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方
《孔子家語》,又名《孔氏家語》,簡稱《家語》,是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行和諸國故事的歷史文獻。今傳本為十卷四十四篇,曹魏王肅注。這部書長期以來被學界視為典型的偽書,某種程度上忽視了《孔子家語》思想史和哲學史的史料價值。
《漢書·藝文志》載“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這是關于《孔子家語》的最早記載。直到王肅為《孔子家語》作注,《孔子家語》才逐漸廣泛流傳。與王肅同時的馬昭已經(jīng)開始對王肅的注本展開激烈的討論。唐朝顏師古注《漢書·藝文志》載“非今所有《家語》”(陳國慶編《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8頁)《隋書·經(jīng)籍志》載“孔子家語二十一卷,王肅解”,這些說明在唐代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孔子家語》所傳版本與《漢書》所記載的版本已經(jīng)不同。
作為一部重要的儒家著作,自唐代以來《孔子家語》一直受到學者們的質(zhì)疑,圍繞著它與王肅的關系,人們對其編者、成書年代等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不僅如此,這部書還在很長的歷史階段被視作偽書,它的思想史料價值并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宋王柏《家語考》,清姚際恒《古今偽書考》、范家相《家語證偽》、孫志祖《家語疏證》等均認為它是偽書。宋朱熹《朱子語錄》,清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和錢馥的《孔子家語疏證》序跋、黃震《黃氏日抄》等則持有與偽書說不盡相同的看法。然而一千多年來,該書卻廣為流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論述說:“特其流傳已久,且遺文軼事,往往多見于其中。故自唐以來,知其偽而不能廢也?!薄端膸烊珪喢髂夸洝芬草d:“然肅雖作偽,實亦割裂諸書所載孔子逸事,綴輯成篇,大意微言,亦往往而在?!惫糯鷮W界雖有不同見解,但普遍認為《孔子家語》雖是一本偽書,但是其中也或有可信的成分。
近代以來,以顧頡剛先生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孔子家語》是王肅偽作,顧頡剛先生對于《孔子家語》進行了深入的辨?zhèn)魏蛻岩?,使《孔子家語》的爭論與研究陷入僵局,因為偽書的身份而鮮有人從事《孔子家語》的研究。
但是,自20世紀70年代起,《孔子家語》的研究出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機,呈現(xiàn)出柳暗花明的態(tài)勢。1973年河北省定縣八角廊漢墓出土的《儒家者言》、1977年安徽省阜陽市雙古堆出土的漢墓木牘、上海博物館館藏戰(zhàn)國楚文書的面世和英國藏敦煌寫本《孔子家語》的公布等,這些簡牘帛書的發(fā)現(xiàn)和公布對《孔子家語》的研究影響很大。
當今學術界大多認為《孔子家語》不盡為王肅偽作,該書具有一定的史學、思想文化以及文學價值。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有:
第一種看法,認為《孔子家語》為漢魏孔氏家學學者所作。
李學勤先生在《竹簡〈家語〉與漢魏孔氏家學》(《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提出了“《儒家者言》也可以成為竹簡本《家語》”的著名觀點。認為《孔子家語》的成書經(jīng)歷一個長時間的過程,無論是西漢前期的雙古堆簡牘還是西漢后期的《儒家者言》,都是《孔子家語》發(fā)展中的一個鏈環(huán),王肅不能偽作整部書。根據(jù)今本《孔子家語》的《王肅序》中提及孔猛,《后序》又提及孔安國,在具體考察漢魏時期的孔氏家學基礎上,作者認為今本《古文尚書》、《孔叢子》和《孔子家語》皆出自孔氏學者,歷經(jīng)很長的改寫、增補、重編的過程。
第二種看法,認為《孔子家語》為孔安國所纂集。
胡平生先生在《阜陽雙古堆漢簡與(孔子家語)》(《同學研究》2000年第七卷)以阜陽雙古堆漢簡為切入點,討論了《孔子家語》的真?zhèn)螁栴},指出舊說孔安國編纂《孔子家語》并作序,應當是可信的。從漢初就已經(jīng)流傳了一批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行和諸國故事的文獻,這些就是后來《孔子家語》、《說苑》等書的基本素材?!犊鬃蛹艺Z》的編纂正是漢代儒術發(fā)達和孔子受到重視的產(chǎn)物。而王肅偽作《孔子家語》所列舉的諸多證據(jù)是古籍傳承的普遍問題,不能由此來論定《孔子家語》為偽書。張固也教授在《(孔子家語)分卷變遷考》(《孔子研究》2008年第2期)中,從分析敦煌本《孔子家語》殘卷入手,證明了今本系孔安國所編的二十七卷本,對漢唐時期《家語》的分卷變遷進行了合理的解釋,也認為《孔子家語》并非是王肅的偽書。
第三種看法,認為王肅改變和添加了部分內(nèi)容,但非偽造全書。
王承略先生在《論(孔子家語>的真?zhèn)渭捌湮墨I價值》(《煙臺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巾,認為王肅注本是劉向校本《孔子家語》的“增加”,但并非都出于自己之手,其目的是要同鄭玄爭奪經(jīng)學的地位?!犊鬃蛹艺Z》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王承略先生認為:“首先,《家語》保存了某些獨一無二的文獻資料,是研究孔子、孔子弟子及先秦兩漢文化典籍的重要依據(jù)。其次,《家語》保存了比較準確可靠的文獻資料,可以對傳世的其他文獻匡謬補缺,具有足資參考利用的史料價值。復次,《家語》保存了一大批比較原始的文獻資料,有許多地方明顯勝于其他相關古籍,具有重要的版本、??眱r值?!?/p>
