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超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陳延嘉教授《文選學研究論文集》平議
汪 超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陳延嘉教授所著《文選學研究論文集》最見作者學術個性的是關于五臣注和《文選》錢氏學的論述。陳教授的五臣注研究對新時期以來重新認識五臣注價值起到先導作用;對《文選》錢氏學的研究則拓寬了選學研究的領域。通過本書還可見到陳教授在研究態(tài)度上的客觀持平、在研究體系上的開放圓融、在研究路徑上的沉潛博通。
《文選》;學術史;五臣注;錢氏學
選學在20世紀前中期遭到過前所未有的冷遇,世紀末最后十幾年才迎來繁花滿枝的春天。陳延嘉教授是最早觀賞、參與那場絢爛春天盛典的人之一。由日本著名漢學家岡村繁先生題簽的《文選學研究論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是陳教授20年來研治《文選》的初步結集,堪稱選學復蘇的記憶棒。全書內容分三個部分:《文選》五臣注、《文選》錢氏學、《文選》散論,其中前兩部分的論述最見作者學術個性。
隋朝蕭該以降,《文選》注釋之學漸次昌盛,歷代注《文選》者不乏其人,然其書多未傳世。前人披沙揀金,李善注和五臣注乃得以流傳,成為選學史上的重要坐標,更是影響深遠的經典名注?!缎绿茣肪矶柖独铉邆鳌芬詾槔钌谱ⅰ胺笪鰷Y洽”。又云:“善注《文選》釋事而忘意?!盵1]5762五臣注成書則晚于李善注,由工部侍郎呂延祚召集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呂向五人分篇注釋,延祚并未參與實際注釋工作。唐人李匡乂《資暇錄》以來,五臣注多有惡聲。蘇軾說:“所謂五臣者,真俚儒之荒陋者也。而世以為勝善亦謬矣。”[2]冊1108,496同時卻極贊李善注,以為“李善注《文選》本末詳備,極可喜。”[2]冊1108,496四庫館臣甚至認為五臣注之傳世,實有賴于李善注。①這種對五臣注很不公的評價一直影響到當代。
陳教授不為時風左右,在1992年長春選學國際研討會上肯定五臣注的“重大貢獻”,于一片贊李善、批五臣的聲浪中特立獨行?!墩摗次倪x〉五臣注的重大貢獻》便是本書的首篇,亦是陳教授五臣注研究的沖鋒號。這篇論文從分析歷代批評五臣注的觀點入手,客觀地指出“呂《表》有對有錯,不可一筆抹煞”,“應該把五臣注的是和非區(qū)別開來”,“五臣注的出現有其現實的需要,是合乎訓詁發(fā)展規(guī)律的?!彪S后從解釋詞語、疏通文意以及解題發(fā)明“述作之由”與“作者為志”等三個方面細致入微地分析了五臣注的貢獻。接下來四篇論文組成的方陣對五臣注價值進行了很好的評判?!?文選>五臣注的綱領與實踐》對呂延祚《進五臣集注<文選>表》的解讀,肯定了呂延祚的注釋理論主張及其意義,并以五臣注的諸多實例來說明其在注釋實踐上的創(chuàng)獲。在此基礎上剖析了傳統(tǒng)選學非議五臣注的癥結,由此進一步通過接受美學的視角對五臣注在傳播接受過程中的現實地位進行定位,再次肯定五臣注的價值和貢獻。五臣注的存在的確有其獨特的價值。歷史上對五臣注的研究都出現了什么問題,為什么會出現這些問題?對此,陳教授在《關于<文選>五臣注研究的回顧與反思》中有較為全面而精審的見解。這組論文最后兩篇以《西都賦》為例,對文本進行細讀,客觀分析五臣注與李善注各自的得失,再次鞏固了“五臣注的價值不可妄加否定”的認識。自1990年前后至今,在學界對五臣注的再認識過程中,盡管陳教授并非肯定五臣注的首倡者,但他的相關論文實際上起了導夫先路的作用[3]。
陳教授對選學研究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豐富和完善了《文選》學的內涵和外延,為新興的“錢學”和古老的選學架起了一座橋梁。錢鍾書先生的學術成就有目共睹,《管錐編》《談藝錄》充滿智慧的論述讓人仰望“文化昆侖”的巍峨峻峭。錢鍾書先生沒有專門的選學著作,他關于《文選》的論述散見于各種著作,將這些論述裁出別論實在是件“苦差事”。陳教授卻不以為難,他雖然不是第一個提出“《文選》錢氏學”概念的人②,卻是即山采寶最辛勤的人之一。該書的第二部分《〈文選〉錢氏學》也由五篇論文組成,第一篇《‘〈文選〉錢氏學’概念之提出及其體系特點》是陳教授論“《文選》錢氏學”之所以能成其為學的理由。接下來的三篇論文分別論述了“《文選》錢氏學”的內容、方法、文體論,最后一篇以小見大,從錢鍾書對陸機《文賦》的研究再次確定《管錐編》的“選學”價值。
“《文選》錢氏學”的提出和完善對“錢學”固然是開辟新領域的大事,對選學而言也是完善20世紀選學史的大事。宋明兩朝刊印了眾多版本的《文選》,編纂了大批《文選》續(xù)廣之書,學者們治學也多有引《文選》者。但其時選學并不興盛,主要原因在于缺乏有影響的選學著作。選學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成為“妖孽”后,相當長的時期內處于凋零階段。筆者所見數種選學綜述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建國后到改革開放前期這一衰微時期,豈知其時選學有默存翁。對錢鍾書《文選》研究的再發(fā)現修復了選學的學術鏈條,開辟了選學研究的新空間。陳教授與有功焉!
