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鐵門關(guān)著。兩點還沒到。又來早了。黃絹下了車,走到拐角的大槲樹下,拉開一把椅子。
服務(wù)員過來,問她:“一杯摩卡?”
摩卡送了上來。黃絹攪散奶油上的五角星,喝了一口,眼睛瞥著旁邊的鐵門。
銅牌上寫著“達(dá)雅畫廊”。
天井里有棵盆栽的樹,幾個畫框。玻璃門里點著燈,亮得炫目。
畫依然在老位置上,透出神秘的氣息。
看著畫,她心定了一點,往嘴邊送咖啡的手勢也漂亮了。她記得第一次和洪生約會,她喝伯爵紅茶,他看著她的手發(fā)愣的樣子。
而后問她怎么知道那家婚姻介紹所的。
老老實實說丹佳告訴她的。
他說他是因為有一天汽車擋風(fēng)玻璃上塞著一張介紹所的廣告。
她先挑的他,他同意了,在游船碼頭邊的一間茶室見了第一面,之后又見了幾面。兩個月前,他帶她去了家里。
他的房子很好,布置得也漂亮,干凈得出人意料。
她很難相信自己日后會住到這里。她太喜歡那些純白的、帶金色拉手的家具了,還有客廳那張奶黃的沙發(fā)。
不過,他看上去就像沒有女人也過得很好的老單身漢。這感覺讓她不安。也許他根本不需要她這樣一個老婆。
丹佳叫她再相幾個,洪生再好,不過是千千萬萬男人中的一個,好男人多的是。
黃絹嘴上說好,沒說她已認(rèn)定洪生就是自己以后的丈夫。她有個奇怪的顧慮,相了別的男人,和洪生的結(jié)果就不是這樣了。她寧愿老老實實守著這個可能性。
絕不能告訴丹佳,不然她又要說“只能我們甩男人,不能讓男人甩我們”。
洪生的汽車一開進來,黃絹就看見了。待他停好車,開了鐵門,才含笑起來,買了單,不緊不慢朝他走去。
他穿了灰綠的外套,顏色略深一點的長褲。
陽光灑在卵石小徑上。
踏著被風(fēng)吹落的樹葉子,腳背在太陽下暖融融的,舒服極了。前面洪生摸鑰匙開里面的一道門,太陽照在他頭發(fā)、背脊上。
門后的世界她已經(jīng)熟悉,一件件脫掉衣服,掛到衣架上。
他是細(xì)心的,在一只秘密的抽屜里替她準(zhǔn)備了護膚品,睡衣,拖鞋。一塊去百貨公司買的。她不至于懷疑和別的女人共用。他閑淡地談到,要等兒子考了大學(xué)再結(jié)婚,她雖不是深信不疑,卻沒有細(xì)問。
鏡子里,她的臉散發(fā)出雅致的淡金色的光。這面鏡子里的自己,比別的鏡子里的都要漂亮。她的心怦怦跳著。這是間有魔力的房間。她到了這兒,脫頭脫腦成了另外一個人。姨母從小的教育,跟男人亂搞的下場,全拋到了腦后。
如果最后他不跟她結(jié)婚,她也成了亂搞的女人,雖然這是因為愛——愛。
他很正派,不像前一個男人那樣跟她玩一塊洗澡,用手指給她抹肥皂的游戲。
她在黑暗中感覺他面孔的輪廓,他眼睛一閃而過的光,他觸到她的力度,他有些瘦卻結(jié)實的身軀。
她很想膽子大點,貪婪的,惡狠狠的,實際上卻有點縮手縮腳。一道燈光落在他裸著的腰上。她想起月光下的海浪。皮件店的女孩咯噔咯噔踩著縫紉機,畫廊鴉雀無聲。她完全沉醉了。
稍后,他跨過她,先起來了。等她洗漱好,出來,他已經(jīng)在天井里,給她倒了橙汁,自己面前是一杯茶,側(cè)身朝著她,輕松地說著上午的事:投資方突然駕到,不得不立刻安排會談,吃午飯,差點以為見不到了。
“見不了面,你一定生我氣吧?”他湊近她,凝神看她。
