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佐洱
1989年初夏的某天傍晚,小女兒從人大附中放學回來,書包鼓鼓的。她進門詭秘地一笑,說:“我給你們帶了個小朋友回家?!?/p>
書包扣解開,它就探出腦袋晃了晃。簡直是只可以托在手上的“掌上貓”,全身的絨毛雪白,稀稀疏疏,蓋不住毛下面嫩紅色的皮膚,應(yīng)該出世才幾天。
小女兒講述,這是在甘家口路邊買的,三元錢。帶它回來是因為它太無助,弱小,而且右眼老流淚,發(fā)炎。
家里立即引發(fā)一場討論。那時養(yǎng)貓可不像現(xiàn)在那么方便,超市里既沒貓糧也沒貓砂,何況我們剛從遙遠的南方舉家遷居北京。主理家政的妻子一面叨咕“把它送回去”,一面愛憐地找出支紅霉素眼藥膏為它治眼睛;我和小女兒踴躍保證,承包找貓砂運貓砂的活兒。正好那天三弟來作客,他打了個圓場說“這貓養(yǎng)好了,將來準是只好貓”,一語決定了命運。
我們爭先恐后地從廚房端來一小碟牛奶,圍著看它一口一口舔得精光。然后,看它抬起頭來環(huán)視每張臉,發(fā)出了雛鳳新啼般的第一聲:“喵嗚——”。在全家一片歡笑中,它肚皮貼著地板,鉆進了書架底下的狹小空間。
小小貓的叫聲輕柔、尖細。我曾以為這只是它幼年時的發(fā)聲,沒想到整整二十一年,直至老逝,它都還是那樣的聲音。這聲音可與它的一生經(jīng)歷、它的性格不太相符。
我給它起了個很普通的名字:“咪咪”。
咪咪斷奶后的飲食,就是自來水和剩飯剩菜,每星期有一兩次加餐煮小魚。曾聽說五棵松外有專門的貓糧賣,我們騎車一個多小時,終于找到那家賣農(nóng)藥化肥,順帶出售自制貓糧的采購店,如今家喻戶曉的“偉嘉”牌貓狗糧當時還沒在北京市場問世呢。
自行車是支持咪咪生活的重要物流工具,除了運送吃的,還運輸拉的。每星期,總有一天夜幕降臨后,我和家人要外出為它找貓砂,好在附近正大興土木,建筑工地不少,我們帶著小鏟子和麻袋,從工地的沙堆上刨下點表面的干沙。半麻袋干沙夠用一周,多了也扛不動。工地上的人都很友善,聽說了用途,表示理解。
咪咪的生活習慣好。飯碗擱在廚房里,盛沙的便盆擱在衛(wèi)生間門外,幾乎不用怎么教,它就自然而然地適應(yīng)了。愛干凈的它,天天用前掌蘸口水洗幾遍臉,常常埋頭用舌梳理全身細細密密、毫無雜色的白毛,越舔毛色越亮。
它很享受十天半月一次溫水澡,那也是我們?nèi)叶嗄昀锛让τ謽返臅r光。它身上涂滿洗浴液,濕淋淋地站在大面盆里,水齊腳踝,由于毛貼身,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我們在它頭頂上舉著花灑,直到上下左右沖淋得干干凈凈了,它還不愿意離開。可是被大毛巾一裹,抱到桌子上享受電吹風時,它又高興了,不時甩頭,水花濺到周圍人的臉上。
咪咪好聰明,來家不到半年,就能聽從各種簡明的指令,比如“過來”、“下去”、“走開”、“不許”等等。不到一年,就能按指令表演四五種近乎馬戲的動作,比如家人無論在哪兒喊“咪咪你在哪里呀?”它就會連聲答應(yīng)著噔噔噔小跑過來。家人說“握手”——它會蹲坐著,大方地伸出一只前掌;“還有一只手”——它會收回那只前掌,再伸出另一只。我更喜歡坐在地板上,把它叫到跟前,再指令它“趴下”——它會前腿伸直,后腿跪曲,趴伏下來,“給我當會兒枕頭貓”——它會一動不動地讓我的腦袋枕在它的后背上,我可以閉目養(yǎng)神,可以看書讀報,同時聽著它發(fā)出“呼嚕呼?!钡呢埓?,持續(xù)十來分鐘。即使時間過長,它受不了了,也只是稍聳聳肩,輕輕叫一聲,提醒我該起身了。
