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門羅 莉莎·迪克勒·栗野
栗 野:有的時候,您的故事寫的就是寫作本身。
門 羅:有意思。我不介意你這么想。我不是這么寫的,不過……
栗 野:不過您是這么讀書的?
門 羅:我的寫作就是很清楚的日常生活,非常重要,因為它們對我就是非常的重要。
栗 野:非常重要的日常生活……先談?wù)勀膶懽鬟^程吧?
門 羅:我寫作很慢,對我而言,寫作很難,幾乎永遠都很困難。我的寫作很穩(wěn)定,真的,自打我二十歲開始,現(xiàn)在,我八十一歲了,我的生活規(guī)律就是清晨起床,喝點咖啡,開始寫作。之后,我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繼續(xù)寫作。認真的寫作在上午完成,起初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我只能寫三個鐘頭。我經(jīng)常重寫,我重寫了,覺得可以了,就送出去了,結(jié)果我想重寫更多的地方。有時候,對我來說,就因為兩個詞很重要,我就能把一本書要回來,把這兩個詞放進去。
我開始的時候是想寫長篇小說的,我之所以寫短篇小說,是因為所有的時候,我都只能這樣寫。很久了,我不需要再照顧家庭,不用帶孩子了,不過,省下來的時間,寫長篇小說還是不夠。隔些日子,我覺得故事好像成形了,居然是個相當不同尋常的故事,通常都是一個長故事的結(jié)構(gòu)——就是我想寫的,在這個故事空間里,我可以說我想說的話。一開始是很艱難的,因為短篇小說是一種大家早已限定了長度的形式。他們想要的就是短故事,而我的故事相形之下,就實在太不一樣了,可以這樣講吧,它們繼續(xù),繼續(xù),告訴你不同的事情,接著依此類推。我從來不知道,或者至少說,我通常不知道故事該寫多長。不過也無所謂,總之它需要多少空間,我就給多少空間。
栗 野:您是個感情豐富的作家,您還寫詩嗎?
門 羅:哦,時不時的,也寫。我喜歡詩意,不過你也知道,當寫文章時,就得小心著點,不要讓文章變成刻意的詩意,對詩意還得保持尖銳,這也是我現(xiàn)在喜歡的寫作方式。我喜歡這樣的寫作方式,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不是這樣的方式有點嚇人?
栗 野:我印象里,你對民間故事非常感興趣。
門 羅:是啊。人自己從來不會知道你將會對什么感興趣,這都不是提前準備決定的。突如其來地,你意識到,這是你想要寫的東西。所以,我自己不會這么認定我自己,不過我聽了很多說書人的故事,從中得到了它們的格調(diào),試著想寫下來。我也會想,為什么這種故事對大家這么重要?我想,現(xiàn)在人仍舊能聽到很多的故事,人們講故事,是想講述生活之中的怪誕。我就喜歡收集這樣的故事,看看它們準備告訴我什么,或者我會怎么處理它們。
栗 野:我從哪里讀到過,民間故事被認為是女人講故事的形式。
門 羅:我估計這種說法是真的吧。女人們不那么認真,即便女人學會了書寫,能夠?qū)懽髁艘院?,也許仍然在講故事。你看,女人大把的時間是聚在一起的。我都能記得,要是家里有大規(guī)模的晚餐,女人就得在一起干活喂飽男人。對了,我說的是我的童年,男人在田野里干活,等他們進屋的時候,女人就得伺候他們一頓豐盛的晚餐。在女人之間,大餐、美食都有了不起的自豪感,然后就有堆積如山的碗啊碟啊的要你去洗。這所有的過程,女人都在和其他女人講話。這是很重要的事兒。
當然,這樣的事兒,都已經(jīng)過去了。這是老派的方式,鄉(xiāng)村的方式,我都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女人是不是還這樣聊天?,F(xiàn)在的女人互相還聊天嗎?環(huán)境還鼓勵她們閑聊嗎?不過,不管在哪里,女人聚到一起,我以為,就會有講故事的動力,就會有種沖動,互相說著,“為什么你覺得真有這事兒?”“說起來,這難道不是件奇怪的事兒嗎?”或者是,“這到底什么意思啊?”也許,女人有種天然傾向,想通過語言解釋生活。
栗 野:我好奇這是不是你之所以選擇短篇小說形式的視角,或者是短篇小說選擇了你的原因?
門 羅:可能是這樣。我喜歡和人打交道,和人聊天,同人們接近帶來的驚喜,對我來說,這一切非常重要。會發(fā)生的都是你未曾預(yù)料的?!短与x》中的一個故事,婚姻在困境之中的女人決心離開她的丈夫,有個非常理性的年長女性支持她,她就真的這么做了。然而,當她試圖逃離時,她意識到,她就是做不到。離開是明智的,她有一大堆理由這么做,但她就是做不到。怎么會這樣?這就是我要寫的東西。因為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所以我必須得留心,這其中有東西是值得留心的。
栗 野:你的作品,主題是貫穿的,主題跨越了一本本小說集,把你的故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我想《逃離》這個標題,也能替代《親愛的生活》里的一些小說題目,比如說,《火車》。
門 羅:是的。這個故事這么吸引我,因為我覺得有時候人就是不明白自己必須做的事兒。我的意思是說,主角杰克遜,他實際上必須要從人的糾纏里逃脫。他不知道原因,然而當他們靠近的時候,就發(fā)生了。這其中有性的元素,但不是唯一的元素,我想有些人就是這樣的。
栗 野:《親愛的生活》里,我想有一個角色是真的從生活中得到她需要的,貝爾,也是《火車》里的。
門 羅:哦是的是的是的,我想她是得到了。她是個幸存者,有幾分奇怪,因為有那么多事兒和她作對,讓她陷入困境。不過,我想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給什么就拿什么,拿到什么都能創(chuàng)造出神話來。換句話說,她從不認為自己的生活有所殘缺,她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大部分人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巨大的損失,她并不具備她的階層理應(yīng)有的生活——她不結(jié)婚,長期缺乏性欲。還有,她并不僅僅是應(yīng)付這些事兒,而是把一切都編織進了屬于她自己的生活之中。我以為,她一直是這樣做的。我也認識這樣的人。我認識的這類人,似乎,嗯,有某種天賦,在某種程度上保持快樂、興致盎然的狀態(tài)。
栗 野:我覺得,你的小說《不存在的優(yōu)勢》提供了關(guān)于你的成功的一個視角。當你描述貝爾的時候,我以為,她的成功和你的成功有相似之處。面對的那些困境,你也都有,而你把這些都轉(zhuǎn)變成了寫作的機會。
門 羅:就是這樣,不過我也很走運,要是我再早一代出生,農(nóng)民的女兒什么機會也不會有。但我這一代,已經(jīng)有了獎學金。并不是鼓勵女孩子去爭取獎學金,但至少你可以去爭取。我很小就想像自己會當個作家,而那時候,別人根本不會這么想,根本不會在那種環(huán)境里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想法并不盡是異想天開。我小時候,要做很多體力活,因為我媽媽做不了。即使這樣,我也沒有變得遲鈍。我覺得,某些方面,我的運氣是真好。如果,假設(shè)我出生于一個教育良好的家庭,比如在紐約吧,那里的人都知道寫作,整個世界簡直都在寫作,諸如此類,我就會完全消失了。我會覺得,“哎呀,這事兒我干不了?!钡牵疑畹娜巳?,根本沒有人想過寫作,我就有能力說了,“哦,我能寫啊?!?/p>
栗 野:在《親愛的生活》里,你探索了你與父母之間的矛盾。愛、恐懼、憎恨,全是這樣的內(nèi)容。在你的后期作品里,你始終回溯,回溯與父親的關(guān)系,他曾經(jīng)是頗有建樹的作者,一個高度敏感的人,終身都是個朗讀者。
門 羅:他是的,是的。
栗 野:是這么一個人?在你的許多故事里,對你這個成長之中的作家而言,一個像幽靈、像另一個“我”的人?不過另一方面卻有個不可動搖的元素,也是你始終不能放棄的事件,就是在你長大的過程中,他用皮帶揍過你。
門 羅:是的。我自然可以說,“哦,當然了,在那個年代,這是件普通的事兒啊,我認識的大部分人都經(jīng)常挨揍的嘛?!蹦菚r候,打孩子一點也不會被責備,孩子不打不成器,這很自然。不過,挨揍很恐怖,我仍然感覺到排斥,感覺就像針對我發(fā)生的某種恐怖行為,感覺自己很卑賤,挨揍就是這種感覺。不過,我還是能意識到,這就是那個時代會發(fā)生的事兒,你不可能從時代里逃脫。但是,也不能就因為那個時代正常,就不去找原因,不去了解他們需要什么,為什么他們會按照一定的行為模式去行事。那年代養(yǎng)孩子,從某方面來說,不是時間或者金錢的問題。還有就是,不會給孩子時間回嘴,或者大嘴巴的廢話。因為首要的,肯定是要賺夠生活。而我是個非常叛逆的孩子,至少我有這樣的想法,我渴望走出去,誰都可以頂撞,一切都和家里的要求背道而馳。
栗 野:你和母親的關(guān)系也是矛盾的。
門 羅:那就更復(fù)雜了。因為我主要是像我的父親,不像我母親,她對此是很傷心的。
栗 野:因為她的???
