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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故事

        2014-04-29 00:00:00石鐘山
        北京文學(xué) 2014年11期

        “五一”節(jié)前夕,七十三歲的老人張伯祥失蹤了。

        張伯祥是和老伴李少芬在超市采購東西時失蹤的。

        七十三歲的張伯祥幾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癡呆,張伯祥退休前是名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其實老年癡呆在退休前就已經(jīng)有征兆了,他在上課時經(jīng)常發(fā)呆,正講著一道數(shù)學(xué)題,講到一半時,竟然忘了繼續(xù)講下去,大睜著眼睛望著眼前的孩子們,孩子們睜著小眼睛看著自己的老師。后來有孩子家長把張伯祥老師這種教學(xué)狀態(tài)反映給校長,校長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也發(fā)現(xiàn)了張伯祥老師這種缺氧狀況,于是就找張伯祥談了一次話,大體意思是,辛苦了幾十年的張老師老了,不適合教學(xué)了,離開課堂,負(fù)責(zé)教具。張伯祥教了一輩子孩子,冷不丁離開課堂還有些不舍,紅著眼圈和孩子們告別,專心管起了教具工作。張老師管教具,也經(jīng)常丟三落四的,經(jīng)常把教具錯發(fā)和漏發(fā),引得一些老師也很有意見。

        妻子李少芬也是名老師,和張伯祥在一個學(xué)校,李少芬在五十五歲時就退休了。李少芬起初對學(xué)校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并沒往心上去,只是覺得自己的愛人年紀(jì)大了,忘性也大了,人老了這一切也屬正常。直到五十九歲那一年,張伯祥提前一年退休,回到家里沒事可干,坐在那里經(jīng)常發(fā)呆,過了中午就忘了早晨吃什么了,一副無辜無奈的神情。

        那會兒,家住昌平的大兒子張守強(qiáng)回家一趟,許久不回家的張守強(qiáng)站在父親面前,父親瞪著眼睛一連問了張守強(qiáng)幾遍:你找誰?你走錯門了。父親這么問話,讓兒子非常驚愕和失落,把一張臉湊到父親面前,也一連說了幾句:爸,你糊涂了,我是張守強(qiáng),你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父親端詳了張守強(qiáng)許久,突然說了一句:老大,你回來了。

        老大回來了,張伯祥馬上讓老伴李少芬去做包子。在張伯祥一家的生活中,吃包子就是改善伙食。以前一家人住在牛街,牛街上的牛肉包子很有名。牛街住的大都是回民,伺弄牛羊肉很講究,清真食品也很有講究,因此,牛肉包子也著名起來。張伯祥打小就生在北京,長在牛街,童年的口味是很難改變的,許多年過去了,一家人仍然把牛肉包子當(dāng)成最好的食品。后來牛街改造,張伯祥為了改善居住條件,離開了寸土寸金的牛街。

        那會兒家里三個孩子,老大已經(jīng)另立門戶了,住在單位臨時分配的公寓房里。老二張守志在機(jī)關(guān)工作,那會兒的機(jī)關(guān)已經(jīng)不再分配住房了,只能自力更生,買商品房了。張守志沒錢買房,住在岳父岳母家里。岳父岳母是處級干部,家里有一處三居室,就這么一個閨女,于是張守志自打結(jié)婚就名正言順地住進(jìn)了岳父岳母家。這在北京被稱為倒插門,雖然張伯祥和李少芬是一對知識分子,但事實就是這樣,臉上心上,也很不受用了好些日子。

        老三是個女兒,那會兒剛大學(xué)畢業(yè),聽說在上大學(xué)時就轟轟烈烈地談起了戀愛,人雖然畢業(yè)了,這戀愛也談得有頭無尾的樣子,沒有結(jié)婚的意思。據(jù)說男朋友又考上了研究生,為了學(xué)業(yè),自然是不能結(jié)婚。女兒張娜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仍住在家里,在一家公司上班,早出晚歸,一邊談戀愛,一面上班,很忙碌,很有理想的樣子。

        牛街拆遷,趕上了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于是張伯祥和李少芬兩人研究來研究去,又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充分聽取了孩子們的意見后,終于決定,不再遷回牛街了,而是要一筆拆遷款,卷鋪蓋走人。原因是,兩位老人要把拆遷款一分為四,給三個孩子留三份,自己留一份。用這些拆遷款自己去買房。拆遷款終于下來了,老兩口那會兒也都快要退休,不在乎去哪里居住了。于是他們跑到大興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老大借著父母的拆遷款,一咬牙,一跺腳跑到昌平回龍觀也貸款買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老二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的日子也夠夠的了,因為沒條件,只能忍氣吞聲地將就著,現(xiàn)在有了父母給的拆遷款,于是也開始張羅著買房,跑遍了北京城,對比房子,對比錢,最后很豪氣地在通州買了一套房子,比老大的回龍觀要優(yōu)越一些,離城里也近一些。

        老三張娜,那會兒正專心地談戀愛,滿腦子都是愛情,還沒想到吃喝拉撒這些俗事。父母把錢遞給她時,她連正眼都沒看一眼,只是說:爸媽,這錢是你們的,存起來吧。

        父母見女兒根本不把這錢當(dāng)回事,于是,就把錢暫時存到了女兒張娜的名下,張娜一如既往,該干什么干什么,把自己當(dāng)成了個沒錢的屌絲,活在愛情的夢里。

        現(xiàn)在女兒已遠(yuǎn)嫁到上海去了,九年戀愛,換回了男朋友讀完了博士,在北京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上海有一家單位同意接收他,于是男朋友毅然決然地離開北京去了上海。張娜也老大不小了,況且,這戀愛從大學(xué)到博士,一談就是九年,她舍不下九年的愛情,和父母揮揮手,說了聲拜拜,一桿子扎到了上海,經(jīng)營她的愛情去了。

        后來,父母就老了,相繼著都退休了。

        張娜一下子去了上海,回一趟北京不那么容易,只是利用出差,或年呀節(jié)的,偶爾回來一次,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很忙碌很辛苦的樣子。

        女兒離開北京,把名下存有父母給的拆遷款的存折帶走了。后來父母聽說,女兒就是用這筆款,付了首付,貸了二十年的款,在浦東買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退了休的張伯祥和李少芬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能力幫助兒女們了,操心依舊操心,惦記也一如以前一樣的惦記,怎奈力不從心,也就隨大勢所趨了。

        北京的兩個兒子,一個住北面,一個住在東邊,他們住在南面,偌大的北京城,雖說叫一個城,這東南西北的,孩子們回來一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剛開始,周末時,老大從北面,老二從東面,坐地鐵又轉(zhuǎn)公交,折騰兩個小時趕到大興,吃頓父親母親合力做的牛肉包子,又披星戴月地四散了。兩個兒子搞得很疲憊,老大張守強(qiáng)一晃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生活的操勞,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了。老二也四十出頭了,在機(jī)關(guān)先是當(dāng)科員,后來又當(dāng)了科長,前兩年又弄上了個副處長,自己也買了輛車,車雖然不貴,十幾萬的樣子,畢竟也算是有車族了。偶爾,也有送禮的人把國產(chǎn)車后備廂塞滿。有時,老二開著車,快半夜了跑到大興的父母家里,把后備廂里的雞鴨魚肉之類的東西送給父母,又開著車一溜煙地趕回通州。父母對兒女的孝順是心滿意足的,更重要的是為兒女們的出息。

        張伯祥和李少芬兩人在睡不著時也多次合計過,這三個孩子,老二最有出息,身份是政府機(jī)關(guān)的工作人員,還帶著長,這樣一路下去,這個“長”會越來越大,人往高處走嘛?!伴L”做大了,也會有能力幫助老大和老三的。兩人想到這也就很欣慰,在情感的投入上對老二就有些偏心,或者叫重視。

        每逢老二張守志回到家里,父母對他是最隆重的,不僅做牛肉包子,還要做上一個白菜豆腐湯,放上粉絲什么的。遇到年節(jié),還要做上幾個菜,父親張伯祥要陪老二小喝幾口,酒自然是老二從后備廂拉來的,偶爾也會有茅臺、五糧液什么的,但那只是偶爾,細(xì)心的父親是舍不得喝的,收藏起來,等著過年過節(jié)和兒女們聚時才拿出來。漸漸地,老二張守志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威信樹立起來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二拿主意。張守志,這位機(jī)關(guān)的副處長,見多識廣,每逢作出重大決定時,總是先喝幾口茶,再吸上兩支煙,然后就有了思路,說出來,一家人聽了,果然頭頭是道,高瞻遠(yuǎn)矚,有理有據(jù),一家人就按老二的思路辦了。老二的地位顯而易見。

        老大偶然回家,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不同尋常,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rèn)識了,這能是小事么?于是把電話打給老二,把父親的病情匯報了。張守志在電話那頭,想都沒想便說:爸這病可能是老年癡呆!

        老大在電話這頭就愣住了,這病聽說過,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沒見過。教小學(xué)數(shù)學(xué)的父親,在他們的印象里是多么聰明的一個人啊,不僅對數(shù)學(xué)敏感,生活中也處處透著仔細(xì),日子也總是過得精打細(xì)算。

        小時候,三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日子過得并不寬裕,父親為了節(jié)省錢,總是自己做練習(xí)本,買來白紙,截成練習(xí)本大小,再裝訂起來,父親坐在燈下,戴上花鏡,用尺子和筆在白紙的練習(xí)本上,畫出田字格,或者橫格。一筆一筆,一頁一頁,一個練習(xí)本做好,放到他們書包里。每每從書包里拿出這些練習(xí)本時,都會想起父親坐在臺燈下一絲不茍的樣子。有時都半夜了,父親仍然在一筆一畫地畫著。

        一想起父親老年癡呆了,老大就哭了。很無助很無奈的樣子。半晌他沖電話那頭的弟弟問:老二,爸得了這病,怎么辦?

        老二在電話那頭一邊沖下屬交代著事情,一邊抽空沖他說:哥,你別急,等周末我回去再定。

        說完掛上了電話。

        老二終于在周末的時候回了一次家,老二搬了把椅子坐在父親對面,把父親仔細(xì)研究了。父親那會兒還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清醒時,父親就問老二:守志,你這么看我干什么?

        老二笑一笑,沖父親說:爸,我看你老沒老。

        父親慈祥地一笑:你今年都四十三了,爸能不老么?

        老二覺得父親清醒得很,并不像哥哥說的那么嚴(yán)重,他看了一眼哥。哥不信的樣子,于是也坐到父親面前沖父親道:爸,你記得我多大了?

