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亨銳克·耶格爾 著〔德〕馮英 譯
孔子作為啟蒙的催化劑
〔德〕亨銳克·耶格爾 著〔德〕馮英 譯
十七世紀初葉,儒家思想經耶穌會士西傳并在西方知識分子中引起了震動。萊布尼茨,尤其是沃爾夫把儒家的《四書》看作為絕無僅有的實踐哲學,不僅從中找到了哲學思想上的認同,而且致力于儒家思想的西化和傳播?;谌寮医浀浠A上的儒家道德思想和政治學說,給西方視基督耶穌為唯一的世界觀以巨大沖擊,并作為一種催化劑,給予西方的啟蒙運動以補充。由于種種原因,有關儒家學說對歐洲思想文化發(fā)展的影響和作用問題,依然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
孔子 啟蒙 《四書》 催化劑 耶穌會士
十七世紀初,當歐洲的文化思想界人士第一次獲得了在一個廣闊范圍內可以接觸并閱讀到有關中國信息和資料的可能性時,這無異于在歐洲大陸引發(fā)了一場大地震,其影響之大遠非一個世紀前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所能同日而語的。如果說,哥倫布所看到的還是一個原始部落式的未開化的大陸,那么,那些有關中國的報道、翻譯以及書信,也就是那些自利瑪竇(Matteo Ricci,1542-1610)以來,由耶穌會會士傳遞到歐洲的文字和消息,卻向這里的人們展示了一個難以估價的、不可思議的、高度文明的國家。
對于西方世界從精神領域重新定位如何走向未來而言,那些為耶穌會會士所翻譯的儒家古典著述,變成了一種神靈啟示的源泉。作為一種思想沖突,首先就表現(xiàn)在這樣的事實上:這些翻譯的儒家古典給人以這樣的印象,那些在中國傳說中的遠古時期的皇帝,早在(諾亞方舟的)洪水之前就已經統(tǒng)治著世界。那么,圍繞著中國日歷與猶太教-基督教日歷時間的一致性問題,就引發(fā)了一個沖突。問題是,基于一種可以追溯到遙遠過去的古老文化的紀年史而介紹的創(chuàng)世史,它從時間上還能具有相對的準確性嗎?那基督教世界觀相對于它還能算作為完整的嗎?況且,中國的“易經”一書甚至已經明確地宣布,這世界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
假如說,類似于此的觀點被看作為正確、有效、通用的話,那很快地就形成了這樣的一種證明:中國人以及所有那些用漢語所著述的,也許都屬于危險的無神論范疇,而這些思想、觀點無疑都必須受到禁止。圍繞著創(chuàng)世以及“真正、通用的日歷”之爭,最終在帶來了一系列的自然科學發(fā)現(xiàn)之際,也引入了一種現(xiàn)代的歷史意識觀。在這種歷史意識觀中,人們已經看到,對創(chuàng)世問題來說,任何一種文化都不能把自己的學說看作為唯一正確的。
戈特弗里德·威廉·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年7月1日-1716年11月14日),這位當時最偉大的宇宙論思想家,竭力嘗試著,以其對中國感受之全部,進行協(xié)調、解釋和思考。即便是在臨終時,他還躺在病床上繼續(xù)著一份有關中國哲學的短評。早在1698年時,他就向當時中國的乾隆皇帝寫了一封詳盡的書信。他在這封信中提出這樣的建議:建立兩個學術研究機構,其中一個在漢諾威,一個在北京,以便彼此能夠對兩種文化進行學習、研究,并從中收益。萊布尼茨堅信,中國對歐洲科學和技術的理解和消化,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一旦到了那時,中國將有可能超越西方,而且是以一個對政治強權者們而言,帶有某種要求政治上和經濟上平等的致命性打擊的方式。因此,在進行貨物(尤其是中國的茶、絲綢、瓷器和漆器)交換之際,也應該進行思想、文化的交換。1692年,萊布尼茨在給活躍在中國的耶穌會會士克勞迪奧·菲利波·格里馬爾迪(Claudio Filippo Grimaldi,1638年9月27日-1712年11月9日,中文名:閔明我)的信中這樣寫到:“只有這種交換關系是正確的:中國人在實踐哲學領域超前,而我們德國人長于理性思維;通過交換,我們都會取長補短,共同在學習借鑒中進步?!?/p>
在他的《中國報告》一書中,他肯定地說:“如果說,我們……在技術科學領域有優(yōu)勢的話,那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這也是我不得不感到慚愧的——在行為哲學方面處于落后的狀態(tài)。我這里所指的就是倫理學和政治學……不管怎么說,在我看來,這也許是必要的,那就是,請中國人向我們派出布道者?!?/p>
在歐洲與中國這場“偉大的相逢”中,萊布尼茨看得了一種巨大的潛在能量。在萊布尼茨的眼中,作為這種不可遲疑的學習過程,其決定性的先決條件就是對儒家經典著述的一種高質量的翻譯和注解。
