葷素相宜,清清爽爽。
杜大娘把杜周年吃剩下的藥渣渣用磨子磨成面面兒,就得去隔壁借磨子。借的時間久了,曾五月的臉色就像狗兒黑二的皮毛,黑沉沉的。杜大娘尋思:又不是借了你谷子還了你糠,你拿那臉色對我?你等著,你等著!等我有了石磨,看我不把你放在磨眼里推幾轉(zhuǎn)。她醞釀著有點糟蹋和欺負曾五月的快樂心情,帶著微笑就去敲曾五月家的門?!八锬铮涯愕氖ソ枰幌?,我推一點點兒藥渣渣?!毕裰懒硕糯竽镆阉旁谀パ劾锿?,等了半天,曾五月才在屋子里“嗯”了一聲。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呀?杜大娘不明白。她又說:“她娘娘,你放心,我用后把磨子洗干凈?!庇诌^了小半天,曾五月才把門慢慢打開,說:“你想整死人呀,那藥渣渣也能吃?我看你真是沒有安好心。”曾五月以前就和杜周年田二妹他們是鄰居,曾有人為她介紹過杜周年,但杜周年還是讓田二妹過渡成了杜大娘。他說他向來不喜歡石榴皮倒扣在臉上的人。他的話除了杜大娘別人不解——原來他的話暗含曾五月的臉上是麻子的隱喻。曾五月不麻,杜周年是故意找茬子。后來修公路,他們兩家的房屋都需搬遷,他們又毗鄰而居了。
自從曾五月生了幾個娃娃后,她那肥碩的奶子就像兩個冬瓜,長長地吊在褲腰上,走路時一顛一顛的,不論穿什么衣服都遮攔不住。衣服的紐扣,也總是東拉西扯。在杜大娘看來她實在有點不講究。曾五月大約知道“女為悅己者容”這一說,她說,講究?講究也要有人看呀,你以為哪個都和你一樣?。课业睦项^死了,我給哪個看?你倒好,天天還有老頭看。對于這一點,她說的確實沒有一點錯。杜大娘去推磨時,發(fā)髻抹點菜油,手上戴個玉鐲,有時還故意讓鐲子在扣子上“叮當”一聲碰。然后就告訴她,這是當年杜周年給我買的。沒等鐲子的故事講完,曾五月就不聽了,進屋就把門關(guān)上了。杜大娘回家后就把鐲子用紅綢包起來,小心地放在箱子里藏了起來。過不了三五月,鐲子的故事又重講。曾五月總是覺得,杜大娘總是在氣勢上勝了她一籌。她背里嘀咕杜大娘,你以為你才有老公呀?
杜大娘曾經(jīng)取笑過曾五月,說她生意小到衣服、鞋襪、褲腰帶,大到賣房子、車子、大輪船,賣鈔票也賣人。事實也確是如此,那些東西都是用紙做來給死人用的。杜大娘說:“你是在配合我們杜周年當年的營生呢!”曾五月說:“你死了,我免費供應(yīng),全送你。”
杜大娘說:“好,我等著,到時看誰死誰的前面。”
曾五月說話就有些毒:“肯定是你。”
杜大娘說:“好,那我就獎勵你幾顆糖?!倍糯竽锬菚r在糖果鋪上班,獎勵幾顆糖,還是沒有問題的。
據(jù)杜大娘觀察,曾五月戀上常來打批發(fā)的鄉(xiāng)下老頭老沈了。最近曾五月有兩個變化,一是穿著打扮洋氣了一些。二是只要一見到杜大娘她就主動問,“不來推磨了呀?要推就來推嘛!不就是一年里多修幾次磨么?”
杜大娘說:“我家老頭病好些了吔,你莫咒他。”曾五月抹了一下本就沒有麻子的臉說:“哎呀,看你說到哪里去了哦,不就是一個磨子嗎?”
