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漢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王富仁的魯迅研究可概括為:用全球性、關聯(lián)性的眼光,暗含部分西方美學的論證方法,對魯迅的文本和思想進行回歸性的探討,并將文化因素與文獻學的因素帶入歷時性的研究過程,以期得到魯迅研究成果與時俱進的本土意義和世界意義。
從具體上看,王富仁的魯迅研究擁有如下五個特征。
第一,王富仁將文獻學的方法論帶入魯迅研究,力求把與魯迅相關的資料收集完整。他在《<魯迅學文獻類型研究>評介》一文中,提出了以下幾點說法。首先,王富仁認為針對魯迅的文獻學研究的出現(xiàn)和興起,是一件好事。因為文獻學確立是某一個學科或者研究方面成熟的標志,證明了魯迅研究一直在回暖并且有更多的人關注,同時研究的方法和材料也更加豐富;其次,王富仁從文獻學角度對魯迅學文獻的積累和研究的歷史過程進行系統(tǒng)梳理并從文獻類型產生、發(fā)展的角度將其劃分為三個階段。建國前,魯迅作為新文學經典作家的歷史地位得到確認。建國后,這一歷史階段思想文化政策上的封閉保守,又使魯迅研究的闡釋空間過于狹窄,只能對魯迅著作做政治學詮解和史實性注釋。新時期,運用政治學以外的新方法對魯迅作品的研究出現(xiàn)了一批高質量的論文專著, 提高了此類文獻的質量, 但新方法熱輕視史料對現(xiàn)代文學文獻研究有著負面的影響;再次,對于魯迅學和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理論方法, 王富仁主張既要繼承我國傳統(tǒng)文獻學的基本理論方法, 又要積極努力地學習吸收西方現(xiàn)代文獻學、圖書館學的理論和方法。但是他同時又反對將古今中外的文獻學方法論不加分別地混為一談并盲目運用于現(xiàn)當代的魯迅研究;最后,關于魯迅文獻的分類,王富仁做了以下的劃分。他將魯迅學文獻分為魯迅學原典文獻,其中包括魯迅著譯的全部文字資料。還有魯迅生平史料,包括與魯迅相關的表譜、傳記、回憶錄。以及因整理魯迅學原典文獻而派生的文獻類型,包括版本、???、目錄、輯佚、考證、辨?zhèn)?、注釋等方面的成果?/p>
第二,王富仁將1913年~1989年的中國魯迅研究做了詳盡的梳理,不僅僅羅列了與每個階段相關的研究成果及其影響和優(yōu)劣,還在縱向與宏觀上考量了各研究成果與研究派系的時空聯(lián)系、興衰與承接。傳統(tǒng)的魯迅研究分期如下:20世紀20年代注重魯迅作品研究,并且主要是集中在小說上;20世紀30年代到“文革”,側重魯迅思想研究;從“文革”至今,主要注意魯迅的文化價值和意義。王富仁看到了這種傳統(tǒng)劃分方式的弊端,認為它淹沒了部分魯迅研究的重要節(jié)點和重要文論家。因此,在王富仁的著作《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中,他便重新將中國的魯迅研究分成了四個時期。1913年至1928年為魯迅研究的奠基期,其中包含了陳西瀅等人的對立批評、成仿吾為代表的青年浪漫派以及茅盾、周作人、張定璜等為代表的社會-人生派的魯迅研究,但是王富仁認為這一時期的研究大多還是帶有主觀色彩的評說,學理性并不強;1929年至1949年為魯迅研究的形成期,其中包括了馬克思主義學派、人生-藝術派、英美派自由知識分子等派別的魯迅研究,王富仁認為這一時期的魯迅研究初具規(guī)模,并且學理性有所加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1949年至1976年為毛澤東時代的魯迅研究,這一時期內包含有精神啟蒙派、政治派、業(yè)務派等派別魯迅研究,當然也包含了“文革”特殊時期的魯迅研究,但總體上來說,王富仁認為這一時期的魯迅研究屈從于主流話語權威和意識形態(tài),“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黑夜中摸索”,并沒有反映出真正的研究風貌;從1976年開始至1989年為新時期的魯迅研究,這一時期由于政治形勢的變化,魯迅研究內部也產生了相應的分野。該時期內馬克思主義政治派開始分化、重組,業(yè)務派重新抬頭,英美派自由知識分子和啟蒙派重新回歸,并且出現(xiàn)了如先鋒派魯迅研究等新派別。王富仁認為這一時期的魯迅研究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狀態(tài),取得了很多新成果。
第三,王富仁對魯迅小說有著獨到的見解和分析。