在萊布尼茨時代,儒家的經典的“四書”有兩個譯本出版,它們在歐洲大陸引發(fā)了巨大的共鳴和震動。一本是菲利普·考普雷特(Philippe Couplet,1623-1693,中文名:柏應理)的《中國哲學家孔子》(1687年出版,但考普雷特的譯本只翻譯了“四書”的前三部);第二本就是弗朗索瓦·諾埃爾(Francois Noel,1651年8月18日-1729年9月17日,中文名:衛(wèi)方濟)的《中國六大古典名著》(作為“四書”第一部完整的西語翻譯于1711年出版,其中《孟子》一書也收錄在這部譯著之中)。
1711年,當德國哲學家克里斯蒂安·沃爾夫(Christian Wolff,1679-1754)拿到這本還散發(fā)著印刷油墨味芬芳的譯著時,激動不已,并馬上把它當作為神靈啟示的源泉。尤其是在沃爾夫1721年出版的《德國倫理學》一書中,可以找到大量贊揚儒家思想的地方。最大的社會性影響當屬他在1721由于弗朗索瓦·諾埃爾翻譯課所引發(fā)的社會反應。沃爾夫經萊布尼茨推薦到哈勒大學任教。他在自己“關于中國實踐哲學的演講”中聲稱,他的哲學思想和觀點與儒家的完全吻合。隨后,他的演講引發(fā)了激烈的爭吵,并且在全歐洲的神學院帶來了一場大震動,130篇批判性文章的矛頭直接指向他。最后,沃爾夫被普魯士驅逐出境;1723年11月,他“由于不同道之懲罰”而不得不離開哈勒。
然而,沃爾夫的影響力并未因此而減少。這里的一個例證就是,在馬爾堡任教期間,他的聽眾將近千名,其中不僅有來自歐洲各國的大學生,也有來自亞洲的。可以說,在十八世紀早期,他的哲學影響是任何人也無法比擬的,就連沙皇彼得大帝和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都敬重他,并尊稱他為一個開明君主的精神導師。如果沒有這些面向世界的先鋒思想家及其貢獻,那作為啟蒙運動碩果而予以慶祝的伊曼努爾·康德的普遍、有效的思想觀點,也許是不可想象的。不妨想想看,伏爾泰(Voltaire,1694年11月21日-1778年5月30日,法國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正是通過腓特烈二世的看法,發(fā)現(xiàn)并接觸到沃爾夫的哲學思想和教學,并由此而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斑窺豹,我們由此就可以想見,這種“偉大的相逢”實際上所具有的規(guī)模和影響是何等之大。
所謂的沃爾夫演講所造成的轟動性,顯然純屬在信仰問題上對于某種更優(yōu)越、高超的普遍有效理性的一種懺悔和表白。這種懺悔和表白的爆炸性力量隨后有可能被看作為啟蒙運動的精神催化劑:人類可以有力地開發(fā)他們的理性資源;通過父母以及國民的全面性教育、培養(yǎng),一個開明的國家就可以形成,而一個這樣的國家就不再依附于教會;現(xiàn)代人的形象當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為基礎,而且這樣的人有能力不再受教會權力的制約和限制。這就是沃爾夫演講的主要觀點,而且在他的這些思想觀點中,中國成為一種新型國家表象和新人類形象的標志性象征。臨終前夕,沃爾夫還這樣地寫到:“這讓我覺得如釋重負,因為那為中國人如此有效地實現(xiàn)了的儒家學說,被我從哲學本身出發(fā)予以了證明和展示,并且?guī)Щ氐搅死硇灾笇У穆窂缴?,從而使儒家學說的真理性和實用性得到了認可。而且,這一點實際上自這些中國哲學家以來,就已經顯示得越來越清楚,那就是,這些出自于其理論學說的政治原則以什么樣的方式方法在一個不斷流趟的河流中飛濺著耀眼的浪花。這些原則,這些作為一個國家發(fā)展高峰予以維護并且孕育了中國人的學說,至今為止,我已經向世人介紹了。”
沃爾夫的“孟子書評”在此更加意義非凡。在書中,人的自然本性與成熟和成長在政治上被結合在一起:一位當權者越是有權力和責任,那他就越發(fā)要堅持拓展自己的良知,并以此使老百姓在物質和精神上的福祉得以滿足。由此所得出的就是——以啟蒙運動的語言——要求統(tǒng)治者(在沃爾夫那里的說法是:開明的君主),要有道德和思想上的責任感;要求給所有人以教育的機會(在萊布尼茨和沃爾夫那里的說法是:進行科學研究和國民教育);要求所有人的尊嚴都得到承認(沃爾夫是第一位用德語明確提出人權問題的哲學家),并且要求探尋宗教哲學傳統(tǒng)的良知、核心之所在。
在此,不妨引述諾埃爾的拉丁語《孟子》譯著中七·四A的一段話(直譯為):“孟子因此而進一步補充說:因為我可以思考和認識天地萬物,所以天地萬物我都具備了。反躬自問,我所認識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因而也非常快樂。然僅當努力地實行恕道,那追求仁德的捷徑也就找到了?!盵1]孟子原著為:“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睘楸阌谖覈鴮W者對早期西方漢學家對中國古典哲學理解情況的感知,我把諾埃爾的《孟子》拉丁語譯文直譯于此?!g者注那為諾埃爾用優(yōu)美動人的拉丁文所翻譯的《孟子》——它被克里斯蒂安·沃爾夫以“全集”的形式重新編輯——成為了從內部沖破并打碎歐洲狹隘的世界表象的更寬闊、深刻的儒家聲音。