        父親抬起頭想了想:老大你五十了,屬兔的。

        老大和老二交流了一下眼神,兩人的心似乎都放到肚里了。那會兒,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蒸包子,做白菜豆腐湯。

        吃飯的時候,父親糊涂了,他看著一桌包子,先是眼睛直了,然后站起來,把包子又都端走了,老大老二望著父親這怪異的舉動。父親不認(rèn)識似的望著他們說:包子是留給我三個孩子的,他們最愛吃包子了。

        兩個兒子望著父親,眼圈紅了。

        老二決定,要把父親送到醫(yī)院去查一查。老二認(rèn)識一些衛(wèi)生口的朋友,把父親弄到北京醫(yī)院作了一次全面檢查,很快就有了檢查結(jié)果,父親果然大腦萎縮了,也就是通俗所說的老年癡呆。

        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

        兩個兒子哭了,看著父親,望著母親,在他們的記憶里,父母應(yīng)該是很年輕的,拉著他們的手去上學(xué),父親在臺燈下給他們一筆一畫畫練習(xí)本的事,好像就是幾個月前。怎么一轉(zhuǎn)眼,父母就老了,腦萎縮,還老年癡呆,他們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

        遠(yuǎn)在上海的妹妹也知曉了父親的病情,一個電話給父親打來,她要親耳聽聽父親的聲音,了解一下父親到底病成什么樣子了。

        父親的手機(jī)響了好久,屏幕上顯示兩個字:女兒。這是父親以前自己小心翼翼把女兒的電話號碼輸進(jìn)手機(jī),又仔細(xì)存儲在手機(jī)上的。

        女兒的召喚,讓父親很是惶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他拿起電話,就像拿起一顆炸彈,他把手機(jī)遞給老伴說了句:你妹妹找你。母親把電話接了,說了父親的病情,父親見老伴接了電話,自己沒事人似的走了。

        女兒哭了,母親也哭了。

        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了一趟北京,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如何醫(yī)治父親。北京醫(yī)院的專家說了,這種病是世界醫(yī)療難題,想醫(yī)治是不可能的,只是吃藥,控制大腦萎縮的速度,緩解癡呆的病情。既然醫(yī)生都這么說了,孩子再孝順也攻克不了世界醫(yī)學(xué)難題,也只能這樣了。

        老二倡議,要給家里請個保姆來照顧父親。

        母親不肯,孩子們擔(dān)心是母親舍不得請保姆的工資,孩子們提出這份工資由他們?nèi)顺袚?dān)。母親還是不肯,母親說:我身體還好,照顧你爸夠了,等到我不行的時候,再說吧。

        孩子們?nèi)匀粓猿终埍D?,母親又說:哪有那么合適可心的保姆?還不夠麻煩的。孩子們想想,也覺得母親說得在理,在北京請個合心合意的保姆,比找個媳婦都難,弄不好,還生一肚子氣,不知誰將就誰了。三人也只能按母親說的辦了。

        剛開始的時候,三個孩子不放心父母,經(jīng)常打電話給母親詢問父親的狀況,母親一一地說了,這次這樣,下次還這樣。父親的病既然成了事實,日子也就是現(xiàn)實的日子了,波瀾不驚。漸漸地孩子們也習(xí)慣了這樣的日子,全力以赴忙自己的生活和事業(yè)了,偶爾,周末時,回到家里匆匆地看一眼,說上幾句話,老二依舊從車的后備廂里搬出一些雞鴨魚肉放到父母家的冰箱里,拍一拍手,喝幾口水,說幾句話,又匆匆地走了。

        父親已經(jīng)不認(rèn)識自己的孩子了,他們進(jìn)門時,父親總是害怕,把自己藏到臥室里,還關(guān)上門。

        孩子們走時,推開臥室的門,沖父親說:爸,我走了。

        父親不理他們,害怕地抱著個枕頭,哆嗦著身子,頭都不敢回。

        孩子們在心里嘆一聲,把門又關(guān)上,心情沉重地走了,日子依舊。

        “五一”節(jié)前夕,李少芬接到孩子們電話,說是“五一”節(jié)回來要和父母待上幾天。母親帶著父親去超市購置過節(jié)用的吃食,結(jié)賬前,老伴還在身邊。結(jié)賬時,母親專心地付款,裝東西,等裝完吃食,再一轉(zhuǎn)身,父親就不見了。

        父親失蹤了,母親帶著哭腔在電話里通報給兩個兒子。

        老大張守強(qiáng)在電話里叫了一聲,放下電話就坐地鐵轉(zhuǎn)公交往大興奔來。

        老二張守志畢竟是副處長,他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遙控指揮,先是報了110,說明了父親失蹤的事情。

        他停好車,上樓推開父母家門時,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已經(jīng)在做收尾工作了,他們讓母親找來父親的近照。父親已經(jīng)許久沒有拍照片了,這張照片還是去年國慶節(jié)張娜回來,臨走那天全家拍攝的,妹妹在照相,照片上并沒有妹妹。父親坐在飯桌前,母親和老大老二站在父親周圍,父親是一臉的不配合,目光散淡地望著別處,一副膽怯的樣子。妹妹當(dāng)時就把這張照片轉(zhuǎn)發(fā)給大哥二哥。妹妹之所以要照這張照片,她說:我一個人在上海,想你們就看看。

        當(dāng)時說這話時,妹妹是輕描淡寫的,母親先是紅了眼圈,兩個哥哥心里也酸酸的。妹妹照完相要去機(jī)場回上海,是二哥送走的,他回通州也算順路。

        這張照片是春節(jié)時候張守志打印出來的,單位里有臺彩色打印機(jī),處里的人在打印過年的明信片,張守志沒什么可打印的,想到了手機(jī)里這張照片,便讓處里的人幫忙打印了出來。過年時,他就把照片帶了回來?,F(xiàn)在這張照片派上了用場,警察看了照片,雖然不是父親一個人的,有總比沒有強(qiáng),現(xiàn)在的電腦技術(shù),會很輕易地把父親的影像從眾人里摳出來。

        警察帶走照片,說是要上網(wǎng)幫助尋找父親,又留了家里電話和母親的手機(jī),并交代要24小時開機(jī),有情況會隨時聯(lián)系。

        送走警察,大哥張守強(qiáng)才氣喘吁吁趕來。他頭上流著汗,稀疏的頭發(fā)沾在頭皮上,不停地喘著氣。

        母親看到兩個兒子的到來,終于忍不住,哭泣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不到一分鐘,我低頭付款,再一抬頭,你爹就不見了,我找遍了超市,再也見不到你們的爹了。

        張守志說:媽,您別難過,難過也沒有用,咱們?nèi)フ椅野职伞?/p>

        雖然報了警,但一家人心里并不踏實,尋找親人的任務(wù),還得靠自己,眼見為實。

        母親帶著兩個兒子又來到了那家超市,超市離父母的家并不遠(yuǎn),緊走慢走也就不到十分鐘,路上他們就像偵察員一樣小心地把目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每一個角落和身影都看了一遍,仍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影子。于是,他們又進(jìn)到超市里,把每個人,每個貨柜前后都看了個遍。他們的舉動,引來了超市保安的注意,跟蹤了他們一會兒,上前交涉了,才明白這家人丟了父親,很同情的樣子。張守志還拿出手機(jī),找出那張全家福,把父親放大,讓保安看,讓收銀員看,大家都搖頭。最后張守志還要來了超市保安的電話,把這張全家福發(fā)給了保安,讓保安幫忙留意,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電話通知他,必有重謝之類的。保安鄭重地應(yīng)了下來,一家人才松了口氣。

        從超市出來,他們又各個路口,公共汽車站牌下找,張守志逢人便掏出手機(jī),指著那張照片,問人看沒看見這位老人。人們都匆匆忙忙的,隨便看上一眼,搖搖頭,冷漠地離開了。

        一直到了傍晚,母親突然說:是不是你們的爸回家了。

        一句話提醒了兩個兒子,他們馬上又匆匆地往回走。兩個兒子和母親相比,畢竟年輕,走得比母親快些,走幾步就停下來等母親。母親就說:先別管我,我丟不了,你們先回家去看看。

        兩個兒子有了母親的指示,于是放心地邁開步伐向家走去。

        門依舊鎖著,門口多了大嫂和他們的兒子張小米。兩人聽說了這事,也從回龍觀匆匆地趕來了。張小米正在上大四,已經(jīng)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了,嘴唇上冒出了茸茸的胡須。他見到了父親和張守志叫了一聲:爸,二叔——便移到一邊去了,垂下頭,一臉的沉重。

        大嫂長得很普通,五十來歲,鬢角也有了白發(fā),臉上的肌膚垂著,眼袋不深不淺的樣子。

        大嫂見兩人回來,一臉焦急地迎上去:咱爸找到了么?媽呢?

        張志強(qiáng)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媽在后頭呢。

        說完這話便把目光落在兒子張小米身上,他走近兒子一些,有些責(zé)備地望著兒子道:你怎么來了?

        張小米抬起頭:我接到我媽電話,我就來了。

        大哥沒再說什么,目光落在兒子的一條腿上。

        兒子自小就小兒麻痹,到現(xiàn)在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就很不方便的樣子。自從有了張小米,張志強(qiáng)夫妻倆,暗地里沒少為兒子的腿唉聲嘆氣。好在兒子很爭氣,從上小學(xué)到大學(xué),沒讓他們操過什么心,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大學(xué)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本┖娇蘸教齑髮W(xué)。這一點成為張家老少驕傲的資本。

        張娜曾跟大哥說過一句話:上帝為小米關(guān)上了一扇門,就會敞開另一扇窗。你們供小米讀書吧,他能讀到什么時候就讀到什么時候,國內(nèi)讀完,去國外讀,學(xué)費吃緊,我贊助。

        全家人都想讓小米去讀書,他們認(rèn)為讀書是小米唯一的出路。那么多活蹦亂跳、健康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找工作都不容易,何況他們的兒子腿上還有殘疾。于是,全家人齊心協(xié)力,支持張小米讀書。現(xiàn)在大四了,小米正準(zhǔn)備考研,讀完研再讀博士,一路讀下去,正如小姑張娜所說的,在國內(nèi)讀完,再去國外讀,一直讀到讀不下去為止,到那時,也許才有張小米的出路。但是,張志強(qiáng)還是四處求人,為了孩子的工作,不斷地送禮請客打招呼,在他看來,不管讀多少書,最后還是要走向社會工作的。

        困惑張志強(qiáng)的,不是讀書找工作的問題,而是這個孩子壓根兒就不是他們親生的,而是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的。

