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壽鐵
韓國作家尹大寧1962年出生于忠清南道禮山,1988年畢業(yè)于檀國大學法語系,1990年獲得文學思想新人獎步入文壇,開始走上職業(yè)創(chuàng)作道路。他是一位勤奮而多產(chǎn)的作家,迄今已出版八部長篇小說、六部短篇小說集、一部小小說集、一部中篇小說集和一部散文集。
他的作品文體,尤其是短篇小說文體接近詩歌,精鏤細雕、玲瓏剔透,充滿溫暖和憂怨,像是清新、自然、雋永的長篇散文詩。20世紀90年代,他的作品以詩意的文句、顯現(xiàn)的美、對存在始源的探求、繪畫感受性和感性敘述,以及個人內(nèi)在世界的形象化賦予韓國當代文學獨具匠心的小說美學,被譽為現(xiàn)代韓國文學里程碑式的拓荒佳作。
尹大寧最新的短篇小說集《大雪預警》超越以往的固有風格,展現(xiàn)了短篇小說顯現(xiàn)美學的又一個新的高峰。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仍然堅持詩意的抒情文體,但他更凸顯人物感受的和諧與融合,內(nèi)心純情的美與哀傷,他放棄了以往西方油畫那種眼花繚亂的華麗手法,轉(zhuǎn)而采用東方水墨畫那種明暗與空白相融合的手法。
一幅幅美麗而富于動感的風景畫
《大雪預警》共收錄包括標題作《大雪預警》在內(nèi)的7篇短篇小說:《大麥》《草地上的午餐》《夢消失后的歷史》《五大山天空觀賞》《搗飛島上發(fā)生的事情》《旅行,夏日》。閱讀這些優(yōu)美的短篇小說,我陷入一幅幅美麗而富于動感的風景畫中,仿佛時間變成了流逝的音樂。猛地抬頭,主人公似乎就是生命中的相知伴侶,邁著輕盈的步伐,向我悄悄走來。從小說中抽離出來,掩卷沉思,就像一場鵝毛大雪把世間萬物都掩蓋得白茫茫一片一樣,腳下的世界頓時也變得分外妖嬈、抽噎哭泣。
對生命不可抗力的省察是尹大寧小說一以貫之的主題。在《大雪預警》中,各篇主人公也無一例外地面對生命的不可抗力,一旦主人公回避或屈服于生命的本原因素,這種不可抗力就開始發(fā)作并迅速分化開來。例如,男女戀人有緣千里來相會,但只因虛妄的誤解和乖戾的性情而失之交臂。于是,兩人的生命之旅就錯過轉(zhuǎn)機,誤入歧途,再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在《大雪預警》中,主人公尹秀與海蘭分手后,兩人約定少則數(shù)月、多則數(shù)年見一次面。尹秀把兩人的關系表述為:“并非時時掛念,萍水相逢,分離也無所謂?!北舜酥g,荒唐的誣陷和誤解致使兩人漸行漸遠、形同陌路。海蘭與丈夫之間,不僅沒有孩子,連婚姻登記都未曾辦理,如今她發(fā)覺兩人之間恩斷情絕,決意自盡。得知這一消息后,尹秀猶如晴天霹靂,不顧大雪預警,抽掉門閂奪門而出,火速奔赴白潭寺。
出租司機一路抱怨說,元通至白潭寺平時只需20分鐘的路程,由于大雪預警,現(xiàn)在要花兩個多小時。在暴風雪預警面前,脆弱的姻緣再次面臨考驗,男女主人公背負歲月的重負,歷經(jīng)12年的逃避、徘徊和孤寂之后,試圖重新彌合彼此支離破碎、殘缺不全的姻緣。主人公感嘆:“歲月悠悠,我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們活著,到底與他人建立什么關系?”