就像淘氣的孩子,咪咪一直渴望知道門外的世界,自以為是,躍躍欲試。盡管每次開門時都警告它不許外出,可有一次,蓄謀已久的它終于抓住機會,“喵嗚——”一聲,如離弦的箭般地沖了出去,三步并作兩步蹦跳下樓。我們住的是高層塔樓式公寓,我立刻讓妻子守在十五層的樓梯口,自己乘電梯直下底層,然后邊呼喚著“咪咪”的名字,邊沿著扶梯拾級向上尋找。一路找到七層,聽到了它急切的呼應(yīng)聲,有懊悔,有求助。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咪咪蹲在樓道里,守望著那套與十五層自己家同樣位置的單元門,叫喚開門,見我走近也不移步,生怕錯過了“家門”打開。
咪咪好教育,只需一根手指摁它頭呵斥幾句,它就牢記在心了。經(jīng)過這番教訓,咪咪再也不敢擅自出門了。即使開門誘導它出去,它反而兩眼警惕地直盯門外,縮起身子倒退數(shù)步。
咪咪長大了,長得身材魁梧,虎頭虎腦,右邊的眼睛灰藍色,左邊的眼睛橙黃色,無論瞳孔張大或瞇成縫,任何時候都炯炯有神,那一身雪白發(fā)亮的皮毛不僅人見人愛,更是讓它的同類欽羨不已。它究竟是什么種族的貓?女兒查閱資料,引經(jīng)據(jù)典說,咪咪屬于短毛波斯貓,傳說祖先在中東是守護神殿的。而我認為該叫它“北京貓”,因為它生于斯長于斯,而且上一輩肯定也在斯地北京。
我們公寓樓下住著一對導演、演員夫婦。有一天我下班回家,那導演攔住我說:“知道你全家都愛貓,那只大白貓是公貓吧?我家也有只波斯種的母貓,很乖巧,但是我倆經(jīng)常出差拍戲,實在照顧不過來。送給你們,攀個親戚,怎么樣?”
果然是只嬌小伊人的純白貓,一雙大眼睛都是灰藍色的,但叫聲卻異常粗重,由表及里,正好與咪咪是陰陽兩極——我從導演手里接過它時端詳了一番。
帶回家,第一時間是很受歡迎的,因她的叫聲與當時正在熱播的一個電視劇主角名字“那五”諧音,它就取名“那五”??墒莾扇旌?,歡迎它的只剩下咪咪了,那五只認得飯碗,不認得便盆,隨地大小便的毛病怎么也不改,不但大大增加了家務(wù)工作量,而且給本不寬敞的兩居室?guī)砹瞬恍〉沫h(huán)境污染。更有甚者,由于它和咪咪一見鐘情,半夜粗重的叫春聲不僅攪得我們?nèi)胰硕妓缓?,還攪醒了鄰居們的好夢。后來,它倆居然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也繼續(xù)著戀愛游戲。咪咪對它的追求幾乎瘋狂,那五欲拒還迎的矯情用“裝腔作勢”形容也不過分,那五“逃”進臥室跳上了床,然后回頭喚咪咪,等咪咪追上床,那五又“逃”向餐廳上了餐桌;咪咪追上餐桌,那五又上了冰箱,兩只白貓終于在地理位置的最高點上成就了“好事”……
書上說,貓懷胎六十五天就能生仔。那五來家兩個月光景就挺著大肚子了。咪咪對它是呵護有加,飯盆里的貓食總是等那五吃到咂嘴舔唇,咪咪才湊近吃剩的;那五犯了錯,誰要是去抓它,咪咪會沖上前護著妻子,發(fā)出從未有過的連聲“喵,喵,喵嗚”,既像央求,又像是抗議。