        張志強(qiáng)結(jié)婚并不晚,二十多歲就和大嫂結(jié)婚了。可這婚結(jié)了幾年,大嫂就是不懷孕。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兩人到醫(yī)院作了檢查,也沒查出什么毛病,一晃都三十多歲了,可就是生不出來。他們終于覺得折騰不動了,眼見著年紀(jì)相仿的人家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兩個人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沒個孩子,總覺得少點什么,他們畢竟是普通人,就要過普通人通俗的日子。在父母百般催促下,終于下決心去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兒子。兒子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的前提條件,去了幾次,在眾多孩子中選中了張小米。這也是權(quán)衡的結(jié)果,福利院的孩子大都有點什么,張小米只是小兒麻痹,其他的一切正常,尤其張小米的眼神打動了他們夫妻倆。他們走進(jìn)福利院無數(shù)次,工作人員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給他們介紹著。張小米那時就顯得與眾不同,躲在一角,不哭不鬧,靜靜地注視著他們,審視著。后來,大嫂上前,伸出手把張小米抱在懷里,柔著聲音說:孩子,跟阿姨走吧。

        張小米點點頭,一副很聽話很懂事的樣子。

        大嫂心就化了,對工作人員說:我就領(lǐng)這個孩子了。

        張志強(qiáng)看著張小米無可無不可的。接下來就是辦各種手續(xù),給孩子起名叫張小米,上了戶口。

        隨著張小米的到來,大哥大嫂的性情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沒孩子時,想的只是兩個人的生活,家里憑空一下子多了一個孩子,況且這孩子一來到家里就已經(jīng)五歲了,生活就變了。再隨著小米上學(xué),爸媽地叫,在外人看來,他們的生活和別人家的生活并沒什么兩樣,他們就習(xí)慣了做父母的身份,心里就多了種愛。

        后來,他們下決心去回龍觀買房子,其實也是有深層次考慮的。住在城里時,街坊鄰居都知道張小米是從福利院抱養(yǎng)來的,聊天說話偶爾會帶出一些信息來。比如一個鄰居好久沒見了,第一件事便會問:你們那孩子怎么樣了?有時張小米在他們身邊,別人也會一驚一乍地問:這就是那個孩子吧?這些話,二人聽起來心里就怪怪的,很危機(jī)很恐懼的樣子。在別人心中,你這個孩子是抱養(yǎng)來的,和那些人家并不一樣。于是,他們?yōu)榱穗[瞞某種事實,決定搬家。那會兒正趕上父母從牛街動遷,父母給了他們一筆拆遷款,他們下決心,一下子就來到了回龍觀?;佚堄^是四面八方的城里人聚集到這里的,以前都不認(rèn)識,更談不上了解,正好遂了他們的心愿。

        孩子漸漸大了,他們的擔(dān)心又接踵而至了。尤其是這幾年,孩子住在城里的學(xué)校,有時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孩子一下子遠(yuǎn)了,那種危機(jī)感又來了。他們擔(dān)心的是,孩子到他們家來時,畢竟五歲了,五歲的孩子有多少記憶,記不記得福利院的生活,他們不得而知。于是,他們窮盡自己的想象,回想自己五歲的時候還有什么記憶,想來想去,似乎記得,又似乎什么也不記得。這話他們從來沒有和張小米交流過,張小米也沒提過。越是這樣,他們心里越是不安。在他們的生活和情感中,早就把張小米當(dāng)成親生骨肉了,他是這個家的一部分,也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萬一有一天,張小米走了,不認(rèn)他們了,他們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會是個什么樣子。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再到中學(xué),到大學(xué),十幾年的生活如一日,怕冷怕熱,怕吃不好,睡不好,多少個日日夜夜呀,張小米已經(jīng)長在了他們的生命之中。張小米越大,他們這種擔(dān)心越強(qiáng)烈。兩個人都夢見過,張小米的親生父母出現(xiàn)了,強(qiáng)行把張小米帶走了。驚怔地從夢里醒來,回到現(xiàn)實中,他們慶幸那只是個夢。然而,這種夢一直纏繞在大哥大嫂的生活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只能更加悉心地體貼照顧著張小米。

        母親回來了,走出電梯,看著一家人聚在門口,什么都明白了。她嘆了口氣,抖抖地掏出鑰匙,打開門,說了聲:進(jìn)吧。

        孩子們魚貫著走進(jìn)門。

        母親無力地跌坐在沙發(fā)上,低垂下頭。

        大嫂打開燈,坐在婆婆身邊,她抓過婆婆一只手,似乎要安慰母親,叫了一聲:媽……自己的眼淚先掉了出來。大嫂這一哭,母親也哭了。

        母親抽回手,一邊抹淚一邊說:我就是付個款,前后也就一分鐘,再一抬頭,你們的爸就不見了。

        母親已經(jīng)成了祥林嫂。

        張小米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說:我小姑知道么?

        他這一提醒,眾人才想到了遠(yuǎn)在上海的張娜。

        大哥望著二哥,二哥拿出手機(jī)道:我打吧。

        電話接通了,二哥三言兩語把父親失蹤的事和妹妹說了,又補(bǔ)充一句:那什么,你要忙就別往回跑了,已經(jīng)報案了,這里有我和大哥呢。有事電話聯(lián)系吧。

        說完掛斷了電話,屋子里一時沉寂起來,燈光顯得很耀眼,明晃晃地亮著。

        母親坐在飯桌前,桌上還擺著半塊腐乳,還有半碗稀飯。這是父親早晨吃剩下的,父親失蹤是在上午,看來母親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大嫂畢竟是女人,想到婆婆還沒有吃飯,更重要的是,老大老二還有張小米也沒有吃晚飯,他們得到消息,就從家里和學(xué)校趕來了。大嫂站在客廳中央輕聲說:我去給大家做飯吧。說完向廚房走去。

        母親似乎清醒了一些,顫顫地站起來,走去打開冰箱,拿出用塑料袋裝著的包子,遞給大嫂道:把包子熱了吧,這是昨晚我和你爸一起蒸的。

        母親說到這,又有了欲哭的意思。母親站在冰箱前,看到了地上放著的那兩只鼓鼓的塑料袋,袋子上還印著超市的名字。母親蹲下來,一件件把上午從超市買來的東西掏出來,張小米很懂事地來到奶奶身邊,一件件地往冰箱里放。

        母親拿出一件就要說一句:這是姜,這是包包子的牛肉餡,還有火腿……

        張守志過來,也蹲下身幫母親整理這些從超市買來的東西。母親看著這些東西,似乎又看到了老伴,就站在她身邊,收銀員清點物品,然后打小票收款,她拿錢,找零,再一抬頭父親就不見了。世界就塌了。

        母親的眼淚滴下來,一顆又一顆地落在自己的手上和身上。

        善良的張小米就勸:奶奶,您別哭。他自己這么說,也有了要哭的意思,奶奶的淚就流得更加滂沱了。

        老二張守志心里也很難過,把從超市購來的東西放到冰箱后,他扶著母親到餐桌前坐下。他安慰母親說:媽,我爸會找到的,他那個樣子,不會走遠(yuǎn)的,也許就是迷了路。

        母親抬頭望眼窗外,又回過頭看一眼桌上的半碗稀飯和半塊腐乳道:你們的爸早晨就吃了半碗稀飯,我給他熱了包子,他不吃,說是要留給孩子,把包子又藏到冰箱里去了。

        母親說到這,老大張志強(qiáng)突然牛一樣地號哭起來,五十多歲男人的哭號,深沉而又悲壯。在一旁的張小米驚了一下,還是上前,扶住了父親的后背,他的手隨著父親的后背起伏著。他一邊勸著一邊說:爸,你別哭,爺爺一定會回來的。他這么說了,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滴在父親的后背上。

        大兒子的號哭,暫時讓母親止住了淚,但她要訴說,于是她就說:你們打小就在牛街長大的,你們爸,什么都忘了,就記著你們吃牛肉包子。現(xiàn)在每次做包子,他都要留下十三個包子,他才肯吃。老大五個,老二五個,老三三個,這是你們小時的飯量。

        母親喃喃著,走到里屋,從床下掏出一摞訂好的練習(xí)本,回來放到飯桌上。父親訂好的十幾本練習(xí)本,工整潔白,父親已經(jīng)把三個孩子的名字寫在封皮上:張守強(qiáng),張守志,張娜。這一切都是他們童年的記憶,父親為了節(jié)省買本的錢,每次開學(xué)前,都要通宵達(dá)旦地為他們裁訂練習(xí)本。那會兒,每到半夜,孩子們醒來,都會看見父親趴在家里唯一的桌子前,一筆一畫地畫著格子,似乎在畫著父親的人生,也在畫著他們的人生,在一張又一張潔白的紙上,畫出方方正正的田字格,也畫出筆直清晰永不交叉的橫線……

        這是他們兒時共同的記憶。父親自從癡呆后,所有的記憶都不復(fù)存在了,只剩下包子和練習(xí)本。

        張守志撫摸著練習(xí)本,眼眶是熱的,父親的人生電影似的在他眼前回放著,父親從年輕到年老,沒有轟轟烈烈過,平平淡淡地走到了老年,正如千千萬萬個父親一樣。

        大嫂把包子熱好了,還熬了粥,熱騰騰地端到桌前。

        一家人看著包子,似乎感到不餓了,都沒有吃的欲望,望著冒著熱氣的包子,又想起了父親。

        老大張守強(qiáng)夾了一個包子放到張小米碗里,哽著聲音說:你吃,吃完就回學(xué)校吧,學(xué)習(xí)要緊。

        其余人都沒有說話,母親坐在桌前,根本沒有要吃的意思。

        大嫂就說:媽,您吃點,不吃怎么行。

        老二張守志夾了一個包子放到母親面前,自己喝了一口粥。

        母親望著粥,看著包子,又說:也不知你們的爸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母親這么一說,所有的人徹底吃不下去了。都放下碗,眼淚巴巴地望著李少芬。這個七十多歲的女人,在兒女們的記憶里一直是堅強(qiáng)的,沒見她哭過。從小到大父母的一言一行,一直是他們的榜樣。父母不僅是父母,還是小學(xué)老師,父母這一輩子一直以人民教師的言行和形象約束著自己,要求著自己。久了,這一切就和他們的生命融在一起了。剛強(qiáng)的母親,此時在為父親流淚。

        張小米完成任務(wù)似的吃光了最后一口包子,咽最后一口包子時,噎得他還伸長了脖子,喝了一口粥才把包子順了下去。

        張小米放下筷子,張守強(qiáng)就說:小米,你快回學(xué)校吧,晚了就沒車了。

        張小米就站起身說:奶奶,那我先走了。

        說完就往外走,李少芬站起來倔強(qiáng)地道:我也去,到外面再看一看。

        眾人都知道母親說這話的意思,于是也都跟著出來。

        走出家門,張小米在前,眾人隨后,向公交車站走去。一路無語,但眼睛卻四處看著,似乎這時,他們會在某個暗影里突然看到他們的親人。

        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一直走到公共汽車站,到張小米上車,透過車窗張小米在和眾人揮手告別,孩子的眼神似乎一下子老了五歲,為了這突然而至的劫難。

