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春麗
(平頂山學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0)
很久以來,人們就認識到《莊子》不僅具有深邃的思想內(nèi)容,而且從表現(xiàn)形式上還具有明顯的、和儒家經(jīng)典及諸子文章風格迥異的文學特質(zhì)。清代思想家、詩人龔自珍有詩曰:“明理孕異夢,秀句鐫春心,《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眲⑽踺d在《藝概》中也指出:“詩以出于《騷》者為正,以出于《莊》者為變。少陵純乎《騷》,太白在《騷》《莊》之間,東坡則出于《莊》者十之八九?!?/p>
莊子主張順應(yīng)自然之理,拋棄功名利祿。他所追求的與道合一、無為逍遙的自由境界,是由主體生命生發(fā)而來、超越了自然和社會的束縛、與自然和諧交融的精神境界。莊子的生存精神,與文學所要表現(xiàn)和達到的藝術(shù)境界有諸多相通之處。
《莊子》中那些奇特的幻想,鼓動著我們想象的翅膀,正如聞一多在《古典新義·莊子》中所說“看不完的花團綿簇的點綴——斷素、零紈、珠光、劍氣、鳥語、花香——詩、賦、傳奇、小說,種種原料,盡夠你欣賞的、采擷的。”在這種使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的美的沐浴之下,我們心境中的煩惱被沖淡了、洗凈了。莊子無限向往和極力追求無限之美、“大美”;莊子感嘆人生短暫、生死存亡、窮達富貴,又無限的空虛、惆悵,“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在那無垠的長空、蒼茫的大地、浩翰的江海面前,人是多么渺?。≡谀怯篮愕臅r間長河里,人生是多么短暫! 人的生死存亡、窮達富貴,“是事之變,命之行也”,這是一種“人之有所不得與”的必然,一種無法擺脫的困境。莊子反對用奮斗來沖破這種困境,而主張從理解中超脫這種困境。莊子“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常常又把些嚴肅的主題放在詼諧的寓言情節(jié),用奇特的文學方式來表達。
“寓真于誕,寓實于玄”,是《莊子》一書的主要特征,其豐富的寓言和詭奇的想象是他思想的形象反應(yīng),也是他深沉情感迂回曲折的流露。如不龜手之藥與貍牲跳梁,分別說明無用即為有用和汲汲追求有用之害;觸蠻之爭通過蝸角之中觸、蠻爭地,伏尸數(shù)萬,旬有五日而后返,揭露戰(zhàn)國時期“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的現(xiàn)實;舐痔破癰則借寓言辛辣諷刺了不擇手段追求榮華富貴,牟取利祿,恬不知恥的小人;庖丁解牛則是說明世上萬物雖然錯綜復雜,但只要順應(yīng)自然之理,就不會蒙受損傷……在看似胡言亂語、嬉笑怒罵中,作者深邃的見識和深沉的感情得以曲折表現(xiàn),也正因此,莊子的思想是充滿詩意的思想。
莊子自稱其創(chuàng)作“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多用“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柏囱浴?,是指作者自然流露的語言散漫流衍地把道理傳播開去;“重言”,是托己說于長者、尊者、名人之言以自重;“寓言”,即虛擬的寄寓他人他物的語言。在《莊子》一書中,這三種形式往往融為一體,共同構(gòu)成文章奇特的形象世界,而寓言又是其中最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正如莊子所說“寓言十九”。《莊子》書中一百多個寓言都生動地體現(xiàn)了莊子對事物自然本性的喜愛與神往之情,以及達到這種境界的方法或途徑。
在莊子看來,人生最高的追求就是達到理想的獨立人格?!爸寥酥孕行??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在《莊子》中,這一精神境界的基本特征正是借助能不為世俗毀譽所動搖的宋榮子和能乘風而行無所借助于人為的列子的描述,將莊子所追求的那種玄妙、難以表述的“逍遙乎無事之業(yè)”的精神境界,以一種“無待”的形象得以展示。莊子所追求的那種心境自在自適的情態(tài)自由就通過展翅翱翔在廣漠天宇的鯤鵬、能騰云駕霧不飲不食的“神人”以及任意馳騁變幻的夢中之人三個具有想象性質(zhì)的寓言形象得以具體的表明。
