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雄 郭齊勇
在中國歷史上,尤其是在漢代曾出現(xiàn)過 “孝治天下”、“舉孝廉”這一奇特的政治與文化現(xiàn)象,并產(chǎn)生過多重的社會作用。比較世界各大文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以儒家思想為背景的孝廉文化是中華文化中最具特色的文化之一。儒家道德學(xué)說是一種自律倫理學(xué),在這個有機體系中包含各種作為道德規(guī)范的德目與作為個人品質(zhì)的德性,種種德目若要在現(xiàn)實中產(chǎn)生客觀效用,必須首先落實、體現(xiàn)為個人層面的德性,這是基礎(chǔ);其次是落實為社會宏觀層面的文化資本,并且作為一種權(quán)威,其話語權(quán)必須掌握在知識分子手里。需要注意的是,與按照西方倫理學(xué)所理解的德性有較大差別,這里所談的德性乃是基于良心善性而加以擴充所得之德性,而非外在規(guī)范的習(xí)慣化、內(nèi)在化。根據(jù)《孟子·告子上》, “仁義內(nèi)在”, “非由外鑠我也”, “操存舍亡”,一切德性品質(zhì)本質(zhì)上都是存養(yǎng)工夫所致。此外,自2012年年底孝感市舉辦首屆孝廉文化研討會以來,已有學(xué)者發(fā)表過關(guān)于孝廉及其關(guān)系的文章①,但該文主要是從德目的角度談的,對作為德性的孝廉及其引生關(guān)系探討不夠,故本文擬做出一些補充。
在孝與廉這兩個德目中,孝更加具有本位性,被先賢論述的也更多,因此我們的考察先從孝開始。關(guān)于孝之于中國社會的重要性,謝幼偉先生曾說: “中國社會是徹始徹終為孝這一概念所支配的社會。中國社會是以孝為基礎(chǔ)而建立起來的?!雹谇‘?dāng)?shù)乩斫庑⒌倪@種重要地位,需要我們先了解古人對孝的看法。
《爾雅·釋訓(xùn)》云: “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友?!雹邸吧聘改浮奔磹鄹改钢?。 《說文解字·老部》說: “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④孝就是要愛父母、贍養(yǎng)父母、順承父母,這是孝的基本意思。要充分了解孝的內(nèi)涵,須上升到人倫義理層面,這就是孝道。談孝道的儒家經(jīng)典包括 《論語》、 《孟子》、 《禮記》、 《孝經(jīng)》等,從這些文獻入手來了解孝道不失為最佳選擇。
《論語·為政》中有幾條孔子與門人的問答是關(guān)于孝道的:
孟懿子問孝,子曰: “無違?!薄釉唬?“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p>
孟武伯問孝,子曰: “父母唯其疾之憂?!?/p>
子游問孝,子曰: “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
子夏問孝,子曰: “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從第一條可以看出, “無違”是不違背 “禮”的意思,而非完全順從父母的意志。在面對父母意愿的時候,孔子主張應(yīng)該根據(jù)具體情況而有所勸諫,并且是委婉地進行,所謂 “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無怨?!?(《論語·里仁》)當(dāng)然,孔子沒有進一步探討兩難的情形,而這在 《孟子》、 《孝經(jīng)》中則有所展開。第二條講我們應(yīng)當(dāng)關(guān)心父母的身體狀況,第三、四條講我們應(yīng)當(dāng)在物質(zhì)生活之上,還要增加精神層面的恭敬,以和顏悅色來事親。此外,關(guān)于志行、事業(yè)方面,孔子說: “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保ā墩撜Z·學(xué)而》) 《禮記·中庸》記錄孔子的話云: “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庇纱丝梢姡⑦€特別關(guān)涉到事業(yè)、文化、志向的傳承與光大,當(dāng)然,在職業(yè)更加多元的今天,不必人人子承父業(yè),但做人要有德性卻是可以普遍地要求的。總之,在孝的尋常意義上,孔子加入了禮、敬、色難、志業(yè)等元素,同時還包含有合宜方式的批評與勸諫,這些元素的加入使得孝的內(nèi)涵顯得更加合乎情理、真切可行,含有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