        公共汽車遠(yuǎn)去了,載著張小米,還有那些不認(rèn)識的人。直到公交車消失在遠(yuǎn)處,母親才默然地轉(zhuǎn)身往回走。從家里到公交車站就這一條路,母親回來時,特意轉(zhuǎn)了個彎,又來到了那家超市前。超市早就打烊了,停車場上晃動著兩個收費的師傅,他們守著幾輛車,不離不棄的樣子。

        母親長久地佇立在馬路邊,望著此時已冷清的超市。張守志向超市走去,確切地說,他沖兩個看車師傅走去。他先從兜里掏出煙,每人遞了一根,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支。最后他才拿出手機(jī),找到那張全家福的照片,把父親的形象放大,遞給兩位師傅,讓師傅們?nèi)タ?。師傅們吸著煙,認(rèn)真地把父親看了,最后都搖搖頭。

        張守志收回手機(jī),沖師傅道了謝,穿過馬路來到母親和大哥大嫂身邊,輕輕地說了句:回家吧。

        也只能回家了,不回家又去哪里呢。大嫂扶著母親,兩個兒子跟在后面,麻木又緊張地往回走,他們的脖子昂揚著,盡可能地伸長,機(jī)敏地左右張望著,一路平安無事。

        母親一進(jìn)門,坐在沙發(fā)上,很虛弱的樣子。七十多歲的人,自從父親失蹤已經(jīng)過去十幾個小時,母親的身體和精力已經(jīng)承受不住了。

        這時,張守志的電話響了,電話是愛人打來的,她在詢問父親的消息。張守志三言兩語說了,無非就是個結(jié)果,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愛人在電話里說,已經(jīng)請好了假,等明天一早送完孩子上學(xué),就趕到大興這邊來。張守志唔唔兩聲,就把電話掛斷了。

        張守志放下電話就沖母親說:媽,明天小芳一早就過來。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忙,還要送孩子上學(xué),這么遠(yuǎn)就別來回跑了。

        張守志的女兒現(xiàn)在剛上初三,初三的孩子還離不開家長的照料,又是中考臨近的關(guān)頭,全家人都不敢馬虎,心比孩子還累。

        大哥張守強(qiáng)就沖老婆說:扶媽去里屋睡吧。

        大嫂就攙著母親進(jìn)了里屋,那是父母的房間,木做的大床,十幾年沒變,是從牛街搬過來的。木頭是上等的木頭,只因年久了,人躺在上面有吱呀作響的聲音。父母戀舊,舍不得這些老舊家具,老物件一直陪著父母。

        母親和大嫂一走,客廳里就剩下哥兒倆了。

        老大張守強(qiáng)紅腫著眼睛,抬起頭來沖著張守志道:小米的工作有消息了么?

        張小米馬上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小米的工作一直是大哥大嫂的心病。一年前,張志強(qiáng)和大嫂就鄭重地把張小米工作的事托付給了張守志。弟弟是副處長,一直在機(jī)關(guān)工作,人脈路子自然是全家最廣的,他們有理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弟弟也責(zé)無旁貸地應(yīng)了下來,畢竟這是自己的侄子,他有這份責(zé)任和義務(wù)。但現(xiàn)在大學(xué)生就業(yè),實在有些難,每年都畢業(yè)那么多學(xué)生,還有許多外省市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頭闖到北京來,僧多粥少,競爭就很殘酷。

        如果張小米是個健康的孩子,他們也不怕這份競爭,可偏偏張小米身體有殘疾。

        張守志這大半年來,的確也把心思放到了侄子的工作上,但他畢竟只是個機(jī)關(guān)的副處長,影響和權(quán)力都沒有那么充分。機(jī)關(guān)一位副局長一直和他關(guān)系不錯,他當(dāng)科長時,這位副局長就是處長,處長當(dāng)了副局長,他也順理成章地當(dāng)上了副處長。也就是說,這個副局長一直是他的靠山,如果順風(fēng)順?biāo)?,這位副局長是有望競爭局長的,到那時,他也會水到渠成地當(dāng)上處長??刹恍业氖?,十幾天前,這位副局長被雙規(guī)了,到底為了什么,機(jī)關(guān)上下只能猜測。這位副局長在當(dāng)處長時,一直分管后勤,當(dāng)上了副局長也分管后勤,后勤有許多事情要干,機(jī)關(guān)所有吃喝拉撒,包括基建工程等等,后勤工作一直是塊肥缺,這位副局長被雙規(guī)了,有人歡喜有人愁。機(jī)關(guān)上下,亂了一陣子,后來就消停了,各種小道消息不一而足,說什么的都有。副局長被雙規(guī),張守志最后這棵大樹就被攔腰斬斷了。沒了大樹,張守志就很沒底氣的樣子,說話辦事也沒了往日的麻利干練。關(guān)于侄子的事,他曾經(jīng)找過這位副局長,副局長當(dāng)時答應(yīng)他:畢業(yè)再說,咱們服務(wù)中心,還是可以安排人的。副局長這么說了,就等于同意了,剩下的事就等著運作了。不幸的是,沒等張小米畢業(yè),副局長就被拿下了。這些日子,張守志心里也慌慌的,他也說不清為什么慌。

        哥哥這么問,他低下頭沖哥哥說:不行就讓小米讀研吧,然后再找機(jī)會。

        聽弟弟這么說,哥哥意識到張小米工作的事基本泡湯了,他只能讓張小米繼續(xù)讀書了。讀研,再讀博,不行,砸鍋賣鐵再讀到國外去。只要不讓孩子受委屈,就是拿出性命也心甘情愿。

        大哥這么想了,也就這么說了,最后又補(bǔ)充道:守志,小米畢竟不是親生的。

        張守志抬眼望著哥哥,哥哥一直有種危機(jī)感,隨著張小米越長越大,這種危機(jī)感越來越強(qiáng)。哥哥經(jīng)常會喃喃地問:你說小米知道他的身世么?哥哥幾乎問遍了家里所有的人,父親還清醒時,他也這么問過,父親不回答,只低下頭,半晌才說一句: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這么回答等于沒有回答。母親不說話,張守志和張娜也不知說什么,大哥大嫂就一直疑慮著。好在張小米從小到大一直這樣,似乎沒什么變化。這一點讓大哥大嫂放心,也讓一家人踏實。

        在父親失蹤的第一晚上,兩個兄弟靠在沙發(fā)上,他們打算就這么過一夜。等著明天,等著父親的消息。

        母親一夜沒有睡好。

        母親睡前又吃了一次治高血壓的藥,大嫂就躺在昔日父親的位置陪著母親。大嫂聞著父親的汗味,心里就有些酸楚,為了不讓母親看出來,她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

        一天的折騰,母親很疲憊了,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母親剛躺下時,似乎還很安穩(wěn),剛瞇著,也許三分鐘,也許五分鐘,母親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身邊,結(jié)果摸到了大嫂,母親就徹底醒了過來。她手捂著胸口,喘了兩口氣,就抽抽搭搭地哭開了。大嫂也披衣坐了起來,拍著母親的后背,此時大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索性就不開口了,就坐在床上陪著婆婆。

        母親哭了一會兒,下了床,來到窗前,把窗子拉開一條縫,顫顫地把手伸出窗外。四月末,北京的夜晚,仍有一絲涼意。半晌,又是半晌,母親關(guān)上窗子,走到衣架前,摘下了父親平時穿的外衣。這是件中式外衣,純棉的,手感很好,順柔溫暖。上午外出時,母親本想讓父親穿上這件外套的,但看到窗外陽光很好,母親也曾拉開窗子伸出手試了試窗外的溫度,四月的北京,不冷不熱,氣候還算宜人。想著就去個超市,買完東西就回來了,就沒讓父親穿這件外套。想到這,母親拿著父親的外套坐在床上,恨不能抽自己。母親又哭開了,她輕聲說著:老頭子,你在哪兒呀?天涼了,你就穿一件襯衣,多冷?。∧赣H越說越難過,眼淚也更加洶涌。點點滴滴地落在父親那件外套上。

        大嫂就說:媽,你別擔(dān)心,現(xiàn)在好人多,說不定爸讓好心人領(lǐng)回家里去了。

        母親聽了,抹了下淚,朦朧中看到希望似的說:能有這樣的好心人么?

        大嫂見母親聽進(jìn)去了,便趁勢道:電視上經(jīng)常說,好多流浪貓流浪狗都有人收養(yǎng),何況我爸是個大活人,碰到好人領(lǐng)回家,這也是正常的。

        母親就從床上下來,一下子跪在窗前,沖窗外磕了三個頭。

        大嫂把母親扶起來,又重新躺回床上。這次母親似乎安靜下來,不知不覺間又迷糊著了。不知多會兒,又醒了,母親迷怔著打開門,走過客廳,一直走到大門口,打開門,樓道里的聲控?zé)袅亮?,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母親仍然迷怔著,她喊著:老頭子,老頭子!

        大嫂追了出來,拉過母親道:媽,你睡迷糊了,沒人。

        大哥二哥也醒了,他們兩個男人,就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地?zé)粢恢遍_著,不明不暗的樣子。

        兩個人過來,圍住母親。母親見到兩個兒子似乎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嘆口氣道:我在夢里,聽見你爸敲門了。

        大哥說:我們沒聽到,一定是你聽岔了。

        二哥拉開門,走出去,順著樓道又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沖母親道:媽,你別亂想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問問情況。

        大哥也說:媽,你得休息好,我爸沒找回來,你別弄出個好歹來。

        大嫂又?jǐn)v扶起母親道:媽,回去歇著吧。

        母親只能又走回臥室,人是躺下了,卻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倚在床頭,拿過父親的外衣,蓋在自己的身上,睜著眼睛等天亮。

        大嫂也不敢睡實,睡一會兒又睜開眼睛,看眼身旁的母親,過會兒又瞇著片刻,反反復(fù)復(fù)。

        在客廳里的大哥二哥也睡不著了,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煙霧籠罩了兩張中年男人的臉。

        在煎熬期盼中,終于等來了天明。

        一大早,二哥張守志就接到了妹妹打來的電話,妹妹已在浦東機(jī)場了,她要坐今天的頭班飛機(jī)趕回北京。

        母親聽說妹妹要從上海趕回來,萬分不忍的樣子,她叨咕著:咱這個家,連累孩子們了。

        大嫂就安慰母親:媽,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妹妹能不回來么?

