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娜·阿倫特是20世紀最為閃耀的哲學家,在著作中探討了政治之惡和道德災難的“持久對話”。分析方法與眼界都極具原創(chuàng)性,其中關于公共領域的研究和探討更是其政治學研究的精華所在,建構一個公共領域,則是對一切極權主義傾向的斬斷。只有在公共領域之中每個人對于自身良知和行為必須處于不斷的思考和警惕之中,即使最普通的人也要明白何為是非,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過渡到政治責任的問題上來,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避免再次遭受政治惡的侵犯。
[關鍵詞]阿倫特;極權主義;公共領域
[中圖分類號]D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4)02 — 0037 — 02
[收稿日期]2014 — 01 — 11
[作者簡介]劉澤西(1989—),女,陜西西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政治倫理和行政倫理。
20世紀的德國政治思想界最閃光的一段是以韋伯和哈貝馬斯為肇始和結束的,另一個值得被記住的人是漢娜·阿倫特。對于這位極具天賦也充滿爭議的學者的討論與研究汗牛充棟,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等都能夠在她的著述中找到闡發(fā)思辨之處,同時阿倫特又是難以歸類的,她是自由與保守、左與右之間的獨特。1951年《極權主義的起源》出版,這本毀譽參半的著作是她成為一個政治學者的真正聲明,以此為起點,阿倫特以一種嚴肅的情感描述和分享了猶太人甚至整個人類在20世紀經受苦難,開始了與政治之惡和道德災難的“持久對話”。這種對話是開創(chuàng)性的,無法訴諸于任何已有的政治經驗和道德邏輯。1963年《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關于惡的平庸性的一個報告》出版之后,她遭到了更加激烈的批判,有極端人士甚至將阿倫特稱為“猶太人的叛徒”。對此,阿倫特的解釋說“我只是談到了‘惡的平庸性,我并不企圖以此建立一個理論和學說,而只是描述一下十分確實的情況,即那種廣泛的惡行現象,人們不能把它歸因于罪犯的特別的邪惡和病態(tài)或意識形態(tài)信念……無論所犯下的罪行如何窮兇極惡,罪犯卻既不兇殘也不惡毒?!薄?〕這種解釋也得到了后來研究者的廣泛認同。
在阿倫特看來,弗里德里希的“極權主義三要件”并不是構成極權主義的充分條件。因果關系并不是政治學的適用邏輯(至少在極權主義的分析上因果關系并不適用)。它認為這一個事件能夠被另一個事件推導出來,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只有當某些因素交互并且形成了一定的秩序和框架時,才會形成一個事件。也唯有這時,我們才能從這個已有的事件中追溯和探求它的形成歷史,才有可能歸納和描述它的特性。與因果邏輯相反,阿倫特提出了“極權主義的因素”(也就是《極權主義的起源》中的三個部分)即:反猶主義;資本的無目擴張帶來的民族國家式微和帝國主義殖民崛起;“隔絕(isolation)和孤獨(loneliness)”的個體與極權主義倡導的封閉和邏輯自洽的意識形態(tài)。更為重要和隱蔽的是,恐怖并不是極權主義的手段,而是其本質。與以往人類經歷的暴政不同:首先,極權主義本身是缺少現實功利考慮的,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將現實功利樹為敵人,同時描繪一個美好的“未來烏托邦”。反映到現實中就是整個社會的狂熱。它必須說服人們反對已有的制度和秩序,憎恨現實的功利,相信通過不斷的運動可以到達一個假想的美好將來;其次,為了維護這種運動,極權主義必須不斷制造敵人。極權社會中除了極權頂端為極少數的掌權者,所有人都處在危險的位置,這種做法給個體帶來的恐怖是極具壓迫感和持續(xù)性的,他們不得不言行謹慎,甚至不惜以違背倫常的激進展示對掌權者的忠誠以求自保。即使如此,整個社會也不可避免的處在一群人攻擊另一群人的情形之下,混亂甚至血腥成為社會的常態(tài)。再次,極權主義以一種蔑視個體的歷史觀和宿命論,為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廝殺”狀態(tài)提供了庇護。極權主義者們自稱把握歷史規(guī)律,一切的暴力、恐怖都是推動歷史車輪的必要手段,甚至一部分人由于種族、血緣、財富被屠戮也是合理的。這種反責任的傾向強化了反道德的行為,侵犯他人者不必受罰甚至能夠心安理得地被奉為暫時的楷模。