孟子論孝道承孔子而有所加詳,明確提出孝之前提、孝之層級,以及兩難困境中從 “權(quán)”的思想。 《孟子》中有兩個孝子的榜樣:一個是曾參,另一個是舜。孟子說:“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粼?,則可謂養(yǎng)志也,事親若曾子者,可也?!?(《孟子·離婁上》)孟子這段話至少規(guī)定了兩個原則:即 “守身”與 “養(yǎng)志”。 “事親”以 “守身”為前提,從而養(yǎng)父之志才是真正的孝。關(guān)于這兩個原則,儒家雖然主張 “父子不責(zé)善”,但這不是說要絕對順從父母,當(dāng)面臨兩難之境時,往往要從 “權(quán)”。即便不能從“權(quán)”,孟子也認為 “父子責(zé)善”也要好過世俗所謂的五種不孝者⑤。關(guān)于從 “權(quán)”,孟子說: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孟子·離婁上》)看得出來,從 “權(quán)”要比上文所提到的 “幾諫”的兩難困境更尖銳,因為后者雖然有勸諫,但在行為上還是順從父母,而前者顯然在行為上先要違背父母。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從 “權(quán)”的方法是曲線的,但是并非毫無標準,這個標準不是個人私欲,而是仁義原則,唯有“居仁”方能 “由義”,并對 “禮”因時損益,此亦如 《孟子·離婁上》中所講: “嫂溺,援之以手者,權(quán)也?!睂τ谠又?,是有發(fā)展空間的,所謂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 (《孟子·萬章上》),所以孟子又提出舜。尊親的方式可以多種,而像舜那樣成為圣王算是達到極致了。不僅如此,舜還以其至誠之心感化父兄,所謂 “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叟厎豫,瞽叟厎豫而天下化,瞽叟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孟子·離婁上》)。此同于武王、周公之達孝,不過現(xiàn)實中并不是每個有德君子都能夠 “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 (《孟子·告子上》),所以能夠做到曾子份上就很了不起了。
除 《論語》、 《孟子》之外, 《禮記》中關(guān)于 “孝”的討論,特別是在漢代及以后發(fā)生過重大影響的 《孝經(jīng)》都值得我們參考。 《孝經(jīng)·紀孝行章第十》對孝有較完備規(guī)定: “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者備矣,然后能事親?!弊鳛檠由?, 《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第一》說: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與 《禮記·祭義》中記載的曾子的一段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敬,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陣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zāi)及于親。敢不敬乎?”這樣一種擴充其實是將諸德目收攝于孝道中而作為其體現(xiàn),故可以將它們看作是間接的孝,這使孝之地位得到了極高提升,近于全德之仁。又 《孝經(jīng)·三才章第七》說: “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边@凸顯了孝道的宗教意義與政教意義。對于事親過程中的兩難困境, 《孝經(jīng)·諫爭章第十五》也有討論: “曾子曰: ‘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 ‘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dāng)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dāng)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看得出來,這里的父子責(zé)善之意比之前更加強烈,不過這里拿君臣之義來比擬父子之仁卻是不甚恰當(dāng)?shù)?,而且還有本末顛倒之嫌,與 《論語》、 《孟子》有些不類。
談到這里,還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父子與君臣有很大差別而不能相互比附、化約。孟子明確提出: “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聞不責(zé)善。責(zé)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同時又提出 “責(zé)難于君謂之恭” (《孟子·離婁上》),又說 “教人以善謂之忠”、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孟子·滕文公上》)。由此可見,父子主仁,君臣主義,后者更類似朋友之道——“責(zé)善,朋友之道也”。 《禮記·檀弓》云: “事親有隱而無犯,……事君有犯而無隱。”當(dāng)君臣意見不合時,作為人臣,絕不可以像對待自己父母那樣,違義而順從君主,以為絕對服從就是忠,如此則必然導(dǎo)致愚忠,從而成為不義之忠。