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到外祖家里去,我就樂極了。那座朗敞的院落,是我兒時的樂園,其中暢茂的花木至今還是我記憶里的一種裝點。
一顆老年人的心,善良又溫和的,與一個孩子的熱情融匯在一起,于年齡的距離間,閃爍著愛的光輝。外祖和平的目光與喜悅的容顏,都使我覺得充實。在想象中,他的存在是超凡的,他主宰著我的心靈,我有點傲岸,且只知道陽光與溫暖,樂居在他愛的境域里。他說我是他純凈的快樂和慰安。這種心靈的密合永遠表現(xiàn)著愛的偉大。
我是他家里的一位???,一住就很久。于是,我可以聽到他的一位女鄰居說:“這孩子簡直不想家了?!蔽倚邼匦χ?。于是一位和善的老鄰人又問了:“你是你外祖不能離的拐杖嗎?”
外祖也喜歡到園子里或者戶外去走走,我,代替了拐杖,牽著他,也許他的手搭在我的肩頭上。而他的拐杖呢,一根烏楊木做成的,黑油油的,有雕著龍頭的把手,常掛在圈椅的靠背旁,這支精致的手杖是經(jīng)過他細心的籌思和選擇的。在他所有的用具中,他最看重這個。以熱烈的請求,我曾被允許拄過它幾次,持著它的腰身,自己假裝一個老人,躬著背,咳咳吐吐。對于老人的東西,我總是那樣喜愛,因為它們不僅激動我的情感,還引起我豐富的想象呢。
我們在園子里,慢步走著,在茂葉下,花徑間,外祖指著他親手種植的花木給我看,又說又歡喜。他最愛蘭草,蘭草栽在瓦盆里,放在石臺上。我們走出園門,看看天色和遠山,岑寂使我們的心情靜止于欲暮的景色中。于是兩人選了一塊石板坐下了?!澳氵€是那樣健旺?!币粋€荷鋤的農(nóng)人走過了?!斑?,你們今年的收成很好吧?”“可以過活罷了?!?/p>
歸途上外祖似乎有點倦意,我則想著,想把潛伏在心里很久的希望說出來。我凝視著他的眼珠和白須,它們像欠了我一個回答似的。終于我耐不住沉默了。
“外公,不用那個拐杖吧。我牽你還好得多。”
“是的。你還是我心靈的拐杖呢。”
“等我將來老了我再用它吧。給我嗎?”
“是的。愿它也是你親切的記憶的拐杖?!?/p>
我怎么愿意離開他呢?祖孫兩人互相倚扶,在生活上表示一點誠摯與熱心。但是,家里三番五次派人來接我回去,我用各種方法拒絕,最后就是躲藏也無用了。老仆人帶來父親的嚴厲言辭,我是最怕父親的。外祖在我耳邊說了很多的話,親熱而慰安的。終于老仆人帶我上道了。外祖送我到一個土坡前,每次送行的終點,我上坡過橋,怕回頭看:只使我心酸,從背后傳來的他凄涼而又溫和的聲音:“下回同媽媽一塊兒來吧?!敝钡焦諒澨?,我回望時,只見一片竹林和林間隱約的黑色屋頂了。
從外祖家里回去,我沒有一次是空著手的,也許帶走的是一個古瓷水盂,也許是一個小小的海螺。我衷心地喜愛它們,好好地保存著,在一個黃木匣里。真的,我不忍提到時間的冷酷,很多年過去了,這些小小的玩意兒,無一不是引起我悲思和悵惘的來源,然而我愈加愛惜它們。沒有它們,我會與遼遠的昔日更生疏了。自然,我尤其不會忘記那只拐杖,那現(xiàn)在使我感到陰暗與凄涼的,它后來落到我舅舅手里,隨著他過了一些寂苦的歲月,現(xiàn)在又成為我舅母的伴行者了。在燈光下,在寂靜的時候,我常感悲哀于幼時與外祖的預約,好,讓我為孤獨的舅母的健康祝福吧。
【讀有所思】
作者為什么尤其不能忘記外祖的拐杖?
鑒賞空間
外祖母是高爾基童年最知心、最珍貴的朋友。方敬先生的《童年》一文中,同樣有一位讓作者感動、崇敬的慈愛溫和的外祖。外祖的家是“我”最不想離開的,外祖珍愛的拐杖成了“我”一生的想念,字里行間洋溢著濃濃的祖孫情。雖然兩位作家的國籍不同,種族不同,所生活的時空不同,但人類的情感卻是相通的。那種至愛親情在作家的筆下如同涓涓細流,在讀者的心頭流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童年似乎是作家們魂牽夢縈精心守護的心靈家園,它在塵世的艱難中為我們帶來天堂的美妙。當我們在懵懂中長大并懂得童年的珍貴時,驀然回首,花落去,人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