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這里很快就會恢復(fù)平靜

螢火蟲掐滅最后一盞燈，暗下來的森林，篝火在奔跑。

起伏的波浪像風(fēng)的琴鍵。

柳根魚說要聽舒伯特的小夜曲，鯰魚說還是來一段貝多芬的命運，帶勁。

流淌的湯旺河依然故我，依然自西向東，像沉默的山，慢慢學(xué)會生長皺紋和白發(fā)。

像靜寂的森林，慢慢地懂得了愛恨。

篝火沉沉睡去。炭灰余溫還在。昨夜吃剩下的骨頭喝剩下的酒瓶還在，不知是誰嘔吐在樹根下的醉話還在。

散落草叢上的哥們義氣與紙巾還在，離去的車轍，燒焦的煙屁股，粗野的呼嚕還在。

不過，這里很快就會恢復(fù)平靜，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有來過。

鳥鳴依然準(zhǔn)時擰亮太陽，薄霧依然身穿白裙從浪花的年輪上，打撈起籽粒脫盡的鐘聲。

放羊的父親，在他靈魂的牧場，手握鞭子指揮一群懷孕的綿羊。

父親看見蒿草一邊招展良知與信念的旗幟，一邊彎下腰來把剩下的秋天打包。

我一次又一次地彎腰打撈

我大幅度地側(cè)著身子，用一只腳用力地從上往下踹草根，雙手緊緊抓住筐的一端。用力地把筐的另一端送到水邊的草根旁。恬靜的、緩緩流淌的水面下，有預(yù)期的快樂，有不可知的驚喜。

林蛙站在浪花之上順?biāo)?，遠(yuǎn)遠(yuǎn)地，張著大嘴撲向我。

我像一枚被現(xiàn)實磨圓的鵝卵石，站在水里，左右逢源。

長翅膀的魚閃著晚霞的顏色。在水花間蹦跳，唱著最后的挽歌。

臉盆、篩子、竹筐、指縫里流出的童年，抓住了一條，又跑了一群。

窄窄的河道，纖細(xì)的腰。

我看得見遺世獨立的蘆葦。裸著純白的骨骼。和風(fēng)中搖擺一萬次的美麗。

我看得見山腳的那棵老樹，多像陶淵明不停地頷首、微笑，手捋胡須，在夜里綻放出詩歌的光芒。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彎腰打撈，那謙卑的遼闊的愛，還是向大海跑去！

在水的岸邊

泊在一滴水里，我多么怕這透明的液體把我出賣。讓早起的露珠看到我的不潔，讓勞動的螞蟻看到我的懦弱。

更要命的是，陽光一個指甲蓋般的噴嚏就能把我的尊嚴(yán)打翻在地。

我還有什么資格和這條河談斤論價，妄想在談判中逮到大魚。

身前是樹，身后還是樹；左面是山，右面還是山。

山與樹之間鏈接著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湯旺河，清瘦端正，溫和含蓄，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清凈自在是浪花的福祉，放下、舍得、看破，是漣漪的吉祥。

一個在水的岸邊丟失了故鄉(xiāng)的人，該如何在風(fēng)卷刃的季節(jié)里請求寬恕。

一頭老牛迎面而來，慈祥的眼睛與我擦肩而過時，狠狠地剜了一下我新買的皮鞋。

冰排遠(yuǎn)去

雪在退場，露出土地黑色底褲。

尖眼兒的紫貂在潮濕的腐爛的樹葉深處，叼出一條四處逃匿的鉆倉鼠。

過早結(jié)束冬眠的黑熊，它多么希望，冰凍的河面上會蹦上一條開河的胖頭魚啊！

四月的小興安嶺。瓦藍(lán)的天空開始有了草色，隱忍的水，從山上的石縫里灌木叢中涓涓而下，像悄無聲息的黎明，讓人間有了煙火；像毛茸茸的太陽，讓大地有了陰影中的隱秘快樂。

該來的一定會來。

當(dāng)我在湯旺河邊站定，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山后轟隆的霹雷聲接踵而至。倏忽間，我看見冰排翻著波浪又浩浩蕩蕩而去。

