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一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①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1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本文引用據(jù)此版本,文中只標出頁碼,并簡寫為《無愁河》。八十萬字,才寫到十二歲,少小離家。怎么有這么多話要說?這么多話怎么說?和誰說?
第一部寫的是故鄉(xiāng)和童年,這個叫朱雀城的地方,這個叫序子的孩子。寫法是,從心所欲,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從心所欲的前提是,心里得有;黃永玉一九四五年就起意寫這小說,沒有寫下去,這也好,心里有了這么多年,醞釀發(fā)酵了這么多年。
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似乎很簡單,不就是自由嘛;但要獲得這種自由的能力,卻是很難,難到?jīng)]有多少寫作的人能達到的程度。二十五年前黃永玉寫《這一些憂郁的碎屑》,談起過沈從文的《長河》,說表叔的這部作品“排除精挑細選的人物和情節(jié)”——這才是真知灼見。寫小說的人,對“精挑細選的人物和情節(jié)”,孜孜以求尚且不及,哪里還想到、并且還敢于“排除”?不僅是人物和情節(jié),還有諸多的文學要素,既是要追求的東西,又是要超越的東西,否則,斤斤于金科玉律,哪來的自由?怎么可能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這樣不在乎文學“行規(guī)”自由地寫,習慣了文學“行規(guī)”的讀者,會接受嗎?其實,這只不過是“外人”才會提出來的問題,對黃永玉來說,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問題。還是在談《長河》時,他說表叔,“他寫小說不再光是為了有教養(yǎng)的外省人和文字、文體行家甚至他聰明的學生了。他發(fā)現(xiàn)這是他與故鄉(xiāng)父老子弟秉燭夜談的第一本知心的書”。②黃永玉:《這一些憂郁的碎屑》,孫冰編:《沈從文印象》,第203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這才是知心的話,知心,所以有分量;這些話用在黃永玉自己身上,用在《無愁河》上,也同樣恰當,恰當?shù)糜蟹至俊?/p>
所以,在黃永玉的心里,與其說這部作品寫出來要面對“讀者”,不如說是要和故鄉(xiāng)人說說故鄉(xiāng)。甚至,在現(xiàn)實中,在現(xiàn)在的湘西,有或沒有、有多么多或有多么少的故鄉(xiāng)人要聽他漫長的敘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心目中,存在這樣知心的故鄉(xiāng)父老子弟。
還有一個說話的對象,是自己。一個老人,他回溯生命的來路,他打量著自己是怎么一點兒一點兒長成的。起筆是兩歲多,坐在窗臺上,“他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醒悟’,他沒想過要從窗臺上下來自己各處走走”;(第4頁)結(jié)束是他離開朱雀,到了長沙,見到父親,“原本是想笑的,一下子大哭起來”。(第1187頁)黃永玉用第三人稱來寫自己,顯見得是拉開了打量的距離;但奇妙的是,這樣拉開距離打量自己,反倒和自己更親近了。
生命不能重新再過一遍,可是寫作能夠讓生命重返起點,讓生命從起點開始再走一遍,一直走到現(xiàn)在,走成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在寫作中重現(xiàn)的生命歷程,與生命第一次在世界中展開的過程不一樣:寫的是一個孩子兩歲、四歲、七歲、十二歲的情形,可這是一個老人在寫他的兩歲、四歲、七歲、十二歲,童稚時候懵懂的,現(xiàn)在明白了;當時沒有意識的,現(xiàn)在意識到了。所以不能說這部作品寫的就只是記憶:確實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呈現(xiàn)過去的情形和狀態(tài),然而同時也在在隱現(xiàn)著現(xiàn)在的情形,寫書人現(xiàn)在的生命狀態(tài)。這樣就可以看到一個老人與兩歲、四歲、七歲、十二歲的自己的對話和交流。這種對話和交流,在字面上通常是隱蔽的,偶爾也顯現(xiàn)一下,不管是顯還是隱,從始至終都是存在的。感受到這種存在,才算對得起這部書。
