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坤
(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自黑水城文獻出版以來,引起了學界廣泛關注,尤其是其中所出西夏社會文書,更因其獨特的文獻和史料價值,格外受到專家們的重視。其中以十余件《西夏榷場使文書》最為突出,目前學界已有多篇論文專門研究。①黑水城所出《西夏榷場使文書》為漢文文書,共計17件,其中《俄藏黑水城文獻》第六冊收錄15件[1]279-286,《英藏黑水城文獻》第4冊收錄2件[2]295、315,均應拆自西夏文刻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經(jīng)秩。對這17件文書,學界在文書校錄、書式復原、形成年代、內(nèi)容性質(zhì)、價值意義等方面,都作了很好的釋讀和研究。筆者在研讀已有成果過程中受益良多,但覺其中關于川絹及河北絹問題仍有余意可發(fā),故作是文,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為說明方便,現(xiàn)將文書中涉及“川絹”及“河北絹”的記載摘錄如下。
俄藏編號Инв.No.307(1)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07(2)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08號文書:
(一)
(二)
俄藏編號Инв.No.313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15(1)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15(3)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16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47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51號文書:
俄藏編號Инв.No.352A號文書:
英藏編號Or12380-3638b(K.K.ⅠⅠ.0253.bb.ii)號文書:
對于文書中的“川絹”,楊富學先生曾指出:“我們不能將文書中‘博買川絹價’簡單地理解為買到多少川絹,而應該理解為購買貨物折合成川絹價值是多少,也不能將‘收稅川絹’理解為收稅的實物就是川絹。這里的川絹具有價值尺度的功能,而非用于交換的商品?!保?]93這個看法正確指出了西夏榷場交易實行的是實物貨幣結算制。而對于其中的“準河北絹”,李華瑞先生則認為西夏榷場交易的結算活動實行的是宋代川絹和金代河北絹兩種實物貨幣并用,而以川絹為主的雙貨幣結算制,而“文書所記收稅常有‘準河北絹’云云,恰好說明河北絹生產(chǎn)地在金朝。以河北絹為主計價,對西夏來說意味著在由雙方商定規(guī)則的榷場貿(mào)易中失去一方‘自主權’之嫌,故以‘準’字作為參考系數(shù)”[4]229。即“準河北絹”指的是西夏對榷場貨物“收稅川絹”與“河北絹”的換算關系。在此,筆者想簡單探討一下這批文書中所見之川絹和河北絹之間的兌換比率問題。
楊富學先生曾據(jù)Инв.No.307(1)號文書“河北絹貳匹,計肆匹……”及Инв.No.313號文書“河北絹玖匹,計壹拾”等語,推斷出川絹與河北絹之比值應為2∶1。[3]94但此比值與“稅川絹”和“準河北絹”數(shù)比值并不相同。
為敘述方便,現(xiàn)將文書當中所涉及之“稅川絹”及“準河北絹”數(shù)列表如下:
313 316 347 352稅川絹 □30 尺8分編號 307(2-1) 307(2-2) 308(1) 308(2)□1尺3寸6分 1□ 1匹1尺9寸2分6寸 □8尺 1匹20尺8寸□25 尺準河北絹 33 尺 9寸□2匹7尺7寸□□4尺6寸半1匹26尺2□1 匹 14尺□1 匹 15尺□□28尺4寸2分半
孫繼民先生與許會玲曾據(jù)文書當中之“博買川絹價”、“稅川絹”及“準河北絹”三數(shù),推斷出西夏匹與尺之間之換算關系為1匹=35尺,并進而將“準河北絹”數(shù)所缺文字補齊。[5]90其補齊后數(shù)據(jù)為:
編號 307(2-1) 307(2-2) 308(1) 308(2) 313 316 347 352A 33 尺 9 2匹7尺7 1匹3 4尺6寸半1匹26尺準河北絹寸5分 寸2寸5分1匹14尺6寸1分1匹15尺3寸1分囗28尺4寸2分半
照此推補結果,如若“稅川絹”與“準河北絹”兩者比值為2∶1的話,則“稅川絹”數(shù)應為:
313 316 347稅川絹數(shù) 1匹32尺9寸編號 307(2-1) 307(2-2) 308(1) 308(2) 4匹15尺4寸3匹34尺3寸3匹17尺5寸2匹29尺2寸2分2匹30尺6寸2分
將此結果與文書現(xiàn)存“稅川絹”數(shù)對比可見,無一重合,故可知“稅川絹”與“準河北絹”之兌換比率與榷場交易中“川絹”與“河北絹”之兌換比率并不相同。從現(xiàn)存數(shù)據(jù)來看,“稅川絹”與“準河北絹”之兌換比率應略低于2∶1,大約為1.9∶1。③由此可見,西夏榷場中對于川絹與河北絹之兌換存在兩種比率:在市場交易中,兩者比率為2∶1;而在收稅之時,官方所定兩者比率則約為1.9∶1。如此,西夏榷場收稅之時,川絹價格略高于其市場價格。之所以如此,應與西夏榷場貿(mào)易以川絹作為主要價值尺度有關,提高川絹價格,更有利于增加稅收。
杜建錄先生曾指出宋朝川蜀出產(chǎn)的“川絹”和宋金河北路出產(chǎn)的“河北絹”,因西夏與宋金的貿(mào)易關系,都是西夏境內(nèi)非常流行的絲織品。[6]118之所以選擇川絹作為其主要價值尺度,則當與“川絹”作為一般等價物在陜右地區(qū)長期流通有關?!端螘嫺濉份d:“(神宗熙寧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群牧判官王晦言:‘乞自今原、渭州、德順軍買馬使臣任內(nèi),每年共添置馬一萬匹。如使臣買及年額,乞優(yōu)與酬獎。所少馬價,乞下買馬司擘劃及支川絹,或朝廷支撥銀絹應副??睍⑽贾?、德順軍三處,三年買一萬七千一百匹?!t:‘今后添買及三萬匹,以十分為率,買及六分七厘,與轉一官;余三分三厘,均為三等,每增一等,更減一年磨勘。令三司歲支纟由絹四萬匹,與成都府、梓州、利州三路見支纟由絹六萬匹,共十萬匹,與陜西賣鹽錢相兼買馬?!保?]兵22之23可見早在熙寧三年(1070)北宋即以川絹作為支付手段在陜右地區(qū)市馬。金朝建立以后,“川絹”在陜右地區(qū)作為價值尺度的作用進一步加強?!督鹗贰肪砭攀睹T傳》載:“天德二年,(毛碩)充陜西路轉運使。碩以陜右邊荒,種藝不過麻、粟、蕎麥,賦入甚薄,市井交易惟川絹、干姜,商賈不通,酒稅之入耗減,請視汴京、燕京例給交鈔通行?!保?]2034由此可見,金朝天德二年(1150)之前,川絹已成為陜右地區(qū)貿(mào)易活動之結算貨幣。李華瑞先生就曾從金朝建立之后,夏金榷場交易的陜右地區(qū)以川絹和干姜為貿(mào)易結算本位貨幣;西夏境內(nèi)缺少鑄造錢幣所需的銅鐵原料,雖可以自鑄錢,但數(shù)量有限,流通有限,難以作為“國際”間貿(mào)易認可的價值尺度;宋金時期雖然紡織品種類繁多,但川絹和河北絹屬上好品種,為西夏人所喜好;宋金時期官府利用國家權力,通過虛估絹價獲取更大收益份額等四個方面分析了西夏選擇“川絹”作為貿(mào)易結算的本位貨幣的原因。[4]228-229筆者以為李先生所言甚是,唯其提到“金夏時期,西夏與南宋疆界不相連,宋夏之間的直接貿(mào)易已不可能,川絹在西夏的地位更應高于此前與北宋對峙時代。而金朝由于重視河北絹的生產(chǎn),在與南宋的貿(mào)易中以其價格低廉而具有優(yōu)勢。”[4]229則與文書所示河北絹價高于川絹價不符,故筆者擬就宋金時期川絹與河北絹價格對比變動問題試作探討。
宋代盛產(chǎn)絲絹的主要有河北、四川、兩浙三地,其中以河北絹最負盛名,有“河北衣被天下”之譽。[9]4362宋人趙希鵠曾評價說:“河北絹一等,故無背、面;江南絹則經(jīng)粗而緯細,有背、面。”[10]北宋宮廷用絹也多用河北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〇〇載:“三司乞下河北路,歲市小綾二萬匹,以備禁中須索及包子、春冬衣等。從之。初,歲下河北市小綾二萬六千一百八十匹,至是用不足,增其數(shù)。”[11]7309朝廷在涉及用河北、京東兩地絹帛互相替代時則規(guī)定:“如闕河北絹,以京東絹代支之類,今后須是本等實闕,方合以次等支遣?!保?]食貨64之28契丹人也極喜用河北絹,因“河北東路民富蠶?!倍Q之為“綾絹州”。[9]9934邢鐵先生曾疑北宋時契丹索要的絹帛(即“澶淵之盟”所定年二十萬匹等)可能也是首先由河北轉運司具體負責從本地籌集。[12]73金人則更為喜愛河北絹,迫宋納絹時只要河北絹而不要江浙絹,如靖康元年“金人索絹一千萬匹,朝廷如數(shù)應副,皆內(nèi)藏元豐、大觀庫,河北積歲貢賦為之掃地,如浙絹悉以輕疏退回”[13]545。