        母親不再說什么,執(zhí)意讓大嫂陪著她再去超市,母親堅信,父親有可能會在超市附近出現(xiàn)。母親要守株待兔。

        大嫂陪母親去了超市,大哥二哥去了派出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來過他們家的警官,這個警官姓馬,三十多歲的樣子。馬警官告訴他們,他們父親失蹤的情況已經(jīng)上了公安的內(nèi)部協(xié)查網(wǎng),還打開電腦讓他們看了看。父親的照片,果然是從那張全家福中摳出來的,網(wǎng)上寫著父親的年齡,身高,以及家庭住址,還有派出所的聯(lián)系電話。馬警官還告訴他們,公安內(nèi)部的協(xié)查網(wǎng),全市的派出所都能看到,也就是說父親失蹤的消息已經(jīng)遍布北京大街小巷了。

        大哥二哥禮節(jié)性地沖馬警官道了謝,又來到了超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母親在大嫂的攙扶下,站在超市入口處。超市剛開門不久,進(jìn)出的人還不多,母親和大嫂都瞪大眼睛,望著超市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母親一夜之間似乎就老了許多,花雜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一飄一抖的。

        大哥二哥也來到超市門前,看著母親,也望了超市進(jìn)出的人流,一大早就進(jìn)出超市的人們,大都是和父母年齡相當(dāng)?shù)睦先?。有位鄰居大爺,年紀(jì)似乎比父母還要大上一些,父親失蹤,他昨天就知道了。這位大爺提著塑料袋,走到母親身旁,關(guān)切地問:妹子,兄弟還沒回家?

        母親搖了頭,又有了要哭的意思。眼前這鄰居,他們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見到,母親領(lǐng)著父親遛彎,遇到年紀(jì)相仿的鄰居,總會打個招呼,也算是熟臉了。

        鄰居看了母親,也打量了圍在身邊的孩子們,便出主意說:別這么傻等了,貼小廣告吧,人多眼睛就多,指不定有人就會看到。

        鄰居的一句話,提醒了二哥張守志,公安局內(nèi)部協(xié)查通報他們是看到了,可那只是內(nèi)部的,過往的人們并看不到,認(rèn)識父親的鄰居永遠(yuǎn)是有限的。二哥和大哥一商量,大哥就說:印吧,印好了貼出去,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

        二哥對大哥這句話很反感,什么就叫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了,他白一眼大哥,向超市附近一家復(fù)印社走去。接待二哥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張守志說明了來意,又找出手機(jī)中那張全家福的照片,放大,指著父親說,就是他。

        小姑娘說:印多少張?

        二哥說:一百張吧。停頓了一下道:不,二百張。

        二百張尋人啟事,很快就印好了,二哥張守志從復(fù)印社里沉甸甸地抱出來。

        超市門口,大哥大嫂在勸母親回去,母親不舍也不甘心的樣子,揉了眼睛,似乎眼睛清亮了就能看見父親。

        張守志抱著二百張尋人啟事,來到母親面前,抽出一張,遞給母親道:媽,尋人啟事印好了,我和大哥去貼,肯定會有消息的,你回家歇著吧。

        母親接過一張尋人啟事,看到了那張放大了的老伴的照片,彩色的,老伴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吹嚼习榈恼掌?,母親心里又陰晴雨雪了一陣子,再次揉了眼睛,又把父親看了一眼,在大嫂攙扶下,一步三回頭地向家走去。

        大哥張守強(qiáng)已經(jīng)在超市里買了兩支膠水,一支遞給張守志,一支攥在自己手上。二哥張守志把一半尋人啟事也遞到了大哥手上,兩兄弟開始張貼尋人啟事。電線桿上,護(hù)欄旁,凡是能粘上東西的地方,都成了他們張貼的目標(biāo),那里早已貼上了租房廣告,還有治療各種疑難雜癥的信息,兄弟兩人,已顧不了那么多,把尋人啟事喧賓奪主地貼上去。

        他們以超市為中心,沿著馬路,專門尋找人多的地方一路貼下去。還剩了幾張,實在沒處可貼了,張守志低頭,看到了下水井蓋上居然也貼了包小姐的廣告,幾個搔首弄姿的美女正沖張守志笑著。張守志想了想,把尋人啟事也貼上去,蓋在包小姐的廣告之上。父親望著他,他也望著父親,半晌,張守志才移開腳步,似乎他把父親丟在了馬路上,走幾步,回一次頭,已經(jīng)看不見父親了,只依稀看見井蓋上那一張白紙,張守志的心情就有點兒沉重,墜墜的。

        張守志回到父母小區(qū)門口,看見大哥和妹妹張娜站在小區(qū)門口說著什么。張娜拖著一只大箱子,箱子很大,和妹妹的身材極不相配。

        張守志走過來,就聽見妹妹在責(zé)問大哥:爸怎么就丟了呢?報警了么?

        張守志把那支快用完的膠水扔到垃圾桶里,妹妹看到了他,叫了一聲:二哥。

        張守志拍拍手,接過妹妹的箱子,低聲道:回家說吧。

        他拖著箱子,轟轟隆隆地在前面走,大哥和妹妹跟在后面。

        二嫂已經(jīng)從通州趕來了,正和大嫂一起陪母親流淚。三個女人各擺著紙巾,一邊擦淚一邊哭。

        張娜推開門,叫了一聲:媽……便撲過去,一把抱住母親,這回四個女人哭在了一起。

        張守志拿過自己的包,掏出充電器,連上手機(jī),找了個電源插上,他拉把椅子坐下來,一直盯著手機(jī),似乎手機(jī)會隨時響起來。

        二百張尋人啟事貼出去了,上面不僅有父親的彩色照片,還有父親的相關(guān)信息,當(dāng)然還有聯(lián)系電話,電話寫的是張守志的手機(jī),還有父母家里的電話,重謝之類的,自然也不會少。

        尋人啟事貼出去了,似乎就放飛了一線希望。

        四個女人哭了一氣,緩和了一些,母親又開始敘述父親昨天失蹤的情形:結(jié)賬前你爸就在我身邊,我掏錢結(jié)賬,前后也就一分多鐘時間,再一抬頭,你爸就不見了。

        母親不厭其煩地敘述著,她的思緒似乎就停在了父親消失的那一刻。

        母親說完了,四個年齡不一的女人,又一次流淚,又一次唏噓。

        這時,張守志正在充電的手機(jī)響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只手機(jī)上。張守志忙接過電話,電話是處里的一位同事打來的,通知張守志下午機(jī)關(guān)有一個重要會議,讓張副處長一定參加。張守志就說:我知道了。

        張守志看了眼電話上的時間,已經(jīng)快11點了,從大興趕到市內(nèi)的機(jī)關(guān),少說得一個小時。

        張守志拔下電話,把充電器裝到包里道:媽,下午機(jī)關(guān)還有一個重要會議,我就先走了。

        母親攥著半濕的紙巾,沖兒子說:你忙去吧,有你爸的消息,別忘了告訴我們一聲。停了一下又補(bǔ)充道:就是有天大的事,手機(jī)也要開著呀。

        張守志道:媽,你放心吧,開完會我就趕過來。

        張守志出門時,愛人走到門口,紅著眼睛哽著聲音說:這幾天你就多往這兒跑跑,放學(xué)前我趕回家去,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吧。

        張守志點了頭,一邊看手機(jī)一邊走進(jìn)了電梯。

        中午飯是大哥大嫂做的,煮了粥,還熱了幾個包子。

        母親坐在飯桌前,又止不住哭開了,她望著粥碗,又想起了父親:都大中午了,你們的爸爸去哪里吃呀?

        母親這么一說,一家人都吃不下去了,如果再吃就顯得非常不人道了。大家看著粥碗,眼里都是難過的神色,女人們陪著母親又唏噓輕嘆了一番。

        中午這頓飯就草草地收場了。

        張娜陪母親走進(jìn)了臥室。

        母親半倚在床上,張娜坐在母親面前,攥著母親的手。

        母親望著女兒,一晃快半年沒看到女兒了。上次見女兒時,還是春節(jié),初二那天女兒一個人回來的,女兒跟家人說,愛人回自己家了,別的就沒再多說什么。春節(jié)時,一家人就隱隱地覺得張娜有些不對勁,但問她什么,她就是三個字:挺好的。初五那天,妹妹走了,和平時也沒什么兩樣?;氐缴虾5呐畠?,偶有電話打過來,問父母的身體,還有一些家里的狀況。母親每每問到她,她總是說:挺好的,也就是這三個字。母親雖然年齡大了,頭腦反應(yīng)慢,但仍能感到女兒有些不對勁,大哥二哥回家時,母親就把對女兒的這份擔(dān)憂說了。二哥張守志就拍著胸脯說:我抽空問問妹妹。

        二哥電話打了,也問了,妹妹自然輕描淡寫地說:挺好的。妹妹不說什么,當(dāng)哥哥的也不好深究,日子就這么過了下來。

        此時,母親仍擔(dān)憂地望著女兒,幽幽地又問了一句:閨女,你和媽說實話,在上海待得到底怎么樣?

        女兒一下子撲在母親腿上,就哭了,母親意識到了什么,把手放到女兒頭上,就像小時候一樣安慰道:閨女,有媽呢,別怕。女兒聽了這句話,哭得越加傷心了。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女兒的情緒平復(fù)了一些,抬起頭來說:媽,我要回北京,不在上海待了。

        母親望著女兒,眼里一百個困惑不解。

        張娜說:我和林深分居半年了。

        母親:為什么呀,這是?

        張娜擦了淚:他外面有人了,要和我離婚。

        母親的預(yù)感得到了證實。

        這就是女兒馬拉松式的戀愛,從大學(xué)開始,一直到林深讀完博士,女兒一直在等,等來等去,終于結(jié)婚了,一下子又去了上海。去上海也沒什么,這才剛兩年多,林深又有了外遇。通俗的故事,又讓一家人碰上了。當(dāng)初母親不贊成女兒這門婚事,大學(xué)戀愛時,并沒有什么,覺得女兒喜歡的,父母就該支持。等林深讀研時,說是不能結(jié)婚,要等一等,那就等一等,可等了研究生畢業(yè),又去讀博,還要等。父親那會兒,一時糊涂,一時清醒,清醒的時候,也反對女兒再等下去。母親勸了女兒,讓她別再等了,等來等去,都等到三十了,這遙遙無期的愛情,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女兒卻堅定不移,她相信愛情,堅持這份美好的守望。盼來熬去,終于等來了林深畢業(yè),回了上海,女兒辭了北京的工作,一往情深地去了上海,婚總算是結(jié)了,一家人為張娜也算是舒了口氣。

        這口氣還沒捯過來,張娜又分居了。母親望著張娜,不知說什么是好,只能陪女兒嘆氣,流淚。

        母親摩挲著女兒的頭發(fā),女兒淚水漣漣,現(xiàn)在說什么反悔話都已經(jīng)晚了,慶幸的是,女兒還是女兒,實實在在地就在眼前。

        母親問:再也不回上海了?