首先,王富仁運用了大量的敘事學原理對魯迅的小說進行了深入的分析。他在其《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中初步注意到魯迅小說的敘事方式和敘事順序的多樣性以及它們與作品的反封建主題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并且具體分析了魯迅小說的各種不同的人稱形式和敘事順序, 此時的王富仁仍是把敘事作為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三要素的部分組成成分來分析的, 敘事學不是他的藝術分析的整體性結構框架。之后,王富仁在《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一文中較為成熟地運用敘事學原理對魯迅的小說進行分析,他提出“我們之所以需要對魯迅小說進行研究, 不是因為魯迅小說與其它所有的小說都是小說, 而是因為魯迅小說是與中外其它小說不相同的一種小說?!痹谶@樣的指導思想下,王富仁除了關注魯迅小說的敘事形態(tài),還關注在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自適性下魯迅小說的人生社會價值意義。此外,在王富仁的著述《中國現(xiàn)代中短篇小說發(fā)展的歷史軌跡》一文中,他更是從魯迅的小說說起,縱覽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各大家的發(fā)展脈絡與文風,將敘事學原理運用得淋漓盡致。
其次,王富仁著重分析了魯迅小說中的悲劇性特質。魯迅雜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有言:“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王富仁繼承了魯迅對悲劇意識的定義,并將之運用在對魯迅小說的分析之中。在他《中國文學的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一文中,王富仁談古說今,將魯迅小說中的悲劇精神上升為憂患意識。他的論述比之前學界一直談論的“魯迅小說彰顯著國民性的悲哀”要更進一步。此外,王富仁的著作《<吶喊><彷徨>綜論》里也有涉及到對魯迅小說悲劇意識論述的內容。
再次,王富仁洞見了魯迅小說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突出貢獻。在他與高爾純合著的《試論魯迅對中國短篇小說藝術的革新》一文中提出了這樣的說法:“‘五四’時期由魯迅首創(chuàng)而實現(xiàn)的中國短篇小說的藝術革新, 正象許多同志所指出的,決不能僅僅歸結為用現(xiàn)代白話小說代替了文言小說和古代白話小說。那么,它的實質性內容何在呢?我們認為主要集中于下列三點:一、現(xiàn)實主義藝術方法的自覺貫徹和進一步完善;二、現(xiàn)代短篇性格小說的確立;三、情節(jié)結構方式的根本革新?!贝藭r王富仁除了將上文所說的敘事學原理與文本意蘊分析用于魯迅小說研究之外,還從文體學的角度對魯迅小說進行了思辨,可以說是全面而獨到的。
第四,王富仁的魯迅研究結合了文化的因素,顯得新穎而深刻。在他《魯迅與中國文化》一文中,王富仁首先肯定思想有且不僅有階級性,但思想能夠在不同的階級中流動,并且發(fā)生形態(tài)上的轉變。他認為魯迅的思想不是中國古代文化,也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只是現(xiàn)代歷史上一個獨立的文化現(xiàn)象。其有獨立作用,但是不代表著現(xiàn)代文化本身,不是全體,也不可能是中國文化的全體。在論述中王富仁先分開梳理了儒道墨佛四家之言,闡述其各自優(yōu)劣,然后再將中國古代思想與魯迅當時的時代訴求結合在一起,認為魯迅從道家開始,然后針對儒墨佛進行了一系列的批判與揚棄。王富仁得出的結論是:“魯迅不僅僅看到了文化,還看到了文化后面的人,魯迅絕不否定中國古代的任何一種文化,但同時又失望于中國古代的所有文化,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是為了魯迅這種脫開了政治專制與文化專制的社會知識分子而準備的,他了解吸收了文化傳統(tǒng),同時也反叛了文化傳統(tǒng),獨立前行,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來一條路?!币驗椤叭魏我粋€革新家都不是高聲詛咒著他的革新武器而進行使用的……在肯定中有否定,在使用時有選擇,在繼承中有揚棄,是其主要的理論行動路線。”