后人拿孝來比擬忠,乃至將忠絕對化,都是對孔孟儒家的歪曲,是后來的當(dāng)權(quán)者對儒家的利用、篡改,是陽儒陰法。近人梁啟超受福澤、邊沁影響,有公德、私德之分⑥。且不論這種區(qū)分是否合乎古義,兩者中哪個更加重要、根本,以及仁義禮智之既是公德又是私德,假如我們能夠不帶偏見地認識到這種差別,那么,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種區(qū)分早在先秦典籍中已由其他形式表現(xiàn)出來了,除 《孟子》外,其他如 《論語·學(xué)而》云: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禮記·喪服四制》云: “門內(nèi)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斷恩?!边@樣的區(qū)分才是我們避免上述誤解、歪曲的前提。
以上都是在德目的視野下談?wù)撔⒌模推渥鳛橐环N德性而言,孝另有獨特的意義。 《論語·學(xué)而》中載有子語云: “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為人孝悌”是種德性,具備此種德性就不會犯上作亂,此是德性的引申義、派生義。 “為仁之本”,按朱子引述程子的解釋,孝悌為行仁之本而行仁自孝悌開始⑦。此是孝之踐履次第??鬃釉唬?“《書》云: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且酁檎?,奚其為為政?” (《論語·為政》)此是孝之落實為德性時所能產(chǎn)生的政教效果。 《論語·子路》云: “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毙⑹俏覀儗σ粋€人的德性的贊美。 《孟子·盡心上》云: “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边@是從道德本體上肯定孝為良知良能之體現(xiàn)。 “舜盡事親之道而瞽叟厎豫,瞽叟厎豫而天下化,瞽叟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贝耸切⒌轮姓倭?。總之,孝作為一種德性有以上各種意義,其根本原因則在于孝是有本有源之德性,是良知良能之體現(xiàn)。
綜上,儒家的孝道思想可以用孟子的那句 “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簡單概括。作為一種德目,孝不僅僅只是局限在如何對待父母上,它同時還關(guān)乎我們怎么做人,或者說,孝是多層次的,是從家庭到社會的層層鋪開。作為一種德性,孝乃是有本有源者,故能引生其余諸德行、感召他人,所以真正的孝子必定是一個人格典范。
廉字的本意指棱角,引申義為方正,作為一種德目,它有 “廉潔、清廉、正直”的意思,即不 “以公謀私”。與上面的區(qū)分相應(yīng),廉顯然是種義德、公德。
《論語》中沒有直接討論廉潔的話,但孔子有說:“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論語·泰伯》)按朱子的解釋: “不與,猶言不相關(guān),言其不以位為樂?!雹嘁簿褪钦f不占有、不以權(quán)謀私、不貪名位,這就是廉?!睹献印分嘘P(guān)于廉的討論如: “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 (《孟子·離婁下》)可以取而不取,顯然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 “凡法律沒規(guī)定的事都可以做”,而是要在道德層面才有可能,否則何必不取,當(dāng)然不取也不是為了邀名。取不取的選擇,在于判斷它是否合乎道義。所以孟子說: “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 (《孟子·滕文公下》)。廉值得提倡,但是孟子又反對以小廉害義,孟子批評陳仲子因為哥哥的不義之祿而避兄離母,并且認為這種廉的極端做法最后只能像蚯蚓那樣去生活了⑨。與前面 “取則傷廉”這種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直接的廉相比,這里的廉是一種間接的廉,這種間接的廉不可以絕對化,否則將有可能僵化為一種非義之廉。有意思的是,與此相應(yīng),孟子對伯夷的評價,一方面講他是 “圣之清者也” (《孟子·萬章下》),另一方面講 “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公孫丑上》)過分清廉會導(dǎo)致狹隘,這是種警告。孟子說: “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孟子·盡心上》)在孟子看來,不義讓國都只是舍簞食豆羹之義的小廉小信,我們不能因為某人有這種小廉小信而相信他在親戚之仁、君臣之義上無虧欠。由此可見,儒家講廉是很有分寸的,但是若因此而認為儒家不提倡廉或貶抑廉,那也不對,因為儒家只是認為廉有個度、有個更高的前提罷了。