與故鄉(xiāng)父老子弟說話,與自己說話,還與幾個特殊的人說話?!稛o愁河》的寫作不面對抽象的讀者,卻面對具體的幾個人,幾個作者生命中特殊的人。黃永玉說:“我感到周圍有朋友在等著看我,有沈從文、有蕭乾在盯著我,我們仿佛要對對口徑,我每寫一章,就在想,要是他們看的時候會怎么想。如果他們在的話,哪怕只有一個人在。比如如果蕭乾還活著,我估計他看了肯定開心得不得了。表叔如果看到了,他會在旁邊寫注,注的內(nèi)容可能比我寫的還要多?!雹冱S永玉的話見王悅陽的采訪《黃永玉:流不盡的無愁河》,《新民周刊》2013年11月11日。這幾個想象中的讀者,伴隨著寫作過程,以特別的方式“參與”到了寫作之中。其實還不僅是寫作過程,黃永玉寫這部書的沖動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因素,就是和這些已經(jīng)逝去的老人談?wù)勗?,讓他們“開心”,或者“寫注”——沒有多少人知道,沈從文一九四四年給自己和父老鄉(xiāng)親談心的《長河》,十分細致地加了大量批注;倘若他讀到《無愁河》,興起寫注,一寫起來就沒完沒了,那簡直是一定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無愁河》也是一部獻給幾位逝者的書,他們是無可替代的重要讀者,他們有不少東西融入了作者的生命。
那么,你會明白,在九十歲老人身上活著的,可不只是他一個人。
一個生命里,“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一個生命 “融合了許多的生命,在融合后開了花,結(jié)了果”——這是馮至在《十四行集》里寫到的句子。②馮至:《十四行集》第20首,王圣思編:《昨日之歌》,第89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黃永玉和沈從文的合影里有一張?zhí)貏e好,書報刊上多次刊出,那是一九五〇年黃永玉從香港到北京,在中老胡同北大教授宿舍前照的,攝影者就是馮至,順便提一下,是因為刊登這張照片時很少注明攝影者,沈從文那時候的鄰居。
黃永玉萬分惋惜和感慨《長河》沒有寫完,他說那應(yīng)該是像《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厚的大書。長長的《無愁河》,會彌補這個巨大的遺憾,為表叔,為自己。
二
《無愁河》一經(jīng)面世,就會遇到四面八方的讀者?!妒斋@》從二〇〇九年開始連載這部作品,連載了五年,“浪蕩漢子”才走出故鄉(xiāng)闖蕩世界。據(jù)說非議不斷,有讀者宣布,一天不停止連載,一天不訂《收獲》。但我認識的人里面,有人盼著新的一期《收獲》,就是盼著《無愁河》,幾年下來,已經(jīng)成了習慣,成了閱讀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無愁河》有它的“超級讀者”,除開黃永玉的故鄉(xiāng)人之外。我熟悉的人里就有。
北京的李輝和應(yīng)紅自不必說,他們催促老人每天做日課,見證和護生了這部作品。我的師叔李輝,寫黃永玉傳,搜集黃永玉七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編出《黃永玉全集》文學編,策劃黃永玉《我的文學行當》巡展——說他是黃永玉的“超粉”,那是輕薄了。他從研究巴金,寫蕭乾傳,與晚年的沈從文相交,到發(fā)掘整理黃永玉的文學作品,自然一脈相承。他是太知道《無愁河》的價值了。
我的同學和朋友周毅,生活在上海的四川人,她寫了一篇《無愁河》札記,幾萬字長,怎么寫得出這么長的文章?過了兩年,她又寫札記之二,又是幾萬字;再過了些日子,札記之三出來了,還是幾萬字。①我要把周毅這三篇札記的題目和發(fā)表的地方寫在這里:《高高朱雀城》,《上海文學》2010年第2期;《“無愁河”內(nèi)外的玉公》,《上海文化》2012年第3、4期;《身在萬物中》,《上海文化》2013年第9期。她和《無愁河》之間,究竟建立起了什么樣的關(guān)系?