她只是笑,滿足地享受著這個時間特有的愉快——他們的身體離開了,可還有一部分沒有離開,她享受的就是這個部分。
他的臉在太陽光下有一層細(xì)細(xì)的絨毛。
他四十幾了。她也快四十了。他們的屬相和星座都很合適。
他看夠她,臉縮回去,語速快起來。
她不大懂他的工作,但知道他看上去灑脫,一切了無牽掛,實際滿腹心事。他迷信巴菲特,把巴菲特的名言掛在嘴上。他說“我用屁股賺的錢比頭腦多得多”就是巴菲特說的。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個大股神。她應(yīng)付他的辦法就是讓他說個夠,然后問他,“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于是他把他的打算一一說出來。聽到一個地方問他行嗎,“行啊?!彼f,把行的理由告訴她。發(fā)現(xiàn)不行他會停下來,半張著嘴,很傻地看著她笑。
她喝著橙汁,想著丹佳的叮囑,一定要弄清楚他有多少錢,他對今后的生活怎么打算。
這關(guān)系到她的幸福,可她不知怎么套出他的話,又不讓他看出她的用心。她真不會在這種事上用心,隱隱覺得這正是她性格上的弱點。也是那些曾經(jīng)很有希望結(jié)婚的男人最終離開她的原因。
洪生收起茶點,拿起灰綠的外套。
他今天沒打算跟她吃飯。她沒有說什么。上了車。車子開出兩個路口,洪生說下個禮拜他去巴黎。
她大吃一驚,問他去多久,他說,“可能要兩三個月?!?/p>
看他眼中閃過的狡黠,她頓感不祥,卻抿緊嘴唇不語。眼前浮起一個眼花繚亂的世界:香水,鉆戒,時裝,手表,路易十五,斷頭臺。
最后,他說,“我會打你電話的?!?/p>
洪生出發(fā)次日,黃絹正好要帶一隊人去富陽桐廬。她雖是會計,公司的規(guī)矩,導(dǎo)游不夠用,所有的人都要出去帶隊。她想不去,到了主任辦公室門口,里面座機手機鈴聲響成一片,只能算了。
好在富陽桐廬她還熟悉,富春江嚴(yán)子陵釣臺龍門古鎮(zhèn),走幾下神不至于釀成大錯。只一顆心忽上忽下不能安定,心思全在手機上——以為他一到就會給她打電話。
筋疲力盡回到家,收掉早上來不及收掉的蛋殼,錫紙,奶杯。把琳琳亂放的漫畫書收到抽屜里。
她結(jié)過婚。一個女兒跟著丈夫,兩個禮拜接來一次。
過去他們吵架,一半壞在婆婆手里?,F(xiàn)在兩人更像好朋友。他準(zhǔn)備明年結(jié)婚,給她看手機里女朋友的照片,問她怎么樣。她說還不錯,心平氣和。他叫她也好結(jié)婚了。
她摔脫鞋子,去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鏡子上的螺絲又松了,掉到地上。她懶得彎腰找。關(guān)掉衛(wèi)生間電燈,摸黑倒到床上。
這家伙。到了也不打個電話。巴黎現(xiàn)在幾點?蒙蒙眬眬睡著,卻向著一個無底的深淵。料不到這日起自己每天和巴黎升起的太陽一起朝著山頭爬去,漸漸爬到山頂希望的最高點上,耳朵捕捉著手機鈴聲,指望著他來電話,直到太陽淡去,窗外夜色彌漫,昏昏默默夾進下班的人潮奮力擠車。巴黎下午的光景,她情知已無來電話的可能,難耐心里的失望,關(guān)掉電視,在下山的松懈中無味地睡著了。
丹佳約她買衣服,她蔫蔫地提不起勁。
丹佳察顏觀色,問她男朋友呢?
“去巴黎了?!彼?。
“給你打電話嗎?”