用婦產(chǎn)科的術(shù)語,那五“快便順產(chǎn)”,誕下一只全白毛、紅嫩嫩的小公貓,比咪咪來我們家時還要小,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長,微張眼,吮吸著那五漲紅的乳房。小夫妻倆守護神似的守著寶貝獨生子,連我們都也只能遠遠觀望。一旦門外走廊有人走動,咪咪立即叼起兒子,那五殿后跟著,“舉家遷徙”躲得遠遠的。
才幾天,可愛的小寶寶夭折了。女兒判定,是被它沒有養(yǎng)育經(jīng)驗的父母親壓在身底下憋死的。可是咪咪不認為兒子已死,還是不讓我們靠近,繼續(xù)把寶寶叼來叼去,那五照樣跟在后面,并且照樣隨地大小便。
那五屢教不改的衛(wèi)生習慣和半夜肆無忌憚的叫喊,使我們下決心讓它離開。樓下導演夫婦家老是“鐵將軍把門”,就在機緣巧合下把它轉(zhuǎn)送給了甘家口某設(shè)計院的一位愛貓人士。從此再也沒有它的音信。
咪咪在一陣狂熱的早戀之后,不得不經(jīng)歷喪子和夫妻分離之痛。不僅如此,我們還把它送到動物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不知這些為了人的舉措是否不人道,咪咪從醫(yī)院回家,麻藥效力還未過,躺在地上幾次三番站不起來,可是終于跌跌撞撞,蹣跚走向便盆解手的情景印入了我的腦海。每當我聽見別人調(diào)侃它“太監(jiān)貓”的時候,我的心驟然一抽,會重復思考上述問題。
好在咪咪沒有記恨,順應(yīng)了命運的安排,不久身心便得到康復。我們更加關(guān)愛它,甚至寵它。比較高檔的超市開始出售有商標品牌的貓糧貓砂了,我們總是挑貴的買,你去趟超市買點,我去也買點,往往供過于求,需要儲存起來了。
咪咪一天兩餐,上午貓糧,下午改成了不摻剩飯剩菜的小貓魚。天冷了,晚上水泥地板涼,它試探著想跳到我們床上來睡,我們在腳跟頭的被子上鋪條大毛巾,咪咪立刻認同這是它的“床”。每晚“床”鋪在誰的被子上,熄燈后它就跳誰那兒睡,不越雷池一步。我們每個人都喜歡咪咪隔著被子和自己睡,有它那團溫溫暖暖的十來斤重壓腳,睡得更香。
咪咪對我們也更加親熱。每當家里人從外面回來,屋里還毫無動靜,它卻先知先覺,奔向門口迎接,先聽到它柔和、尖細的叫聲,后聽到鑰匙開門聲。人一進屋,咪咪就會用臉蹭你的褲腿,圍著你轉(zhuǎn),邊轉(zhuǎn)邊叫個沒完。
一次,我一人在家,急性胃腸炎發(fā)作,肚子絞痛。咪咪十分同情我,寸步不離地陪我一趟趟上廁所,跟我去五斗柜找藥。我躺在床上,它一反常態(tài),哪兒也不去,靜靜地伏守在床邊,偶爾還昂頭低聲問候。
我們之間已經(jīng)能進行二十多種基本會話,不僅是發(fā)出及執(zhí)行指令,而且能夠交流情感,以致所愿所望,所思所想,有商有量。比如,咪咪在書架上打瞌睡,我擔心它碰倒了擺在身旁的花瓶,就喊:“咪咪,下去!”
它睜眼看了看我,嘴里咕嚕了聲,又埋頭睡下,還用一只手遮住半邊臉,耷拉下耳朵。這是它提請求,意思是“讓我在這睡會兒吧”。
我提高調(diào)門說:“不許,下去!咪咪聽見沒有?”