杜大娘心想:你有老頭了,看把你美的。杜大娘從她的門口過路時還觀察到,曾五月居然給脫光了上衣的老沈擦背,后來還看到老沈親自給曾五月洗腳。那親熱就是她和杜周年之間也沒有過。
老沈本是曾五月的顧客,他常到曾五月這里打喪葬批發(fā)到別處賣。來往多了,感情也到位了。兩人打理的花圈鋪經(jīng)營的范圍大了,錢就嘩啦啦來了。來錢的快感真讓曾五月高興。曾五月說,“人們喜歡在死人身上花錢,我們兩人合伙打理這鋪子,以后也搞吹拉彈唱鑼鼓服務(wù)?!崩仙蛘f:“好,反正我的娃娃也在鄉(xiāng)下,我的事情他們從來也不管,他們還倒叫我在外找個老婆婆好好說說話?!?/p>
鋪子就開在曾五月的家里。死的人多,賣出去的東西多,生意就好。死的人少,賣出去的東西少,生意就冷淡。只要曾五月數(shù)鈔票,杜大娘就會聽到曾五月說:“我老來遇到福星遇到財神了,可這段時間死的人少呀!”杜大娘就說他們掙昧良心的錢,專門希望別家死人。不過,她假裝沒聽到,轉(zhuǎn)過身就罵:“你拽啥???呸!”
曾五月家的磨子上常常堆滿了錢紙、花圈、篾絲和糨糊之類,老沈佝僂著背在地上糊紙房子、紙冰箱、紙彩電和童男童女。杜大娘看著心里就不是滋味。她對老沈說:“我老頭要是比我先走的話,我就是不給他童男童女,我要跟著他去服侍他?!崩仙蛘f,“生死這個事情,可真是不由人的吔!”杜大娘不相信。
杜周年已過了69歲生日了。說老不老,說年輕也不年輕。常言“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這絲偏偏不抽去,反而像山一樣倒了下來。上樓爬坡時氣急,就連走平路,翻個身、下個床也感氣急。一天,他忽然對杜大娘說:“二妹,我對不起你,你看我要死了,也沒有給你留下個一男半女?!倍糯竽镢读艘幌?,這二妹是誰呀?拍拍腦袋一想,天啊,二妹就是我嘛。他平時給我說話就是你呀你的,你看我都把自己的名字給忘記了。年輕時的杜周年說話像鐵錘,一句砸一個坑。而現(xiàn)在說話,胸悶、氣喘,仿佛真的要死的樣子??粗项^呼吸功能衰竭,紫紺、頭痛、嗜睡、神志恍惚。杜大娘就不得不給他喂各類五顏六色的西藥和各種氣味的藥面面和水水藥。
只要杜周年病好一點,杜大娘就說:“老頭,是吃雞肉好呢,還是喝雞湯好?”杜周年想了想說:“當然是雞湯和雞肉一起吃了好?!痹诔运幵@件事情上,兩人以前就達成共識。但杜大娘仍然怕他打退堂鼓,那藥渣渣磨成的面面是難吃,杜大娘就把藥面面放在稀飯里,放在粑粑里,防患于未然,自己就陪他吃。
這一天不到下午兩點,杜大娘就來借磨子推磨。剛提起指頭敲門,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是沈老頭從屋里抹著眼淚出來了。杜大娘問:“老沈,你啷個了哦?”老沈說:“二妞要我交生活費,我交了,二妞老公還打我。你看,你看?!币淮髩K豬肝色的血痕,展現(xiàn)在杜大娘的面前。曾五月在里屋說:“老沈你少嚼舌根,再怎么說,他們也是我的女兒女婿。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和娃娃計較不成?”