使人嘆為觀止的詭奇的想象,也是《莊子》寓言文學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莊子從“道”的角度去看待萬物,萬物便等齊一體,物我為一,無大無小,無生無死。因此,其想象往往超越了時空的局限,泯滅了物我的差別,奇幻異常,變化無窮。其小如杯水芥舟、朝菌蟪蛄、野馬塵埃、蝸角觸蠻……其幻如莊周夢蝶、骷髏論道、罔兩問影……其奇如《養(yǎng)生主》中庖丁之刀……其大如任公子垂釣,以五十頭牛為釣餌,期年釣得大魚,蒼梧以北之人皆可飽食……發(fā)想無端,恢詭譎怪。
由此可見,《莊子》中對社會和人生的嚴肅的理性思考,總是趣妙橫生的閃爍著文學的光彩。正如劉熙載所說:“莊子寓真于誕,寓實于玄,于此見寓言之妙?!薄肚f子》中的寓言層出不窮,令人應(yīng)接不暇,大量的寓言結(jié)構(gòu)在一篇文章的各個段落,深邃的精神和濃郁的情感貫穿與虛構(gòu)的故事中,而看似斷斷續(xù)續(xù)孤立的寓言與寓言之間,因了這理與情連接在一起,融為一個有機體。這些寓言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面闡釋作者想要表達的生存思想,將博大精深、深奧玄妙的學說變得生動具體,簡單形象,使思辨與形象合一,思想與藝術(shù)黏合,就像是一部寓言故事集,一篇篇哲理抒情詩。
在《莊子》中,對最高的精神境界——即絕對的精神自由,也予以感性的顯現(xiàn)。莊子認為人生的“逍遙”或自由的獲得,在于超脫構(gòu)成人生困境的死生、時命、情欲等因素對人的精神紛擾、束縛。在莊子看來,“逍遙”或自由的精神境界就是對精神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種形式的約束、負累的擺脫。達到這種精神境界,莊子稱之為“懸解”?!皯医狻?,即倒懸的解除,這本是一種行為動作或狀態(tài),一種感性表象,但在這里它表述的卻是一種理性觀念——從時命之限、哀樂之情的人生困境中解脫出來后的“逍遙”的精神境界。
莊子所追求的最高生存境界就是“無待”的、“逍遙”的境界,它有一個概括的抽象表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同時,莊子也給予了形象的描繪:“至人……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薄吧袢恕嗽茪?,騎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圣人……游乎塵垢之外?!憋@然,翱翔于蒼穹的鷹鷲,漂游于天際的云朵,無疑是最能喚起莊子對逍遙自由的遐想憧憬。所以他總是把理想人格的“無待”的絕對自由形象地想象為遠離人寰的飛游,而他自己所追求的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也同樣感性地顯現(xiàn)為:“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曠垠之野?!?/p>
莊子思想中的一個最高的、作為世界總體和根源的理性范疇“道”,就常是以“真君”、“造物者”、“宗師”等具有形象性、人格性的名詞來表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莊子的作為宇宙最后根源的“道”這一抽象的理性概念或范疇,以一種具有鮮明具體的感性內(nèi)容的規(guī)定,形象地被表述出來。在《莊子》中,不僅具有本體論意義的、作為世界總體和根源的“道”被擬人化、被以某種感性形象的特征來規(guī)定、表述,而且對這種“道”的認識過程——理性直覺的“聞道”的過程,也被擬人化,被形象化為一種具有感性特征的過程。在“南伯子葵問乎女偊”中就對于本來難以清晰表達的理性直覺過程,通過巧妙地、別出心裁地賦予人格的表征,化抽象為形象,使之生動可感。
由于表達內(nèi)容上的與眾不同,《莊子》的語言也自成特點:語言如行云流水,恣肆跌宕,一泄汪洋;句式變化無窮,鋪陳排比,無有定形;感情充沛自然,音調(diào)和諧,節(jié)奏鮮明,具有濃郁的文學色彩。正如方東樹所說:“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詞不接,發(fā)想無端,如天上白云,卷舒滅現(xiàn),無有定形。”劉熙載曾語:“如《逍遙游》忽說鵬,忽說蜩與學鴻、斥鶠,是為斷;不乃接之曰:‘此小大之辯也’,則上文之斷處皆續(xù)矣?!薄肚f子》一書的詩性、寓言創(chuàng)造的意境、詞意不接跌宕跳躍的語言,都為后人提供了無限想象和思索馳騁的廣闊空間。清文論家吳仲倫說:“莊子文章最靈脫,而最妙于宕。”《達生》篇有這樣一句話“凡外重者內(nèi)拙”,即主張“忘境”。但孔子以一種斷裂的方式,用“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弊鞔?,顯然是脫離了原來論題邏輯思路,把有關(guān)特殊的技巧境界升華到一種更高的、普遍的境界——忘卻一切外界事物、一無所矜的精神境界。