西方道德哲學中一直存在著一種認識:惡是善的缺失,因此必須站在善的對立處。從蘇格拉底到康德對于善惡的觀念都是一致的:人類的道德意識是無需證明的,一定存在并且發(fā)揮影響的。當行不義之時,從康德那里人會為內在的良知所鄙夷,在蘇格拉底那里人為自我矛盾折磨,然而從本性上說人不愿經受這種鄙夷與矛盾,這使“善”成為不證自明的選項。而對于現實中的惡的解讀,康德歸因于受到某種誘惑去行惡。然后通過“說謊”——這一人性的永恒污點來避免自我鄙視的壓力。沒有人愿意行惡,但是總有些行動者會陷入道德謬誤(absurdum morale)。即使如此,康德仍然強調人的寶貴的資質:絕對命令和理性選擇善的東西的意志,在左右人們產生道德行為。作為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阿倫特認為道德行為與外在加諸的法,無論是自然法還是人為法無關,道德行為是完全個體的。“道德性”與“合法性”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合法性”要求的只是好公民,并非道德的楷模?!熬佑谟嘘P人類行為的道德關切的中心是自我,而居于人類行為的政治關切的中心是世界”〔2〕或者說,道德的判斷標準是在于個人的,而政治的判斷標準則是在于外界。這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因此,極權主義政治惡的另一方面則在于它利用了人們政治行為與道德行為的罅隙?!傲钊吮У恼胬砟耸牵蠖鄶档恼胬硎怯赡切┤朔赶碌?,他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要做好人還是要做壞人的問題?!薄?〕 這就是阿倫特所說的“惡的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她不認為“惡的平庸”背后有任何理論或者學說,僅僅是一種現實的存在。〔3〕
當阿倫特在1961 年以一個記錄者的身份旁觀對于戰(zhàn)犯艾希曼的審判時,她看見的不是一個惡人,而是一個平庸無奇的普通人在體制中勤勤懇懇向上鉆營。面對法庭,艾希曼“陳詞濫調、常用詞語、因循守舊、標準化的表達和行為方式,具有被社會認可的作用,能使我們應付現實”,這正是令人憂慮的地方,一個看上去無害的人卻幫助政府殺害了大量猶太人。動機的平庸和效果的殘虐構成了不可思議的對比。將他視作龐大官僚體系中可以被替換的齒輪似乎是合理的解釋。在非極權國家和非獨裁國家中,去人性化的官僚科層制廣泛存在并且運行著,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被區(qū)分開來,科層制中的人在工作中的“零件”狀態(tài)在他們回歸到私人領域并在其中處理道德問題時已然被解除了。在這一點上,極權國家是鐵板一塊,從政治、經濟到文化,從公共事務到個人空間無一不被納入到單一意識形態(tài)主導下的宏大敘事中來。道德行為與政治行為,道德合理與政治正確進入了曖昧。只有那些完全隔絕于社會生活,拒絕政治參與的人才有可能從做有悖道德的事的風險中擺脫出來,但是阿倫特并不完全贊同以上的觀點。她更愿意從“這個人和他的所作所為出發(fā)”,更富遠見和挑戰(zhàn)性的思考這個命題。如果我們的倫理和道德擁有著極為強大的力量,如果我們內心存在著如康德認為的“絕對命令”般的準則并且選擇維護它,那么在一個政權的政治行為與基本道德底線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我們的應然選擇是對政權的“不負責”,而非心安理得的成為其中的零件支持著龐大機器的運轉。事實上,第三帝國的納粹政權“的確宣布了一套新的價值并且根據這套價值設計了相應的法律體系”,在經過設計的法律和政治體系中,能夠迅速順應甚至忘記與身份、教育甚至品行相適應的道德信念,去做甚至自己意料之外的壞事仍然心安理得的,不必是納粹。