她抬頭,忽而充滿敵意。
丹佳紋著深綠眼線的大眼看著她,“記著,要釣?zāi)腥?,就下他喜歡的餌,不是你喜歡的?!?/p>
丹佳和她脾氣完全不一樣,她不放過任何一個招惹男人的機會,迷住他們,讓他們瘋狗似的著急,控制他們追求她的節(jié)奏。偶爾有一個沒上她的套,她就氣急敗壞,郁郁不樂。
還是做了十一年朋友。
她耐著性子陪丹佳逛了半天?;貋硭艘挥X,醒來天已黑盡,只有自己躺在兩米寬的大床上。
隨手往身上套件衣服,出門吃飯。電梯降著,手機響了。
“到了一個禮拜了?!彼Z氣如常。
“怎么樣?好不好啊?”她問,沖入夜色。
“哎,天天忙,七天住了五家酒店。”
這時該下哪種餌?她心慌意亂,電話里他的聲音像風(fēng)吹著破面盆,漏風(fēng),破碎,不同于平時。她用力把手機按在耳朵上。
她不愿再跟著丹佳到處逛服裝店,寧愿一個人呆著,反復(fù)回味洪生的語氣,他在電話里透露的信息:他們完全錯誤地估計了歐洲市場;已經(jīng)投進的錢收不回來;正努力尋找第三方力量,盡量減少損失;他暫時還得呆在那兒。
她安撫他的那套辦法完全失靈。他不喜歡在電話里長篇大論。
夢里她給他打電話,電腦提示音告訴她:您所撥打的電話1975年已停機。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受不了等待電話的煎熬,自愿帶了一次隊。在嚴(yán)子陵釣臺講姜太公講得口干舌燥。
中午有人抱怨飯有餿味,她來回跑,忙著交涉,賠著笑臉解釋是蒸籠味道,不是餿。
繼續(xù)吃飯。她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兩桌人。像母親看孩子。
一對母女遲了半個小時還不出來。車上有人罵了起來。她在古鎮(zhèn)的老街找得滿面油汗,焦灼不已。忽而在做餅的鋪子前撞到,拎著幾大袋餅,看著兩張笑臉,責(zé)備的話吞回肚里。
數(shù)齊人數(shù),司機小陶發(fā)動汽車,調(diào)頭向前。她坐下喘息。什么也沒變,是她的魂靈伸進了巴黎。虛空的巴黎??床灰?,摸不著,這感覺讓她想哭。
丹佳催她再去相兩個。她看了半天資料,想不出相誰。
丹佳老謀深算地稱贊登記的女孩發(fā)型漂亮??傆心敲炊嗳朔难b扮和微笑,幾句話足夠把人泡熟泡軟泡發(fā)熱。
她坐在一邊只有掛著笑臉聽的份,眼看一粒榛果巧克力遞過去,問出關(guān)鍵的話——洪生最近約過什么人沒有?狠狠瞪過去一眼,心一陣亂跳。
女孩剝開巧克力,填到嘴里,滾了幾下鼠標(biāo),“沒有啊,黃絹之后沒再約過?!?/p>
欣喜之色還未出來,就被丹佳剎住了。
“之前呢?”
之前。她盯著女孩的臉,一陣眩暈。
“十七個。有一個是玫瑰夫人的老板?!迸⒒剡^頭,看看她,又看看丹佳。
丹佳去玫瑰夫人拍過一套寫真集,還和攝影師交了朋友。玫瑰夫人的丈夫除了打麻將泡酒吧別的什么也不干,幾年前玫瑰夫人給他一筆錢,離婚了。
丹佳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在說,“又遇人不淑?!彼退愕谑藗€,還會有第十九個,二十個,遲早的。
汽車停下,她拉開車門下車,丹佳在車?yán)镎f,“算了,咱們吃膩他了,不玩他了?!?/p>
她回到家里,坐在餐桌前吃了早上剩的一個冷肉包子,上完廁所,她沒有出來,在馬桶前坐下,眼淚洶涌想了半夜。
一個完整的蛋裂出第一道口子。
她知道丹佳的意思,他根本沒去什么巴黎。去了也早回了。他就在這兒呢,冷著她,跟她分手呢。