這時,只聽得里屋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杜大娘一看,老沈的篾絲、糨糊、彩色紙張、剪刀、麻線,還有兩雙臭鞋、衣服、掛包,全都被丟到門外了。想著老沈凄涼的晚景,杜大娘心里有些難受。她相勸道:“老沈進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她把丟出來的東西一一撿了進去,還給他擦了一把背上的灰,又叫曾五月快拿來紅藥水,給老沈的背搽搽。杜大娘她想,還好,我們沒有子女,娃娃們都像他們家的話,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杜大娘推完了一大碗藥渣渣并洗了磨子,就向曾五月道了聲謝。老沈說:“該謝的應(yīng)是你,你在給我撐腰呢?!痹逶抡f,“撐腰,撐腰,撐你媽的懶腰。你看她老是三天兩日借磨呀,推磨呀,把我的磨心都推歪了,修磨的錢也不出一分。賤相!賤相!賤相!”老沈本想伸手擋住她的話,但伸手的速度遠遠沒有曾五月的語速快。對于曾五月的性格,杜大娘早就習(xí)慣了。聽了曾五月罵她賤相,她的臉就有點繃不住了。當時就想轉(zhuǎn)過身去和她斗斗嘴,但想想杜周年還在等藥喝,她就端著藥面兒回去了。
杜大娘給杜周年講了剛才的事。杜周年說:“你也有不是,你磨過藥的磨,人家當然不喜歡。那藥味就是我聞了,也直想吐?!?/p>
一天,曾五月興沖沖告訴杜大娘說:“她大娘,白家有個石磨要賣,他們要45塊5,我講到40塊讓他賣給你。你要不要啊?”杜大娘想都沒有想,就說:“要得,你給老白說,那石磨我買了。”買到的價錢是30塊,又比先前說的少了10塊。
白家那石磨有一個地方讓杜大娘不滿意,那嘴嘴兒像兔唇,缺了一大塊。不過好在是青砂石,推起來又輕巧又不掉落石砂。有了總比沒有好,當場付了錢就扛回來了。她才不像曾五月那樣,把上扇放在屋子里,把下扇放在屋檐下,生怕人家要把磨子偷了去似的。上扇下扇配在一起才是一對石夫妻嘛。杜大娘高興終于有了自己的磨子了,不用再到隔壁看曾五月的臉色了。吃飯時,杜大娘根據(jù)磨子的殘疾程度與特征,給磨子取了個名字叫“缺嘴兒”。
杜大娘有事無事就要站在“缺嘴兒”旁邊,把著磨手,在磨子上推幾轉(zhuǎn)玩玩。
隔壁的錢紙生意一直很好,批發(fā)的、零售的,都來他們這里購買,但他們天天為錢吵架。
杜大娘曾背著曾五月的女兒和女婿教過老沈:“在曾五月家里住,你得把她的女兒當成是自己的娃。你干脆把生意交給他們,你個人享幾天清福算了?!崩仙蛘f:“就是,就是,我現(xiàn)在也幾十歲了,兒子又不大管我,我拿錢來干啥子哦?”就在當天,老沈當著杜大娘的面對女兒二妞說:“二妞,我的手藝誰都能干,你們好好學(xué),我就好好教。只是我和你媽的事你們莫管。”老沈說完,便從曾丟出去的包包的夾層里掏出幾張存單說:“這是兩千,這是三千,這是一千,這是五百,這是……現(xiàn)在我全留給了你媽來安排?!痹逶陆舆^存條看了看,忽地叫了一聲:“天呀,一萬多呀!”她立馬退給老沈一張八百的和一張二百的存條。她說:“沈哥,這一千你留來養(yǎng)老,這五千交給二妞好好打理生意。其余的我們留著,等過了端午,我們?nèi)グ炎约旱氖虑檗k了。”曾五月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杜大娘,說:“你二妞別為難老沈叔叔,你杜大娘也不要跟著別人說我們的閑話。我們是正大光明的?!?/p>