這突然的撕裂和暢快，這突然的悸動和桎梏，讓我忘記了誰是冰排，誰是我，誰是破碎的塵埃。

依稀記得你說你要幸福的海。然而，現(xiàn)在，我只能給你詩歌中的冰排，和眼前你所能看到的愛。

面對那條河

大腹便便的林蛙，仰躺在河邊一塊被陽光環(huán)抱的青石上，像世間所有的準(zhǔn)媽媽一樣，表情愉悅，目光充滿憧憬、期待。

迎風(fēng)歌唱的綠草，它們的嗓子真甜，像沾了蜂蜜的引線，松濤的琴鍵一響起，含苞的百花，倏忽間，在枝頭、樹后、水畔，爭先恐后露出自己嬌嫩的笑臉。

從山上順?biāo)碌拇悍朱o靜流淌。途經(jīng)清明、谷雨；途經(jīng)春種、秋收。而那條河，站在目光所及之處，依然恬淡，依然安靜，依然母親一樣，相信孩子在日落時分一定歸家。

要我說些什么，面對那條河，要么低下頭，要么轉(zhuǎn)身離去。我的一生，注定和這條河唇齒相依，血脈相連，并且相濡以沫。

野鴨子水面上的高興就是我的高興，浪花翻卷黃昏的憂愁就是我的憂愁。

我的湯旺河啊，我愛你淺唱低吟的生活，我更愛你懷揣火苗，在生活的低處，隨時保持自己的堅硬和清白。

今夜，我在一朵露珠里沉默

今晚，我看見蘑菇的花帽子被月亮戴走，只留下銀河里流淌的水，像陌生的瞬變時光在樹影里閃爍。

哦，那干枯的樹墩上，盤腿坐著修煉的山兔。草窠里俯首稱臣的是落葉。

此時風(fēng)已歇息，黑螞蟻的那匹大馬，穿過夢的疆場和箭矢的一生。

悲憫，是飄揚的鬃毛上零星的星光。

今夜。鳥鳴在一朵朵露珠里沉默。

仁慈的閃電像打苞的花骨朵從枝頭出發(fā)，盛開人世的喜樂，綻放佛的慈悲。

今夜，我要等待萬物入睡之后，去山根底下的河床上拾一些詩歌取暖。然后，做一棵松樹，聆聽泥土的心跳。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誰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沉寂的，在我的家鄉(xiāng)，卻不！

穿盔甲的螞蟻舉著樹葉，樹葉上坐著紅嫁衣的春風(fēng)，沒來由的一聲鳥鳴，擊穿多少歲月的樹洞。

誰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孤獨的，在我的家鄉(xiāng)，卻不！

梅花鹿低頭在河邊拾撿月光的銀子，水耗子在水面上劃過一道嘯叫；埋伏在草叢中的森林狼，竟然對眼前談情說愛的山貍子免開尊口；森林檢察官貓頭鷹，對所有看到的一切，都記錄在案。

誰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無情的，在我的家鄉(xiāng)，卻不！

蔬菜大棚里澆水的腳步把露水弄濕，農(nóng)用車在進(jìn)城之前最后一次檢修腿腳：灶膛前低頭炒葵花籽兒的母親，鐵鍋里翻滾的不知道是不是她順著皺紋淌下的汗珠，抑或還是淚水。而年輕的行李躺在炕上，因?qū)h(yuǎn)方充滿期待而輾轉(zhuǎn)無眠。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擁擠在一節(jié)車廂內(nèi)，隨著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中緩緩爬進(jìn)，鐵力、綏化、伊春、上甘嶺、湯旺河、烏伊嶺。突然出現(xiàn)在窗外的毛嘟嘟太陽的大紅臉蛋兒，讓車廂里從未見過面的過客，興奮地叫出彼此名字，并在族譜上互為親人。

此時，穿堂而過的晨風(fēng)，多么像一縷悠揚的血脈。散發(fā)著五味子的芳香！

那頭瘸狼

誰掐滅了星光，讓螢火蟲提著燈籠，走進(jìn)森林深處，走進(jìn)狼牙交錯的疆場。

誰沒有準(zhǔn)備好為生存付出代價，就不要仰天長嘯，目光深邃，像個詩人。

它沒有像所有失敗者那樣，低著頭，倒退著走出族群的視線。而是像往常狩獵那樣，在一聲鋒利的哀嚎過后，像一個戰(zhàn)士躍出戰(zhàn)壕，不過，這一次姿勢不夠完美。