有一次她告訴我,《無愁河》對她來說,是一部“養(yǎng)生”的書。
“養(yǎng)生”,很重的詞。庶幾近乎莊子講的“養(yǎng)生”。怎么個“養(yǎng)生”法?身在萬物中,息息相通。這樣的話現(xiàn)在的人讀起來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受了,當然也不怎么明白什么叫身在萬物中,生機、生氣如何從天地萬物中來。“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吹也?!毕⑹亲孕模f物的呼吸,息息相通才能生生。生的大氣象,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個“以”字,就是建立起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關(guān)系,體會到這個“以”,就能體會到息息相通,就是“養(yǎng)生”。
就是單純從字面講,當代文學中又有多少作品能“養(yǎng)生”——“養(yǎng)”生命之“生”?《無愁河》擔得起,這就是《無愁河》文學上的大價值。
說起價值來,人是這樣的,小價值容易認得出,算得清;大價值——不認識,超出了感知范圍。
一部書有它的“超級讀者”,是幸福的。這幸福不是幸運,是它應(yīng)得的,它自身有魅力和能量。說到能量,我們不難想到,有些作品,是消耗作者的能量而寫成的,但消耗了作者能量的作品,卻并不一定能夠把能量再傳給讀者;《無愁河》的寫作依賴于作者過往的全部生命經(jīng)驗,但它的寫作卻不是消耗型的,而是生產(chǎn)型的,從過往的經(jīng)驗中再生了源源不斷的能量。由此而言,寫作這部作品,對黃永玉來說,也是“養(yǎng)生”的。序子的爺爺境民,有一次隨口談起一個人的文章,說“寫出文章,自己順著文章走起來——人格,有時候是自己的文章培養(yǎng)出來的”(第24頁)。作品能不斷產(chǎn)生出能量支持作者,這是幸福的寫作。
作品還能不斷把能量傳遞給讀者,讀者吸收變成自身的養(yǎng)分,這樣的讀者也是幸福的。
三
序子生長的朱雀城,有片地方叫赤塘坪,“是個行刑砍腦殼的地方”。殺人的時候人擁到這里看殺人,平常野狗在這里吃尸體,頑童放學后經(jīng)過這里“東摸摸,西踢踢”?!捌鋵崥⒉粴⑷艘矝]有影響熱鬧事。六七月天,唱辰河大戲就在這里。人山人海,足足萬多看客。扎了大戲臺,夜間點松明火把鐵網(wǎng)子照明,臺底下放口棺材,一旦演《劉氏四娘》、《目連救母》叉死人隨手裝進去?!鼻迕髑昂?,“這地方也好放風箏”。(第185-186頁)我們以為相隔十萬八千里的事情,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生命經(jīng)驗,卻能夠在這么小小的同一片地方輪番上陣,而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
我想說的是生命經(jīng)驗的寬度、幅度的問題。一個生命從小就在這樣的地方、在這么大幅度的日常轉(zhuǎn)換中歷練,倘若這個生命善于發(fā)展自己,沒有辜負這樣的歷練,那么它能夠撐開的格局、能夠忍受的遭遇、能夠吸收的養(yǎng)分、能夠看開的世事,就不會同于一般了。序子三歲多的時候城里“砍共產(chǎn)黨”,父母倉促出逃異地,他被保姆王伯帶往苗鄉(xiāng)荒僻的山間。這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又帶來另外的養(yǎng)分,在不知不覺中培育性格和性靈。
大幅度的經(jīng)驗往往會誘惑人們集中專注于經(jīng)驗的不平常性,關(guān)注大而忽略小,關(guān)注極端而忽略日常;《無愁河》卻是細密、結(jié)實的,在經(jīng)驗的極端之間,充實著的還是日常的人、事、物。黃永玉寫朱雀城,譬如寫一條街道,他要一家鋪子挨著一家鋪子寫過來,生怕漏掉什么;寫完這條街道接著又寫另一條街道。再譬如說他寫吃,寫了一次又一次,從準備材料寫起,寫制作,寫吃的過程、感覺,寫吃的環(huán)境和氛圍,當然還有吃的人——這其實很難,寫一次還不難,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寫,七次八次都寫出特別來,真難。誰不相信可以試試。鄉(xiāng)愁這東西,說抽象可以無限抽象,說具體就可以具體到極其細微的地方,譬如味蕾——味覺的鄉(xiāng)愁。他寫苗人地里栽的、圈里養(yǎng)的、山上長的、山里頭有的、窯里有的,名稱一列就是好幾行,“請不要嫌我啰唆,不能不寫。這不是賬單,是詩;像詩那樣讀下去好了”(第249頁)。他還寫“空東西”:序子在苗鄉(xiāng),好天氣的日子,王伯問他:“狗狗!你咬哪樣?”