門 羅:不,真的,和她的病沒有關(guān)系。要是沒有她的病,情況也許會更糟糕。她想要的是個非常非常乖巧的小女兒,聰明,但是順從,可以背誦,不要提問。
栗 野:她在諸多方面,也是超前于她的時代的。
門 羅:在許多方面,她的確如此。關(guān)于婦女權(quán)利之類的事情,她都挺不錯的。她就是非常非常的清教徒,那個時代,很多女人都是這樣。
栗 野:似乎你對母親的最大挫敗感,來自于她對性的態(tài)度。當然,那個時代的觀念,上帝才知道從哪里來。大部分有志向的女人,我想多少都會對性懷有敵意,因為一旦結(jié)婚,一切雄心壯志都結(jié)束了。對一個女人來說,簡直是最糟糕不過的事兒了,她們以往都是這么說的,最糟不過去結(jié)婚,次之就是性生活。所以,有性關(guān)系這事兒,是你一定要去確定能控制的事兒。在《親愛的生活》中,你用翻新房屋的想法,與記憶的運行聯(lián)結(jié)了起來。您能不能談?wù)?,關(guān)于記憶,你是怎么想的?
門 羅:當人漸漸年長,一切發(fā)生過的都會變得有趣,因為記憶隨之會變得生動,特別是時日久遠的記憶。不過,我從來沒有刻意去回想,記憶始終都是在的,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寫作的主題以前是不是寫過。當然了,《終曲》的故事是一連串有意識的記憶過程,不過我不是經(jīng)常這樣做,因為我覺得要是真的想嚴肅地寫自己的父母、寫童年,必須要盡最大能力的誠實,要弄明白真實的情況,不是記憶給你什么就是什么。當然,你永遠做不到全知全能,但至少可以說,“好,在我的角度上,是這樣的故事,我記得的就這么多了?!?/p>
栗 野:你有時會跟我說,那些困境,我們始終在重復(fù)、重復(fù),直到有一天,會解決的。
門 羅:我覺得,可能針對童年記憶來說,這種說法是非常真實的。童年終歸會塑造某種永遠無法成功的企圖、愿望要去解決。不過,什么又叫“解決”呢?是不是說,這些問題再也不會傷害誰了?你想通了,你的想法明晰了,知道曾經(jīng)都發(fā)生了什么了?然而,這些是寫不出來的,你自己有了孩子,要是他們寫自己的童年故事,那也只是他們自己的故事,其中那個“你”,有可能你怎么也不會承認是你。所以,我覺得要確認,這樣的故事必須要盡最大的努力,要做值得尊重的努力,即便如此,也不會抵達每個人的真相。然而努力是值得的。如果你是作家,你的生命時光,大都用來解決疑惑了,你把想法寫在了紙上,別人都在讀,這事兒真的是非常古怪,真的。你一生的時光都花在了上面,縱然如此,你還是知道你沒有成功可言。你不是一敗涂地一無所獲,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還是值得做的??傊?,就像是你要處理太多太多的事兒,可惜其中你真能應(yīng)付的,只有一部分。這聽起來是不是太慘了?我其實并不覺得絕望啊。
栗 野:你的每本書,都會探索新的寫作主題和途徑,《幸福過了頭》與其他有什么不同?
門 羅:哎呀,有種恐怖感一開始打擊到我了,這本書里有太多冷酷的東西,這些故事里,沒有多少輕快、明亮的時刻,我并不是刻意讓它們黑暗的。
栗 野:開篇《多維的世界》里,主角多莉,忍不住要去探視她丈夫,然而她丈夫勞埃德因為謀殺了他們的孩子,被刑事鑒定為“精神病”。
門 羅:《多維的世界》確實是個可怕的故事,不過,我覺得它完全可信。這就是個控制的故事,最終沖向了瘋狂。我對這個故事的興趣點是,多莉要和過去所有發(fā)生的一切有所聯(lián)系,唯一能聯(lián)系的人就是勞埃德。然后,他給了她一個說法,說其實他們的孩子全上了天堂,諸如此類吧。如果不是她在公路上救了一個陌生人,她就會徹底迷失其中。意外救了她。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歡這樣的意外。
栗 野:我也很喜歡。在這篇小說里,我注意到,最頻繁出現(xiàn)的是“聯(lián)系”,或者“建立聯(lián)系”,似乎多莉絕望地尋找的就是這個,這也是她在公路上救了人之后,發(fā)現(xiàn)的東西?!奥?lián)系”這個詞讓你想到什么?
門 羅:救贖。我的意思是,救人的意外,多莉從中得到的是救贖。得到救贖,成為她自己,真正能理解發(fā)生過的一切,她的孩子們?nèi)妓懒?,他們并不在幻想出來的天堂里,那只是她丈夫幻想出來的地方?/p>
栗 野:似乎整個故事,在你的敘述當中,人物都在想方設(shè)法建立一種“關(guān)系”。
門 羅:我覺得我們大部分人都這樣。只不過,“關(guān)系”這個詞是有歧義的,因為剩余的人在想方設(shè)法擺脫困擾他們的關(guān)系,或者有些關(guān)系會讓他們發(fā)瘋,大致如此。
栗 野:這讓我想起了你那篇《兒戲》里的馬琳和沙琳,把兩個女孩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另外一個女孩的溺亡。
門 羅:這也是個恐怖的故事,和《多維的世界》差不多可怕。在這篇里,我真正想做的是,我相信孩子的天性里有種非常純粹的無情,我想表達出來。至于說那種感覺……你就是不能忍受那人碰你,就是不能忍受跟這人在一起,有一種強烈的擺脫的需要。弗娜,就是那個被謀殺的女孩,她就像感染源,會帶來所有愚蠢的玩意兒,這會影響你的生活,而當孩子正在長大,想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時,完全不希望生命中有這些東西。如今這個時代,為了抵消孩子天性中的殘忍,做了大量的工作,而那個時代是沒有的。不過,在我的故事里,也有人努力這么做了,不過做法讓孩子覺得膩歪,反倒進一步激化了孩子的憤怒。也許會有部分讀者覺得,“啊,上帝,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這種事兒?!?/p>
栗 野:美國的媒體上,孩子的殘忍占了很大的篇幅。
門 羅:加拿大也有。多倫多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案例,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說服她的男朋友,把她視為對手的另外一個女孩殺掉,于是他真的這么做了??傊≌f不是為了寫可能發(fā)生的事兒,也肯定不是為了寫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栗 野:在《洞深》這篇小說里,你深入探討了父母和孩子關(guān)系中存在的模糊不清的天性,探索的是家庭成員之間的裂隙。奧斯勒懸崖下,突出的巨石下的野餐,一個孩子肯特出了一場事故,由此改變了他的生命進程。我們看見這場事故,多年之后,仍舊在回響。這篇小說是不是回到了兩代人之間的溝通障礙?