        張娜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再回趟上海,處理完上海那邊的事,就再也不回去了。

        林深為什么出軌,又有了別的女人,這些事情已無法探究了。母親為女兒這十幾年吊死在一棵樹上而感到傷心,當(dāng)初好話壞話都對女兒說了,女兒不聽,現(xiàn)在終于撞了南墻,醒悟了,一切還都不算晚,這是母親唯一值得慶幸的。

        傍晚,二哥張守志回到了大興。

        他一進(jìn)門,就舉著手機(jī)興奮地通報:父親有消息了。

        聽說父親有消息了,一家人都圍了過來。母親在大嫂的攙扶下,走到張守志面前,迫切地問:你爸在哪兒呀,他什么時候回家?

        張守志拿出手機(jī),調(diào)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張街頭拍攝的照片,放大照片,可以看到一個老人的背影,衣著、個頭和父親很接近。母親把手機(jī)拿過去了,看著手機(jī)里那張疑似父親的照片,先是手抖了起來,接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母親把手機(jī)死死抓住,似乎抓到了父親。母親哽著聲音道:那還不快去把你爸接回來。

        張守志就說:這是一個好心人打來的,他在一個麥當(dāng)勞門口發(fā)現(xiàn)了父親。我和這人已經(jīng)約好,晚七點,在那家麥當(dāng)勞見面。說到這又補(bǔ)充道:這家麥當(dāng)勞不遠(yuǎn),就離咱們家兩條街。

        一天多的時間,父親走了兩條街,這也算正常,老年癡呆的父親,并不能和正常人比。聽說父親有了消息,大嫂忙著做飯,無非是又把中午沒吃的粥熱了熱,又熱了包子端上來,晚上這頓飯都有了食欲。只有母親還不踏實,但也喝了半碗粥。

        約好的是七點,六點半大哥二哥就出發(fā)了。出發(fā)前,母親把熱好的幾個包子裝到了塑料袋里,又用新毛巾蓋在了上面,袋子里又放了兩瓶礦泉水,小心地沖二哥說:見了你爸,讓他吃好喝好。二哥并不說什么,接了母親的塑料袋和大哥下樓了。開的是二哥的車,不是什么大牌子,但這并不影響二人去尋找父親的迫切心情。十幾分鐘二人就到了好心人說的那家麥當(dāng)勞。兄弟倆在麥當(dāng)勞門口引頸張望,希望能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見父親的身影。這樣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他們又來到麥當(dāng)勞內(nèi),二哥張守志又拿出父親的照片,讓麥當(dāng)勞里的服務(wù)生幫忙辨認(rèn)父親,打聽了所有服務(wù)生,都搖頭說沒見過。只有一個收銀員看了照片,拍著腦袋想了半天,說好像見過,但并不敢確定。

        兄弟倆一無所獲地從麥當(dāng)勞里走出來,二哥又看了眼手機(jī)上的時間,剛好七點整。目光還沒從手機(jī)上移開,一個電話就打來了。電話屏幕上顯示的是“好心人”,接到這個電話,二哥就把電話存儲在了手機(jī)里,因沒問這位好心人的姓名,暫時就把這位提供線索的朋友標(biāo)志為“好心人”。

        二哥親切又禮貌地把電話接了,說了句:你好,我們已經(jīng)在麥當(dāng)勞門口了。

        正說著,看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舉著手機(jī)走過來。好心人見到兄弟倆,把手機(jī)關(guān)掉,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尋人啟事,正是哥兒倆貼出去的尋人啟事。

        好心人就說:你們找的就是這位老人吧。

        二人點著頭,目光中露出迫切的神情。

        好心人望了眼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說了句:跟我來。

        好心人說完在前面走,兄弟倆對望一眼忙跟上。

        走了幾十米,來到僻靜處,像接頭對暗號似的,又掏出手機(jī),打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就是下午二哥張守志收到的那張照片,好心人為了證實自己此言不虛,手指著麥當(dāng)勞方向道:我就是在那里拍到的老人,怕你們不信,我把照片發(fā)給了你。

        二哥也摸著手機(jī)道:從背影上看很像我父親,可惜不是正面照。

        好心人把一支煙叼在嘴上,斜著眼睛,伸出一只手來。

        兄弟倆不明白這好心人是什么意思,對望一眼之后,二哥問:什么?

        好心人又拿出那張尋人啟事道:上面不是說,有重謝么?

        大哥搶過話頭道:我們還沒見到人呢,要是找到人,重謝的事好說。

        好心人不高興了,像甩一張擤鼻涕紙似的把那張尋人啟事甩到了地上:你們這不是騙人么?說有重謝又不給,以后誰還當(dāng)這個好心人呢?

        二哥上前拍一拍這個好心人的肩膀道:兄弟,就憑這張照片,連個正臉都沒有,我們怎么謝你?你還有別的線索么,比如發(fā)現(xiàn)這個老人現(xiàn)在在哪兒?

        好心人把半截?zé)燁^扔在地上,又上前踩了一腳道:你們這樣,就是有也不會告訴你們,不講信用,還想找人。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二哥上前拉住了這位好心人說:兄弟,別生氣,我們心里感謝你,只是這張照片不能確認(rèn)是我們的父親。

        好心人斜眼望著二哥:就你們這么摳門,想找爹,沒指望了。我好心好意地把照片發(fā)給你,又打車又坐地鐵地趕過來,到現(xiàn)在我連飯還沒吃呢。

        二哥忙從兜里掏出二百元錢來,遞給這個好心人道:謝謝了兄弟,不是我們舍不得,是不能確定這人就是我們的父親,要是真幫我找到父親,我們一定重謝的。

        好心人一把抓過二百元錢,連同手一起插到衣兜里,轉(zhuǎn)身就走。

        二哥沖好心人背影道:謝謝了,兄弟。

        大哥上前埋怨道:給他錢干什么,我看他就是個騙子。

        二哥苦笑,搖搖頭道:就當(dāng)破財免災(zāi)吧。

        大哥:你這人就是好說話,要是我,一分也不給。

        二哥嘆口氣,環(huán)顧一下四周,向停車的方向走去。

        二人回到家,母親、大嫂,還有妹妹,一起圍了過來。兄弟倆低著頭,二哥手里還提著那個裝著包子的塑料袋,母親默默地上前,紅著眼睛,接過塑料袋。

        母親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站在客廳中央想著什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沖張娜說:閨女,你出去買把香來。

        女兒詫異地望著母親。

        大嫂說:媽,買香干什么?

        母親沖女兒:還不快去!

        張娜沒再猶豫,轉(zhuǎn)身走出了家門。

        二哥的電話又響了,是個陌生人打來的。那人第一句話就問:我要是告訴你們找的這個人在哪兒,你們怎么謝我?

        二哥心一緊,然后猛烈地跳動起來,聲音發(fā)顫地道:你知道我爸的下落?

        陌生人:先別說下落,我先問你給多少錢?

        有了剛才的經(jīng)歷,二哥變得又平靜下來,于是從容地道:只要你把我父親現(xiàn)在的照片發(fā)來,你要多少都行。

        陌生人聽到這,突然把電話掛斷了,二哥氣憤地把手機(jī)扔在一旁:都是騙子。

        大嫂說:現(xiàn)在騙子就是多,前幾天我們回龍觀,有個人就被騙了,一下子匯出十幾萬,現(xiàn)在案子還沒破。

        大哥不高興地說:現(xiàn)在說咱爸呢,你扯回龍觀干什么?

        大嫂:我是怕二弟被人騙了。

        正說話間,張娜回來了,手里拿了一把香遞給母親,母親抽出幾支,用火點了,把香供在了吃飯桌上。

        母親跪在香前,孩子們都望著她。

        母親不高興地說:還不快跪下!

        孩子們明白了母親的用意,依次跪到了母親身后。

        母親合十雙手,淚流滿面,不停地磕頭。孩子們也真真假假地隨了母親的意。

        這個夜晚,對母親來說,又是個不眠之夜,大嫂和張娜陪著母親。

        母親在黑暗中,一邊哭一邊訴說著父親的往事,從父親當(dāng)老師開始說起,如何供養(yǎng)三個孩子上學(xué),那會兒家里窮,一個月吃一回牛肉餡的包子。每次老大吃五個,老二吃五個,老三吃三個。剩下的才輪到父親吃,而孩子們分完包子就剩不下幾個了,父親吃不飽就喝白菜豆腐湯。還有那些手工訂制的作業(yè)本……

        張娜對兒時的往事自然歷歷在目,說起往事,女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氣又是一氣。母親找到了共鳴,自己也傷心不已。母親總結(jié)了父親的一生: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父親把一生都貢獻(xiàn)給了這個家。母親敘說父親的往事,字字血,聲聲淚的,大嫂在一旁也唏噓不止。

        母親累了,瞇著了片刻,又醒了,然后再次敘說,似乎父親再也回不來了。她哀傷著父親,感嘆著父親。

        半夜里,窗外下起了小雨,母親站在窗前,又一次流淚,她一遍遍地說:你們的爸在外面,挨餓受冷的,該有多難受啊。

        母親的淚和窗外的雨一起流著。

        又是一天的早晨,大哥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一個朋友打來的,為了張小米畢業(yè)聯(lián)系工作的事。大哥為了張小米的工作,已經(jīng)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凡是求得著的朋友,他都打了招呼。這位朋友,又找到了另外一個朋友,朋友就在電話里說:孩子的事需要運作,希望盡快見個面商量此事。

        大哥收了電話,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大嫂一臉關(guān)心地問:小米的事有著落了?

        大哥一臉為難地說:朋友安排要和用人單位的人見個面,運作一下。

        二哥聽到了大哥大嫂的對話,就說:大哥,大嫂,你們忙去吧,家里有我和張娜呢。

        大哥一臉不忍和歉意,再抬頭去望母親,母親也明白了大概。母親無力地說:守強(qiáng),你們忙去吧,別耽誤孩子的大事。

        大哥沖一家人道:你們都知道小米的情況,畢竟不是親生的,就怕萬一有一點做不好,讓孩子和咱們家生分了。

        張娜也說:大哥,大嫂,你們忙去吧,家里有我呢。

        大哥大嫂來到母親的眼前。

        大哥說:媽,您千萬別著急,我爸不會有事的。

        大嫂也說:媽,你抽空睡一會兒,別把身體拖垮了。

        母親似乎很平靜,望著窗外道:你們放心走吧,我沒事。

        大哥大嫂一臉歉意地走了,走到門口時,大哥沖二哥小聲說了句:有爸的消息,趕緊告訴我。

        二哥點了點頭。

        大哥大嫂一走,家里似乎空了一半。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望著窗外。張娜給母親倒了杯水,水冒著熱氣,在茶幾上裊裊地蒸騰著。

        二哥的手機(jī)又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就躲到一邊去接電話。他沖電話里說:知道了,我會準(zhǔn)時到的。放下電話,走到母親和張娜面前道:媽,單位有點事,讓我過去一下。

        母親頭也沒回,仍望著窗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們都忙去吧,我沒事。

        二哥說:我一會兒去下派出所,問問他們有沒有我爸的消息。

        母親沒再說話,二哥沖張娜使了個眼色,就向外走,張娜跟了出來。在門外,二哥吁了口氣沖妹妹說:我們單位出了點兒事,上級正在審查我們的一個副局長,有幾件小事組織要找我談話。

        妹妹就擔(dān)心地問:哥,你不會有事吧?

