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有人說黑澤明是“男性電影導演”,從男性主人公在影片中的地位來說,他的作品是名副其實的男性物語,這是否意味著他從來不曾認真刻畫女性角色呢?事實并非如此,雖然在很多時候女性不是第一主人公,但她們絕不僅僅是陪襯,她們或許不如男性那樣富于行動力,但在心智上往往優(yōu)越于男性。有時她們是男性主人公經(jīng)歷的見證人,有時是將男性引向新生的引導者,有時又是具有極大破壞力的入侵者。在黑澤明的中前期作品中,男性是獨一無二的主人公,而他晚年的作品《八月的狂想曲》和遺作《看?!穮s姿態(tài)鮮明地將女性主人公置于核心地位。在黑澤明早期的作品中,女性大多是在精神層面履行某種象征意義,但在他晚年的作品中女性終于成為與男性一樣擁有行動力的人生達人。黑澤明是一個擁有絕對男性氣質(zhì)的藝術(shù)家,女性角色在其作品中的演變過程,實際上也是藝術(shù)家本人對女性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
一、 星光引路——純潔的少女
黑澤明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是以少年的形象登場的,這些擁有過人稟賦的少年在人生的征途上飽經(jīng)歷練,最后成長為真正的武士。而作為天使的少女是和終將成長為武士的少年一同登場的,她們的一塵不染使少年的心靈得到凈化,獲得精神上的成長。
在黑澤明的導演處女作《姿三四郎》中,少年三四郎在神社偶遇少女小夜,她為父親祈禱時那全身心投入的姿態(tài)打動了少年的心。當他得知小夜的父親正是自己的對手時,內(nèi)心受到很大觸動,以至于無法全神貫注地訓練。老師對他心猿意馬的狀態(tài)極為惱火,告訴他:“你必須像那個女孩那樣心無旁騖!”并且讓他在蓮池里反省一夜。黎明的霧靄中,三四郎親眼目睹一朵潔白的蓮花在眼前砰然開放,那如嬰兒般純潔無瑕的花朵使他深深體會到自然的無私無欲,也終于使他擺脫了私心雜念,領悟到柔道的真髓。
《美好的星期天》描繪了戰(zhàn)后的荒蕪,像喝咖啡、聽音樂這樣平常的享受對貧窮的戀人雄造和昌子來說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甚至還要被欺行霸市的流氓欺侮。偏偏此刻又下起了雨,垂頭喪氣的雄造只得將昌子帶到自己寄居的小屋,忽然他內(nèi)心急于宣泄的種種懊惱、不平與絕望都升騰為對性的渴求,他急切的求歡讓昌子驚恐地跑了出去。雄造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間,他俯身拿起昌子遺忘的書包,里面掉出一個可愛的小玩具熊。他對著這個孩子氣十足的玩具熊若有所思,這時門開了,昌子走進來,默默地解著自己的衣扣,雄造一把抓住她的手:“別這樣,是我不好,你別這樣。”一對戀人相擁而泣,隔壁電器店傳來《青空》的樂曲聲,屋外的雨終于停了。對于雄造的沖動,黑澤明是這樣解釋的:“當時的青年有什么呢?沒有糧食,沒有音樂會的入場券,能夠得到安慰的只有性了。那些色情電影不正是這樣表現(xiàn)的嗎?”這種性欲并不是愛情的升華,而是一種原始的、動物性的欲望,反映出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條件下人類精神的空虛。在任何時代,性對于年輕男女都有著重要意義,雄造和昌子在悲慘的境遇中克服了原始的性欲沖動,踏著坎坷的道路去追尋光明的未來。小熊的孩子氣與蓮花的潔白一樣是少女的純潔性、純粹性的象征,對男性主人公來說,小夜和昌子不是作為性欲對象而存在的“女人”,而是保有著純粹性與童心的“少女”。她們的純潔、純粹、無私、忘我,引導少年度過精神危機,進而將精力投入到真正有價值的行動中去。
《丑聞》中的正子使少女的純潔性達到了巔峰,她的純潔不僅使男性的心靈得到凈化,更成為他們行為的推動力。與低俗媒體對簿公堂的新銳畫家青江,起初對于給自己辯護的律師蛭田缺乏信任,但在見到了蛭田的女兒——患有肺結(jié)核的正子之后,他被這個如星光般純凈、美好的少女所打動。她即使身患重病,仍然懂得關愛他人,心中沒有絲毫妒忌與不平。青江因正子而信任了蛭田,但蛭田卻暗地里接受媒體的賄賂,當他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時,看到正子責備的目光,感覺到良心的痛楚。臨終前,正子一再鼓勵父親為青江伸張正義,她的死終于令蛭田痛改前非,在法庭上說出真相。勝訴后,青江對記者說自己最大的勝利是“看到了一顆星星的誕生”,記者們聽得一頭霧水,觀眾卻心領神會:那顆新誕生的星星就是蛭田。星星這個意象承載著作為理想主義者的黑澤明對美好人性的隱喻,在充斥著丑聞與惡行的俗世,一個小女孩所煥發(fā)出的純潔與無私,的確如同映照在污水塘上的星光,微弱、渺小卻熠熠生輝。黑澤明賦予這個臥病在床的少女巨大的存在價值,這反映出一種與俗世價值觀截然不同的姿態(tài)。