“我咬空東西?!?/p>
“哪樣空東西?”王伯問。
“我咬空東西,你不懂!我喜歡這里的空東西。 ”(第229頁)
黃永玉寫得滿,他巨細靡遺,萬一哪里忘了點什么,他后來想起還會補上。
難道寫作不應(yīng)該經(jīng)過“選擇”嗎?“選擇”,甚至是“精挑細選”——這個詞又出現(xiàn)了,什么能寫,什么不能寫,這是許多作家的態(tài)度和寫作必須的步驟;但對黃永玉來說,生命經(jīng)驗的任何一事一物,都能寫,都不必拒絕,用吃的比喻來說,他不“挑食忌口”。因為這些事事物物都融進了生命當中。
這里面有一個道理。你以為這樣的事物、這樣的經(jīng)驗對你的生命是有價值的,那樣的事物、那樣的經(jīng)驗對你的生命是沒有價值的,所以你要區(qū)分,你要選擇;其實是所有的經(jīng)驗,包括你沒有明確意識到的經(jīng)驗,共同造就你的生命。序子在苗鄉(xiāng)的時候,有一個常來幫助王伯的獵人隆慶,隆慶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小說是這樣寫的:
狗狗挨隆慶坐,聞著隆慶身上的味道。這味道真好聞,他從來沒有聞過,這味道配方十分復雜,也花功夫。要喂過馬,喂過豬,喂過養(yǎng),喂過牛,喂過狗,喂過雞和鴨子;要熏過臘肉,煮過豬食,挑糞澆菜,種過谷子苞谷,硝過牛皮,割過新鮮馬草;要能喝一點酒,吃很多苕和飯,青菜酸湯,很多肉、辣子、油、鹽;要會上山打獵,從好多刺叢、野花、長草、大樹小樹中間穿過;要抽草煙,屋里長年燃著火爐膛的柴煙,灶里的灶煙熏過……
自由自在單身漢的味道,老辣經(jīng)驗的味道。聞過這種味道或跟這種味道一起,你會感到受庇護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賴。
這種味道,“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第238-239頁)
你要是從隆慶的經(jīng)驗中排除掉一部分,那這味道就不是隆慶的味道了。
《無愁河》是條寬闊的大河,有源頭,“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有流程,蜿蜒漫長的流程。大河不會小心眼,斤斤計較,挑挑揀揀。大河流經(jīng)之處,遇到泥沙要沖刷,遇到汊港灣區(qū)要灌注縈回,遇到巖石要披拂,遇到水草要愛惜地飄蕩幾下。
《無愁河》的豐富,得力于作者感知和經(jīng)驗的豐富,他過去經(jīng)歷時沒有“挑食忌口”,現(xiàn)在寫作時沒有“精挑細選”。他身受得多,觸發(fā)得多,心能容下得多。容得多,心就大了。山川形勝、日月光輝、人物事體、活動遭遇,都是養(yǎng)人的東西,生命就是在其中生長、長大、長成,長出精神和力量,長出智慧,長出不斷擴大的生機。
我寫過一篇文章談《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題目叫《與誰說這么多話》;文章結(jié)束的時候,我自己怎么感覺像說話才開了個頭?沒有寫完一篇文章之后期待的輕松,反而是沒說出來的話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折騰。
我得把它們寫出來,否則,“我會?。 薄@是借了藍師傅的話。藍師傅是朱雀城有名的廚師,他曾經(jīng)為人辦席,天氣把東西熱壞了,大家都說過得去,可是藍師傅硬是補了一桌席,“不補我會??!”(第35頁)——我的短文章,哪里有藍師傅一桌席重要,只是把翻騰的話寫出來,自己就輕松了。
一
序子和小伙伴們?nèi)ス麍@偷李子,路上有開著白花帶刺的“刺梨”。學堂里,先生要大家相信它學名“野薔薇”,小孩子的反應(yīng)是:
這是卵話,太陽底下的花,哪里有野不野的問題? (第817頁)
《無愁河》里隨隨便便寫下的這么一個句子,給我強烈的震驚感。人類早就習慣了區(qū)分“野”與“不野”,這樣區(qū)分的意識也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結(jié)果。從人類文明的視野看出去,確實有“野”與“不野”的問題,人馴服了一些動物,馴化了一些植物,改造了部分自然,把“野”的變成“不野”的。但是,單從人的角度看問題是偏私的,狹隘的。古人講天、地、人,現(xiàn)代人的觀念里人把天、地都擠出去了,格局、氣象自然不同。換一個格局,“太陽底下”,就看出小格局里面的斤斤計較來了。