因河北絹質(zhì)量較好,北宋時期河北絹價格要高于川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六元符二年(1099)閏九月甲戌條云:“至元豐四年……漕司差屬官一員在京師,以朝廷歲賜戶部錢收鈔,長安以至諸路州縣商賈通,物價尚平。川絹二千一匹,河北、山東絹差貴三二百,他物準此。”[11]12269由此可知,元豐四年(1081)時,川絹與河北絹之比值大約為1.15∶1。
南宋紹興年間,為增加稅收,政府往往虛估絹值,造成絹價波動極大。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六紹興元年八月丁亥條載:“詔諸路折帛錢,昨每匹三千,慮高下不等,若一概立定,有虧公私。自來年令諸路漕司各估實直申省,聽候指揮約折。時諸路絹直才二千,所折高,民多倍費?!保?4]835即紹興元年(1131)年,其諸路時值絹價與北宋元豐時期大體相當,約為每匹2000文,而官方估價則為每匹3000文。到紹興三年(1133),一道詔書里在談到以絹價定贓時透露:“目今絹價不下四五貫?!保?]刑法3之6絹價急劇增長。紹興年間,川絹價格也變動極大。紹興二十六年(1157),“左朝散大夫景篪言:四川絹直一匹不及五千,而官估取十千,他物之估,率皆稱是”[14]2869。可見,紹興二十六年川絹市場價應為每匹不到5000文,而官方估價則高出一倍。紹興二十七年(1158),權尚書刑部侍郎張構奏言:“又如枉法二十匹絞,計銅錢六十貫,鐵錢一百二十貫。若受錢引一百二十道,便以一百二十貫計罪,市價止計九十六貫,比之銅錢止是四十八貫,少一十二貫,亦處以死?!保?]刑法3之8則此時,川絹大約每匹銅錢3000文,但朝廷計贓標準往往要低于物品實際價格,故此時之川絹市場價格應高于每匹3000文。由此可見,相對于北宋時期,南宋紹興年間川絹價格大幅提升。
具體到西夏榷場文書當中,楊富學先生曾指出,這批文書應為大慶三年(1142)西夏南邊榷場使處理夏金貿(mào)易事務文書。[3]91大慶三年當南宋紹興十二年。由文書可見,此時陜右地區(qū),川絹價值仍低于河北絹,兩者比值為2∶1。相對北宋元豐年間,河北絹價格也有大幅增長。
到南宋乾道年間,金朝絹價大幅下降。如乾道元年(1165)年,右正言程叔達說道:“今一縑之直,在市不過三數(shù)千?!保?]食貨38之22即南宋每匹絹價約為3000余文。乾道三年(1167),右諫議大夫陳良祐言:“(江浙)常年用錢四貫可納一匹,今增為六貫?!保?]食貨70之59即官方計價江南地區(qū)每疋絹為6000文。而乾道六年(1170)年,金國境內(nèi)相州“好絹每匹二貫五百文,絲每兩百五十文(并六十陌)”[15]。即相州優(yōu)質(zhì)絹每匹2500文(六十陌),合計1500文足錢,遠低于南宋絹價。李華瑞先生也正是據(jù)此得出金河北絹價格低于川絹價格之結論。這種現(xiàn)象應與金朝錢荒嚴重,造成錢重物輕有關。朱熹曾言:“銅錢過彼極有利,六七百文可得好絹一匹?!保?6]2722漆俠、喬幼梅即曾指出“金正是利用絹價低廉的優(yōu)勢來吸引南宋銅錢的”[17]459。但絹價過低,造成了金朝絹匹大量出口,引起了金朝政府注意。如宋金榷場交易中,泰和六年(1206),尚書省奏:“茶,飲食之余,非必用之物。比歲上下競啜,農(nóng)民尤甚,市井茶肆相屬。商旅多以絲絹易茶,歲費不下百萬,是以有用之物而易無用之物也。若不禁,恐耗財彌甚?!保?]1108泰定八年(1208)朝中言事者更提出“茶乃宋土草芽,而易中國絲綿錦絹有益之物,不可也。國家之鹽貨出于鹵水,歲取不竭,可令易茶”之主張。[8]1109而在金夏榷場貿(mào)易中,更曾因為限制絹匹之輸出而罷榷場,《金史》卷一三四《西夏傳》載:大定十二年(1172):“上(金世宗)謂宰臣曰:‘夏國以珠玉易我絲帛,是以無用易我有用也?!藴p罷保安、蘭州榷場?!保?]2870由此可見,金朝對絹匹出口問題極為看重。