除 《論語》、 《孟子》外,其他的典籍如 《禮記》、《呂氏春秋》、 《管子》、 《周官》等也有談到廉。 《禮記·曲禮》說 “臨財毋茍得”, 《呂氏春秋·忠廉》則說 “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可謂廉矣。廉,故不以貴富而忘其辱。”這是對孟子 “義利之辨”的發(fā)揮。廉不但是一種德目,而且也是一種政治文化,表現(xiàn)為政治綱維、官德、選拔標準等。 《管子·牧民》說: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四維”即禮義廉恥。 “吏不廉平,則治道衰?!?(《漢書》)“為官長當(dāng)清、當(dāng)慎、當(dāng)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三國志》卷十八) 《廉吏傳》卷上云: “廉者,政之本?!庇纱丝梢娏匾?。廉是一種官德, “清官”、 “廉吏”是為官的美稱。 《周官·天官》即以 “六廉”為標準考核官員, “六廉”分別是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辨,涉及到了各個方面。
廉作為一種德性,與孝一樣,也會有涉及道德主體的意義。當(dāng) 《呂氏春秋·忠廉》將廉與榮辱聯(lián)系起來時,便是在德性的意義上來談?wù)摿?。古?“廉恥”并稱并非無故,孟子說 “羞惡之心,義也。” (《孟子·告子上》)很明顯,廉是一種義德??鬃釉疲?“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 (《論語·微子》)孟子云: “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者廉,懦夫有立志?!?,圣之清者也。”(《孟子·萬章下》)此是清廉之德的感召,關(guān)乎一個人的志氣。明人薛瑄謂 “世之廉者有三:有見理明而不妄取者,有尚名節(jié)而不茍取者,有畏法律保祿位而不敢取者。見理明而不妄取,無所為而然,上也;尚名節(jié)而不茍取,猖介之士,其次也;畏法律保祿位而不敢取,則勉強而然,斯又為次也” (《薛文清公從政錄》)。 “上也”、 “其次也”,均是就廉之作為一種德性而言的個人境界。關(guān)于廉德之政教意義,古人云: “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曹月川集·年譜》)古語謂: “公生明,廉生威。” (《御覽經(jīng)史講義》卷十五) “廉者,民之表也;貪者,民之賊也?!?(《包孝肅奏議集》卷三)
《呂氏春秋·孝行》云: “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唐人賈公彥云: “義由恩出,忠臣出孝子之門?!保ā稓J定儀禮義疏》卷二十二)符合這個道理的歷史實例有很多,在此我們要做的是嘗試從德目與德性兩個角度來進行反思性闡明。
作為一種德目,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看出,如果我們將孝、廉劃分為私與公兩個不同的領(lǐng)域,我們會得出孝廉明顯不同的結(jié)論,即其義務(wù)對象不同——孝是屬于私人領(lǐng)域的,是私德,是仁之實 (親親,仁也);而廉是屬于公共領(lǐng)域的,故屬公德,是義之實。但如果從廣義上看來,孝所意味的就不僅僅是敬愛自己的父母而已,孝道的完成必然意味著為官清廉,廉是孝道的題中之義,所謂 “蒞官不敬,非孝也”,它還會由此而輻射到社會各個層面的義務(wù),即包括廉在內(nèi)的忠信、恭敬、勇敢等諸德目,從而使自己的地位近于作為全德的仁。
作為一種儒家式的德性、德行,我們可以將孝廉各自往內(nèi)收攝,將它們的關(guān)系化約為仁義的關(guān)系,進而總持于一點,為本心良知之所發(fā),從這里切入,我們就可以找到孝與廉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了??鬃诱f: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xué)而》)入孝出弟,可見孝悌、謹信、愛眾、親仁諸德行絕不是離析而不相關(guān)的。王陽明在回答其弟子對 “心即理”說的疑問時說: “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⑩在陽明看來,孝與忠只是對象不一樣罷了,而其根基卻是同一的,即均是此心、良知。與之相似,孝與廉的關(guān)系也是這樣,孝廉雖然各自的義務(wù)對象不同,但它們確實有共同的根基,此即本心良知。由此可見,孝與廉在更高的層面上是統(tǒng)一的。一種德行,表面上看去似乎只是按照道德規(guī)范而來做而已,實際上在內(nèi)心深處則意味著“存心養(yǎng)性”,孝廉作為一種德行都有 “存心養(yǎng)性”之功,從而是涵養(yǎng)出來的德性。存養(yǎng)之功熟則德性固而充內(nèi)形外,故每一種德行都可以引生更多的德行,自此而言,孝廉無別,孝可生廉,廉亦可生孝。