然而還是懷疑。風(fēng)把樹齊刷刷刮斷,可斷樹中還有一棵不屈不撓站著,不屈不撓。后半夜她兩腳冰冷爬回到床上,度過十六歲談第一個戀愛以來最難過的一夜。
去便利店買早飯的路上她把這一切拋到腦后。她根本不在乎玫瑰夫人,另外十六個女人她也一樣不在乎。
不是嗎?往嘴里填著蛋餅豆?jié){,她還有更驚訝的發(fā)現(xiàn)——每次都卡在這個時候:她愛上他們了,她希望他們熱烈一點,使結(jié)婚的可能性更穩(wěn)固一點,可他們沒有,愿望遇堵,情勢急轉(zhuǎn)直下。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愛他們。
洗干凈杯子,擱在廚房窗臺上,她恢復(fù)了正常。
一個下午,她送了匯票出來,只覺眼前樹木落盡樹葉,天空空得異樣,不知不覺走到拐角的老槲樹下。
喝完咖啡,仍不想走。忐忑走向那幅深藍(lán)色的畫。
畫廊空無一人,寂靜異常。燈光帶著金屬質(zhì)地從四面八方流淌下來。她在玻璃鏡面上看見自己黃銅一樣發(fā)亮的臉,發(fā)亮的五官瞳孔。每幅畫都看過一遍,又回到那幅深藍(lán)的,透露著神秘氣息的畫跟前。
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住了。深藍(lán)的色調(diào)?天上那顆過大過亮的星星?那三棵既孤獨又緊緊站在一起的樹?水中三棵樹的倒影?說不清楚。
一種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自己留了下來的感情沖撞著她。
“你喜歡這幅畫?!币粋€些微蒼老,但很圓潤的聲音從角落里響了起來。
她一驚,回過頭,只見一個扎著馬尾的男人站在身側(cè),彬彬有禮看著她。
一和他那兩只過大過亮的眼睛碰觸到,天哪——她心中瞬間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像畫上的星星?但是,這已經(jīng)是一雙不清靈的眼睛,他應(yīng)該有六十歲了,雖然他板直的腰,鼓起的堅毅的腮,更像四十歲,可他的眼睛,眼睛下沉重的眼袋,藏了太多他個人的秘密,顯現(xiàn)著老態(tài)。
他的頭發(fā)比眼睛更驚人,細(xì)鋼絲似的卷著,梳理整齊——她仿佛觸到他的心思,復(fù)雜,詭秘,細(xì)而堅韌。
“這是江原的畫。他是日本人的遺孤。他還有別的畫。你或許感興趣。”男人走向內(nèi)室——她先前沒有注意到那兒,房間相接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桌上除了紅木筆架,一幀他的照片,還有一尊輪廓模糊的青銅小佛。
她站在桌子這邊,他很快捧著畫走了出來。
“坐?!彼f。
她懷疑他見過她,不然就是二十五歲過世的母親遺傳的藝術(shù)氣質(zhì)起了作用。由姨母養(yǎng)大,永遠(yuǎn)尋不著自己生根之處,一個靈魂,一個心,飄飄蕩蕩,加深了這種氣質(zhì)。
她寧愿他保持這種錯覺。在他專為來客安置的藤椅上坐下,拿起一卷展開。
男人俯下時,她聞到淡淡的體味,蘋果放熟后綿軟下來的味道,感覺到自己心里滋生出那種“愛”的東西。
她因此漏掉了好幾句話,不過還是了解到這幅畫的古怪之處。
這幅畫沒有名字,是江原所作的最后一幅畫。完成這幅畫的同一年冬天,他就因病去世了。
這么說,這畫是他的絕筆之作?
