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珍珠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閹割是人類文明特有的發(fā)明,通過摘除睪丸使它們的性機能消失,使之成為喪失生存欲望的活的機器。在當代眾多的文學作品中,有描寫故事主人公的自我閹割,如《秦腔》中的引生;以及在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中被迫失去生殖器的,如《生死疲勞》中的洪泰岳;還有前部分醉生夢死溫柔鄉(xiāng),最后卻成為有心理障礙的性無能者的,如《兄弟》中的李光頭和《廢都》里的莊夢蝶。
《秦腔》的敘述主人公是一個在故事一開始的時候就進行自我閹割的男性形象——引生,這個在常人看來有些類似瘋子形象的敘述主人公,之所以進行如此大的自殘行為,是由于愛慕女主人公白雪而不能得到,這是一種很悲壯的精神單戀。被閹割的雄性動物與未被閹的雄性動物之間的對立因性競爭的喪失而不復存在[1]4?!肚厍弧分械囊鳛橐粋€自我閹割的閹人,因其性別特征的改變而重塑成社會中一類獨特的成員,而又派生出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不同于既定的男與女、夫與婦的兩性關系。引生自殘后,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愛慕心儀的姑娘而不被世俗的枷鎖束縛,對于一個已經(jīng)結了婚的婦女,有這樣一個不是“男性”的男子追求,才能不給白雪造成道德倫理的壓力。
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所塑造的引生的自我閹割并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行為或疾病,它還蘊含著更為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這一背景,是中國鄉(xiāng)村文化處于一種悲壯現(xiàn)實處境的隱喻。從五四到80年代,現(xiàn)實的中國農村鄉(xiāng)土景象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變化在文學作品中也深刻地體現(xiàn)出來,文學作品中的鄉(xiāng)村敘事存在兩種不同的模式,一種是審美模式,以沈從文、廢名為代表,沈從文的湘西印象,廢名的竹林故事;一種是啟蒙模式,以魯迅、高曉聲為代表,魯迅的閏土形象,高曉聲的陳奐生形象。但在故事發(fā)生的當下,90年代后的中國農村是復雜、破敗的,小說中描寫的鄉(xiāng)村文明在城市一體化浪潮下處于尷尬處境,傳統(tǒng)文化在不斷地凋敝和沒落。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引生的“自我閹割”可以說是中國鄉(xiāng)村敘事主體對當下現(xiàn)實的文化反應:既是對古典審美方式的沉醉與留戀的表現(xiàn),也是在現(xiàn)代物質文明面前潰不成軍的一種標志,現(xiàn)實的文化就成了一個沒有性別的符號。引生作為一個自我閹割的人,是沒有性別特征的一個異類,這種閹割本身正是本土鄉(xiāng)村文明的尷尬特征的映照。正如陳曉明所言,“這部名為《秦腔》的小說,更為內在的是表現(xiàn)鄉(xiāng)土中國文化想象的終結”[3],引生的生理功能上的“自我閹割”實際上正是這種文化終結的隱喻所在。
在《生死疲勞》中,當轉世成豬的西門鬧在土改和合作化的時代大背景下,看到了洪泰岳,一個農村階層的勢力分子,在運動中成為既得利益者,在后起之秀面前,昔日榮光蕩然無存。西門金龍不斷地攫取西門屯黨政大權,大張旗鼓地實行他的改朝換代竊取財富的夢想。西門豬帶著旁觀者的態(tài)度看待這一切,并無參與,但是,當它突然看到洪泰岳酒后大醉,失性強暴白氏,一邊強暴一邊還侮辱白氏,惹得西門豬久已淡忘的作為西門鬧的記憶又出現(xiàn)了冤魂的復仇呼喚,沖上去咬掉了洪泰岳的生殖器,使其徹底成為廢人,而白氏也悲慘地以清白之身上吊而死。弗洛伊德在《摩西與一神教》中寫道:“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也經(jīng)歷過一些性欲的和攻擊性本質的沖突,這些沖突留下了永久的痕跡,但是絕大多數(shù)卻被避開并且遺忘了;后來,經(jīng)過一段長久的潛伏期之后,它們又重新在生活中復蘇,并且產生出在結構上和趨向上與神經(jīng)癥狀相同的現(xiàn)象?!保?]小說中的洪泰岳,掙扎在權力與性欲上,其結局是被迫失去生殖器而后神經(jīng)癲瘋。
這一咬,對豬的故事是歷史性的轉點,對人的故事也是如此,這一咬就咬掉了本來也許會出現(xiàn)的階級和諧的良宵美景。其結果是白氏帶著罪人的身份自殺,掉進了萬劫難復的輪回道里;洪泰岳徹底墮入瘋狂,成為一個恐怖行為者,而西門金龍在失去洪泰岳的制約之后,貪婪的本性肆無忌憚地爆發(fā),走上了惡性發(fā)展的不歸路,為后來的同歸于盡埋下了禍根。西門金龍后來當上了革委會主任、養(yǎng)豬場場長,改革開放以后更是商官并職,利用權力在西門屯的土地上開發(fā)旅游項目,中飽私囊,奪回西門屯的大權,最終逼得發(fā)瘋的洪泰岳身懷炸藥與他同歸于盡[6]。洪泰岳一生寧左勿右,自以為是,一旦時代變化,理想成了鏡中花水中月,在他失去男性陽物之后,他的人生之路也逐漸隨之改變。這是一個分水嶺,去勢前他是西門屯的一把手,代表著權勢;去勢后,環(huán)境的改變,政策的迭變,也開始象征著他的沒落。
《兄弟》里,宋鋼與林紅結了婚,過起了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面對著自己自懂男女之事以來的性幻想對象與自己的兄弟結婚,李光頭在他們結婚的當天,就去醫(yī)院把自己結扎了。結扎,在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里,意味著失去了繁衍后代的生理能力,是一種另類的閹割。表面看來,在欲望面前,李光頭這一次非常大義地選擇了親情,但是這種選擇不是欲望之火的熄滅,而是更大的縱欲的前兆。因為結扎(畢竟不同于真正的閹割)不僅意味著肉欲放縱時責任的更少承擔,而且在后來林紅與李光頭的性關系中,林紅會為此覺得李光頭講義氣而減少對宋鋼的負疚感,而李光頭也會為此而感到一種悲壯的快感。結扎手術后的李光頭在性能力方面非但沒有受到絲毫影響,而且依然保持了旺盛、頑強的肉體欲望。李光頭的生命從此不能通過繁衍來延續(xù),他就把失去的生育能力轉化為現(xiàn)世的欲望沖動。