在黑澤明其后的影片中, “少女”的含義逐漸演化為一種象征意義,履行少女職責的不一定是年齡上的“少女”,而是所有那些能夠給男性主人公以啟迪的女性。例如《椿三十郎》中的“少女”職責就是由睦田夫人及其女兒千鳥共同完成的,她們所擁有的穩(wěn)健精神是對武士暴力精神的反撥。對武士來說,武藝是必不可少的,但暴力并不能解決一切,以血洗血的方法只能造成更慘痛的犧牲,正如睦田夫人所說:“你就像是一把沒有鞘的刀……能很好地砍殺……但是,好刀是應該放在刀鞘里的?!鼻B母女的穩(wěn)健主義、人道主義、博愛主義有力地糾正了武士道精神的偏頗,使其沒有滑入暴力、愚忠和冷酷的深淵。《椿三十郎》中,白色山茶花順流而下的場面,使人不禁聯(lián)想起《姿三四郎》中的蓮池、《丑聞》中映著星空的池沼,但裹挾著無數(shù)山茶花的溪流比靜靜的池塘更加奔放有力,少女的清純美麗形象地詮釋了人性的美好,她們就如同引導但丁游歷天堂的貝阿特麗彩一樣,成為男性成長道路上的明燈。
二、蜘蛛女之吻——男性世界的入侵者
在黑澤明的多部作品中,“女人”作為一種符號,象征那些使原本寧靜和諧的男人世界陷于紛亂乃至崩壞的欲望。黑澤明的作品中很少有愛情,卻常常有性,這是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性問題上,黑澤明表現(xiàn)出強烈的“潔癖”,他極為反對電影中出現(xiàn)赤裸裸的性愛場面,甚至得知有些攝影棚在拍攝色情場面,都要繞道行走。對他來說,表現(xiàn)性行為本身不是目的,而將性置于象征層面,用以來代表人類某種邪惡、不純的本能欲望,才能讓性行為對影片情節(jié)構(gòu)成影響。他認為,單純執(zhí)著于性的人只具有動物性,而泯滅了人性,《紅胡子》中老工匠六助的妻子與徒弟私通,造成了全家人的巨大不幸。性的誘惑會使原本平靜的男人世界發(fā)生變亂?!兑肮贰分械拇迳吓c游佐是遭遇相似的退伍兵,雖然素昧平生但卻相安無事,但游佐為了給舞女買禮服而犯下殺人罪行,使二人的關系迅速轉(zhuǎn)變?yōu)檎皩αⅰ!秮y》中的楓依靠性控制太郎與次郎,挑起父子反目、手足相殘,使強極一時的一文字家族毀于一旦。
雖然黑澤明將“女人”刻畫為男性世界的入侵者,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從男權(quán)主義的立場出發(fā)把一切罪責歸咎于女性,實際上,男人從來都是自由的,他們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更有反省和贖罪的責任。在改編自《麥克白》的《蜘蛛巢城》中,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強勢的女人——淺茅,她較為忠實地秉承了麥克白夫人的性格,丈夫弒君篡位、暗殺好友的惡行無一不是在她的鼓動下完成的,我們似乎有理由相信她是主謀而鷲津只是從犯,但鷲津真的這樣無辜嗎?在林中遇到巫婆的是鷲津本人,倘若他真的對不屬于自己的權(quán)位沒有絲毫欲望的話,完全可以對那誘人的預言一笑置之。然而,他在第一時間就對預言的內(nèi)容很著迷,并急于驗證它,主君的封賞部分地證實了預言的準確性,這時鷲津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驚喜。盡管弒君和暗殺是出于淺茅的慫恿,可他完全可以選擇拒絕,驅(qū)使他越陷越深的是他內(nèi)心欲望的無限膨脹,淺茅只不過如實地說出了他想說而不敢說的話。鷲津采取一切行動都沒有任何迫不得已的理由,他是在積極地用惡行來促成預言的實現(xiàn),而這一實現(xiàn)過程的催化劑正是自身的貪欲。如果說“蜘蛛巢城”是人間社會的縮影,那么讓男人陷入罪惡之網(wǎng)的蜘蛛女就是他們自身在人性上的弱點?!吨┲氤渤恰氛宫F(xiàn)出“將不是那個材料的人放在那個位置上的悲劇”,這個選錯位置的人不是女性而是男性,他們對自己的罪行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黑澤明想要褒揚的不是作為第一性的男人,而是人性的閃光點,他要批判的也不是作為第二性的女人,而是人性的弱點。
三、 靜靜地看?!缘娜松_人