男人頷首,微微一笑。江原曾多次去日本,希望找到親生父母,但沒能成功。他在國內(nèi)只有年老的養(yǎng)父母,十歲復(fù)為孤兒,無一親人。
身為孤兒,江原會不會在畫中藏了身世的秘密呢?她提出疑問。
男人頷首。此畫得于五年前,之后一直懸掛在畫廊最醒目的位置??上В迥陙?,看的人不少,沒遇一個真正買主。
男人流露出些許遺憾。
“一般總是這樣,賣得好的往往價值不大,價值大的卻無人賞識。你可以看看這兩幅。說實話,掛在家里,絕對是這兩幅好?!?/p>
她不想說自己無意買畫,她根本也不懂畫,提出那個疑問,不過想起自己的身世。
“喝茶。”男人泡了茶。
茶盞上畫著茅舍斗雞,她喝著茶,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于是說,“這兩幅色調(diào)太艷了?!?/p>
男人笑起來,“你還是喜歡這幅。”
郁積心頭的陰云一掃而空。她笑著說是這樣,她喜歡,她最喜歡——難道說它就像一個老熟人?僅次于洪生的老熟人?認(rèn)真起了把它搬回家的念頭。
然而它未免太貴了。
男人給了她一張名片。
她看著上面的名字。
男人說,“你可以叫我老齊。”
從畫廊出來,她踏進另一個昏黃的世界。馬路上到處是剛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被大人帶著。她想起琳琳,想著還有兩天才能接她過來,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希望早點看到她無拘無束的笑臉,一本正經(jīng)告訴她將來要同怎樣的男人結(jié)婚,生小孩。
皮件店的女孩咯噔咯噔地踩著縫紉機,頭發(fā)漆黑,肩背纖細(xì),全部心思都在手里做著的零錢包上,并不曾在意有人倚門站著。
不久她就又去了。坦然從老齊手里接過茶。
依然是畫著茅舍斗雞的茶盞,托在手里暖烘烘像剛生的蛋。
她并不希望他當(dāng)她潛在的買主。但是,當(dāng)她潛在的買主,本身就令兩人都覺得愉快。
有一些時候同時望著畫出神。
老齊也說不清這畫究竟想表達(dá)什么。
“好東西呀。它很寧靜,不是嗎?它還很澄澈干凈。好東西呀?!?/p>
她想是這樣的。它很寧靜,而且澄澈干凈??催@幅畫的人也同時得到了寧靜,澄澈干凈。
這是種很好的感覺。
這里也很寧靜。晚上好一點,老齊說,晚上他的朋友會來,喝酒,談天,看畫。
她想著晚上這里的熱鬧,猜想畫廊的開銷靠什么維持。
老齊隔山敲虎地建議她買畫,“事情往往這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人捷足先登了?!?/p>
“你給我電話號頭,有人買我先通知你?!彼f得鄭重其事。
她鄭重其事把電話號碼認(rèn)真抄在老齊的名片上。
她喜歡他攛掇她時委婉的語氣,老于世故的微笑,又是超塵脫俗的。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對他有了別樣的期待,一邊想著瘋子才花幾年收入買一幅畫。她還冒出過畫是假的這樣的念頭。不見得是江原本人畫的,臨摹對美院的學(xué)生來說小菜一碟。再懷疑下去,根本連江原也查無此人。
大槲樹的葉子從邊緣慢慢黃向中心,隨風(fēng)落著。
她又去畫廊,突然發(fā)現(xiàn)緊閉多日的鐵門開著,她還在發(fā)怔,一個酷似洪生的男孩拎著東西出來,身后跟著一個胖胖的女人,在門口站了一站,隨后推上鐵門,咔噠落了鎖。
男孩還沒走遠(yuǎn),走路的姿勢也跟洪生一樣。
她克制自己不讓自己看他的神情太突兀,惹人生疑。這對父子都這么瘦,有錢,卻不大正常。還有那個胖胖的女人。
關(guān)門的咔噠聲在她腦子里響著。咔噠。咔噠。
老齊起身燒水。
她看著畫,“老齊,真是太神了,我看叫夜光?夜之光?”
“神秘夜之光?”
“神一樣的夜光?”
老齊說,“好了,名字都有了,這說明你快擁有它了。”
這狡黠的老家伙,她按住腦子里的咔噠聲,笑著說,“那要看你肯不肯……”
外面進來的人像一股陌生的氣流截斷她的話。是老齊的三個老朋友。
“里面坐,里面坐,我一會就來?!?/p>
待他們進去,她和他相視一笑,老齊說,“不喝一杯再走?”
她說,“不喝了?!?/p>
老齊送她到門口,問她,“真不喝了?”