小說在一開始就先特別強化李光頭的類似瘋狂的性能力,到后來的真正意義上的失去性能力,前后形成鮮明的對比。李光頭的性生活里從來沒有與愛情、生殖同時進行過,它僅僅是淫亂、縱欲的表征而已。林紅嫁與宋鋼預示著林紅處女時期的結束,這是李光頭進行結扎的原始沖動,也是他內心“處女情結”的真正的傷痛[8]。成為富人的李光頭所舉辦的處女選美大賽這一情節(jié),是李光頭企圖用金錢彌補童年的缺失以及情欲的缺憾,他對于女性處女有著一種近于變態(tài)的愛戀,這一階段,是他縱情癲狂的高峰期。然而在宋鋼去世后的三年多里,李光頭與林紅沒見過一面,也沒碰過其他女人,他和林紅最后一次做愛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性行為。宋鋼的死訊讓李光頭炸開似的從林紅身上跳了起來,瞬間的驚嚇和后來的悔恨讓李光頭一蹶不振,從此陽痿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武功全廢了?!崩罟忸^武功全廢以后,之前的壯志野心也沒有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到公司上班,越來越像一個不理朝政的昏君。在這里,也影射著性欲能力的強弱與人的雄心壯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究其陽痿的原因,最為直接的要算是宋鋼的死,宋鋼的死訊傳到李光頭耳中時,正是他跟林紅瘋狂做愛之時,這對李光頭的精神打擊是致命的。從此他由一個性欲超強的縱欲者變成了一個清心寡欲的性無能者。
余華在該小說的后記中說過:“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于歐洲的中世紀;后一個是現(xiàn)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于今天的歐洲?!保?]40多年的掙扎與奮斗,前半生的縱情狂歡,李光頭看似贏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是后半生卻是凄涼的孤獨清道夫,無兒無女。
在21世紀初的文學作品中,如阿來《塵埃落定》中的傻瓜二少爺、艾偉《愛人同志》中的劉亞軍,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一些生理或心理上患有疾病或殘疾的人,特定的環(huán)境總會催生出一些特定人物,這些人的疾病恰恰印證了他們所處時代的某些文化痕跡。福柯認為自我控制指的是人對自己的身體、靈魂、思想和行為加以控馭、調適和操作的手段,其目的在于自我教化和培育,把自身朝向某種理想人格標準加以改造和鑄塑,小說人物前后人格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是人的自我與環(huán)境的摩擦下形成的一種“自我馴化”,這種理論表現(xiàn)在文明初期時古希臘學中所謂的“自我馴化”說[10]。
文學作品中的這些因其種種心理原因導致的性無能,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稱為“心理閹割”,而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又深含著隱喻。20世紀90年代,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出版在世紀末的市場經(jīng)濟時期,《廢都》[11]中存在的大量粗俗的性描寫其實并不是一種真正的性放縱(相比于后來網(wǎng)絡上出現(xiàn)的大量黃色小說對性的純粹生理享受的態(tài)度,莊之蝶的性態(tài)度還帶有一定的心理因素和文化背景)。小說最后,男主人公莊之蝶在雜亂的西京火車站中風轟然倒下的情景,其實是莊之蝶失去性功能的一種象征,他的“無后”就是這種性無能的深層表現(xiàn)。
南帆說過:“性,不僅僅是一種秘而不宣的生理行為,性同時是革命,是政治,甚至寓托了民族或者國家的命運?!毙詮膩聿皇切孕袨楸旧恚瑫r蘊含著與那個時代密切相關的一切時代動態(tài),在當下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中,性已經(jīng)失去了《紅字》《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洛麗塔》的年代里的僭越式的文化力量。失去文化內涵的性,不論從哪個角度去寫,似乎都難以達到引人注目的程度[12]。
當代文學作品中存在的這些“閹割”現(xiàn)象,無論是引生的自我閹割所隱喻的鄉(xiāng)村文化的終結,還是洪泰岳被迫閹割導致瘋癲所暗含著的性欲與權力間的緊密關系,抑或是李光頭因其兄弟之死造成陽痿的心理閹割所蘊含的人在畸形的時代環(huán)境中的異類處境,都是時代發(fā)展中人與社會環(huán)境間的緩慢磨合所遺留下來的社會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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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法]福柯.性史:第3卷[M].赫爾利英譯本,企鵝出版公司,1986:4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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