小孩子還沒有那么多“文化”,腦子還沒有被人事占滿,身心還混沌,混沌中能感受天地氣息,所以懵懵懂懂中還有這樣大的氣象,不經(jīng)意就顯了出來。
小說家阿來寫 《格薩爾王》,開篇第一句:“那時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雹侔恚骸陡袼_爾王》,第1頁,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一句話,氣象全開。序子離“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的時代已經(jīng)隔得非常遙遠,他卻能從“太陽底下”的感受,本能地否認“野與不野的問題”,真是心“大”得很,也“古”得很。小孩子的世界很小,一般可以這樣說吧;但其實也很難這樣說。小孩子的心,比起大人來,或許就是與“古民白心”近得多。
《無愁河》說到“野”的地方很多,我再挑出一句來。說“挑”也不合適,因為這也只是作品里面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作者也沒有刻意強調(diào)突出。是序子的奶奶說的:“伢崽家野點好,跟山水合適。”(第1127頁)這個話,前半句好多人能說出來,不過我們無非是說,小孩子野,聰明,對身體好之類;婆說的這后半句,就很少有人能說出來了,“跟山水合適”,是把人放在天地間,放在萬物之中,與天地萬物形成一種息息相通的“合適”關(guān)系——我們說不出后半句,是因為我們的意識里面沒有。
二
我們說到小孩,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天真爛漫的生命狀態(tài)。其實呢,在“天真”之前,恐怕還有一段狀態(tài),常常被忽略了。序子也有些特別,他的這種狀態(tài)算得上長,到了七八歲該“天真”了,他還很“老成”——其實是童蒙。黃永玉寫出了這種“蒙”,并且尊重它。
序子小,“談不上感動反應(yīng)”;(第141頁)再大點,大人期望他對事對物有反應(yīng),可是常發(fā)現(xiàn)他“有點麻木,對哪樣事都不在乎”;(第183頁)他有時候給人的感覺像個木頭,不會喜形于色;他似乎遲遲不開竅,讓人著急。
不開竅,就是“蒙”。周易有蒙卦,“蒙”是花的罩,包在外面保護里面的元?!鞍l(fā)蒙”就是去掉這個罩,讓花長出來,開出來。但是在花開出來之前,是要有“蒙”來保護里面的元的,而且要等到那個元充實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去掉這個“蒙”。所以這里就有個時間的問題,去得過早,那個元就長不成花。
“發(fā)蒙”不是越早越好。世上確有神童,那是特例;再說,天才兒童的天才能維持多長時間,也是個問題?,F(xiàn)在兒童教育趕早再趕早,那是不懂得“蒙”的作用,當然也就更談不上尊重“蒙”。等不及“蒙”所必需的時間長度,讓生命的元慢慢充實起來,就慌慌張張地“啟蒙”,那是比拔苗助長更可怕的事情。
序子在生命該“蒙”的階段“蒙”,其實是大好的事情。
尊重“蒙”,是很不容易的。
序子后來上學讀書,在他那一幫同伴中間,“有一種不知所以然的吸引力”(第809頁)。這個“不知所以然”好。
要去掉“蒙”,也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是要一點兒一點兒去掉的。光靠外力也不成,得有機緣,更得有從內(nèi)而外的“萌發(fā)”。序子四歲的時候,跟玩伴巖弄在谷倉里忽然爆發(fā)了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打鬧,對此王伯“一點不煩,她喜歡狗狗第一次萌發(fā)出來的這種難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這種抒發(fā),這種狂熱的投入”——王伯懂得“萌發(fā)”;序子“得這么個培養(yǎng)性靈的師傅”,是機緣。(第273頁)