“真不喝了?!彼χ吡恕?/p>
很快到了她最忙的時候。月報,季報,年報,匯集到了一起。她整天按計算器,相加,相加,相加,減去,減去,乘上,除以。
最近她老是算錯,以前她從來不算錯,總能按需要用最快的速度算出來。
過年她回家呆了三天,新年的夜里,夢見和丹佳睡在從前學(xué)校宿舍的木板床上。她撫摸丹佳的乳房,把一個東西插到丹佳體內(nèi),醒后惴惴不安,不懂自己怎么做這種夢。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是再正常不過的異性癖。她愛洪生。
大年初一晚上,她陪姨母在醫(yī)院藥房值夜班。姨母口齒不清問她有男朋友嗎?她說有了。走之前給姨母留了一筆錢。姨母口齒不清叫她有空回來。姨母跟母親很像,七歲發(fā)了次燒,再也說不清楚話。
母親死了。姨母活下來了但口齒不清。她很幸運了。
接到老齊的電話時她在富春江上游的游船上,包著頭巾,依然被早春的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青著嘴唇耐心跟游客介紹江的源頭和始末。
黃昏時分趕到畫廊,墻上畫已摘盡,地上橫豎擱著七八只木箱。
她呆呆地站在木箱之間。
老齊面色青白,一股精神欠佳的疲態(tài)。他把畫廊盤掉了。不打算再開,一直賠錢,只能靠轉(zhuǎn)手店面的錢彌補虧空。
畫廊是他的寶貝。他屢屢說過。出價低得足見他賣畫的誠心,內(nèi)中還包含喝他三次茶的交情。
她發(fā)著燒一樣和他一起去銀行自助機取了款。說好她回家等畫。他數(shù)清錢,一笑之后和她分頭而走。
這大概是他們的最后一面,她想起他說過的話?!罢娴?,”他說,“人人都只想自己,除了愛你和恨你的人?!彼仡^找他,見他拖著辮子,像一只仙鶴,悠然融入冬天青灰的街市。
送畫的人把畫往門口一放就走了。
待她半拖半抱,面紅耳赤把畫弄進房間,才知它遠(yuǎn)比在墻上時大。勉強在門和飯桌之間騰出一塊地方,斜靠上去,立刻撕掉包裹的硬板紙和泡沫塑料。是那幅畫。沒錯??蛇€是覺得不真實。根本是冒牌的贗品。有這種可能。她想到老齊狡黠的笑,不覺坐到地上,抱膝久久凝視。
夜光,星星,既是天黑之后也是天亮之前。
等天真的亮了,鬧鐘把剛睡著的她叫醒,她真正迎來新的一天。刷牙時一股熱流從腿間沖出。早幾年醫(yī)生就告訴過她終生不能再有小孩。她依然期待自己有個小孩,屬于她,也屬于洪生。她在浮想聯(lián)翩中弄干凈自己,穿上新買的棉袍,這讓她看上去像是從另一個時代穿越過來的。
這天她一直忙個不停。主任叫她把近三年的賬冊都搬到小會議室去,一會事務(wù)所要來審計。她弄了個大紙箱,分幾趟把所有的東西弄了過去。但是事務(wù)所的人一直沒來。下午主任告訴她今天他們不來了,叫她把東西弄回來。
她問主任他們明天來不來。要是明天來呢?主任說那就明天再弄上去。
腿間一股熱流涌下,突突地繼續(xù)往外流著。她腦袋發(fā)空,有一種要發(fā)作的欲望,但很快熄滅。下班前,她把東西弄了回來。
她從過度看手機走向另一個極端,一回家就把手機隨手一拋,手機響了好一會她才找到。洪生問她在干什么,他坐后天的飛機回來。
她說在看畫,她買了一副畫,喝咖啡等他經(jīng)??吹哪欠?。
“噢?什么畫這么好?等我回來看?!?/p>
放下電話,她飛快地算了算,他去了五個月。打過三個電話。這能說明他愛她嗎?她以為經(jīng)歷這五個月,有什么悄悄變了。一條河在一個地方分了岔,往不同的方向流去??墒聦嵅⒉皇沁@樣。洪生又來電話約她見面,她稍作遲疑便答應(yīng)了。她不是丹佳,用不著說今天沒空,明天也沒空。她沒跟丹佳提這件事。洗澡洗頭,換上白色的內(nèi)衣。洪生從來不留意她穿什么。是她自己需要這樣。