另一方面,孝廉畢竟不是本心良知之并列的兩端而無序差。盡管孝廉可以互相引發(fā),然而一般地,兩者之間仍有一種不對稱的關(guān)系,一方面表現(xiàn)為傾向于將廉納入廣義的孝道中;另一方面則總是偏向于由孝來引發(fā)廉,尤其是在道德踐履中,由此可見孝比廉畢竟更加根本。孝與廉的這樣一種傾斜關(guān)系,是由 “仁愛之差等性”決定的。朱子在解釋有子 “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論語·學(xué)而》)時說, “謂行仁自孝悌始,孝悌是仁之一事”。由此可見,孝比廉更加具有本位性,所以才說 “百善孝為先”(《圍爐夜話》),聞 “以孝促廉”,未聞 “以廉促孝”。盡孝道,有利于生廉,故云 “以孝促廉”。一個真正的孝子如果去做官,必然也能清廉正直,這便是孝德中的廉潔因素了?,F(xiàn)代人總是認為,孝自孝,廉自廉,孝者不必廉,廉者不必孝,這都是未能從德性的角度來深入理解兩者關(guān)系的緣故。須知,德性作為一種品質(zhì)、人格,在儒家不僅僅只是一個習(xí)慣的問題,即不只是德目的內(nèi)在化問題,而是以內(nèi)在的本心良知作基礎(chǔ),習(xí)禮、集義都是要養(yǎng)這良心善性,使之?dāng)U充而愈發(fā)昭明。孝廉只是在作為一種有本有源的德性的情況下,才可以說具有引發(fā)性。
以孝促廉符合德性培養(yǎng)的規(guī)律,也符合儒家 “推愛”的思維。在正常、和諧的家庭氛圍中,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愛,養(yǎng)育、陶冶了我們的愛心。長期在這樣的情感滋養(yǎng)、浸潤下,人的心靈與心理漸趨健康而有了溝通性、包容性與責(zé)任感。人們對家庭成員的接納、關(guān)愛、包容與責(zé)任,也會自然推之于他所服務(wù)的事業(yè)、團體。孝于家者則忠于國、廉于官。這種有根必可推廣的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得到了認可與發(fā)揮,而這也是符合我們上面對孝廉關(guān)系的探討的。一個真正的孝子必定是個清官,一個人能夠孝悌也就能夠清廉,這在歷史上不乏其例。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漢代的統(tǒng)治者在現(xiàn)實中要提倡以孝治天下的緣故。由此可見,“以孝促廉”在現(xiàn)代仍未過時,仍有其積極意義,也有其可行性。
最后,我們雖然肯認孝可以促廉,但也要求知識分子掌握文化資本的話語權(quán),并且反思道德本身的限度。對于第一點,我們要加強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在現(xiàn)代教育中的比重。對于第二點,廉可以抵制腐敗,從而降低社會運營成本,尤其是純化社會風(fēng)氣,給予我們一個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并且形成一個良性循環(huán)。然而就治理腐敗來說,僅靠孝廉和包括孝廉在內(nèi)的道德是遠遠不夠的。歷史上 “以孝促廉”的提倡很多,踐行也不可謂不篤誠,然而還是沒能令人滿意地解決腐敗問題??梢妰H將注意力集中在 “以孝促廉”上確實是不夠的。當(dāng)然,這不是要否認孝德在促進廉政文化建設(shè)中的正面價值,尤其是其正本清源的意義。這里想說的是,我們既要重視清正廉潔品德的培養(yǎng),更要注重制度建設(shè),兩者一主一客,相輔相成,才能建設(shè)好一個健康的社會。尤其是對于制度性的、體制性的腐敗,一定要敢于改革制度與體制。有了嚴格的相互制約、制衡、監(jiān)察的制度,又有真正有德行有修養(yǎng)的官吏和清廉的社會氛圍,廉政工作才能取得成效。否則,只從道德層面倡導(dǎo)孝廉,而不從制度層面操刀,那我們所殷殷期盼的廉政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絕不會取得太多實質(zhì)性的進展。
注釋:
① 楊海軍、強以華: 《試論儒家倫理中的孝、廉及其相互關(guān)系》, 《理論月刊》2013年第5期。
② 謝幼偉: 《孝與中國社會》,載羅義俊主編: 《理性與生命——當(dāng)代新儒學(xué)文萃 (一)》,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509頁。
③ [晉]郭璞注: 《爾雅》,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
④ [漢]許慎撰、 [清]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98頁。
⑤ 見 《孟子·離婁下》,即懶惰、博弈好飲、好貨而私妻子、從耳目之欲、好勇斗狠。
⑥ 相關(guān)述評見郭齊勇: 《中國儒學(xué)之精神》,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165頁。
⑨ 見 《孟子·滕文公下》。
⑩ 陳榮捷: 《王陽明 〈傳習(xí)錄〉詳注集評》,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