門 羅:也許有點吧。不過,奧斯勒懸崖真的有這么個地方,每次我到這種地方,就回到了我初為人母的時候,會覺得那里很危險。我就是從中得到了這個故事的想法。這個故事并不是寫那個媽媽,也不是寫兒子,兒子想找到通往至善的路,這種理想對身邊的其他人來說,就是個麻煩。他必須和身邊的人斷絕關(guān)系,以便自己扮演圣賢的角色。像他這樣的人,通常來說對世界是大有好處的,故事里的肯特正是如此。但是,對他周圍的人是冷酷無情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他們出發(fā)去野餐,路上有很多難處,每個人都會盡力,特別是母親,要照顧孩子們的母親。然而兒子肯特做了什么?他靠近懸崖,掉下去了。他當然不是故意想這么干,不過這類人,就是會這么干。對我來說,孩子的父親阿歷克斯也是非常重要的,這個人物永遠顯得遲鈍,但是,他是那個把孩子從洞里救出來的人??咸夭⒎侨皇莻€讓人討厭的角色,不過,他是那種在生活中因為他所追求的一切,給周圍的人惹很多麻煩的人。這個故事讓我感興趣的是,媽媽對這樣一個孩子,會怎么想。她多少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是種痛苦,但她就是沒辦法不關(guān)心他,會比關(guān)心別人更多地關(guān)心他。
栗 野:你有過四個女兒,一個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去世了,當你寫這種孩子與父母失去聯(lián)系的故事,是不是和失去孩子這件事有關(guān)?
門 羅:沒有。我從來沒有寫過這個孩子,那時候我的情感還很年輕,沒有后來那么母性。我確實以為,這樣的失去喚醒了我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在此之前,我是個特別活潑的人,我會當媽媽,我會成為一個好家庭主婦,我會是個好妻子,我會寫好多很棒的東西。這些才是當你二十一歲的時候,你會想的東西。然后,這一切都沒能成真??傊?,挺久以后,我才感覺到這樣的失去是多么的痛苦。在我學會真正的感受之前,我就迫不及待地長大了。
栗 野:似乎在你近期的集子里,每當你使用源于自己生活的素材時,由此延伸出來的故事,相比你早期的小說,不會那么直接地演變成自傳體了,譬如《蒙大拿的邁爾斯城》,以及《沃克兄弟的牛仔》《渥太華的溪谷》《你以為你是誰》。
門 羅:是的。那些故事更赤裸裸地個人化。年齡的關(guān)系。人更年輕的時候,會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意識到自己能做點什么時,確實非常興奮。你會和讀者一起發(fā)現(xiàn),原來你是這么感受的。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我的寫作,完全不會這么戒備,而是能看到更多,也許自己反倒要退出去一些。根本不會有什么決定,我要做這、做那,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不是有人印出來,自己看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做了這些事兒啊。
栗 野:有了孩子以后,我對自己的寫作倒是更警惕了,因為得想想自己寫的東西會怎么影響他們。
門 羅:對于寫自己的事兒,開始我根本沒有警惕過。不過,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越來越融入你的成人世界,成為其中一部分,這個問題就真的存在了。他們并不是生來就應(yīng)該當作家的孩子,他們不應(yīng)當承擔由此帶來的負累。
栗 野:《洞深》那篇小說里,莎莉始終在追蹤她失蹤的兒子肯特,是因為她除了已經(jīng)成年的孩子們,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嗎?這個問題,你是怎么想的?
門 羅:是啊,她的孩子都成年了,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她了,丈夫也去世了……不過,她是個知識女性,她是個有趣的人,不是討人嫌的女人。實際上,我感覺自己幾乎等同于她。
栗 野:莎莉的丈夫阿歷克斯活著的時候,他控制她,有時候,對兒子不是那么和氣。這在你的故事里并不少見,男人對女人談不上有多好,但女人就是停留在這樣關(guān)系里,或者女人跟著了魔似的,非想得到拋棄她的男人。比如說,《幸福過了頭》這篇小說,你寫的是蘇菲婭·卡巴列夫斯基,她是19世紀才華橫溢的數(shù)學家、女作家,因為性別而為自己的才華忍受偏見。我們一路陪同她走遍了歐洲,為了追求一份配得上她的才能的工作,也為了追求她愛的馬克西姆,這個男人還經(jīng)常排斥她。
門 羅:《幸福過了頭》是蘇菲婭·卡巴列夫斯基的真實故事。讀了她的生平,再往戲劇性里推敲,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有部分改編了,也有的沒怎么改。我真心愛這個故事,愛這個人,愛她的女性氣質(zhì),愛她的脆弱,也愛她的強大。
栗 野:談到“幸?!保谀愕墓适吕?,特別是你那本《我青春期的朋友》,你的主人公都在問自己,“我幸福嗎?”
門 羅:是啊。
栗 野:在《快抱住我,別讓我掉下去》之中,主人公黑茲爾認真地思索兩個女人的生活,這兩個女人和同一個男人有關(guān)系。他特別想知道,也許他真的讓兩個女人都感到了幸福?幸福是什么意思呢?也許是因為有了他,她們兩個就能專心致志。也許將來有一天,從一個男人身上,你得到了超越,或許松開了他心里的結(jié),或許攪亂了他的平靜,或者失去讓他感到悔恨,總之,諸如此類的事兒,吸引了你的注意力,即使理智告訴你不要這樣。這樣的情緒,能說是讓你幸福嗎?還有,什么能讓男人感到幸福呢?肯定是大不相同的事兒。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門 羅:女人需要一種情感的生活,也許她們比男人更加需要。你也知道,如果女人處于糟糕的關(guān)系之中,她們會離開,她們會背叛。那么,這是怎么回事兒呢?是非得對他人專心致志嗎?
栗 野:更經(jīng)常的是,女人經(jīng)濟不獨立,沒法離開,沒錢養(yǎng)孩子。
門 羅:當然了,是這樣的。這方面我沒有多想。也許因為我從小家里很窮,所以難得會考慮錢。本應(yīng)該考慮錢的年紀,生活中必要經(jīng)歷的階段,我僥幸逃脫了。聽起來挺奇怪是吧,本來窮人家的女兒應(yīng)該更實際,有可能我因此知道人一窮二白,也是可以活下來的。我年輕的時候,真的是這樣,現(xiàn)在這個時代,大概不會這樣了吧。這可能也是一種現(xiàn)實,我想,女人慣常是需要情感生活的,哪怕是糟糕的情感生活。
栗 野:這是不是說,當角色依戀于某段關(guān)系、某個傷害她的男人時,這個角色在找尋的,是你所說的“聯(lián)系”?