話再說多一點,“蒙”也不只是“童蒙”,比如說我活到了中年,有些事才明白,還有些事得將來才能明白,或者將來也未必明白;明白之前,就是“蒙”。尊重“蒙”,說大一點,就是尊重生命本身。
三
但人活著,就得朝著明白的方向活。歲月確實能教人懂得越來越多的東西。《無愁河》第一部,是一位老人寫童年,是“明白”寫“童蒙”,“懂”寫“不懂”,兩者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種奇妙的關(guān)系。所以《無愁河》第一部展現(xiàn)的世界,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童年世界,它同時還是一個歷經(jīng)千難萬險的生命回首來路重新看待的世界。我們討論一部作品,喜歡說它的視角,其中童年視角常被提出來說;《無愁河》呢,既是一雙童稚的眼睛初次打量的世界——隨著作品的延續(xù),視角還將自然變換為少年視角、青年視角……——又是一雙飽含滄桑的眼睛看過了一遍又一遍的世界。
而不同眼光的轉(zhuǎn)換,從黃永玉筆下出來,既自由,又自然。
老人借給我們一雙眼睛,讓我們從這個童稚的世界看明白一些事情。所以讀這部書,如果不注意老人的“明白”,這閱讀也是很大的浪費。
“明白”啥?無法一概而論,因為大千世界,時時處處都可能有需要我們明白的東西。說起來會沒完沒了,舉例講幾點。
(一)“道理”和“學問”
序子的媽媽柳惠是女子小學的校長,她“講起道理來輕言細語,生怕道理上嚇了人家”。(第181頁)你看看我們周圍,有多少人是生怕道理嚇不著人。政界就不去談了,就說學界,有人就是靠著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道理而成為學術(shù)明星的,這只是一面;另一面是,還真奇怪了,有些人還就崇拜能把他嚇住的道理,嚇不住他的他還瞧不起呢。
“胃先生上課,學生最是開懷,都覺得學問這東西離身邊好近?!保ǖ?42頁)學問、道理,都是一樣,好的學問與人親近,不是冷冰冰的,更不是壓迫人的東西。胃先生還講過一句話,“兒童扯謊可以蕩漾智慧!”(第795頁)“蕩漾”這個詞,用的真是“嫵媚”?!皨趁摹笔巧驈奈南矚g用的一個詞,用法特別。
(二)風俗節(jié)慶
中秋節(jié)到道門口“摸獅子”,不知哪一代傳下來的習俗。人山人海,虔誠,熱鬧。小孩子里面有胡鬧的,摸了自己的“雞公”,又摸獅子的“雞公”;摸摸自己的“奶奶”,再摸摸母獅子的“奶奶”。苗族婦女無奈,但也“默認某種靈驗力量是包括城里佻皮孩子的淘氣行為在內(nèi)的”——“你必須承認歷來生活中的嚴峻禮數(shù)總是跟笑謔混合一起,在不斷營養(yǎng)著一個懷有希望的民族的”。(第69頁)
過年,戰(zhàn)爭期間是雙方“息怒”的“暫?!?;太平年月,“老百姓把破壞了的民族莊嚴性質(zhì)用過年的形式重新?lián)焓盎貋?。?/p>
所以,過年是一種分量沉重的歷史情感教育。
文化上的分寸板眼,表面上看仿佛一種特殊“行規(guī)”,實際上它是修補歷史裂痕和絕情的有效的黏合物,有如被折斷的樹木在春天經(jīng)過綁扎護理重獲生命一樣。(第160頁)
現(xiàn)代人又無知又自大,才會把人類在漫長的生活中形成的一些習俗當成“迷信”;又懈怠馬虎怕麻煩,就把“文化上的分寸板眼”當成“繁文縟節(jié)”;還現(xiàn)代得淺薄,所以無從感受什么叫“歷史情感教育”。那么,怎么可能在季節(jié)輪換、年歲更迭中,一次又一次地體驗到“恭敬、虔誠,一身的感懷和新鮮”?(第161頁)
(三)自己和別人
序子上學后,以前的玩伴表哥表姐來得少了。黃永玉順筆討論了一下這個“某人某人以前來得多,現(xiàn)在來得少”的問題:
只顧自己怨尤,不考慮別人也有人生。
以前提攜過的部下、學生……現(xiàn)在都來得少了。你沒想到人人各有各的衣祿前程,各有各的悲歡。有的人的確把你忘了;可能是得意的混蛋,也可能慚愧于自己的淪落無臉見人。大部分人卻是肩負著沉重擔子顧不上細致的感情。