        二哥勉強(qiáng)笑一下道:你知道組織現(xiàn)在的政策,調(diào)查一個人會牽扯許多事,我萬一回不來,你們別著急,也別和媽說實話,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了。

        妹妹見哥哥這么說,就拉住了哥哥的胳膊,叫了一聲:哥……

        二哥說:放心,哥不會有事的。家里有咱爸的消息,別忘了給我打電話。

        二哥上電梯時,還沖妹妹揮了一下手。妹妹一直等電梯門關(guān)上,又愣了一會兒,才進(jìn)門。

        二哥又去了一次派出所,接待他的還是那個警官,警官向他通報了一些尋找父親的進(jìn)展,有兩個人報案,疑似失蹤的父親,他們帶著照片去核實了,最后發(fā)現(xiàn),還不是他們要找的父親。所以派出所的人就沒有驚動家屬。

        二哥一臉失望,警官就安慰二哥道:現(xiàn)在天不冷了,你父親身體又沒什么毛病,不會有事的,我們一定能找到你父親。

        二哥謝了警官,失望地離開派出所。

        母親只剩下妹妹一個人陪了,房間里一下子空寂起來。母親呆呆地望著窗外,回想著父親在家時來來回回地在這條路上走過的身影。有幾次,母親似乎就看見了父親站在窗外那條路上,可她揉了揉眼睛,父親的身影在她眼前又消失了。茶幾上那杯水已經(jīng)涼了。

        母親意識到,不管父親在不在,生活都要繼續(xù)下去,況且,她不相信父親就這么沒了。在沒有父親最后的消息前,她都要下定決心去尋找。

        母親不回頭道:閨女,去藥盒把降壓藥拿來。

        張娜走到臥室里,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塑料盒,盒子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藥,有降血脂的,有治高血壓的,還有其他日常常見的藥。藥盒上分別寫著父母的名字,母親每次和父親去開藥,怕把藥吃混了,回來都要分別寫上他們的名字。張娜找到了寫有母親名字的藥,走出來,遞給母親,母親把藥吃了。然后望著張娜說:你爸走時,身上沒有揣藥,你爸的血壓比我還高,他都兩天沒吃藥了。

        母親說到這,又要哭起來。

        女兒眼圈也紅了,哽咽著:媽,我爸不會有事的。

        孩子們這幾天,在母親面前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這句話似乎在鼓勵母親,又似乎在安慰自己。

        母親披了件外衣道:咱們?nèi)コ小?/p>

        女兒扶著母親又出現(xiàn)在超市門前,有風(fēng),吹著母親的衣角和頭發(fā)。北京的天空,霧蒙蒙的,天氣預(yù)報說,今日的霧霾指數(shù)為中度污染。街上的行人,大都戴著口罩。

        母親腳下似乎生了根,像一棵本來就長在超市門前的柳樹。北京的街頭,四月的柳樹已經(jīng)綠了一層,在朦朧的霧霾的天空下,并不鮮亮。

        從超市出來,一個鄰居大爺見到了母親,一臉同情地走到母親面前道:張老師還沒找到?

        母親搖了一下頭,鄰居大爺就長嘆口氣:張老師是個好人,好人就會有好報,李老師你別上火,張老師不會有事的。

        安慰的話說過了,鄰居大爺也就走了。

        走了大爺,又圍過來一群婦女,這些人都是居住在附近的大媽,平時里也算是個小臉熟,和父母并沒有什么交集。父親失蹤了,成了這一帶的大事,街坊鄰居都知道了,成了茶余飯后的話題。

        父親失蹤,母親就成了事件的中心,人們對母親就矚目起來。這兩天,母親像一棵柳樹似的天天站在超市門前,母親就成了公眾人物。

        幾個大媽把母親圍住了,七嘴八舌地問了,也安慰了,她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陪母親站一會兒,說些話,就各自散了,有的要回去做飯,有的要回家吃藥。

        散了也就散了,只剩下母親還有妹妹,立在風(fēng)中,像一處風(fēng)景似的。

        中午時分,女兒說:媽,回去吧。下午咱們再來。

        母親動了一下腳,女兒扶著母親向家走去。

        回到家,母親搬了張椅子,坐在窗前,望著樓下,樓前是條通往小區(qū)外面的路,進(jìn)出小區(qū)的人們都要經(jīng)過這條路。

        女兒做了粥,還有一些小菜,端到飯桌上。

        母親喝了兩口粥,就放下碗,望著女兒說:你爸在外面吃啥?

        一句話讓母女倆再也沒有了吃飯的欲望。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目光被座機(jī)電話吸引了,她沖女兒說:閨女,你看看這部電話,是不是壞了?

        女兒過去,拿起電話聽了,并沒有壞,放下電話說:媽,電話是好的,沒壞。

        母親不信地拿起電話,親自聽了聽,確信電話沒有壞,才放下。手又在電話上按了按。以前這部電話,是老兩口和孩子們溝通的橋梁,孩子們有事就往家里打電話,有事沒事,山高水長地說上一會兒。孩子們都好,忙各自的事,孩子們知道父母也好,兩頭都安然了。母親此時盼的不是兒女們的電話,而是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這部電話安靜得出奇,這讓母親很不安,也不踏實。

        傍晚,家里的電話終于響了起來。母親正站在窗前向外面望著,電話是張娜接的,是二嫂打來的。二嫂帶著哭腔道:你二哥被上級隔離審查了,現(xiàn)在沒法回家,我去機(jī)關(guān)給他送換洗衣服。

        妹妹聽二嫂這么說,她的預(yù)感得到了驗證,看了媽一眼,安慰二嫂道:嫂子,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有什么情況,給家里打電話。

        二嫂在電話那頭已經(jīng)哭得鼻涕眼淚的了,她還是說:妹妹,這事別和媽說,告訴大哥大嫂一聲。

        說完就掛了電話。

        母親在妹妹接電話時,身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她一直盯著女兒和她手里的電話。

        妹妹放下電話,母親就問:你二哥怎么了?

        妹妹掩飾似的說:媽,沒事,我二嫂說,我二哥單位加班,今天過不來了。

        母親沒再說什么,目光中掠過一絲憂慮。

        妹妹發(fā)短信把二哥被隔離審查的事通報給了大哥。大哥很快回了短信,強(qiáng)調(diào)一定不要把這事告訴母親,他馬上托人打聽一下二哥的情況。

        母親從臥室里掏出一摞父親手工做好的練習(xí)本。練習(xí)本上工整地分別寫著三個孩子的名字——張守強(qiáng)、張守志、張娜。

        母親把作業(yè)本分成三摞,擺在面前,低聲說:你爸沒給你們留下什么,你爸要是回不來,你們就把這些本分了吧,算是你爸留給你們的念想。

        妹妹忙說:媽,您千萬別亂想,我爸不會有事的,說不定明天,我爸就回來了。

        母親不再說什么,嘆了口氣,望著那三摞作業(yè)本。

        “五一”節(jié)終于如期而至了。

        大哥,大嫂還有張小米在“五一”節(jié)那天一起回來了。

        二嫂帶著孩子,中午時候才到。

        幾個孩子事前已經(jīng)串通好,都說二哥出差了,“五一節(jié)”回不來,孩子們進(jìn)門后,依次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沒說什么,也沒問二哥去哪兒出差。只是依次地把幾個孩子打量了,然后就回到臥室躺下了。

        客廳里,孩子們都沉默著,似乎找不到什么話題。還是妹妹首先打破了沉默,沖大哥問:小米的工作有著落了么?

        大哥搖搖頭道:接收單位的人讓等消息。

        說完嘆了口氣。

        大嫂說:我們家小米不怕,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讀研究生。

        這話似乎在安慰張小米,也似乎在安慰自己。

        二嫂顯然是哭過了,情緒不高地想著心事。大哥走到二嫂面前,回頭又望了眼母親的臥室,小聲地說:我托人打聽了,二弟的事是和他們那個副局長有牽連,現(xiàn)在只是調(diào)查階段,不會有大事的,調(diào)查完,二弟就沒事了。

        二嫂沖大哥說:現(xiàn)在人都不讓見,比蹲監(jiān)獄還嚴(yán)格,我真放心不下。

        大哥把手往下壓了壓道:估計問題不大,大事都是那個副局長做的,弟弟才是個副處長,他能有什么大事,是不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再往下說了,他們擔(dān)心被母親聽到。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是大哥接的,是派出所打來,警官告訴大哥,海淀的香山派出所,在香山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性尸體,從年齡衣著上判斷,疑似他們失蹤的父親,讓他們?nèi)ケ嬲J(rèn)。派出所的人說,十分鐘后會有警車來接他們。

        聽說有了父親的消息,母親從臥室里走了出來。大哥把派出所電話的意思跟母親說了,并強(qiáng)調(diào)到:媽,你就別去了,我和妹妹去吧。

        母親這時似乎很冷靜,把孩子們都環(huán)顧了一遍,她攏了攏頭發(fā)道:老大,你和我去,其他人在家等著。

        母親這么說完,大家驚詫地看著冷靜的母親,他們沒想到,母親這時會這么鎮(zhèn)靜。

        母親執(zhí)意要去,沒有人能強(qiáng)迫她。妹妹到柜子里找了件外套給母親披上了,又到藥盒里找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塞給大哥,大哥把救心丸揣到兜里,又用手按了按。

        這時,警車已經(jīng)開到了樓下,按響了兩聲喇叭。

        大哥攙著母親出門,一家人把母親和大哥一直送到樓下,警官把車門打開,讓大哥和母親坐到了后座上。

        車開動了,一家人目送著警車駛出小區(qū)。

        一家人回身往樓門走時,才發(fā)現(xiàn)鄰居早已打開了窗子,探著頭往外看著他們一家。警車很少進(jìn)入小區(qū),鄰居們看著新鮮,也好奇。

        車?yán)锏哪赣H出奇地鎮(zhèn)定,大哥為了安慰母親,一直攥著母親的手。

        母親說:你爸怎么到香山去了?