日語中的“達人たつじん”有兩個含義:第一,在某個領域經(jīng)過長期鍛煉,擁有豐富經(jīng)驗的高手,也就是出類拔萃的專業(yè)人士;第二,通達道理、心胸豁達、樂天知命的人,也就是《滕王閣序》所說“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 。這兩種意義上的“達人”都在黑澤明的作品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在黑澤明的大部分作品中,“人生達人”的角色始終由男性扮演,而在他晚年的作品《八月的狂想曲》和遺作《看?!分校谝淮伟堰@個位置交給了女性。
《八月的狂想曲》描寫了20世紀90年代,在長崎鄉(xiāng)間祖孫四人度過的一個不同尋常的暑假。在與祖母共處的日子里,孫兒們逐漸了解到祖父死于原子彈爆炸,也逐漸了解到在親歷過那次爆炸的人們心中埋藏著怎樣的痛苦、堅毅與隱忍。他們覺得祖母一定在恨美國,而祖母卻淡定地說:已經(jīng)過去45年了,無所謂恨與不恨了,“所有人都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戰(zhàn)爭是可惡的……因為戰(zhàn)爭,日本死了很多人,美國也死了很多人”。祖母流落夏威夷的弟弟錫二郎派自己的兒子——美日混血青年克拉克來到長崎,這次尋根之旅使他親身感受到原爆親歷者們深深的悲哀與苦痛。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祖母說:“對不起?!倍婺竸t輕輕地回答:“沒關系……你來了就行了,這就行了?!倍说碾p手緊緊握在一起,身后是一輪明亮的滿月,這個典型日本夜景所蘊含的和解與和諧是黑澤明長久以來一直向往的。影片結(jié)尾,酷肖蘑菇云的漫天烏云使祖母仿佛回到了原子彈爆炸的“8月9日”,她毅然撐著被風吹成喇叭形狀的雨傘,向祖父遇難的長崎市內(nèi)跑去,兒孫們則在暴雨中拼命追趕她。實際上,他們所追趕的不僅僅是一個瘦弱的老人,而是親歷過苦難的前輩們所象征的人類精神。
戰(zhàn)爭已過去近半個世紀,正在淡出人們的記憶,黑澤明覺得這是一種令人憂慮的現(xiàn)象。《八月的狂想曲》既沒有國家與國家的對立,也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對立,堅韌的老祖母是所有晚輩的引導者,黑澤明的目的并不是塑造一個被戰(zhàn)爭奪去親人的婦女,而是以這樣一個擁有典型經(jīng)歷的人物來表現(xiàn)長崎人所擁有的“威嚴”——他們從來沒有忘記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但他們堅強地活著,懂得反省和原諒,這樣一種現(xiàn)代人所缺少的“威嚴”恰恰是對待戰(zhàn)爭和歷史的正確態(tài)度。
《看?!访枥L的是江戶時代青樓女子的生活,這些女人所背負的苦難不僅僅是貧窮和卑微,最讓她們感到痛苦的是無法信任他人、無法投入和獲得真愛。 “大姐”深知青樓的種種規(guī)則與無奈,告誡剛?cè)氲赖男∶们f不要對客人動真情。事實證明,她的話是對的,小妹冒死搭救了一個年輕武士并與之相戀,但危險過后武士卻另娶他人。有心計、善經(jīng)營、決不依附男人的大姐是地道的“青樓達人”,但這不意味著她沒有熾熱的情感。影片最后,大洪水吞沒了一切美麗與丑惡,大姐把生的機會和半生的積蓄都給了小妹,逼著她與戀人駕船離去。萬籟俱寂,她一個人坐在屋頂上,腳邊是小小的燈籠,背后是燦爛的星空,雖然洪水近在咫尺,但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自言自語道:“總算可以靜靜地看海了。” “靜靜地看?!迸c“默默地賞月”一樣,都是一種在經(jīng)歷了大苦難之后的平靜與超脫,是一種對荒誕的命運無聲而頑強的反抗,雖悲哀卻崇高而美麗。
黑澤明在長達60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只創(chuàng)作過四部以女性為主人公的電影——《最美》《無愧于我們的青春》《八月的狂想曲》和《看?!?,而這四部作品的女主人公都是擁有強烈個人意志、具有男性氣質(zhì)的女性。尊重女性的黑澤明一直將描繪女性作為“圣地”加以逃避,所以有人說他描寫的女性“過于理想化”。對此,黑澤明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說:“我所寫的女性是‘應該寫的而非‘可以寫的。”換句話說,在他的作品中,女性履行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義務,她們形象地演繹著男性在成長歷程中遇到的那些影響深遠的啟迪與誘惑,演繹著在心智上不斷成熟的男性對他人日益增強的影響力與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