門 羅:也許。也有可能她只是害怕放棄,我是說,她得抓住點什么?,F(xiàn)在,我真正想做的題目是孤獨。除非你活了足夠的年頭,否則根本不可能理解孤獨。我以為,害怕孤獨是我們的動力,也許我們自己并不知道,很長時間,我們不是那么清楚。但活到差不多的年頭,就必須要學習懂得孤獨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小說談過孤獨,我知道有一些,不過對那些活到年頭的人來說,還是個頗新的話題。
栗 野:《快抱住我……》有一段是寫主人公黑茲爾的,這段能看出你身為一個五十多歲的作者,是以什么方式處理孤獨主題的?!昂谄潬柺莻€寡婦,她五十多歲了,教生物的。她是那種人,如果你看見她只身坐在世界某個角落里,這里和她全無關(guān)系,為了不讓自己感到恐慌,她埋頭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你也不會覺得奇怪。她早已意識到了,清晨時分,她素來是樂觀的,不過,到了黃昏,她就會恐慌。這恐慌,來自于意義的衰落,就有了這么個問題:我在這兒干什么?”除此之外,你還寫過撫養(yǎng)孩子的媽媽感到的孤獨。
門 羅:是啊,不過,我覺得撫養(yǎng)孩子的孤獨感,是煩擾不斷的孤獨,和那種你實際上成了某種意義上沒用的人的感覺是非常不一樣的。盡管有各種各樣的詞匯可以用來掩飾,但是,當你有小孩子的時候,你的存在是必須的,而現(xiàn)在,對這個世界來說,你在與不在,不再事關(guān)重大。這是一種孤獨。孤獨是貫穿一生的,這樣那樣的形式,你需要時間能夠成為你自己。不過,這都不是一回事兒,我現(xiàn)在談的孤獨,也只是現(xiàn)在才開始有了點模糊的概念。我還沒到這種狀態(tài),不過有朋友是這樣的情況了,你能看到需要精心打造快樂,或者是找尋消遣來轉(zhuǎn)移注意力,這些事兒,在更年輕的時候,根本不必的。
栗 野:1970年代早期,你和格里·門羅結(jié)束了二十年的婚姻,那時候你四十出頭,冒著讓自己陷入孤獨的風險,后來,你和杰拉爾德·弗雷姆林結(jié)婚。對你的第二段婚姻,你說過,你們共同擁有了三十五年的充實的感情生活。
門 羅:是啊,我的人生節(jié)奏是很幸運的。有那么個時期,幾乎每個二十五歲以前就結(jié)婚的女人紛紛走出家門,東奔西跑,享受自己的生活,心里想著“這是多么精彩”,然后,厭倦了,當然會厭倦。不過,對這些幾乎從未有過自己的生活的女人來說,有一件是大事兒,她們直接從十幾歲的姑娘,成長為母親了。我認為這當中隱藏了一股巨大的爆發(fā)力,甚至我們之中沒有人意識到,沒有認識過我們自己生活的年代,我們到底走進了個什么樣的世界。
栗 野:你的人生道路上,發(fā)生過最危險的事兒,是什么?
門 羅:和格里離婚。這樣的事兒,多少來說,都是意外的。
栗 野:我想問問,你的短篇小說集是怎么聯(lián)結(jié)構(gòu)成你的作品的?短篇小說家尤多拉·韋爾特,你曾經(jīng)說她影響了你。她四十多歲的時候,在文章《寫作》里提到,她自己的小說“以各種綽約模糊的方式重復(fù)自身,它們也許已經(jīng)回歸,或者在將來某個時刻回歸,以變奏的方式,抵達確定的主題?!笨傊f,“一篇新的小說,之所以區(qū)別于另一個副本,在于形式。不過,全新的嘗試會使它本身飽滿,產(chǎn)生它自身的靈感,隨之也就具備自身的壓力,以及實現(xiàn)自身的需要。”翻閱你的小說,感覺你的作品也是如此,有主題性的模板,一再反復(fù)出現(xiàn),將你不同的小說集中的故事,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門 羅:我很高興你看見了這一點。在我寫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這么做的,不過,我覺得這非常棒,因為短篇小說合集是有疑問的,有時候,人們?nèi)匀挥X得短篇小說是虛構(gòu)寫作當中微不足道的一脈。而且,他們的態(tài)度還相當嚴肅。所以,你對自己工作的方式得有自己的認可。我努力做的是,讓素材聽起來更像結(jié)實的虛構(gòu)作品,這就是我的想法。
栗 野:在你的小說集里,每一篇故事之間,都有一種強大的凝聚力。
門 羅:我也注意到有類似的東西,我重讀了《幸福過了頭》,我感覺到其中有種東西,是種老年人的視角。它現(xiàn)在成了“我”的一部分了。
栗 野:你每寫一篇小說的時候,會不會做筆記,記下主題,或者諸如此類吧,寫下一篇的時候,好用來提醒自己怎么發(fā)展?
門 羅:哦,從來沒有過。就是把一篇擱一邊去,然后開始另外一篇。這聽起來真是沒心沒肺,因為小說像自己的孩子,也許你花了十年,用盡了自己的心力去撫育它,然后就說,“好吧,再見?!?/p>
栗 野:這是不是也可以意味著,你之前的小說都寄居在你的潛意識之中呢?
門 羅:是這樣的,我以極其緊張的密度寫小說,它們就這么來了,更多是像堂表兄弟姐妹似的,當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和他們一起玩,長大后,你見到了他們,會想,啊,叫什么名字來著?我知道,這答案讓大家失望了。
栗 野:也許正因為如此,你才能繼續(xù)前進吧?
門 羅:的確如此。
栗 野:在你的作品中,常有“以模糊、隱晦的方式重復(fù)自身”的敘述。一個廣泛閱讀然而不諳世事的年輕主角,出身于為了錢苦苦奮斗的家庭,在一個相對繁華的環(huán)境里,得到了一份暑期工作。在這些故事里,有的人得到了新世界的幫助,而幫助來自于某個我們根本不太期望的角色,這個角色為女主角打開了機會的門。這樣的例子比如,《某些女人》。這個故事的情景設(shè)置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中。我們在此與不同年齡的各種女性相遇,為了一個年輕的空軍老兵,她們彼此合作而又相互敵對,老兵布魯斯·克羅澤得了白血病,就快要死了,故事就發(fā)生在他的繼母老克羅澤太太的房子里。房子里雇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沒有名字的主人公,每當小克羅澤太太外出教書的時候,她就坐在那兒,看著布魯斯。另外一個是按摩師羅克珊妮,她是來給老克羅澤太太做按摩的,然而,在老克羅澤太太的鼓勵下,她開始越來越多地去照顧克羅澤先生的需求?!缎腋_^了頭》里,我最喜歡這篇小說。
門 羅: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故事之一,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年輕的小姑娘。這個事件完全不是自傳,只是存在于年輕女孩心里的故事,就是那個沒有名字的女主人公。這樣說來,她真的是非常粗暴,進了別人的家門,從人家的書架上拿下來一本書,然后就覺得是她的了。她除了自己,誰也不關(guān)心。十三歲大的女孩子,大體就是這樣。這也是為什么我非常享受寫作的過程,我實在是享受這個年輕姑娘自私自利的精神。
栗 野:查爾斯·邁格拉斯把你的作品介紹給了《紐約客》,他在《紐約客》做你的編輯多年,他有一回跟我說,你的短篇小說提供給讀者的是“足以構(gòu)成長篇小說的事件和人物轉(zhuǎn)折,濃縮成了一篇精巧的短篇故事”。對我個人而言,《某些女人》這篇小說,你以一種與以往不同的、壓縮時間的方式來處理故事。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故事可以有這樣的一種詮釋,故事里的眾多女性角色,只是同一個女人的不同版本。就是那位年輕的女主人公,所有的人物可以看作是貫穿她一生時間跨度、不同年齡、不同處境的她。
門 羅:我沒這樣想過,不過,我想是這樣的吧。這個故事探索了不同年齡、不同教育程度的各種女性。
栗 野:我對老克羅澤太太和按摩師羅克珊妮之間的友誼發(fā)展很感興趣。
門 羅:是啊,我很喜歡羅克珊妮,我和她一起努力去得到一切。我認識很多這樣的女人。我有種感覺,老克羅澤太太不是那種有教養(yǎng)的太太,反正事情是這樣的,老克羅澤先生去底特律出差,路上把她揀了回來。我猜想,她過去有些事情,在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中是得不到機會展現(xiàn)的,再想想,她已經(jīng)老了,容顏不再了。她住在小鎮(zhèn)上,有座房子,然而她不在乎,也并不了解。在這里,她擁有的資源少得可憐,來了個活潑潑的姑娘,而把她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是那種對受過教育的女性的憎恨。我想,這就是為什么老克羅澤太太利用羅克珊妮,一起玩起了游戲。不過,我的意思不是說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就是挺喜歡看羅克珊妮這么干,直到事態(tài)嚴重為止。
栗 野: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當你正在寫作時,小說的人物占了上風,你被他們的行為震驚了?