恰恰是在普通人那里,被哲學家、倫理學家們所珍視的道德、倫理被化約成簡單的風俗。只有這種風俗能夠帶來功利,能夠免除恐懼,人們就會遵從它。一旦風俗被看作一種標準為社會接受(更極端地說是被政權接受)普通人不會想到要對他們被教導去信仰的東西表示懷疑。真正的道德問題不在于極端的納粹主義者怎樣殘酷無情,而在于在普通人僅僅是調整了他們的行為去適應新的法律,他們并不是出于信念行動。這種惡沒有任何的思想,平庸而空虛。在寫給昔日好友肖萊姆的信中,阿倫特寫到“我的看法改變了……現在我的看法是惡不是根本的東西,只是一種單純的極端的東西,并不具有惡魔那種很深的維度……惡就像覆蓋在毒菇表面的霉菌那樣繁衍,常會使整個世界毀滅……惡是不曾思考過的東西……涉及惡的瞬間,因為那里什么都沒有,(所以)帶來思考的挫折”?!?〕
某些反思現代性的觀點似乎能夠解釋這種“沒有深度的惡”,例如鮑曼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指出的那樣:行為中介作為現代社會最顯著和基本的特點,在復雜的系統(tǒng)中使人自然的忽視因果關系,將行為的有礙觀瞻或者道德上的丑陋的后果“放逐”到行動者看不到的地方,將行動中的受害者物化。這意味著在現代性條件下實現的技術責任與道德責任的隔離應該對悲劇負有主要責任。這樣的解讀并不令阿倫特滿意,在對艾希曼審判過程的觀察中,她逐漸相信艾希曼作為科層制集體中的一員,并非對自己行為的后果一無所知。她相信這是一種存在著道德判斷的政治行為〔5〕,他在自主的執(zhí)行法律,并不受到良知這種與主觀感受密切相連,對于既有的事務持肯定傾向的人類情感的譴責。知識階層對于良知、道德、倫理的自明性太過于信賴,以至于當一個惡的力量想要對它們加以利用甚至顛覆重構的時候,并沒有受到阻攔。對于普通人而言,這些名詞都指向了習俗(孟德斯鳩在一個多個世紀前就將習俗與道德之間緊密的聯系了起來)。習俗建立了社會生活中的規(guī)約,而法律建立了公共政治生活的規(guī)則。當民族國家因為種種原因走向式微與衰弱的時候,法律首當其沖的受到破壞,而習俗卻保持了下來。在以邪惡為本質的極權社會中,法律別有用意而習俗是不可靠的,險惡或恐怖的發(fā)生只是時間問題。在這種環(huán)境中,人有理由為可能失去自己的良知和道義而害怕。
世界對阿倫特在哲學意義上是表象的空間,一個公共領域,政治生活正式在其中發(fā)生,參與者是復數的人,人類的復數性條件為我們提供了采取政治行動的可能性。每個人對于自身良知和行為必須處于不斷的思考和警惕之中,即使最普通的人也要明白何為是非,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過渡到政治責任的問題上來,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避免再次遭受政治惡的侵犯。而政治關切的意義不在于討論不義地對待別人和被人不義的對待兩者誰更可恥,而在致力于擁有一個不再發(fā)生類似行為的世界。
〔參 考 文 獻〕
〔1〕阿倫特.思考與道德關切——致W.H.奧登《責任與判斷》〔M〕.陳聯營,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2011,130.
〔2〕阿倫特.責任與判斷〔M〕.陳聯營,譯.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3〕Arendt, Thinking and Moral Considerations,Social R-
esearch,38:3 (1971: Autumn) p.417.
〔4〕阿倫特.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倫理的現代困境〔M〕.孫傳召.吉林:吉林大學出版社,2003,173.
〔5〕Dana R Villa. Politics, philosophy, terror: Essays on the thought of Hannah Arend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6〕樂小軍.政治惡語現代倫理的困境——從漢娜·阿倫特的視角來考察一個政治倫理問題〔D〕.上海:復旦大學,2008.
〔責任編輯:史煥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