它努力讓自己放松，努力使自己緊繃的腰和臀部低于倒伏的灌木叢，更近距離地貼近土地，讓鼻子不僅能夠分辨出土地的呼吸，還能夠在風(fēng)的某個音節(jié)上找到進(jìn)攻的節(jié)奏。

多年后，我和姑父坐在一盞煤油燈下，就著木刻楞外面呼嘯的暴風(fēng)雪喝酒。醉眼朦朧的姑父用手指，戳著掛在他身后的一張風(fēng)干的狼皮，說道：“這家伙，我倆整整周旋三年，要不是腿瘸，誰負(fù)誰勝……真是個好對手??！”

那天晚間，姑父歪脖吞咽兔子肉的時候，我看到墻上的狼皮也在歪脖吞咽兔子肉。

那天晚間，姑父把槍撅了。

那天晚間，姑父的哭就像窗外的暴風(fēng)雪，上半夜劈啪作響，下半夜鼾聲如雷。

當(dāng)我喊出大山的名字

當(dāng)我喊出大山的名字，大山慌忙扯過一片黃葉，遮擋裸露在外皮包骨頭的身體。

我越熱情地回憶曾經(jīng)的美好，大山越是拘謹(jǐn)，雙眼蓄滿不安。

我問我早年種下的白樺、紅松、水曲柳是否還在？

我問我早年在狼嘴下解救下來的那對秋沙鴨夫婦，是否子孫滿堂？

我問這個季節(jié)到湯旺河，還能不能看到懷孕的林蛙在浪尖上甩籽？還能不能在河水棲息的港灣，觀賞到七粒附子和胖頭魚相親的場面？

我滔滔不絕。大山的臉鐵青成石頭的沉默。

當(dāng)一陣黃褐色的浮沙掠過，大山開始咳嗽，起初站著手捂著嘴小聲地咳，很快，拍著胸膛大聲地咳，一聲接一聲地咳。

咳出風(fēng)，咳出雨，咳出水土流失，咳出沙塵暴；咳出霜花、樹掛、雪球、冰凌兒、土坷垃；咳出青松、紫椴、胡桃楸、黃菠蘿、山槐；咳出最后的東北虎、馬鹿、黑熊、野豬……

當(dāng)我試著去攙扶它時。大山費力地彎下腰去，邊向我擺手，邊用手背去擦拭流出來的眼淚。

咳著咳著，嚎啕之聲像一群黑烏鴉，在一片砍伐殆盡的林地上，呼嘯而起。

年輪之外的世界

陽光坐在樹墩上，看蜘蛛，一針一線編織幸福。

蜜蜂歌頌過的花朵流淌勞動的甜蜜，土里打滾的蚯蚓用羨慕的眼光。欣賞蘑菇上唱歌的螞蟻，是怎樣用觸角撫摸愛情。

年輪之外的世界廣闊，廣闊到即使我站在鳥的翅膀上，還是不能夠看清，森林深處，那頭臨盆的母鹿，她如何在陣痛中產(chǎn)下幼崽。

像祖輩一樣，快速地教會孩子站立，吃草，奔跑，在草尖上傾聽風(fēng)聲。并告誡孩子：好好生活，好好愛，從容應(yīng)對生死。

拍拍身上泥土，我在暮歸的鳥鳴里彎腰站起，曾給我生命短暫休整的這個樹墩，仿佛擁有了我的體溫，只用一秒時間，便把身上的皺紋蕩漾成漣漪。

此時，順?biāo)碌啮a魚，閃著晚霞的鱗片。

又是一年春來到

柴棚漏水，堅硬的冬天，終于在春風(fēng)的撫摸下退卻三尺。

倒貼的“福”字敲打門環(huán)，像是告訴準(zhǔn)備出門打工的春聯(lián)，業(yè)精于勤，不辜負(fù)好青春。

在一團(tuán)溫暖中坐下，陽光蹲在爺爺水曲柳拐杖的龍頭上。

瞇縫著眼睛，享受一浪一浪的風(fēng)吹。街道遼闊，草木慵懶，上午的時光靜寂，沒有車來人往。

“又是一年春來到，不知今兒又少了誰？”爺爺感慨著，把擱在木凳上的那杯茶，托到唇際，仔細(xì)端詳，然后吹去熱氣騰騰的茶沫，似乎綠瑩瑩的水下，有未曾融化的雪需要清掃。