它一驚,弓起背,伸了個懶腰,不情不愿地撲地跳落下來,嘴里嘀咕著——那是發(fā)牢騷。
咪咪待人接物確實親疏有別。我常說它除了“三好”,還是只有思想、有感情、有個性的“三有貓”。咪咪進家時,大女兒正在國外學習,但函電交馳中聽說了種種故事,于是回國度假時給它帶來好些禮品。咪咪對于這些美國寵物店的新款玩意兒照單全收,每樣都玩得很投入,可是對大女兒本人卻虎視眈眈,尤其見到我們對這位“客人”如此親密無間,竟發(fā)出酸酸的怨言,甚至湊上來爭寵。善良的大女兒蹲在它面前,很友好地說話,想摸摸它的頭,竟被它猛地伸出利爪,抓得手背上鮮血直流。大女兒委屈得掉下眼淚。我們對咪咪幾番嚴肅教育,但它的妒火直至大女兒啟程離家仍沒熄滅。
有人遛狗,我們遛貓,不時帶咪咪出外走走。起初,它一離家就緊張兮兮,甚至伸爪摳住抱它人的衣服。經(jīng)過勸慰后,它才放下心,好奇地東張西望。那時,我們家已經(jīng)從甘家口百萬莊搬到翠微小區(qū),星期天抱它坐在樓下的草坪上,四肢貼地伏在我身旁,任周圍鄰里的孩子們嬉鬧奔跑,咪咪視若無睹,定若泰山??墒怯幸换鼐筒煌?,有人牽著只哈巴狗來到了草坪上,那狗個頭比起咪咪來至少翻倍,它一見我們就無厘頭地吠叫,似要掙脫鏈繩沖將過來。我忽地從草地上立起,正要再彎腰抱咪咪,沒想到咪咪已躥前兩步擋在了我的腳跟前,弓起背,平平挺直尾巴,也齜牙咧嘴地向那狗高聲叫喊起來,雖然那聲音還是尖尖細細的,但音調(diào)剛直,微微顫動,像一把風中的利劍。
這是我在咪咪生平中唯一聽到的如此雄赳赳的聲音。就這樣,它的蓄勢出擊把那只狗兒鎮(zhèn)住了。
1994年的春天,我迎來從事港澳工作六年后的新挑戰(zhàn),奉命赴香港出任專責政權(quán)交接談判的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luò)小組中方代表。妻子隨任,咪咪的去留怎么辦?我決定咪咪也同行。好在在北京辦理出境手續(xù)并不復雜,我們帶它去市動植物檢驗檢疫局做了體檢,打了防疫針,領(lǐng)取了完整一套證明文件。
3月11日中午,經(jīng)過三小時飛行,抵達香港。咪咪從貨艙里出來就得送去隔離觀察——“坐移民監(jiān)”。據(jù)說港英的法律規(guī)定,凡來自英國等英聯(lián)邦國家的動物如證明文件齊備,可以及時放行入境;如來自美國等發(fā)達國家的,需關(guān)一星期“移民監(jiān)”;而來自中國內(nèi)地的,盡管健康、防疫等證明文件齊備,也得按照對待第三世界國家的規(guī)定,關(guān)四個月“移民監(jiān)”,食宿費用由主人自理。
剛踏上香港土地就面臨一個遵守當?shù)胤傻膯栴},我僅同前來接機的中代處同事打了個招呼,就直奔啟德機場外,找到裝在籠子里即將運走的咪咪。望著它哀怨、驚恐的兩只藍黃眼睛,說了不少安慰話,就此告別。
為了雪洗國恥,實現(xiàn)香港的平穩(wěn)過渡和順利交接,中英談判桌上忽而刀光劍影,忽而觥籌交錯。6月30日,我和防務(wù)與治安專家小組的同事們努力與英方達成了到任后的第一個協(xié)議,確定了未來中國駐軍海陸空布防用地的安排。下午回到宿舍,未歇口氣,我就匆匆趕去港英政府漁農(nóng)處的域多利道狗房,看望北京大白貓咪咪。
過去三個多月里,我們每次“探監(jiān)”,都令咪咪興奮不已。但是就在前兩天談判頗為緊張的時候,狗房管理處打來電話,說咪咪病了,精神萎靡,腦袋上的細毛突然掉光了半邊,可能得的是某種皮膚病。
巴士沿著起起落落的海岸線從卑路乍街曲折西行,終于??吭谝蛔t色的消防大樓附近——香港巴士到站是沒有售票員報站的,全憑乘客自己認得目的地。我下車走向一段林木茂盛的斜坡,轉(zhuǎn)兩個彎到達狗貓同監(jiān)的域多利道政府狗房。
咪咪的“牢房”在百米以外的盡里頭一排,進入大門時相互根本見不著面,可是我分明聽見了它的叫喚聲,它一定已經(jīng)聽到了我漸走漸近的腳步。那叫聲由聲嘶力竭漸漸變得軟聲細氣、柔情萬種,讓我的心里充滿了溫情,我也忍不住不停呼喚它。