門 羅:會有的,有時會這樣。一定會有些意外,然后混為一體。不過,大部分時候,我能很好地控制。大部分時候,在我開始寫以前就吸引了我的東西不會改變,仍舊是吸引我的。
栗 野:《城堡暗礁》的視角利用了來自你父母雙方先人的素材,還有你個人的回憶。偽造、秘密、背叛、暴力,乃至于謀殺、自殺,構(gòu)成了完整的故事,正如它們構(gòu)成了人類的生存一樣。經(jīng)常是當你的人物公開、直接地追求他們的欲望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得到生活所需要的,或者是想要的,就陷入了這些行徑。
門 羅:我想也許就是這樣,一個社會越苛刻,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人,就會變得越狡猾。自然了,會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有手段,那么并不擅長的人就會爆發(fā),有時也沒辦法成功爆發(fā)。我估計,那些擅長的人,根本不會認為自己有心機,不過是傳統(tǒng)的行為方式罷了。
栗 野:你家族的先人,有什么樣的動力,又有什么障礙呢?
門 羅:我想,他們頭一個意識到的,是經(jīng)濟需要,因為這些人都相當窮困,他們的生活格外艱辛。所以我覺得,他們會認定自己是非?,F(xiàn)實的人。不過,我想其中也是有問題的,也許是因為長老會的信仰并不給信徒提供儀式,就是那種讓靈魂多少保持點高度的儀式,讓你了解自己是位于正確的一邊的。長老會的傾向是把負擔扔給個人,這種宗教,要求你自己觀察自己靈魂的行動,太過內(nèi)省了。所以,我估計,大家會意識到,或許有些人比其他人有更清楚的意識,不過,這只是你能感受到的,并沒有思考,也不存在質(zhì)疑。然后,這其中有許多人是會講故事的,并不是很有意識地講,而是說那種能把生活變成故事的人,每一代人,都會有一個人能把握生活經(jīng)驗,把它們變成某種故事。盡管表面上,故事非常平常,或者說通常都很保守,但一樣會有非常銳利的描述,這意味著有人注意到了身邊發(fā)生的每件事兒,卻沒有采用對事情的一般看法,而是有了特別的想法。這就是作家要做的事情。我想,這就是它們吸引我的原因吧。
栗 野:《城堡暗礁》里的阿伯特先生,是個富裕的商人,在往新斯科舍的海上旅行時,他要求苦苦奮斗的農(nóng)民沃爾特替他寫航海日志,沃爾特回答,“我只能寫發(fā)生了的事兒?!彼胝f清楚,這對他而言,是工作,而不是休閑。阿伯特先生回答說,“那么,你不打算描述一下你看見的東西嘍?只寫——你說的是,發(fā)生過的事兒?”看起來,你的家族后來又過了好幾代,你都在加拿大長大了,作家把自己界定成虛構(gòu),還是不太會受待見。如今,至少在美國,仍舊還是這樣的情況吧。
門 羅:是的,我想這也許是北美的情況,不過我也不太肯定。這是不是新教的觀點?“這事兒有用嗎?”通常但凡理想端正的人,就是覺得沒用,他們得計算自己的時間,看看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前進”。我感覺,在美國,“前進”意義更重大,在加拿大,則是“體面”更重要。
栗 野:我想知道的是,當個“體面的人”在英國是不是也是非常重要的?
門 羅:真是這樣的。英國是更有階級結(jié)構(gòu)的社會,人在其中并非心滿意足,然而個人職責之類的想法不會有這么強烈。也許社會結(jié)構(gòu)在一定程度上,能幫助你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覺舒服點,盡管從來都有些人不這么覺得。不過,蘇格蘭長老會不是這樣的,他們的舒適感并非來源于階級地位,而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遵從了規(guī)則,將會成為“得到拯救”的人,或者死后成為“被選中的人”。我記得,其中一個規(guī)則就是,不要太過招搖、引人注意。
栗 野:你的故事提到教堂的時候,我覺得你更多在強調(diào)階層,而不是宗教。
門 羅:本來就是如此。你屬于哪個教區(qū),和你屬于哪個階層有關(guān),它的意味更多的是,血統(tǒng)傳承。相比加拿大,在美國,涉及更多的可能是麻煩的虔誠感吧。你肯定記得,我通常所寫的時代,要從現(xiàn)在退回到幾十年前,有時候我也寫當代的故事,不過不多。所以,每當我描繪我的童年時,那就到了二次大戰(zhàn)時期,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不會描寫一個絕對屬于當代的場面,我覺得太難了,我注意過,有人會這樣,把正確的時代符號全放進作品里,他們的作品很快就過期了。不過,這倒不是我不這么做的原因,我是需要消化自己生命中所見到的,這么一消化就至少落后了有二十年。
栗 野:你能不能談?wù)勗趯懽髦?,記憶充當了什么角色?/p>
門 羅:還是個年輕作者的時候,我是從離自己很遠的故事開始寫作的。開始的故事,人物幾乎全像南方人,特別是孤僻的,與環(huán)境不合的,那些生活有清晰的框架的人。三十多歲以前,我沒能力從探索自己的過去開始寫個故事。當我開始寫自己的過去時,我寫了童年。我沒有多寫現(xiàn)在的故事,我故事里的人從來不收電子郵件,因為我自己就沒有電子郵件。我不了解現(xiàn)在,要等現(xiàn)在過去五年才行,我必須得進入過去,讓它發(fā)出一點光芒來。我經(jīng)常寫的是1960年代,那時候我還年輕。《逃離》里的《侵犯》就是1960年代,里頭的父親有那個年代的夢想和那個年代的語言,故事可能是放在1980年代的。
栗 野:在你的故事里,你經(jīng)常探索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某種模棱兩可的本質(zhì)。在《逃離》中,《匆匆》以及《沉寂》這兩篇,母親茱麗葉,以及女兒佩內(nèi)洛普,似乎是在暗示某種母女之間的角色反轉(zhuǎn)。而最終,佩內(nèi)洛普從她媽媽身邊逃開,是為了想讓茱麗葉去找尋她嗎?