綜上所述,通過文書我們可以看出,在西夏大慶年間,榷場交易中川絹與河北絹有兩個兌換比率,一是市場交易中兩者兌換比率為2∶1,而官方收稅時兩者比率約為1.9∶1。而通過考察史料可見,宋金時期,河北絹與川絹價格對比波動情況應為,北宋時期直到南宋紹興年間,河北絹價格一直高于川絹,而到乾道年間之后,金朝絹價大幅降低,其絹價大幅低于南宋絹價。
注釋:
①參見佐藤貴保:《口シア藏力ラホト出土西夏文〈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經(jīng)帙文書の研究——西夏榷場使關連漢文文書群を中心に》,《東トルキスタン出土“胡語文書”の綜合調(diào)查》,2006年,第61—76頁;史金波:《西夏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4頁;楊富學、陳愛峰:《黑水城出土夏金榷場貿(mào)易文書研究》,《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2期;杜建錄:《黑城出土西夏榷場文書考釋》,《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0年第1期;孫繼民、許會玲:《西夏漢文“南邊榷場使文書”再研究》,《歷史研究》2011年第4期;許會玲、孫繼民:《西夏榷場使文書所見西夏尺度關系研究》,《西夏研究》2011年第2期;李華瑞:《西夏社會文書補釋》,《西夏學》2011年第8輯。
②據(jù)上下文及其他相關文書推斷,文書中此處應脫一“川”字。
③文書殘缺數(shù)據(jù)過甚,此數(shù)值為據(jù)現(xiàn)存文字大概估算。
[1]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文獻(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西北第二民族學院,上海古籍出版社,英國國家圖書館,編.英藏黑水城文獻(4)[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楊富學,陳愛峰.黑水城出土夏金榷場貿(mào)易文書研究[J].中國史研究,2009(2).
[4]李華瑞.西夏社會文書補釋[J].西夏學(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孫繼民,許會玲.西夏榷場使文書所見西夏尺度關系研究[J].西夏研究,2011(2).
[6]杜建錄.黑城出土西夏榷場文書考釋[J].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0(1).
[7][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7.
[8][元]脫脫,等.金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9][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0][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M].清嘉慶四年讀畫齋叢書本(丁集).
[11][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12]邢鐵.宋代河北的絲織業(yè)[J].河北學刊,1990(5).
[13][宋]徐夢莘.三朝北盟匯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4][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M].北京:中華書局,1956.
[15][宋]樓鑰.北行日錄[M].知不足齋叢書本(23).
[16][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7]漆俠,喬幼梅.中國經(jīng)濟通史·遼夏金經(jīng)濟卷[M],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