這場人貓相會的情景可以用兩個詞形容:“久別重逢、問寒噓暖。”之后,我來到管理處辦公室了解咪咪的病情,并且向照顧它的公務(wù)員們致以謝意。電視臺的晚間新聞?wù)诓笾杏⒙?lián)合聯(lián)絡(luò)小組簽署關(guān)于未來軍事用地使用安排協(xié)議的場景,接待的公務(wù)員特別客氣,他們介紹說咪咪大約半個月前開始出現(xiàn)癥狀,狗房接連找了三位獸醫(yī)為它診治,抹了好幾種抗真菌的皮膚病藥,都不管用。接連幾天,狗房都到附近海邊去買新鮮小魚喂它,也不合口味。后來一位英國獸醫(yī)翻閱了大量資料后診斷,咪咪可能是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致,就像人類的“鬼剃頭”現(xiàn)象,一夜間掉光了頭發(fā)。好在“移民監(jiān)”期限快到,希望這之前我們可以多來看看它,安撫它的情緒。
為此,我又折回“牢房”,與咪咪隔著鐵柵欄好一頓“談心”,起先它困獸猶斗似的不停在籠子里轉(zhuǎn)圈,希望我能接它出籠,然后放慢了腳步,接著蹲坐在我面前,無奈地聽我說話,偶然答應(yīng)幾句,再然后覺得我說來說去了無新意,一歪腦袋自個兒梳理起胸前的皮毛……
果然,咪咪“坐監(jiān)”期滿,回到中國外交部工作人員宿舍不久,就身心怡然如初,禿了半邊的腦袋上又長出細密、潔白的絨毛來。
第二年冬季,是我出任中方代表以來最艱難的時期。由于英方違反中英聯(lián)合聲明,連續(xù)五年以超過GDP五倍的速度大幅提高社會福利,并揚言還要干五年,我在跨九七財政年度預(yù)算案編制第五次專家小組會議上發(fā)炮,指責港英當局改變了與基本法相銜接的量入為出理財原則,在臨撤退前大撒金錢,收買人心,警告照此下去未來的中國香港特區(qū)將難以為繼,可能“車毀人亡”。始作俑者末代港督彭定康惱羞成怒,當晚就率領(lǐng)一眾港英高官對我圍攻,接著又策動各種媒體對我的講話斷章取義,大肆抨擊,一星期內(nèi)出現(xiàn)了上千篇大大小小的文章,對我高壓下來。我的妻子也承受到有生以來最大的壓力,甚至不愿上街,害怕背后有人指指點點。
我從北京出差回來,與她促膝談心,咪咪就坐在我倆之間。我摸著咪咪圓滾滾的腦袋,說:“歷史是公正的,會善待我們。在政治斗爭中,智慧和正氣一定要比感情更高。”我輕哼電影插曲《駝鈴》,不無蒼涼的曲調(diào)和旋律,從心田貼己流過。剛才還興高采烈迎我進門的咪咪此刻一臉緘默,仰頭瞪著一藍一黃的大眼睛,不時撲扇一對不大不小的耳朵。
光陰如梭,到了1997年6月下旬。全世界都在傾聽香港回歸祖國的腳步聲。有關(guān)實現(xiàn)香港平穩(wěn)過渡的十四項重要談判業(yè)已完成,突然閑了下來反而不習慣,我倚坐在寬大的窗臺上,翻看當天報紙,忽然想起了咪咪,隨口喊道:“咪咪,你在哪里呀?”
“喵嗚——”一聲,它從廚房噔噔噔小跑過來,跳上窗臺。
“趴下,給我當會兒枕頭貓。”我枕在它的背脊上,邊繼續(xù)讀報邊對它說:“好了,我們快要回家了?!?/p>
咪咪短促地回應(yīng)了我一聲“喵嗚”,等我從它背上起來,它立刻就地打了個滾,蜷著身咬咬自己的尾巴,這都是它開心的表示。
1998年3月,我們帶著咪咪回到了北京。咪咪好像老成持重了許多,在新的家里翹尾巡視,每一個角落它都到過,每一件拉回的行李它都嗅聞個遍。按照貓的年齡,活了九歲就相當于人過了孔夫子說的天命之年,過去它對陌生人一般不理不睬,現(xiàn)在只要叫它聲“咪咪”,它就會禮貌地回應(yīng)一聲“喵嗚”。要是它正專注其他事或打瞌睡,也會望你一眼,張張嘴巴,像是打個招呼,并不發(fā)出聲。
咪咪是不是老態(tài)龍鐘了呢?未必,它還挺注意鍛煉身體,不定哪天早晨吃過貓糧,它會突然憋足勁兒,在家里樓上樓下躥跑幾圈,跑的時候目不斜視,什么誘因也沒有,跑完之后若無其事,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每周大約跑那么兩次,高興時接連兩三天都“晨練”。
可是咪咪忽然練不動了,不吃,不說話,只喝水,喝完就鉆到床底下躺著。我們呼喊“咪咪你在哪里呀?”它初始還答應(yīng),后來連答應(yīng)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用掃帚柄把它從床下?lián)艹鰜?,一看全身皮毛臘黃,明顯削瘦許多。