門 羅:佩內(nèi)洛普一開始是想要安慰母親的,她還活著。但她非常渴望自由。我覺得,這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生的事兒吧,代與代之間有了完全不同的規(guī)則。只要你的父母想控制你,你選擇撒謊,或者做更無情的選擇,擺脫控制。佩內(nèi)洛普做的事兒,也許是許許多多成年兒女的夢想,她想要自己的生活,她有個激動人心、情感豐富的媽媽,佩內(nèi)洛普可能再也不想承擔這些了。
栗 野:《逃離》之中,重負這個詞出現(xiàn)過許多次。在《公開的秘密》里,你經(jīng)常用的是負擔、癥結(jié)。
門 羅: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重負。每個人都想過怎么從重負之下逃脫、離開。我喜歡從一個方向來指點這樣的行動,然后,帶著它走向不可預(yù)料的方向去。
栗 野:你筆下的角色,經(jīng)常會冒很大的風險。
門 羅:是的,我寫故事的時候,不是馬上就想到這些人在冒險。我也許根本沒注意,這是寫作對我來說,最為有趣的一面。我喜歡看著人們面臨生活之中的某些轉(zhuǎn)折點,必須做決定。比如說,決定她想要做什么。角色要找個理由,她為什么不能這么做。對這個角色來說,這也會是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栗 野:在《城堡暗礁》里,角色們又冒了什么險?
門 羅:哦,當然了,穿越大西洋,抵達了一塊全然陌生的大陸,誰都知道是巨大的風險。你事先就知道,六年,甚至更久,你根本不可能回老家,或者你永遠也回不來了。對多數(shù)人而言,這本身已經(jīng)是很大的打擊了。
栗 野:不是每個人都會這么做。
門 羅:確實不會。不過,這其中有絕望,并不盡然都是勇敢。不過也有些例子,當中也有些人確實是非常熱愛冒險。這就是為什么其中一個故事的一部分,關(guān)于我的太祖父,他沒有在加拿大逗留,而是去了伊利諾斯州。明顯,他特別想成為一個美國人,這個理想與他在生命之中想要的觀念吻合。我想像,也許是更加獨立自主,其中包括更大的野心。但這一切沒有成真,因為他到了那里之后兩年就得霍亂死了,他的家人只好回了安大略省。在家庭生活之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趣的點,從伊利諾斯帶回去的孩子們,內(nèi)心也許充滿了挫敗感,我是這么想的,他們的回來就是充滿挫敗感的,雖說談不上被拋棄,家人對他們挺好的,但是因為,他們沒有安穩(wěn)的未來。
栗 野:在這個全新的世界,你的先人們有沒有些奇遇?
門 羅:我覺得,每件事兒都是奇遇。我還覺得,有些奇遇他們會躲開,因為到北美來,他們一定見到了許許多多不同的人。對那些去了伊利諾斯的人來說,更是這樣。從歐洲其他地方來的人,在那里來了個大混合。也許那個時代,就是1840年代,有了非洲裔的美國人,當然了,肯定也有印第安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沖擊。
栗 野:你的先人努力追求他們的目標時,面對著什么樣的障礙,又需要什么來驅(qū)動,能讓一代代的人一再堅持,一再顯現(xiàn),以不同的方式反復(fù)出現(xiàn)?
門 羅:這是個好問題。我認為人們的行為模式,確實會這樣一再地反復(fù)出現(xiàn)。我以為,人們不會視自己為障礙,因為哪怕想到要克服障礙,都意味著一定的自我意識,以及某種自我評估——這種態(tài)度在我家,是不會受到鼓勵的。我家的觀念是你得履行自己的義務(wù),過上好生活,勤勞的一生。他們以為障礙這種東西,只是要保持體力,做你自己必須做的事情,不要態(tài)度松懈,永遠不要放棄。另外,也不能太冒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有強烈的自我意愿,要成為你自己,是不會得到支持的。盡管這樣,我還是覺得他們中不少人,所做的也無非如此。我講的,其實是想起了自己長大這個過程,我能得到的觀念,來自于家庭,當然也有來自社區(qū)的。
栗 野:聽到這里真是心動。確實,像你說的一樣,在這么多的方面,改變微乎其微。
門 羅:是啊,我會這么說,“讓人沮喪”。不過,我覺得也不盡然。這只是人類社會的事實之一,要是你活到我這把年紀,你就會看見人們的期待,不管好的還是壞的,而這些期待是如何的不可能,除非有強烈的動力。畢竟,如果你早早決定想當個作家,你這么做了,隨著時間的過去,就真的這么發(fā)生了。所以,看來,有些動力是不會終止的。我爸爸去世之前,寫過一本書,一部關(guān)于拓荒者的長篇小說。他畢生都是個勤勞的人,他上過兩三年中學,學得也很好。但他早早就下田干活了,然后,在他生命最后那些年,他決心寫本書,所以他就寫了。他寫得也很好,他的長篇小說是相當傳統(tǒng)的那種,不過,對語言的感覺,是他天生具有的。
栗 野:你的《城堡暗礁》寫他了嗎?
門 羅:是的。其實,書里還引用了一部分他寫的。他寫小說之前,實際上已經(jīng)為當?shù)匾患译s志寫回憶往事的文章了。所以,我之所以喜歡這本書,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里面有這么多的聲音,有引用,有書信,有別人的說法,這些都不是我的。我希望把這些元素編織精巧了。
栗 野:所有作家都熱衷于描述筆下的角色在故事進行過程中發(fā)生的轉(zhuǎn)變,你經(jīng)常推動你的角色超越改變的階段,而讓他們抵達脫胎換骨之地。你的新作里有沒有這樣的例子?
門 羅:我覺得,這個在某種程度上改變的人,是我的父親。我想,這是因為他寫了本書,或許不止一本,他明白了世間從來沒有“神奇的世界”在等著他,和他生活在一個地方的人,都是永遠不會找到這個地方的。他明白了諸如寫本書之類的事情,對某些人來說,很是平常。所以世界上有你永遠無法跨越的溝壑。然而,對我認識的大部分人來說,這世界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恐懼。
栗 野:得知這點,對你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
門 羅:是的,不過你也知道,從我來說,這并不僅僅是個巧合。每個人都眼巴巴地望著成功,想著自己的堅持,而在我來說,我恰好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我這個時代的人,特別是加拿大人,整個國家都有要創(chuàng)建文學的概念,政府提供補貼。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有了雜志,有了我們自己的國家電臺,都能接收信息。當然了,我不是說在這個國家里大部分人都投身于文學,但就是有一批人投身于文學,把加拿大的文學介紹出去,我生活在這個時代,就得到這些。還有,顯然了,那也是個對女人來說,特別是年長的女人,活得相對容易的年代。我并不覺得在加拿大,或許還有些其他的國家,存在強烈的要當女作家的想法。在美國,海明威、約翰·多斯·帕索斯時代,這種感情倒挺強烈的。還有澳大利亞,我去澳大利亞的時候,更厲害,更嚴重。不過,加拿大,我們都沒有作家能聊聊天,大家都對現(xiàn)狀心滿意足的。
栗 野:采訪瑪格麗特·伍德的時候,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門 羅:是的,在加拿大,就因為你的性別,就不會有什么努力讓你出頭了。不過,古怪的是,這也只是部分說法,另一部分就是,寫作那時是個有點“娘娘腔”的職業(yè)。我估計盡管美國是由男作家主宰的,他們中的大部分也許得努點力,不那么的“娘娘腔”。所以,我想,大概整個北美都是這樣吧。大概是因為自打1800年代后期開始,有了大量的女教師,所以整個文學事業(yè),就以某種形式和性別聯(lián)系在一起了。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那個時代,有些男作家的作品,總是在強調(diào)男子氣概。
栗 野:你的故事中,經(jīng)常審視社會中視為“正?!钡挠^念,你會探索角色能不能融入社會框架,能融入的尺度,還是終究游離了出去?!冻潜ぐ到浮愤@本書里的瑪麗,人們叫她老處女,她古怪的行為、沒結(jié)婚的處境,讓人心生憐憫。然而,從她的觀點來看,“男人的女人,當媽媽的女人,簡直是駭人聽聞的可怕生活。首先是,男人和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然后,孩子又是什么,就這么出來了”。在為這本書做準備和寫作的過程中,隨著時間發(fā)展,渡過了大西洋,“正常行為方式”的組成觀念有沒有什么改變嗎,特別是針對女性的觀念?