你要想得開;你要原諒世人萬般無奈和委屈……(第408-411頁)
能明白到大部分世人的重擔、無奈和委屈,才能克服個人的怨尤,才可以產(chǎn)生憐憫人生的心吧?!皭邸z憫·感恩”,是黃永玉寫在這本書前的三個詞,每個詞都是沉甸甸的。
不僅要原諒別人的萬般無奈和委屈,自己也難免不陷入這種境地,要擔得起這些東西:“人之所以活在世上就是要懂得千萬不要去討公道。好好地挺下去,討公道既費時間也自我作踐。”(第999-1000頁)——看上去是 “消極”、“負面”的經(jīng)驗和智慧,其實是要“積極”地去做值得做的事,“正面”地做自己。
(四)命運這東西
《無愁河》里有一段寫一群孩子做“鬼腦殼粑粑”,這一幫幼小的藝術(shù)家們認認真真地施展他們造型能手的才華,快快活活地享受創(chuàng)造的過程和其間的滿足,完成之后累得臥地即睡。在寫到這一群小藝術(shù)家好夢正酣的時刻,黃永玉換了筆墨:“這里我要提前說一說他們的 ‘未來’。我忍不住,不說睡不著,繼續(xù)不了底下的文章?!薄八麄儧]有一個人活過八年抗戰(zhàn),沒有端端正正地淺嘗哪怕是一點點的、希望的青年時代……往時的朱雀城死點人算不了什么大事,偏偏序子周圍的表兄弟除柏茂老表兄之外都死得失去所以然,死得沒有章法。八年抗戰(zhàn)初期,嘉善一役,一二八師全是朱雀子弟,算來算去整師剩下不到百八十人。全城的孤兒寡婦,偉大的悲苦之下,我那幾個表兄弟就沒人想得起來了……”(第532頁)——活到了后來的人才知道后來的事;但是活到了后來的人,看著他們當時對于“未來”的無知無覺,會是怎樣無可比擬的沉痛。命運這東西,常?!皼]有章法”(?。┑米屓送辞惺дZ。
為什么我要強調(diào)《無愁河》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童稚的眼睛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同時也是滄桑之眼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世界?其中的一個原因是,這里面包含了許許多多只有通過漫長的人生經(jīng)歷之后才會明白的人情和世事、文化和智慧,還有曲折沉重的歷史。
四
起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打算談?wù)勥@部作品的用字、用詞和造句,既有“花開得也實在放肆”(第8頁)這樣的鄉(xiāng)野之言——我想起我的祖父和父母也這樣用“放肆”;也有“酲”這樣看上去很文雅的字眼,《無愁河》里出現(xiàn)卻是在方言里,“酲酲家”。(第201頁)我會注意到這個字是因為一直很喜歡“五斗解酲”這樣的“任誕”——喝五斗酒來解酒病:《世說新語》里這樣描寫劉伶;還有一些“跨學科”的句子,如序子的父親幼麟做菜,“一個菜一個菜地輪著研究其中節(jié)奏變化,他覺得很像自己本行的音樂關(guān)系”。(第19頁)藍師傅做菜,“他在迷神,在構(gòu)思,在盤算時間、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間的平仄關(guān)系”。(第34頁)
還打算談?wù)勥@部作品里的引述,從《圣經(jīng)》到《約翰遜博士傳》到《尤利西斯》到《管錐編》,從古典詩詞到朋友著作到電視相親節(jié)目 “非誠勿擾”孟非總是要來那么一句的“愛琴海之旅”。
我更想談?wù)勥@部作品整體氣質(zhì)上的“野”和“文”。光看到“野”是太不夠了,它還“文”得很。既“野”又“文”,“野”和“文”非但不沖突,還和諧得很,互相映襯,互相呼應(yīng),互相突出,合而為一。這不是一般作品能夠呈現(xiàn)出來的吧?
為了這些打算,反反復復看了三厚冊書中我畫的道道、寫的旁注、折的頁碼,真是犯了愁。太多地方了,怎么說得完,說得清?——干脆放棄吧。
末了給自己找個理由:要是一部作品的好,你能說得完,說得清,也就算不上特別豐富的那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