她銜著發(fā)卡,細(xì)心梳理頭發(fā),當(dāng)她的眼睛轉(zhuǎn)到角落,涌出把畫帶去的念頭。
在這兒它太委屈了,它需要寬敞的墻壁。
然而當(dāng)她坐在車?yán)锟匆姶箝螛涓叽蟮臉涔跁r,洪生說他臨時要陪客戶不能來了。
“可我把畫帶來了?!彼f,萬分懊喪。
“你等一會,我叫個人過來吧?!?/p>
她讓司機小陶先回去,自己把畫半拖半抱到大槲樹下,拉開一把椅子。
達(dá)雅畫廊的銅牌敲掉了。天井堆滿黃砂,水泥。幾個工人正在粉刷墻壁。皮件店的女孩依然咯噔咯噔踩著縫紉機。她想起他們曾在這個聲音里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視。五個月的時間被折疊了過去。她依然處在五個月之前。他們很快會見面。沒什么變化。等他兒子考上大學(xué),他們就結(jié)婚。
一個人很快來開門了。正是上次看見過的胖胖的女人,伸著短胖的手指,指點放畫的位置。放下畫,她被領(lǐng)到衛(wèi)生間洗手,女人有些不放心地站在門口看著。
擦干手出來,女人瞇眼一笑,“我是洪生的媽媽。你是?”
她紅著臉說,“我叫黃絹?!?/p>
洪生的媽媽噢了一聲,說,“不好意思啊,我實在走不開,不然留你坐一會。吃點點心?!?/p>
她忙說不要緊,她也就要走的,還要回去上班。說著,已經(jīng)走到門口,只能走了。背后傳來咔噠聲,回過頭,沒看到人,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看來洪生根本沒提起過她。她郁郁地上了車,給洪生發(fā)了個短信,告訴他畫送到家里了。晚上她換了睡衣,坐到桌前準(zhǔn)備吃飯了,才收到他的回復(fù)?!昂玫?,我回去看?!?/p>
她看著這幾個字發(fā)了一會呆,合上手機,開始吃她的晚飯。
這天夜里,孫休帶著琳琳來了。他要去韓國。電話里跟她說過這個事。她猜想他帶老婆一起去,但沒問。說好這幾天琳琳她來帶。
琳琳一到便拿出iPad接著玩游戲。
孫休在沙發(fā)上坐下,看著開著的電腦,問她,“這是什么?”
“噢,”她抬了抬頭,說,“我買了一幅畫。拍了做成屏保了。”
“你現(xiàn)在還有這樣愛好啊。”
她知道孫休在揶揄她。他們離婚,就因為她受不了他揶揄?,F(xiàn)在也不會再為這個生氣了。早上收到洪生的短信,說畫看到了,非常好,他準(zhǔn)備北京回來就把它掛起來,樂于繼續(xù)談?wù)撘幌庐?,“你看這是天亮前還是天黑后?我到現(xiàn)在也搞不清?!?/p>
“我來看。”孫休說。
他從來不是有見地的人。她對他說什么不抱指望。走過去,隨意地把胳膊支在椅背上,透過孫休稀疏的頭頂望著屏幕。
“喂,喂,你難道沒注意到?這三棵樹其實是……”
她一個激靈,搶著說,“我知道,是三個人。”這一霎,她確是看清了樹中隱藏的人形——早該想到的,一陣?yán)湟鈴谋成贤闹珡浡_去。
“這邊一個是女人,這邊一個是男人?看到嗎?”
“看到的。他們坐著,臉朝著這邊?!?/p>
“是的,這邊這個是小孩,他正朝他們跑過去……看到嗎?一只腳在這兒,還有一只腳在這兒。還沒看到嗎?”
他的確是在飛跑。難道作畫的人預(yù)感將要與死去的父母團聚?她驚呆了。
孫休繼續(xù)移動著鼠標(biāo),“這兩邊是墓地。你看。這么多十字架?!彼旬嫹诺煤艽?,粗一看,的確密密麻麻全是十字架。
她嘴唇發(fā)涼,辯解,“你神經(jīng)啊,那樹上這些是什么?也是十字架?”