門 羅:直到我這代之前,我不覺得家族發(fā)生了太多變化。1900年代,農(nóng)耕階層的女性,即使跨了個大陸,她們和前一個世紀的女性生活也沒什么區(qū)別。唯一不同是她們在加拿大稍許舒服一點,變化大部分是指物質(zhì)條件的舒適。不過,期望和生活的現(xiàn)實,都差不多。我想,女性生活全然發(fā)生巨變,應(yīng)該是從“二戰(zhàn)”開始的,不過,進度緩慢,變化跨越了整個20世紀。
栗 野:那些出生更早些的女性呢,譬如說,《公開的秘密》里有篇《一種真正的生活》,故事里的多麗設(shè)陷阱抓麝鼠,剝松鼠的皮,還有《草原上的小屋里》,故事里的卡羅琳,那個媽媽,駕著馬車穿過上升的峽谷河流,幫家里蓋木屋?
門 羅:我覺得,農(nóng)家生活,男女是平等的,他們的生活極其相似。他們有相同的責任,相同的艱辛,他們的生活由沉重的體力勞動構(gòu)成。不過,一旦想到腦力勞動,或者說需要更多訓(xùn)練的生活,譬如說,當個醫(yī)生、律師、工程師,對女性來說就障礙巨大,根本沒有機會了。
栗 野:那么,你的女祖先們,結(jié)了婚的,有沒有自己的財產(chǎn)?
門 羅:我想,19世紀自有通行的辦法,已婚女人的個人財產(chǎn),當然有很大的困境。我知道夏洛蒂·勃朗特結(jié)婚的時候,大概是1850年左右,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所有的書,都屬于她丈夫。在此之后,我想是1900年吧,會有些變化。不過一貫都是被逼出來的變化,這就是為什么女人要有嫁妝的緣故。
栗 野:維吉妮婭·巴波是你長期的代理人了,我和她見面的時候,她說1970年代,她剛剛在紐約開始她的代理事業(yè),那時候女人要參加個俱樂部都經(jīng)常被拒絕,還有,要是個女職員邀請男同事吃午餐,就有了誰付賬的問題。在那個時候的加拿大,你也面臨這些問題嗎?
門 羅:會有這些問題的,不過因為我早早就結(jié)了婚,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往來賬戶,我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主要也因為我們根本沒多少錢。我們兩人都很努力地前進,更像是兩個人的計劃、事業(yè),所以想都沒想過,我干嘛要個人賬戶。
栗 野:所以,后來你走出家門,肯定不認識幾個和你情況差不多的女人,或者說是和你有共同目標的女人。
門 羅:我誰也不認識。不過,我的前夫知道我的理想,對此,他是絕對慷慨的。他是真心想讓我寫,真的相信我會成功。在這方面,我是相當幸運的。因為我根本不認識第二個這樣的人,愿意讓太太做這樣的事兒,這種把她從“正?!钡娜粘=巧珟艿氖虑?,另外,還讓人感覺是要競爭的事情。
栗 野:你必須得強大,專心致志。
門 羅:哦,我根本不是這樣,我一點也不強大,我只是被迫要這么做。你知道,簡·奧斯汀寫她的小說時,總是把繡花箍放在一邊,萬一有人進來了,她就趕緊裝作繡花的樣子。這很有象征性,在我那個時代,也沒有多少改變,我是指在我早期寫作的時候。在以前,女人寫小說的話,就是要躲躲藏藏的,否則人家都會認為她不守本分?,F(xiàn)在,女人當作家就容易接受多了,至少美國是這樣,也許人們還會輕視寫小說這件事兒,那是因為在物質(zhì)社會,寫小說容易受歧視。
栗 野:真是這樣。寫小說不賺錢。要是你出門去賣廣告之類,那倒好得多,至少會有穩(wěn)定收入。
門 羅:我想到,1960年代更有一種傾向:去做你想做的事兒,生活在貧困之中沒關(guān)系。對某些層面的人來說,貧困是件時髦的事兒,那些人受過良好的教育,看重生活的意義。不過,我覺得,他們沒弄明白,自己生活在經(jīng)濟繁榮的時代,想得到一份幾個月的工作,存些錢下來,誰都能做到。所以,這種想法并非十分現(xiàn)實。我估計,他們的孩子大部分都想去當股票經(jīng)紀人。
栗 野:就你的觀察來說,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幾代人對浪漫愛情和婚姻的看法,有些什么改變?
門 羅:我以為,結(jié)婚有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能過上性生活,特別是對女人來說。男人也許會想方設(shè)法不要結(jié)婚。不過,在那些什么都一清二楚的社區(qū),每個人都在看著,男人也不會想辦法游離于正常規(guī)則之外。所以,年輕的時候,性是嚴格限制給一個人的,然后就成了愛。也許會有人從來不感情用事,或者是非常倒霉,從來沒有過諸如此類的幻覺。不過,大部分人會有的。于是,愛就聯(lián)結(jié)成了婚姻、家庭、忠誠。確實有些好例子,能締結(jié)婚姻的人,兩個人開始的時候會有火花,然后,有共同目標的生活方式、艱苦奮斗的道德規(guī)范推動婚姻的繼續(xù)。然而,我覺得,接下來就有大量的例子,兩個人之間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維系。不過,以前的人也沒期望得到什么有所不同的。我以為,性冒險從來都是個階級問題,是件安逸的事兒,所以,我覺得,我家族的人,不會對此有什么想法的。讓我感興趣的是,他們有許多人根本就沒結(jié)婚,這有可能是種非常狹隘的生活方式,不過無從得知,不結(jié)婚的生活真正是什么樣的生活。我肯定,那時代的人有性幻想,有浪漫感情,我指的是讀中學時,被我們稱為迷戀的那種感情。我敢肯定,那時候有人終生有這樣的感情。也許他們從來也沒泄露過,也許某種程度上,他們彼此之間,是互相滋養(yǎng)的。
栗 野:你覺得在你的故事中,性和暴力之間有關(guān)系嗎?
門 羅:我并不認為性和暴力有關(guān)系。大致看這些故事,我也許會說,真的,我確實覺得與性相關(guān)的某些東西,是相當有威脅性的,是無法抗拒的,不需要婉轉(zhuǎn)表達。性的吸引力經(jīng)常存在于那些除非是性、否則根本不會選擇的人之間。我認為性的吸引力是件相當孤立的事兒,充滿了意外。這些故事展示了性是種通道,在這里理性崩潰。
栗 野:《愛的進程》那本書里,有篇《發(fā)作》,羅伯特形容緊迫的、貌似無理性的行為“像地震,或者火山”,然后繼續(xù)說,“人看待發(fā)作,可以跟地球看待發(fā)作一樣?!痹凇冻潜ぐ到浮防?,大家看見瑪麗從后頭撲向小詹姆士,像是要勃然大怒,因為她誤以為他面臨危險。
門 羅:哦,是的,這是不是我說的“發(fā)作”的意思?人騰地跳離了自己,發(fā)生了這么強烈的事兒,完全不像平常的正常行為。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有很多故事有這樣的內(nèi)容吧。你知道寫作有這么個特點,往往進程非常困難。有的時候人家提問,你就閃爍其辭。不過實際上,就是記不清楚了。有的時候就像你要告訴別人“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然后能想起來的,都是不重要的碎片。
栗 野:說起你的寫作處理,有沒有可能部分困難是因為你的作品大部分也許深植于無意識?