妻子診斷咪咪肯定吃了有毒的東西,導致急性肝損害,皮膚、黏膜和眼球鞏膜等部分才出現(xiàn)黃疸的癥狀。寵物醫(yī)院的診斷是一樣的,立刻給它掛瓶,開保肝藥。究其原因,肇事者應(yīng)該是我,我下班回家路上,見昆玉河邊有人在撈小魚,挺新鮮,就買了些,沒想到那是些被毒死的魚。
剛動完腫瘤手術(shù)的妻子每天把咪咪抱在懷里,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牛奶,除了牛奶,它什么也不吃。靠著這幼年時的唯一營養(yǎng),挺過了三星期,咪咪終于拖著虛弱的身體從床底下走出來。
經(jīng)過這場大病,咪咪的性格更加“耳順”。它的生活中多了個伴兒——小女兒把她在美國養(yǎng)的一對“貓兒狗女”中的貓兒Kissy,“Cargo hold”貨運來北京。Kissy完全是只美國寵物,也是“太監(jiān)貓”,智商遠不如咪咪,那扁臉大眼長毛的長相和扭捏作態(tài)的舉止,都與咪咪迥然不同。我們喚“Kissy過來”,它搖搖擺擺走到跟前又扭頭離開,走兩步停下來,用粗大的尾巴搔你的腿,等著你撓它黑白相間的長毛腦袋,連吃飯也是那作派,先要對飯盆看幾眼,扭頭轉(zhuǎn)一小圈,才回過身來大開朵頤。
咪咪對Kissy的加入并不排斥,同吃一盆糧,同用一馬桶,相安無事,但不知是性格還是年齡代溝所致,相互間不甚親熱,白天各行其是,晚上各睡一張四方形的舊沙發(fā)墊子,雖然擺在一起,顏色一樣,可絕不會睡錯。
兩只貓有一驚人之舉,至今讓我嘆為觀止。我妻子逝世之前,在醫(yī)院病床上艱難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是:“Kissy,咪咪……”
這句臨終牽掛,在家的貓們好像心通靈犀聽到了。當晚,親友們來家布置簡單的靈堂。等客人們一走,咪咪隨即領(lǐng)著Kissy來到鋪蓋白布的靈臺前蹲坐守靈。夜深人靜,我睡不著,發(fā)現(xiàn)它倆依然那樣蹲坐著,我想起了關(guān)于咪咪祖先是中東神殿守護者的傳說。天熹微放亮時,我再去窺探,它倆還在原地肅穆守護著……
有位老年綜合病的專家說,延年益壽之道在于心寬,放得下。
咪咪過了貓的平均壽齡十五歲,對誰都和顏善目,它與早年它曾心存妒忌的我的大女兒成了好朋友,甚至女兒一家偶爾來京,熱情過度的小外孫握住了它神圣不可侵犯的尾巴,它也只一抽尾,不慍不怒地躲到一邊去。對于我們喚它,指令它表演,它雖也服從,但顯露勉強,動作有些懶散,有時候索性用一個無聲的呵欠抱歉,不表演走開了。
咪咪一雙漂亮的眼睛漸漸黯淡失色,但腦子清醒,仍然重情重義。寂寞時我把這體重減輕了的“老朋友”抱上膝頭,和它說說話,在它身上打拍子,唱了一首又一首童年的歌。它都瞇縫起眼愜意地聽著,聽著,比平時寡言的我更加寡言,可我覺得它善解人意。
寵物的衣食住行在“全球化”中越趨講究,但咪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不稀罕。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十多年如一日的下午那頓魚,偶爾過了三點不端出來,便滿屋子地出聲催喊,更像是在爭取生活對自己的一份關(guān)愛。這時,我們家的親戚、管家小李就得停下手中的其他活兒,去冰箱里取貓魚,還得故意皺眉應(yīng)答它:“咪咪,頭都給你吵得昏了——會給你煮魚吃的!”只要這一聲,咪咪就消停下來。
小李管著兩只貓的吃喝拉撒睡,咪咪表現(xiàn)得對她尤其依戀,每天晚上,總要小李親自送它去睡覺。它先是呆在小李房里,陪她讀報或玩電腦,實在困了,就兩手往小李床沿上一搭,伸長脖子輕柔細聲地“喵嗚”一聲,意思是“很困了,送我去睡吧”。
它的紅沙發(fā)墊子其實就在隔壁洗手間里,但非得小李起身說“好吧,你在前面走”,它才邁著貓步踱向洗手間,小李跟上去關(guān)門,它才“上床”就寢。而那時的Kissy早已在另張“床”上呼呼大睡了。
白天的時候,小李常把咪咪的紅沙發(fā)墊子搬到陽光最足的客廳立地窗前,讓咪咪去那兒看風景或休息。整面立地窗都是朝南臨街的,我從馬路對過的公交車站下車,踏上跨街人行高架橋,就能遠遠望見公寓六樓貼著立地玻璃窗有幅色彩亮麗的圖畫——渾身雪白的咪咪蜷伏在紅色的墊子上——它是在俯瞰滿街生動的車水馬龍,或閉目養(yǎng)神嗎?