此外,每逢清明節(jié),《大麥》中的一對戀人就在一家溫泉旅館相逢。如此浪漫相遇,同床共枕一夜纏綿。次日,若無其事地各奔各家。連續(xù)六載,兩人一再重復這種聚而復散的故事。今年,女子首先到這里等待男子,由此拉開了故事的序幕。不久前,她被診斷為晚期乳腺癌,想起這樁不幸的姻緣即將告終,她情不自禁地回首以往歲月。她很想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這個男人。可是,他只不過是一個平庸的人,只知如何賺錢養(yǎng)家糊口。
她一邊拖著虛弱的身體,一邊望著這個沒出息的男子,下定決心割斷這樁毫無希望的姻緣之線。但是她就始終放不下這段情緣。當她悲憤地發(fā)現(xiàn),“她已來日無多,將像一尊棺材橫躺在桃樹底下”時,她才最終割斷了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姻緣。在無可逃避的人生岔路口上,主人公各自循環(huán)自身的“命運之環(huán)”,但唯當生命瀕臨終點,心靈受到劇烈震顫時,他們才各司其職,重新調(diào)準人生的坐標。
《旅行,夏日》講述了一個失戀女人的心路歷程。她失魂落魄,徘徊不定,來到了一座幽靜的港口。她偶然發(fā)現(xiàn)一群鯨魚黑壓壓地涌上陸地。凝視著這群因擱淺而死的鯨魚,她傷心欲絕,淚流滿面。第二天,這個女人心靈得到了莫大的撫慰,心懷無限的寧靜滯留在那里。在這神秘的港口,這個女人與兩個男人(小說家和演員)不期而遇,于是,他們結伴而行,踏上了另一條神秘的旅程。面對內(nèi)心深處的廢墟,他們努力撫平昔日創(chuàng)傷,把過去的悲傷化為相逢的喜悅和美麗的回憶,開始了不可預知的新生活。
然而,在《搗飛島上發(fā)生的事情》中,兩個男子(詩人和專欄作家)與姜小姐的相遇就另當別論了。表面上,兩人很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與她一起游玩、一起游泳。但是,當姜小姐突發(fā)心臟病猝死時,兩人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們自私自利、虛情假意,把姜小姐的死視為與己無關的純粹自然死亡。甚至恬不知恥、超然冷漠地宣稱:“活著本身就是愚蠢和殘忍的騙術。”“是的,就當是未曾發(fā)生過吧。到哪里也別再提姜小姐的故事。”他們就這樣試圖給自己洗刷罪名,擺脫難以逃脫的罪責意識。
另一部小說《草地上的午餐》,標題取自法國印象派畫家馬奈的同名畫。作者通過描寫“替代空間”,暗示村莊本身就是一幅巨大的藝術品。在馬奈的畫作中,人物被置于同一類樹木茂密的背景中,象征過去的三個主人公(一男二女)成為古典式三角形構圖的頂點。與此相對照,在尹大寧的這部小說中,象征現(xiàn)代的三個主人公呈現(xiàn)出各自的內(nèi)在世界,以及與其空間相似的廢墟。
有個熱血男孩瀟灑地唱起一支流逝的老歌《夢消失后的歷史》。這個男孩被叔叔搶走了心愛的愛人。為了表示抗議,在入伍前他將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入自己的臂膀。退伍后,他結婚成家,但卻無法忘卻昔日的愛,即“業(yè)已消失的夢”。他始終無法擺脫揪心的空虛和絕望,以致移情別戀,愛上了一個酷似“嬸子”的女人。當妻子開始懷疑他的不忠后,他毅然與那個替身女人分了手。有一天,他邂逅昔日所迷戀和敬重的那個戀人“嬸子”,一時間,他百感交集,淚流滿面,盡情傾述悲憤之情:“這些年,我活下來,只是為了殺死叔叔,一雪多年恥辱。”