也正是因為受到魯迅文化思想的熏陶,王富仁更注重對當下的文化進行分析。不可否認,當前文化思想已經走上了世俗化的道路,幾乎已經完全背離了以魯迅思想文化為主導的五四精神。王富仁對此深表擔憂,他說:“簡言之,90年代世俗主義占據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知識分子堅持啟蒙精神是荒唐的,只有認同,只有歸順……這前景是什么?是金錢掛帥,是權力至上……世俗主義的盛行不僅擠占了知識分子原有的位置,而且侵奪了一些人的靈魂?!痹趯Ξ斚挛幕枷胧耐瑫r,王富仁轉而探究從“五四”到20年代末期中國文化的發(fā)展狀況。他認為在這段時期內中國的文化發(fā)生三個大的變化,分別是新文化與舊文化分離、學院派文化與政治文化的分離、學院派文化與社會化的分離,而“中國現(xiàn)代的學術文化通過這三次大的分化,就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學術文化系統(tǒng)。”這種分化所造成的結果其利弊對我們當下文化發(fā)展的思路也起到了一定的導向作用。
第五,王富仁的魯迅研究視野開闊,側重對比。王富仁擅長通過比較的方式來驗證魯迅作品與思想的獨特性。他的比較是跨時間跨地域的比較,不僅僅局限于國內,還延伸到國外,尤其是俄國。王富仁在為謝曼諾夫的《魯迅縱橫觀》寫中文序言時曾說道他很“重視魯迅與俄國作家的比較,也重視俄國的學者對魯迅的研究,比較其與自己的不同之處,從而找到新的研究方法?!倍罹叽硇缘谋容^應該是王富仁的《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他分別將魯迅的前期小說與果戈里、契訶夫、安特萊夫、阿爾志跋綏夫等作家進行比較,從而雙向探討俄羅斯文學對魯迅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及魯迅前期小說的民族性和獨創(chuàng)性?!拔覀兊哪康氖窃诖笾卤舜讼嘟乃囆g特色中,來體會和揣摩俄國文學影響的存在,而不是指出哪些或哪部分作品單純地反映了俄國作家的影響?!蓖醺蝗实倪@篇文章無論是作為現(xiàn)代文學著作還是比較文學著作都是十分優(yōu)秀的。
而對于國內現(xiàn)代作家和魯迅的對比,王富仁也有獨到的見解。例如在郁達夫小說和魯迅小說進行比較的時候,王富仁表示“魯迅的小說是從民族生存和發(fā)展的整體出發(fā)、從整個社會和國民精神的改造出發(fā)對當時的社會人生進行藝術表現(xiàn)的,郁達夫的小說則是從個體自我的幸福追求出發(fā)、從個體社會成員的幸福追求出發(fā)表現(xiàn)社會人生的?!倍鴮τ诿┒芎汪斞感≌f的比較,王富仁則從“價值觀方面、社會歷史表現(xiàn)方面、結構特征方面、把握現(xiàn)實的基本特征方面”等幾個大方向論述魯迅與茅盾的小說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各有著什么樣的積極作用。王富仁魯迅研究中的比較視野非常細致,并且是在大量學術積累上產生的自然對比,因此顯得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若是從宏觀角度看,王富仁的魯迅研究又有以下兩個特征。
其一,王富仁在魯迅研究的兩極現(xiàn)象中保持了較為恒定的客觀性。他的每一篇論著都進行著客觀論證,盡量減少主觀價值判斷,不過分地貶低或褒揚某一方面的價值,并且排開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權威話語的干擾。王富仁對魯迅的崇敬一般都在放在自序或者附錄里面,而不是鋒芒畢露地表現(xiàn)在字里行間。
其二,王富仁的論著達到了學術性與文學性的良好結合。他的語言不是拗口艱澀的,反而是樸素且平易近人的。王富仁是力爭用最精煉的文字來表達更多的意義,他達到了一種學術上的易讀性與易解性,擺脫了傳統(tǒng)論著中前一半鋪陳理論,后一半堆砌學理材料的古板模式,帶來了一股學術的清風。他還經常在論著中用比喻說話,用建筑的多面性,種植花草的歷時性等來說明一些不容易被理解的問題。筆者從不認為這違反了學術的嚴謹,相反筆者一直支持這樣的變奏,因為學術是為了讓更多人來了解一個領域,如果過分枯澀,反而偏離了學術研究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