暮年的咪咪雖然體弱心靜,但是一生維護尊嚴的剛健個性未因衰老而折,我親眼目睹了咪咪和Kissy的一場糾紛。冬日的陽光透過客廳立地窗玻璃,暖融融地照在咪咪和它躺著的紅墊子上。東搖西逛的Kissy走來了,用手撥弄咪咪的胡子,咪咪正入夢鄉(xiāng),也不睜眼,只掃了下尾。沒想到Kissy又伸出手搗亂,這下真把咪咪急醒了,朝同伴“?!焙鹆寺暎橐不睾?,意思是“讓開,讓我來躺一會兒”!咪咪不干,霍地跳將起來,撲向Kissy,Kissy沒料到“舅舅”變臉這樣兇,扭頭便逃,于是兩只貓在客廳里一前一后奔跑著,兩圈過后,Kissy已經(jīng)嚇得抱頭鼠竄,咪咪也已氣喘吁吁,回到紅墊子上續(xù)自己的夢,Kissy則起碼幾天不敢再覬覦那窗外的風景。
咪咪拖著精瘦的身子,活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2010年——貓齡二十一歲,據(jù)說相當于人類一百四十歲左右。
我九十四歲高壽的母親見到它,常帶笑說:“咪咪,我要叫你一聲貓兄了!”
“五一”節(jié)小長假,我們出門去了,留下小李和咪咪看家。臨走時,咪咪就不太想吃東西。到達南方的當晚,小李來電話說,咪咪根本不吃了,寵物醫(yī)院醫(yī)生說它“超老”,癥狀是腎功能、肝功能衰竭,其實它的所有器官都已衰竭了。
我們叮囑小李天天送咪咪去醫(yī)院掛瓶輸液,盡一切努力延長它的生命。每天一兩次電話,得知咪咪每況愈下,起初還能喝點兒水,后來靠針管塞進嘴里喂些牛奶,最后連牛奶也喂不進了,渾身發(fā)燒。小李把自己的一件毛衣剪開,給它穿上。假期的第五天,小李在電話中哽咽說:“咪咪在等你們回來……”
“咪咪,你等等,再等一等!”我心里呼喚著,收拾行裝連夜飛返北京。一進家門,看見咪咪側(cè)躺在洗手間里的紅墊子上,呼吸微弱,時不時抽搐。它看見我們,長長地“喵嗚——”了聲,掙扎著站起來,頃刻又倒下來。我抱住它,久久撫摸著它毛發(fā)不齊整的腦袋,把能對它說的、它聽得懂的好話反復說給它聽:“好貓咪咪,咪咪好貓,咪咪乖呀,咪咪乖乖!我們回來了,來送你了……”
凌晨一時零七分,萬籟俱靜,咪咪又尖細痛苦地“喵嗚——”了一長聲,再次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永遠也站不起來了。
咪咪的墓地選在一片它經(jīng)常在窗口望見但從未到過的翠竹林里,陪葬品有煮魚的小鍋、貓糧和紅墊子。為它殯葬的人是小李,還有與它相識以來一直傾注關(guān)愛的新的女主人。
時過一年,Kissy無疾而終,享年十四歲。寵物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它也是“內(nèi)臟器官都老化了”。Kissy的墓地則在一棵小杏樹下,陪葬品與咪咪相若,只是小鍋換成了它倆共用的飯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