二妞小兩口從沒有見過這么多錢,他們一個拿一張存條看了又看:“哇!我們真的成了兩萬元戶了呀?”女婿說:“沈叔,你們的事情我們不管,你們打理生意,我們當老板就是了?!迸鲈購睦仙蚴掷镆^去了一張存條。而杜大娘有些尷尬,她說:“我在哪里說過你們的閑話哦?我可沒有說過?!?/p>
老沈干脆把另一張存條也遞到二妞手里,說:“我身上現(xiàn)在還有四塊五毛錢。我是沒有錢的人了哦!”曾五月說:“說那些干啥子哦,沒有就沒有?!敝劣跒楹味糯竽镌趫?,這是老沈的主意,好歹,也叫以后的日子有個證人。
云越來越厚了,又要下雨了。
杜周年聽見隔壁有說有笑,又見老婆不在屋子里,感覺屋里空落落的,冷清得可怕。家里該賣的賣了,不該賣的也賣了,就是自己這勞什子病害的喲。他捶捶自己的腦門,真是恨不得死了算了。他聽到門口有轟隆隆的聲音,他就喊道:“死老婆婆,你別磨了,別磨了,你再磨的話,就把我磨到高煙囪里去了。我現(xiàn)在實在是吞不下了,我一聞到藥湯藥渣就想吐?!?/p>
剛好杜大娘進屋。說:“我說老頭兒呀, 我現(xiàn)在有‘缺嘴兒’了呀,現(xiàn)在太方便了。”
杜周年說:“老婆婆兒,我看你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別把我這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啦!”
杜大娘說:“瞎子點燈就瞎子點燈,你這死馬,我就要當著活馬醫(yī),啷個了?犯著誰了?惹著誰了?過去那百膳泥能吃,現(xiàn)在這藥渣就不能吃了?”
杜周年記得吃過百膳泥,也記得拉不出屎來的時候。那時的杜大娘就用鉤子從他肛門摳。后來,怕他痛,就用手指。但他還是疼得死去活來。杜周年想,人要活著,總比死了好啊,自己走了,二妹就沒有伴了。杜周年知道自己喝草藥水,吃草藥渣,就是為老婆而吃而喝的啊。
“轟”的一個響雷,嚇得在地邊睡覺的狗兒黑二直往柴草里鉆。它一拱,差點把杜大娘給撞著了。杜周年捂著胸口,拄著拐杖,走進屋里拿出一個斗笠放在屋檐下的石磨邊說:“我沒有把你累死,我還舍不得走呢。歇歇吧。”
杜大娘說:“快了快了,我馬上就磨完了?!?/p>
白芷、白卜、白合硬得像石頭子兒,把磨子都疼得跳起來似的。大娘剛推了幾轉(zhuǎn),“嘩嘩嘩”,雨說來就來了。雨點伴著風(fēng)飄,先是斜斜的,后是敲鼓一樣大滴大滴把屋頂上的瓦片敲得叮當叮當。這陣仗,比前一天都大。只一會兒,大娘的衣服就濕了好大一塊。大娘把斗笠拉過來立在自己的大腿邊,以防雨水濺起來把褲腿打濕了。
“嚓”的一聲雷響,那屋檐邊的玻璃搖晃了一下又穩(wěn)住不動了。站在屋檐下的杜大娘嚇了一跳。她罵道:“老天啊,你要打雷也不給我先說一聲,你看,真是嚇著你老娘了?!?/p>
老天仿佛沒有把她當成是自己的老娘,要不,就是聽到了而裝著沒有聽到。接著,一個雷帶一聲響,一個活閃帶一片亮光。大娘說:“下下下!你跟老子下雨也要等我推完磨再下也不遲呀,你啷個跟著我趕時間喲!”