第四種看法,主張《孔子家語》為王肅所撰輯。
李傳軍先生在《(孔子家語)辨疑》(《孔子研究》2004年第2期)中通過文獻梳理和對勘的方法考察了今本《家語》的淵源和隸屬年代,得出“今本《家語》的確為王肅所撰輯的一部著作,把它看成偽書是不正確的”結(jié)論。作者認為今本流傳的《孔子家語》是王肅的獨立創(chuàng)作,應該與《孔子家語》本身區(qū)分開來。
在關于《孔子家語》非偽作深入討論基礎上,學者們對《孔子家語》與其他出土文獻或傳世文獻進行了比較研究。
寧鎮(zhèn)疆先生在《八角廊漢簡(儒家者言)與(孔子家語)相關章次疏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4年第5期)和《(家語)的“層累”形成考論——阜陽雙古堆一號木牘所見章題與今本(家語)之比較》(《齊魯學刊》2007年第3期)兩篇文章中,分別將《孔子家語》與《儒家者言》、阜陽雙古堆木牘進行比較。在前一篇文章,認為‘《儒家者言》的出土并不能‘一攬子解決歷史上關于《家語》的諸多爭論,相反卻再次證明今本《家語》確實存在比其他文獻都多的后人改動痕跡,《儒家者言》最能證明的其實是《說苑》的價值,而非今本《家語》?!痹诤笠黄恼轮?,提出了“出土文獻一《說苑》一《家語》這樣的章句結(jié)構(gòu)梯次演進的序列”,最終明晰了《孔子家語》是“層累”形成而非“作偽”。
廖名春先生在《從上博簡(民之父母)“五至”說論(孔子家語·論禮)的真?zhèn)巍罚ā逗洗髮W學報》2005年第5期)中雖沒有從全本討論《孔子家語》的真?zhèn)螁栴},但是從上博簡《民之父母》中的“五至”觀念考究《孔子家語·論禮》和《禮記·孔子閑居》的關系,最終結(jié)論是《孔子家語·論禮》有兩處不同的文獻內(nèi)容,其必然有祖本,不是簡單抄襲《禮記》。
陳劍和黃海烈先生在《論(禮記)與(孔子家語)的關系》(《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5年第4期)中認為《禮記》與《孔子家語》來源于孔門弟子的筆記與單篇流傳的儒家文獻。正是來源的相似,造成了兩者內(nèi)容大量相同。他們從文獻學的角度說明《孔子家語》不是偽書。
王華平先生在《由〈孔子家語〉與(禮記)、(說苑)諸書的關系看其價值》(《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1年第1期)中,從三種文獻的三段異文人手,認為《家語》與《禮記》諸書的時間關系難以斷定,但是《家語》在整理過程中主觀改動更多,使其整體價值不太可能高于《禮記》等書。
隨著《孔子家語》的深入研究并取得了豐富的成果,學界也開始對前人的《孔子家語》研究成果進行整理。
清華大學張巖在《(孔子家語)研究綜述》(《孔子研究》2004年第4期)中從出土文獻對于《孔子家語》的真?zhèn)渭俺蓵鴨栴},王肅研究與《孔子家語》的關系,《孔子家語》的單篇研究三個方面總結(jié)了2000年之前關于《孔子家語》的研究成果。濟寧學院王玉華在《歷代(孔子家語)研究述略》(《中國史動態(tài)研究》2009年第6期)中從清以前《孔子家語》研究概況、清代《孔子家語》研究概況、近現(xiàn)代《孔子家語》研究概況三個方面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孔子家語》的研究成果,并對未來的研究方向進行了展望。西南大學李小娟在《(孔子家語)研究的學術史考察》(《西南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中基于CNKI在線數(shù)據(jù)庫從史料研究、思想文化研究、語言文學研究三個方面梳理了此前的研究狀況,對未來的《孔子家語》研究啟示良多。
學者們對《孔子家語》的研究,除論文外,還從《孔子家語》的整理、注釋、研究等方面展開。在整理《孔子家語》方面,有1990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孔子——周秦漢晉文獻集》,1991年山東友誼出版社出版的《孔子文化大全》,1997年遼寧教育出版社廖名春點校的新世紀萬有文庫本《孔子家語》等。譯注方面,1998年三秦出版社出版的張濤譯注的《孔子家語譯注》,2011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王國軒與王秀梅譯注的《孔子家語》,2012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王盛元譯注的《孔子家語譯注》等。2009年齊魯書社出版的楊朝明和宋立文先生的《孔子家語通解》,集注釋、通解、論證與一體。根據(jù)王承略先生的介紹,已故著名學者王利器先生已經(jīng)完成了《孔子家語疏證》,但是直至今日仍未見出版。
隨著新出土文獻的面世和社會因素,《孔子家語》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之一。但是,在研究的高潮背后我們?nèi)孕柽M行反思,如復旦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博士生鄔可晶博士畢業(yè)論文《(孔子家語>成書時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再研究》(2011年,指導教師裘錫圭先生)強調(diào)應該慎重使用《孔子家語》中的資料。出土的文獻資料和傳世文獻只能證明《孔子家語》中含有從各種古書輯集而來的材料,有一定的文獻價值,但并不能揭示其中王肅等后人竄入內(nèi)容的真?zhèn)闻c價值。
因此,在今日研究《孔子家語》時,我們雖然肯定其中包含著有價值的成分,但是也需要仔細辨別那些“偽”的成分。至于將它奉為“研究孔子第一書”,抬高其價值,并以此作為研究孔子生平與思想的信史則是不可取的?!犊鬃蛹艺Z》的研究也促使我們再次反思“偽書”的界定和“偽書”在思想史與哲學史中的價值與地位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