        大哥說:媽,你別急,到那兒咱們認(rèn)了再說。

        母親就不再說話了,目光透過車窗,死死地盯著前方。

        車先是到了香山派出所,一個姓韓的警官接待了他們。到辦公室后,韓警官拿出幾張照片讓母親和大哥辨認(rèn),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男性老人,躺在山上的一塊石頭下,表情很平靜,身邊有一個喝水的樂扣杯子,還有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面包還有黃瓜,似乎是位登山者,突然發(fā)病,就躺到了那里。

        照片拍攝的很全面,有正面有側(cè)面,乍一看似乎有些像父親,但母親只看了一眼照片,便說:這不是我老伴,我老伴失蹤那天,穿的是黑布鞋。

        這位老人穿的是雙灰色旅游鞋。

        母親放下照片,指著死者的面部說:我老伴臉上沒有這顆痣。

        大哥把照片研究了,也覺得不是自己的父親。

        母親的言之鑿鑿讓警官無話可說,韓姓警官搓搓手說:既然不是,就沒必要看尸體了。

        大哥沖香山派出所的人道了謝,又坐著警車回來了。路上母親一言沒發(fā),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大哥知道母親并沒有睡著,手死死握著母親的手。大哥通過母親的手,感受到了母親傳遞給他的力量。

        母親和大哥回到家,已經(jīng)是“五一”這一天的傍晚了。母親一進(jìn)門,似乎換了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把屋內(nèi)每個人都看過了。最后把目光定在二嫂的臉上,二嫂躲開母親的目光。

        母親就清晰地說:老二媳婦。

        母親一直這么稱呼二嫂。

        二嫂見母親叫她,叫了聲“媽”,便走到母親面前。

        母親說:老二到底怎么了,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哪兒了?

        母親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齊齊地望著母親,幾個孩子一直瞞著二哥的事,都以為母親不知道。

        二嫂不知如何回答,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母親就說:我知道,老二出事了,因為他們副局長前些日子被雙規(guī)了,平時老二和這位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走得近,組織要調(diào)查這很正常。我生的兒子我知道,老二不會干出格的事的,這點你們放心。

        所有的孩子都沒有料到,母親竟然這么勸慰起他們來了。從香山派出所回來,母親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這也是所有人沒有料到的。

        母親攏了下頭發(fā),站了起來:今天是“五一”節(jié),過節(jié)的東西幾天前我和你們父親都買好了,為的就是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地過這個節(jié)。今天你們父親不在了,但這個節(jié)還得過,咱們今天吃牛肉餡包子,是你爸平時最愛吃的。

        說完母親向廚房走去。

        大嫂和妹妹跟母親進(jìn)了廚房,二嫂怔了一下,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大哥也去了廚房。

        人多好干活,沒多大工夫,牛肉餡包子就蒸了出來。在母親指揮下,大嫂還做了白菜豆腐湯,上面撒了香菜,油綠油綠地浮在湯上面。

        母親一口氣吃了兩個牛肉餡包子,還喝了一碗湯,在吃飯的過程中,母親一直在催促孩子們:快吃,多吃幾個。

        吃完晚飯,天已經(jīng)黑了。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眼前的孩子們說:除了你們的爸,還有老二,一家人都齊了??磥?,你爸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了。好不容易過個節(jié),大家伙也別耗著了,我沒事,你們放心,都各回各家吧。咱們大家團(tuán)聚了,你們小家也要團(tuán)聚。家里有老三陪我,你們都放心回去吧。

        母親說完,走到廚房里,把剩下的包子分兩個塑料袋裝了,又回到臥室里拿出兩摞父親手工做成的作業(yè)本,上面分別寫著老大和老二的名字。這兩摞作業(yè)本也分別用塑料袋裝好了,把包子和作業(yè)本遞到老大和二嫂手中說:包子你們拿回去吃了,這些本子你們也用不上了,就當(dāng)你們爸給你們留下的念想吧。

        母親說到這,孩子們都紅了眼睛,低下頭,又有了哭的意思。

        母親大聲地道:哭什么,你爸還沒有最后消息,哭還早了點,都抬起頭,馬上回家,趁著過節(jié),歇幾天,你們都好好的。

        孩子們在母親的鼓勵聲中,慢慢抬起頭,陸續(xù)走出家門。

        母親拉過二嫂,盯著二嫂的眼睛道:相信老二,他不會有事的。

        二嫂鄭重地沖母親點了頭,拉著女兒出門,孫女在門外沖母親喊:奶奶再見!

        母親微笑著沖孩子們揮著手,一直看著孩子們坐上電梯,才把門關(guān)上。

        母親回過身時,看見了女兒張娜,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女兒也坐了過去。

        母親看了眼女兒:日子真過不下去了?

        女兒低下頭,點了點頭道:媽,我想一個人回北京。

        母親看了眼女兒,在茶幾上拿過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正在熱鬧地播放著“五一”晚會,這是幾天來,母親第一次打開電視。

        母親看著電視里紅紅綠綠的畫面道:閨女,你也三十多歲了,日子過得怎么樣,別人代替不了你,你怎么決定,媽都支持你。

        女兒抱過母親哭了,淚打濕了母親的肩。

        “五一”假期一過,女兒回了上海去處理后事。家里只剩下了母親一個人,在這期間,大哥和二嫂分別給母親打來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都沒敢提父親。母親冷靜地在電話里沖他們說:媽沒事,你們都好好的。

        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母親在一個人的日子里,長久地佇立在窗前,望著樓下那條通往小區(qū)外面的路。

        母親三天兩頭地還會去超市買東西,她走出超市門口時,會怔一怔,然后堅定地向家走去。

        老大老二貼在電線桿和顯眼處的尋人啟事,大都被風(fēng)吹雨淋地不見了,有的又被新的小廣告壓在了下面;偶爾留有幾處,也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飄落的樣子。

        母親站在尋人啟事面前,伸出手似乎要讓那尋人啟事平整妥帖一些,放開手,紙張又在風(fēng)中飄搖起來,母親嘆口氣,還是走了。

        老大在周末時,會和大嫂坐地鐵再坐公交來大興看看母親,吃頓飯,說會兒話,就走,和父親在時沒什么兩樣。

        母親精神很正常,和父親在時,似乎也沒什么兩樣,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老大和大嫂也就放心地離開。唯一的不同就是,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談?wù)摳赣H。

        二嫂來過兩次電話,說二哥給家里打過電話,讓全家放心,等協(xié)助組織調(diào)查完畢就該回來了。母親聽了二嫂的話,眉頭就舒展了一些,然后在電話里沖二嫂說:我生的孩子,我心里有數(shù),老二不會有事的。

        沒了父親的日子,便成了母親一個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靜靜地過著。

        有一天夜里,母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牛街,夢見了以前的日子,那時,她和父親都在牛街小學(xué)教書。父親站在校門口,衣服前襟沾著粉筆末子,撫著眼鏡在沖她笑著……

        母親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天亮了,母親起了床,突然有回一趟牛街的強(qiáng)烈沖動,不可遏止的樣子。

        母親洗了臉,穿好衣服,隨便吃了幾口面包,奶只喝了一半,就匆匆出門了。她要回牛街,一定要回去一次,因為夢里的父親。

        自從搬到大興后,母親和父親回過牛街幾次,去看老同事老鄰居。因路途太遠(yuǎn),折騰一次得大半天,再加上父親老年癡呆的病情越來越重,后來就不再回去了,只是偶爾給那些老鄰居打上一會兒電話。時空讓他們和老鄰居漸漸疏遠(yuǎn)了,后來電話也少了。

        回牛街的路,母親是認(rèn)得的,換了三次車,母親在中午時分,終于來到了牛街。牛街和以前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高樓林立,那條街也比以前寬闊了許多。門臉也闊綽亮堂了許多。

        母親不知不覺,又來到了牛街小學(xué)校門前,正是孩子們上課的時候,朗朗的讀書聲一如從前。母親聽著孩子們的讀書聲,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這是她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學(xué)校。操場上那棵槐樹還在,還有旗桿上升起的國旗,母親慌怔,恍然,如同夢里一樣。

        母親慢慢游走在大街上,一切讓她熟悉又陌生。走進(jìn)一條胡同口,馬家包子鋪引起了她的注意,牛街改造了,這家在胡同里的包子鋪還沒變,依舊是那個門臉。藍(lán)色的幌子依舊在風(fēng)中飄舞。

        馬家包子鋪,承載了父母太多的記憶,三個孩子每天中午都要到這里吃包子,幾個牛肉包子,一碗粉絲湯,這是孩子們的午飯,一直吃到他們上中學(xué)。

        母親看到馬家包子鋪,眼里突然濕潤起來,她似乎看到三個孩子又回到了童年,脖子上系著紅領(lǐng)巾,向她跑來。

        母親擦了下眼睛,她下定決心,中午要在這里吃幾個包子再回去。她向包子鋪走去,就當(dāng)她一只腳跨進(jìn)包子鋪時,她回了一次頭,慢慢轉(zhuǎn)回身,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不遠(yuǎn)處,也向包子鋪里望著。母親眼里突然涌出淚水,她擦了下眼睛,再定睛去看,那個人仍站在不遠(yuǎn)處。

        母親叫了一聲:張伯祥。

        母親奔過去,眼前的老人,正是母親牽腸掛肚了多日的老伴張伯祥。此時的張伯祥還是離家時的那身衣服,白襯衣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了,但依舊扎在腰間。父親的頭發(fā)長了,胡子也長了,臉是黑灰的,只有那雙癡怔的眼睛依舊。

        母親上前一把抓住父親的胳膊,似乎怕一不留神又讓他失蹤了。母親這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手里提個塑料袋,袋子里裝了幾個露餡少皮的包子,還有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一雙一次性的筷子。

        母親打量著父親,帶著哭音道:老頭子,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父親把手里裝著包子的口袋藏在身后,喃喃道:包子,給孩子們留的。

        母親哭了,拽著父親向前走去,因用力大了些,父親踉蹌了一下。

        母親走到街上,伸手叫了輛出租車。

        母親狠狠地把父親拖到車?yán)铮瑳_司機(jī)說:師傅,去大興。

        然后死死抓住父親的手。

        作者簡介:

        石鐘山,男,1964年生,1981年入伍,在空軍及總后等單位服役16年。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迄今為止發(fā)表長篇小說8部,中篇小說50余部,短篇小說100多篇。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等。據(jù)其《父親進(jìn)城》系列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連續(xù)劇《激情燃燒的歲月》曾紅遍大江南北?,F(xiàn)為武警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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