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就沒有對沃爾夫哲學產生和影響史的研究,也沒有關于他對中國哲學探討深度狀況的研究。人們所看到的也就只是這種“偉大的相逢”在文字層面上的提法和表述,從而也就在歐洲文化史上留下了一個顯著的盲點。而實際的情況卻是,這種與中國——也包括與伊斯蘭國家——那果實累累的文化交流和滲透早已經進行得如此的深刻,以致于啟蒙運動發(fā)展到今天,似乎所有這些都無須尋根問底而作為純粹的歐洲遺產根植于我們的文化意識中。
也包括對于這種忘卻的可能性原因,迄今為止依然是鮮為探討和研究。在此,作為一種猜測,這種忽視其他文化價值影響的直接原因一如既往,有可能在于當時的歐洲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自我表象,也就是那在十八世紀中葉已經形成了的漂亮聲音,并且至今一直以不同方式方法、在不同偽裝下以所謂的歐洲的思想和標準在世界各地和許多領域仍然使用著的自我表象。
在對中國的態(tài)度上,當年就已經表示出了一個巨大的轉變。形成這種轉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按照沃爾夫的想法就是,西方未必一定要向中國派遣傳教士去送什么福音,教會以某種有目的宣傳所要達到的,不外乎是愚民以及那些有需求者的宗教皈依。為了能夠解除中國人所不愿意為自由貿易而開放港口的心態(tài),那些新崛起的貿易大國就是要贏得社會輿論的支持,從而對中國人施加壓力。而共和派的思想家們卻相反,他們把中國描述成為一幅這樣的圖景:一個殘暴的專制政體。人們從這幅圖畫中所看到的就是,那獨裁的統(tǒng)治者封殺所有通向自由的歷史性發(fā)展。在這個時候,全面對中國實施經濟和軍事掠奪的時機已經具備了,它以兩次鴉片戰(zhàn)爭首次達到了最高潮,而它所導致的關鍵性后果就是,那個在1800年還處在發(fā)展高峰的國民經濟,到1950年時卻已經變成為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之一。
隨著中國現(xiàn)在所具有的力量,一個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強烈反思正在那里興起。人們對于自己所擁有的精神財富、現(xiàn)實狀態(tài)及其普遍性意義的意識越來越濃。誰想使這種發(fā)展達到完滿,那就要像三百年前萊布尼茨和沃爾夫所說的那樣,誰就必須認真地研究和探討中國哲學的這些經典著述。
〔責任編輯:平嘯〕
Confucius:a Cata lyzer of Enlightenment
〔Germany〕Hendrik Jaeger(author)〔Germany〕Feng YIng(translator)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17thcentury,the Confucian thought was spread by members of Society of Jesus to the West and shocked the western intellectuals.Leibniz and especially Wolf took Confucian the Four Books as the unique practical philosophy,not only finding philosophical identity in Confucianism but also comm itting themselves to both the adaption and the spread of the Confucian thought to the West.Confucian moral thought and political doctrine brought great impacts on the Western outlook of world in which Jesus Christ is exclusive,simultaneously comp lementing the Western Enlightenment Movement as a catalyzer.For various reasons,European academ ia is weak in such issues as the influence of the Confucian thought on European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Confucius;enlightenment;The Four Books;catalyzer;members of Society of Jesus
亨銳克·耶格爾,德國希爾德斯海姆大學哲學所副教授
馮英,德國波恩東亞研究院研究員
該文刊登在《法蘭克福匯報》2012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