陸續(xù)有老哥們、老姐們，從各自家中被拐杖攙扶出來。一冬沒有相見的話語，爭著說出對方彼此的變化。

俄頃，有風(fēng)悄無聲息鉆在眾人腳下，東聞聞，西嗅嗅，夾著尾巴離去。

服飾光鮮的我，站在爺爺身后，百無聊賴地仰頭看瓦藍(lán)天空中孤獨的浮云。

有一刻，我竟然發(fā)現(xiàn)，那些忽飛忽落的麻雀，怎么那么像外出打工的父親和母親，姐姐和姐夫。

誰的肩上蹲著一只鷹

誰的肩上蹲著一只鷹？

走出白樺林的太陽，褶皺的臉上有槍煙劃過的鳥鳴。

掛滿白霜的狗皮帽子，像一枚凍僵的落日。

蜿蜒的河道由西向東，河面上扎扎毛跑過來的風(fēng)。圍著黃昏的蒿草不停低吠、徘徊。

我在倉房外，看見黃鼠狼，叼著父親準(zhǔn)備祭祖的凍山雞揚長而去。我沒有阻止這場偷竊，我惦記鐵缸中的凍山梨已經(jīng)好幾天。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天。一截骨折的炊煙，絆倒一封遍體鱗傷的家書，那些帶冰碴的消息，被授于時間的郵筒。

誰的肩上蹲著一只鷹？

誰的烏木煙桿子挑著一盞燈籠？誰的一聲嘆息擊中一只散步的黑兔？

誰的一生驚醒了失眠的夤夜？誰在雪中復(fù)制了自己？

唉，沉默的大山依然沉默他的沉默；

唉，孤獨的森林依然孤獨他的孤獨；

唉，我真的忘記自己是叫沉默，還是叫孤獨了。

凌晨兩點鐘的大雪

他沒有注意到風(fēng)停了，他更沒有注意到探照燈變得氤氳了。他也沒有注意到，爬在臉上的汗水，什么時候和鉛粉攪和在一起，不再關(guān)心他的冷和他的寒。

口中呵出的不是對歲月的妥協(xié)。鐵鍬鏟起來的也不僅僅是對生活的熱愛。

生存是這堅硬、沉默的礦石，是黑夜在火車黝黑的身子上畫出的火花；是這突然降臨的大雪，啃著凍裂的腳步聲。

盡管棉帽和口罩，盡管棉襖領(lǐng)和袖口，盡管氈鞋和褲管都扎得緊緊，依然有意外的饋贈，面對那些雪沫、沙子、石粉，他沒有表現(xiàn)出或喜或悲，干瘦的兩只手，緊緊抓住鐵鍬把，像抓住自己的命運。

和身邊許多在勞作中提煉幸福的男人一起，不妥協(xié)，不投降，不向命運低頭，像這凌晨兩點鐘的大雪，有迷惘困惑，更有迷失方向中探尋生命的尊嚴(yán)，即便黎明慘白、冰涼，閃著冰碴的微光。

創(chuàng)作手記

面對小興安嶺，我知道，我曾經(jīng)寫下的湯旺河、紅松、白樺、林蛙、森林狼、馬鹿、黑熊、野豬、猞猁、野兔、松鼠、山梨、山葡萄、都柿、草莓、人參、刺五加、五味子，以及蘑菇、木耳、刺嫩芽、金針菜、柳根魚、鯽花、滾燙的蟲鳴、燕叫和秋風(fēng)，都不及母親皺紋中深埋歲月的炊煙。

面對滾滾紅塵，我常?？絾栕约海瑸楹螌?，為誰寫，寫什么，怎樣寫。沉默的土地、河流、森林、山巔依舊沉默。寧靜的小興安嶺依舊寧靜。不過，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那股松濤，卻像水一樣清洗我的靈魂，像火一樣溫暖我的內(nèi)心，像鞭子一樣校正我前行的方向，像風(fēng)一樣打掃我身體上的不潔，像木魚一樣時時刻刻敲打我的良心，讓我警醒，明白自己的靈魂還剩幾兩幾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