經(jīng)過一番暴風雨般的情感宣泄后,他心里積壓多年的空虛感和絕望感日漸平息下來。在《夢消失后的歷史》中,主人公與叔叔之間一直緊張對峙,大有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之勢,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主人公才盡棄前嫌,與叔叔重歸于好。在良知與責任的感召下,主人公由來已久的妒忌、憎恨、憤怒、報復等生命的否定因素煙消云散,而代之以一種明亮的、寬容的、愛的微笑。
仿佛無可逃避的命運之風若無其事地掠過頭頂
在《大雪預警》中,每個出場人物都拼命掙扎在生命的不可抗力之中,試圖從命運的旋渦中走向拯救。由于漠視眼前一目了然的事實,他們不得不走彎路,難免付出代價。但是,即使是最后的拯救瞬間近在咫尺,他們也全然蒙在鼓里,以致讀者也跟著萬分焦急和心痛。仿佛無可逃避的命運之風若無其事地掠過我的頭頂,使我仿佛身臨其境,與主人公一道感受那悲歡離合、命運多舛的人生歷程。也許,這種令讀者“深陷其中、欲罷不能”的切身感受正是尹大寧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
與《大雪預警》中的主人公相反,在《大麥》《夢消失后的歷史》《五大山天空觀賞》等短篇小說中,主人公分別是有婦之夫、未婚女和離婚夫婦。在無盡的等候中,可憐的秀京哀求那個有婦之夫大發(fā)慈悲,賜給她些許的愛:“一年只召見我?guī)状尉托小!庇谑?,她過起了那種“不在乎朝朝暮暮,隔三差五見一面足矣”的生活(《大麥》)。正熙則提議:“如果您真的覺得吃力,我偶爾會給您發(fā)短信,那時,請您只需輕輕地抱我?!保ā秹粝Ш蟮臍v史》)。妍美則哀嘆:“我的存在只不過是為了滿足男人偶然的換季性需要而已。”她明知這種男女關系并不平等,可她就是離不開她心儀的那個男人。
盡管如此,他們的男性伴侶并不是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大體上,男人們所處環(huán)境優(yōu)越、事業(yè)一帆風順,但他們同樣為隱匿的匱乏和空虛所折磨。例如,在《夢消失后的歷史》中,就像正洙所言:“為什么我們總是像沒有墓碑的墳塋一樣極度空虛。就像夏日酷暑中空蕩蕩的庭院一樣,我終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我也實在不堪忍受。”
在尹大寧的早期小說,例如《銀魚垂釣通信》《回憶遠若天涯》中,像正洙一樣的主人公大都特立獨行,坦蕩于心靈天地,與天地精神往來。作為個體新的內(nèi)心回歸和存在探險,這種踽踽獨行、瀟灑坦蕩的主人公可視為個體生存對現(xiàn)實的孤獨反抗和浪漫超越。如今作者已步入不惑之年,他的《大雪預警》等最新小說變得更加貼近日常生活,更關注對世俗生活的深入探尋。從前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都坐在公寓中喝外國咖啡、啤酒,如今他的小說中的主人公則大都悠閑地坐在血腸湯飯店或敞篷馬車里,慢慢地啜飲著杯中口感醇美的本地米酒或燒酒,這是作者進一步貼近本土日常生活的標志。在這種空間場景變化中,作者面向本土生活世界,深入鉆研人與人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系。
短篇小說集《大雪預警》被譽為關于現(xiàn)代人際關系的實驗室或報告書,它清晰而形象地展示了時代永遠不得圓滿、糾結復雜的人際關系。初看上去,這種關系帶有所謂“不倫不類”之嫌,但是,與其用所謂“人生派”“新派”等文學思潮對其百般挑剔、橫加指責,不如關注其細膩而真切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對生存境遇的宏觀審視和微觀剖析。雖然各種人際關系形成于你我之間,但這種關系終究是對不可替代的自我存在的真實反映,如今它所折射出的心靈困境由于新的時代條件而獲得了新的道德感召力和時代緊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