雷聲轟隆隆地響個不停,雨也嘩嘩嘩地下個不停。屋檐邊的那塊鋒利的玻璃片又蹭下來一點了。
雨越下越密,越下越大了。吱吱呀呀的推磨聲全被雨聲和雷聲淹沒,她的大半個身子都浸泡在雨水里了。她想,我還推幾轉(zhuǎn)就進屋子躲雨了。
杜周年在屋子里喊道:“背時的老婆婆,你進來,你是叫花子走夜路假忙哦。一會兒再推要不得嗎?”杜大娘說:“完了,完了,我在掃磨子了。”風(fēng)刮得緊,“嚓”的一聲響,一個炸雷落下來,像是要把地面炸個粉碎。屋檐上的那塊即將落下來的玻璃片,被一張樹葉暫時給擋住了。
有東西從空中飛下來。咚的一聲悶響,像一個裝滿炸彈的罐子忽然爆裂。杜大娘邊推磨邊看,原來是個帶著泥土的陶瓷碎片。她知道這是樓上的花缽掉下來了。杜大娘抬頭就對著樓上大聲吼:“樓上的,啷個屎尿罐子都往下面丟喲?你跟老子沒有長眼睛呀?坐高欺低嗎?”
樓上沒有任何人接她的茬。接她茬的是雷聲、閃電、雨點子。
風(fēng)把門關(guān)上了。咚!嚓嚓!嘩啦啦!接二連三的雷聲和各式花缽從樓上滾落下來,電線桿也倒了。閃電劃破云層,組合成一個強大的電流體,像要通過杜大娘身上似的。斗笠被風(fēng)刮跑了,她去撿雨里的斗笠。頭剛伸出屋檐邊,屋檐邊上那早就懸吊著的玻璃掉了下來。它不偏不倚打中了杜大娘的頭頂心。
像一個醞釀了很久的故事忽然結(jié)束,就在杜大娘倒地后的那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戛然停止。雷不打,葉不落,閃電也躲到高樓那邊的山外去了。剛才轟鳴著的世界忽然一片靜謐,靜謐得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門,被杜周年掀開了。他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像一只淋了雨的水蝴蝶,手拿著掃帚,正張著手臂,身上冒著被雷擊后的焦煳味道和熱氣。
黑二嗚咽,先是舔杜大娘的手,然后又舔杜周年的腳,過后就汪汪汪一陣狂叫。
隔壁的曾五月聽到杜周年不同尋常的呼聲,她慌忙叫來老沈、二妞和女婿。老沈摸摸杜大娘的鼻眼和胸口,搖頭,嘆氣。唉!曾五月想,那天我們打賭,我說你先死你還不相信,你看,你真就比我先死了。可你說,說準了要獎勵我糖,糖呢?你這老婆婆真不守信用。你死了,哪個來照顧杜周年呀,未必你想把他丟給我?回頭看看孤寂的杜周年,依在門框上就要倒下來,她急忙過去扶住他穩(wěn)穩(wěn)地站住。她像打雷似的大聲對女兒和女婿喊道:“把你們娘娘抬進屋子里去噻,站著干啥子?”
好幾天了,黑二還像人樣的流著眼淚。
曾五月像杜大娘那樣給杜周年喂藥水。有一天,等老沈回到隔壁睡覺了,曾五月說:“杜周年啊,我想問你一句話。當年,你啷個非要娶你二表姐喲?我是哪點不如你那個死老婆子哦?”杜周年斜著嘴,嘴角流著涎,眼睛不睜開。但曾五月明白,她的話,杜周年是聽到了的。
曾五月見他不理不睬,又說了一句:“周年,你曉得不曉得,當年你幫我打撈上來的那娃兒,就是你親親的兒子??!二妞,也是你的女兒,他們是雙胞胎??!”
眼淚掛在杜周年的眼角上,她的話莫說讓杜周年吃驚,就連已是仙人的杜大娘也不知道人間的關(guān)系還這么復(fù)雜——杜周年什么時候和她有過一雙兒女?她在心里罵道:你這個鬼精靈曾五月,你真是瞞得緊呀!
作者簡介:
汪淑萍,女。1955年出生,居住在重慶。退休前任中學(xué)語文教師,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北區(qū)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被重慶江北區(qū)文化館聘任為散文培訓(xùn)班輔導(dǎo)員和區(qū)文聯(lián)《嘉陵江》(內(nèi)刊)編輯?!妒ァ肥亲髡咴趪鴥?nèi)核心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