門 羅:我想是的。我從未試圖和無意識有什么聯(lián)系,不過我想,要是我找到了個想寫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無意識的吧。我寫作,是因為我想要一種神秘的、驚異的感覺。不是說寫完的時候,結(jié)束這個謎語,而是其中有什么東西讓角色或者讀者很驚訝。我其實真的不喜歡詮釋,也不想要一個明確的解釋。要是我對人類行為有什么不同看法,我會想以模式或者某種更為系統(tǒng)科學的方式來記錄,不過,我沒興趣啊。
栗 野:我見了你在《克諾普夫》的長期編輯安·克羅斯,她說當她重讀《愛的進程》的《苔蘚》時,她意識到,本來她以為寫在故事里的某些細節(jié),其實字面上根本沒有。她記憶里,在字里行間發(fā)生的事情,只是在意識里。你這種把握潛意識活動的直覺的能力,讓我們很驚訝,你了解如何把這樣的洞察放進寫作之中。當然了,你沒法真的去問一個作者,“對潛意識這事兒,你是怎么想的?”因為……
門 羅:……因為根本沒想啊。
栗 野:是啊,那么,你記得你做過的夢嗎?
門 羅:和大部分人差不多吧。我不記得夢,很偶爾記得一點,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反正,醒來的時候,會想,啊,夢里有什么來著?除非立刻想起來,否則就消失了。大致就知道,這夢是什么氣氛吧。我經(jīng)常會想,對于寫作,我真正珍視的是,在寫的過程中,我得到了某些,怎么說呢,他們會用“氣息”這個詞,不過,這個詞是很不準確的,有些東西是很難以揭示的,盡管如此,還是要經(jīng)過字里行間,然而詞匯不能準確地表達出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不過我希望有時恰好能做到??傊?,別人看我的書,和我自己讀是不一樣的。
栗 野:我想知道的是,是否你挖掘潛意識的能力,是讀者拿你的故事與契訶夫相比較的一個原因。他的作品大半都是潛臺詞。
門 羅:他是的。我會覺得讀他的書,有幾分像是當胸遭到一擊,或者類似的感受,幾乎是種恐懼、亢奮,像有些人從宗教中得到的感受差不多。有些現(xiàn)實感受人是很難承受的,可卻都是最重要的事兒。
栗 野:《媽媽們和女兒們的生活》是你女兒希拉的回憶錄,她寫到你們家有位先祖,叫瑪格麗特·霍格,她能把《圣經(jīng)》和傳統(tǒng)民謠、傳說記得爛熟于心。希拉也提到,你也有記錄儀一般的好記性。
門 羅:沒錯,我記性好。你看,其實我對瑪格麗特·霍格最感興趣的是,她回溯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離她自己身處的時代頗為遙遠,那個時代還沒有書寫的文學,是還需要人講故事的年代,有人會背敘事民謠和故事,她是其中之一。事情在她的腦袋里,都沒有寫下來。她正好處在說故事還有用處的最后年頭。我保有這種記憶力,一點點。
栗 野:通常你的故事里,小說背景的設(shè)置非常細節(jié)化,你描寫地域、描寫家居,還有其他物質(zhì)的詳細情況。譬如,《愛的進程》里的《白色垃圾場》,這篇故事里的孩子們,他們長大的過程,就是玩著無聊的紙牌游戲,紙牌會教你各種加拿大野花的名字。這類細節(jié)知識你是怎么有的,或者你就是簡單地聽說了,然后就沒忘掉?
門 羅:我不記得故事里有這些了,我也不記得我是否玩過,也許是我發(fā)明的?還是有別的可能?不過,反正所有的細節(jié),我都覺得幾乎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我沒辦法講個故事,而不說人物住在哪里,要是磚房的話,什么顏色的磚,廚房里都擱了什么。各種各樣的物件都寫的話,就嫌太多了,有時候我會自覺地刪除一些。
栗 野:貫穿你的作品的那些人物的環(huán)境描述,把地方的感覺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了,就像它們也是每個故事中的角色一樣。在美國,我這代之前的南方作家在這方面是非常意氣相投的,他們都做大量的環(huán)境描寫。歐洲作家?guī)缀鯖]有做這么多的,也許是因為他們身邊有這么多的歷史,要是他們這么寫的話,永遠沒法停下來了。要是這也與之前你說的有關(guān)系的話,我想知道的是,這和宗教在不同地區(qū)的不同發(fā)展,和各地方能接受的表達方式有關(guān)嗎?
門 羅:對的,會是這樣的。
栗 野:《母親們和女兒們的生活》里,希拉提到瑪格麗特·霍格的兒子詹姆士·霍格認識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詩人),似乎華茲華斯對你很重要。
門 羅:是的,華茲華斯,你也知道,富有盛名的詩人。霍格一度寫模仿詩,把他的詩模仿成滑稽體裁。他也模仿過拜倫,還模仿過各種詩人,都是為了賺錢。但凡他們知道的話,我估計他們對此不會高興的。不過在此之后,有段故事是寫他去拜訪華茲華斯。在那個時代,你可以去拜訪作家,用不著什么邀請。出現(xiàn),致敬,就可以了?;舾窬褪沁@么做的,我想他是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去的吧,那個人多少有點認識華茲華斯。當他們在華茲華斯家里的時候,霍格說,“想想吧!兩位偉大作家同在一間屋子里!”這就是我愛霍格的地方,他離家族理想實在太遙遠了,他完全就是個自吹自擂、妄自尊大的人,華茲華斯也不太喜歡這樣的人,我想他不喜歡的。
栗 野:沃爾特·杰姆士·米勒(美國文學評論家、劇作家、詩人、翻譯家),在他的有聲書里談到《逃離》,說華茲華斯吸引你的是哲學思想。
門 羅:大自然?哦是了,非常吸引我。我得說,“在我年輕的時候”,但說這話是不是很蠢?好像你老了能變聰明似的。總之,我就是被吸引了,我想是這樣,我十幾歲的時候,對大自然有強烈的感情。我長大的鄉(xiāng)下,會有種神奇的感覺:大自然完全取代了宗教,某種程度上,它與宗教有相同的美質(zhì)。
栗 野:對你來說,華茲華斯的哲學有沒有當代意義?
門 羅:當然有的?,F(xiàn)在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感覺。當我還是年輕的小姑娘時,這是必須要防備的,因為大家都會嘲笑我的這種感情。不過現(xiàn)在的人有這種感覺太正常了,還挺重要的。
栗 野:你經(jīng)常利用巧合,或是人物生活中的隨機事件來探索角色。這些元素是怎么幫助你塑造你的家族歷史的,在這個過程中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門 羅:我其實也不知道家族故事里,我有沒有這么做。但這是我非常愛做的事兒,隨著我年齡越長,我就越會這么做。這簡直像在開玩笑,不過有時候,我喜歡處理巧合,這也是說故事傳統(tǒng)中經(jīng)常使用的手法了。我估計,任何家族故事都有這樣的東西,這就是每個人都想從故事中得到的——驚奇。
栗 野:你的家族歷史當中,有沒有一些巧合的本質(zhì)是物質(zhì)的?譬如說,安大略的氣候是很殘酷的,你的祖先必須要面臨的是不可預(yù)測的狀況,暴風雪之類的。
門 羅:是的。那個年代,某些時候,萬一出這樣的事兒,對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會有影響的。昨天,我本打算去離家五十英里的一個鎮(zhèn)子吃午餐,見一個老朋友,很多年都沒見的朋友。結(jié)果昨天那里下了暴雪。你想,要是比去見一個老朋友更重要的事兒,假如,你想和哪個人私奔呢?這就是事情受影響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