放大的樹上也交叉著許多十字。
孫休不說了。臨走說,“你最好把它刪了?!?/p>
她說,“明天再說吧?!彼吡撕芫?,她背上仍然發(fā)著冷,不僅背上,胳膊也在發(fā)冷,還有頭皮。她就像掉進水里被人撈起來。冷的感覺很長時間消退不掉。給琳琳洗了澡,帶她到床上,問她,“新媽媽好嗎?”
其實看琳琳嶄新的衣褲和iPad就知道了,但是還是想聽到琳琳說好,說了好以后再說“再好也沒自家媽媽好”。而后像往常那樣給她朗讀一段童話,等她睡著,悄悄從床上爬起,坐到電腦跟前。
抱著胳膊,她依然感覺到冷。腦子卻像發(fā)著燒,如同站在銀行自助機前取錢那天。
這幅畫畫的是死后的世界。
是另一個世界。
那么多畫,為什么就喜歡這幅?難道她也向往著死后的世界?
她還把畫給了洪生。她是無意的,可正因為無意,更像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玄秘的深意。
他們會因此走近還是疏遠(yuǎn)呢?他會跟她結(jié)婚嗎?
好不容易一夜過去,陪琳琳吃了早飯去學(xué)校,上班的路上,她給洪生發(fā)短信,叫他先別把畫掛起來。
洪生回復(fù)她:“怎么了?我還在北京?!?/p>
“回來再告訴你。”她發(fā)完短信,望著面前厚厚一堆表格,再也沒有心思算下去了。
孫休從韓國回來,問她畫刪了沒有。她說沒有,說到底不過是幅畫。她現(xiàn)在反應(yīng)沒那么大了。孫休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刪了,任何東西都是有能量的?!苯幼吡肆樟铡?/p>
她當(dāng)晚想刪掉,但總下不了手,最終仍把它留下了。后天洪生就要回來了。她原來那么盼著他回來,現(xiàn)在卻有點怕他了。
怎么跟他說那幅畫呢?干脆什么也不說,把畫拿回來?他一定要掛,就由他掛。
可她心里已經(jīng)不一樣了。一種東西已經(jīng)變化了。
第二天早上,她覺得頭疼,往公司打了個電話,查到還有一星期休假,索性把這一星期假都請了。
第一天,她就躺在床上看電視,中午起來熱了一個漢堡,吃了又回到床上。第二天下午她在公園的一條長椅上坐了好一會。離她十來米遠(yuǎn)的地方,一個女人在新砌的墻上刻一首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彼嗌倌隂]讀過詩歌了,越讀越覺得有味。配到老齊茅舍斗雞的茶盞上還要好。她問女人刻這么一首詩多少錢,想不到女人抬起黝黑的有些臟的臉,開玩笑似的要她猜。
她猶豫說,“二十?”
女人大笑起來。
“五十?”
女人說,“二十,夠吃飯嗎?干一天活不能連飯都吃不上吧?”
她大著膽子說,“七十?一百?”
“你來跟我一塊干吧?!迸诵?,“你干了就知道一天到底多少錢了?!币贿B三天,黃絹都跟那個女人在一塊。女人刻詩,她在一個圓碣上鑿出雨點樣的淺淺的孔。洪生給她打電話,她含糊地告訴他出去了,還沒回來。洪生只以為她帶隊去了,說畫放在書房里了,看了許多遍,還是沒能參透畫的含義。只有等她回來解開謎底了。
黃絹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洪生外出回來開錯一條道,想倒出去,已經(jīng)倒不出了,只能開到底,準(zhǔn)備在那兒調(diào)頭。
在那個還沒有完工的大廣場上,他看到幾個人合力把一棵樹挪到坑里。一個女人面朝著他,正往大理石板上畫六角形。身后砌了一半的花壇,蜂巢似的,正是用那種六角形砌起來的。
她一直沒有抬頭,長頭發(fā)披下來罩住兩邊的臉,露出小巧的鼻尖。等她畫完一整塊,站起要走,他才喊起來。
“黃絹!黃絹!”
她回頭,看見了洪生。
像一顆釘子把她釘在了那兒。后來她很怕洪生就這么走了,朝他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