“《文選》散論”部分所收十三篇論文、提綱和書評,內容豐富,不能一概論之。前兩部分是專論,這一部分則涉及美學、文化學、訓詁學、接受學等古今學科。例如《<文選>神女形象的原型、塑造及寫作目的》《驩兜評價與民族關系》等皆是從文化學的角度進行觀照。
以上我們從最具學術個性的內容對陳教授的大著進行了簡單的描述。讀過全書,令筆者感觸頗深的是陳教授在研究態(tài)度上的客觀持平、在研究體系上的開放圓融、在研究路徑上的沉潛博通。
其一,客觀持平的研究態(tài)度。學術研究中我們會自覺不自覺地“愛上自己的研究對象”。一旦如此,便極容易產生偏頗。學術研究中客觀持平是其第一要義,然而“知易行難”,歷代“愛李善注”的研究者對五臣注表現出來的不包容態(tài)度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但是讀陳教授的書,我們可以隨時感受到其中客觀持平的研究態(tài)度。例如對五臣注的褒獎,并不影響作者對其錯誤的坦然承認;對呂延祚《進五臣集注〈文選〉表》的創(chuàng)造性解讀,也不影響作者對呂氏全盤否定李善注的批評;景仰“文化昆侖”卻并不影響作者對錢鍾書選學研究中錯誤的駁正。尤令人感佩的是陳教授并非那種“嚴于律人,寬以待己”的“學者”。他也坦承自己對五臣注的認識也是有“一種認識上的變化。開始時,也接受了傳統(tǒng)選學對五臣注的否定意見”。
其二,開放圓融的研究體系。雖然本書是論文集,成文時間有先后,因此不能像專著一樣做到面面俱到。但這并不影響該書在五臣注研究和錢氏《文選》學研究兩個問題上體現出的系統(tǒng)性。正如前文所說,五臣注研究中首先肯定五臣注的價值,揭示其注釋綱領和實踐特點,隨后回顧反思歷代五臣注研究中存在的問題,最后通過個案回應。錢氏《文選》學研究則先為“錢氏《文選》學”確立概念,再細述其內容、方法的特點,最后通過個案將“錢氏《文選》學”放進整個“錢學”大背景中分析。單篇論文雖“單”,然串到一起看又互相聯系、融會貫通。這兩個系統(tǒng)在陳教授的研究中又各具其開放性,作者并沒有因為論文的結集成書而將對這兩個問題的研究封閉起來。年逾古稀的陳教授筆耕不輟,2009年、2011年分別在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了《〈文選〉李善注與五臣注比較研究》和《錢鍾書文選學述評》兩部新著,通過辛勤耕耘不斷地豐富選學研究成果,完善他之前建立的研究體系。
其三,沉潛博通的研究路徑。筆者用“沉潛博通”來形容陳教授的研究路徑應該不會有人反對。作者在對論據的梳理上體現出來的沉潛,相信看過該書的讀者都能有所體認。最集中體現這個特點的兩篇論文當屬《〈西都賦〉李善注與五臣注對比分析》和《〈文選·神女賦〉文本辨正》,兩者都是通過文本細讀來討論問題。例如前者在細讀中注意分析李善與五臣注釋的差別,對二者的差異既注意尋覓注文所本,又注意注文在注釋當時所起到的作用,其間并有考校異本的按語,可見作者在細讀文本時所花的功夫。再說“博通”,除卻引經據典外,陳教授對當代理論的熟悉程度也是讓人甚為欽佩的。在《〈文選〉散論》部分收錄的論文中尤其能體現作者的博通。單純從內容上看,作者討論“以悲為美”,在中西方藝術對比中縱橫捭闔、舉重若輕。在討論神女及驩兜兩個問題時對多學科知識進行整合,不但運用了西方的原型批評,還涉及思想史、民族學、民俗學等多方面的知識。至于其他篇目對傳統(tǒng)學術路徑的繼承更不需贅言了。沉潛與博通的研究路徑并不是分道揚鑣的,而是殊途同歸,均為作者的觀點服務。
附記:這篇書評初撰于筆者攻讀博士學位期間,葛裘數易,筆者以為閱讀的第一感覺是最真實的,所以本文只刪減了一些過時的數據,其他一仍其舊。希望筆者淺鄙的閱讀體會能向這本書的潛在讀者傳遞我對潛心學術的前輩學者的敬意。
[注 釋]
①館臣云:“蓋南宋以來,偶與善注合刻,取便參證。元明至今,遂輾轉相沿,并為一集。附驥以傳,亦以幸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六臣注文選》條)。這里四庫館臣對五臣注的鄙薄之意溢于言表。但其說卻存在明顯錯誤:首先,五臣注與六臣注的合刻是在北宋,第一個合刻本是秀州州學所刻六家本,其刊刻時間是元祐九年(1094年);其二,合刻本以五臣注居前,而李善注居后??梢姰敵跚∏∈抢钌谱ⅰ案襟K以傳”。
②陳復興先生在《〈文選〉錢氏學述》(《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中提出“《文選》錢氏學”的概念,故說“《文選》錢氏學”,當知“二陳”。
[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蘇軾.東坡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王立群.現代《文選》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371-377.
2013-12-04
汪 超(1980- ),男,江西上饒人,武漢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從事宋明文學、文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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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4)02-009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