莊子追求的“道”是一種人生理想、人生境界,“道”不是什么真正的物質(zhì)實體,而是一種需要人去體驗的功能、狀態(tài)。所以莊子相信“言不盡意”:“不言則齊……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薄肚f子》又多采用比喻及象征的形式即是莊子所說的“卮言”“重言”“寓言”。這種詩性的語言表達方式與莊子孜孜以求的高蹈、脫俗的生存思想是一致的?!肚f子》和其它同時期的諸子著作不同:《尚書》佶屈聱牙的記敘早已被人們屏棄,《論語》語錄體式及被荀子稱為“約而不速”的《春秋》筆法也已不受青睞。各抒己見,競相爭鳴的諸子百家無不尋找便于表達自己思想的語言形式。在《孟子》、《韓非子》及其他一些子書中就有用寓言故事講述道理的,然而就其作者對寓言運用的主動性及奇特性而言,戰(zhàn)國百家無過于《莊子》。莊子選用寓言表情達意絕非偶然,而是在觀察分析了當時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和接受能力之后作出的抉擇?!肚f子》使用的是語言詞意不相接、邏輯不嚴謹?shù)脑娨庹Z言。然而,正是在這詞、意跌宕跳躍的間隔中,形成具有詩性特征的、可供想象和思索的廣闊空間。
莊子善用各種修辭方式,尤其善于夸張描寫。寫意則意象渾厚,繪景則瑰奇非凡,狀物則活靈活現(xiàn),畫人則形神畢出?!短爝\》篇開頭寫道:“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事?”這種叱咤呼天地,筆鋒指日月的問句,是何等闊大有氣魄;又如《逍遙游》《秋水》中遼遠開闊的意境;《外物》“任公子釣魚”篇寫奇人巨物,大景怪聲。精用排比,極富夸飾,描寫瑰奇,聲形并茂,想象奇特。
《莊子》一書雖大多寓言,但其中仍有借人物對話或作者直抒胸臆的議論。憤世嫉俗、鋒芒畢露而又恰中肯綮,這在《外篇》《雜篇》中多見。
《莊子》的出現(xiàn),為中國文學增添了浪漫文學的新品種,增加了理想主義的新內(nèi)容,開拓了自由超凡的新境界,引進了虛構(gòu)、夸張等新方法,塑造了恢奇怪誕的新形象,形成了放曠飄逸的新風格,表達了奇異超邁的新形象。魯迅先生在評價先秦諸子時曾說:“文辭之美者,實惟道家,……今存者有《莊子》。莊子……著書十余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無事實,而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清代學者林云銘則稱《莊子》為“文字中鬼神”,“不可不全讀”,這些都十分明確的說明了《莊子》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特色、價值和地位?!肚f子》一書寓言奇巧有趣,受人喜愛,常被后人引用。例如李商隱的“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就引用“鴟得腐鼠”的故事表達自己志行高遠,無意于科第祿位的追求。
“在戰(zhàn)國諸子中,《莊子》給后世文學的影響是最巨的。”《莊子》對后世作家如稽康、阮籍、李白、曹雪芹,甚至對現(xiàn)代作家魯訊、郭沫若,都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僅就作為文學工具的語言,《莊子》中的詞語已流傳至今,被多次引用。例如《逍遙游》中的“鯤鵬”,毛主席詩詞就直接引用過多次?!熬形釣榘l(fā)浩然,鯤鵬擊浪從茲始?!薄傲绿毂鞲瘣?,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等。流傳于今的一般詞語無法計數(shù),而源于《莊子》有案可稽的成語,從《中國成語大辭典》統(tǒng)計,就有200多個。
《莊子》寓言思想超邁,境界高遠;其文筆灑脫,意境深遠。以象征為主,浪漫、現(xiàn)實為輔,大氣磅礴,奇幻莫測。其寓真于誕、寓實于玄,辭趣華深、文思超逸。用寓言象征的表達方式代替抽象的說教,具有更強的感染力和更好的表達效果,且更易于被人理解、接受,對后世象征文學有著深遠而巨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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