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芳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因一曲《牡丹亭》而揚名天下。劇中的杜麗娘感夢傷懷,竟至香消玉殞。而更讓人驚異的是亡故三年后的她居然因為夢中情人的召喚而起死回生,從而演繹了“生生死死為情多”的曠世愛情傳奇。如此怪誕的情節(jié)皆因情生,全由夢起,難怪湯顯祖不無得意,“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梢姟赌档ねぁ返膲艟趁鑼懘_有可探之處,它不僅使全劇呈現(xiàn)出真幻交織的藝術(shù)意境,更是作者表達其思想主張及人性觀念的委婉策略。
《牡丹亭》創(chuàng)作于明代嘉靖、萬歷年間。這是一個重個體、崇自我、主體意識高漲的特殊時期。在思想領(lǐng)域,程朱理學雖然一統(tǒng)天下,但王學左派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對其產(chǎn)生了一定的沖擊。李贄、顏山農(nóng)、羅汝芳等心學家高倡人情物欲,標榜自然人性,為提高人在自然和社會中的作用提供了有力的理論依據(jù)和哲學支撐。湯顯祖雖然不是心學家,但他深受心學人物的影響,對他們的思想頗為認同,并以具體的藝術(shù)實踐來推崇他們的學術(shù)觀念和思想主張。
被湯顯祖稱之為“吾所敬愛之學西方之道者也”的達觀禪師在《皮孟鹿門子回答》中指出:“情之有者理必無,理之有者情必無”,強調(diào)的是“情”與“理”的對立。湯顯祖則進一步闡釋為:“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真是一刀兩段語,使我奉教以來,神氣頓生。諦視久之,并理亦無,世界身器,且奈之何?!痹跍@祖看來,無情則無理,“如果忽視情感欲求,道德的存在也就缺乏意義。壓制人類自然的情感欲求,必然導致倫理道德的崩潰坍塌。要維持秩序綱常的正常運轉(zhuǎn),就必須順應人之合理欲求?!倍荒芤暺錇楹樗瞳F。所以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就讓春情萌動的杜麗娘在夢中盡情地釋放源于她內(nèi)心最原始、最自然、最真實的本能,讓她在與柳夢梅的云雨歡幸中大膽宣泄著懷春少女洶涌不息、奔流不止的自然情欲。而《牡丹亭題記》中“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的辯護則向世人宣告了杜麗娘自然情欲的純粹真實與合情合理。這個美麗的春夢就是杜麗娘的求情示愛之夢,實際上就是性夢。它是杜麗娘自身情欲的直接顯現(xiàn),更是她情欲焦灼、壓抑的大膽宣泄。盡管現(xiàn)實中的杜麗娘悲嘆自己青春虛度,個人才貌被埋沒,但境遇悲慘,苦悶彷徨的她,既沒有青梅竹馬的愛侶,也沒有一見鐘情的際遇,甚至連一訴衷腸的對象也沒有,她只能將自己的愛寄寓夢中。杜麗娘找不到釋放饑渴,排除煎熬的可能,夢就成了她敞開胸懷的最佳場所,于是她做起了白日夢。只因為情難己抑,欲難自制。
夢是人的潛意識的表達,是人的愿望的達成。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共成云雨”,實際上是她生理本能被現(xiàn)實倫常禮法所鉗制的集中爆發(fā)。所謂“夢由心生,情自性起”,夢中之人,夢中之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不會遇見,不會發(fā)生,但其中寄寓的情感卻是真實可信的。
如果說《牡丹亭》只是表現(xiàn)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那么它是難以“幾令《西廂》減價”的。作者把杜、柳之間的愛情當作個性解放運動的一個縮影來展示,把反封建的主題和要求個性解放的旨意結(jié)合到一起,使作品上升到一個新的思想高度,同時也大大超越了以往劇作把愛情描寫僅僅停留在反對父母之命,批判封建禮教的狹隘層面上,顯示出在新的時代思潮中的進步光華。《牡丹亭》既是一部自由之愛的戀曲,也是一首鼓吹青春覺醒的頌歌。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杜麗娘處境艱難,禁錮重重,她沒有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展示自己的青春。盡管她惋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盡管她哀怨“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可冰冷、殘酷、狹窄、死寂的生存環(huán)境不容許她越雷池半步。然而游園之后的她由思春而感夢,由感夢而生情,終于在夢境中幽會了意中人,“現(xiàn)實中解決不了的困惑、幽怨和涌動著的春情,只能在夢中靠五彩的如意世界來體貼關(guān)懷。如是則有可人意的俊書生手持柳枝來撥云化雨,又有花神來保護現(xiàn)場,待其情得意滿后,則以一片落花驚醒香魂,將美妙幽香的儀式感渲染到極致。”盡管劇作對二人歡會時“千般愛惜,萬種溫存”作了極力渲染,充分肯定了作為人的本性的男女之情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但作品并沒有止步于情愛故事,而是借男女之情來演繹和闡釋青春之美、人性之真,從而表達了青年男女對精神自由和個性解放的向往與追慕。
湯顯祖認為只有既宣揚了社會道德規(guī)范,又展示了個體自我需求的戲劇才是最有效的案頭之曲與場上之作,才能真正發(fā)揮“至情”之用。湯顯祖一方面希望人的心性情志可以自由流露隨意而為,一方面又指望它們被社會所接受和認可,并且還能有助于倫常教化的傳達。然而在當時的現(xiàn)實中情與理水火不容,作者的理想遭遇了殘酷現(xiàn)實的抵制,于是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就巧妙地借助夢境來實現(xiàn)情與理的調(diào)和與折中?;蛘哒f夢境描寫成為了湯顯祖兼顧社會道德規(guī)范和個體自我欲求的策略。對于杜麗娘心中蘊含的“情”與“理”的對立、沖突,《牡丹亭》沒有在現(xiàn)實人世中予以展現(xiàn),而是把它放置于一個超越人世的幻境中進行凸顯,作者借助這個異于世俗社會的情境來展現(xiàn)杜麗娘追求理想的全部至情力量。也正因為杜麗娘的這種至情沒有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與“理”進行至深至烈的沖突。所以“至情”的前行一旦從幻境轉(zhuǎn)向現(xiàn)實,就顯出彷徨與迷惘。最后,那在現(xiàn)實中鑄就的根深蒂固的“理”意念又于內(nèi)心深處泛起。杜麗娘由鬼魂還生后,當柳夢梅催促成親時,她卻以“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推脫,之前那個為了追求理想而不顧生死也要沖擊“理”的杜麗娘,此刻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擔當起封建倫常的維護者了。杜麗娘在幻境與現(xiàn)實間的巨大反差讓我們依稀看見她脖頸上晃動的精神枷鎖和前行身影中的拘泥步態(tài)?!赌档ねぁ芬远披惸镞€魂后的謹慎強調(diào)身為鬼魂幽歡的反常,以杜麗娘返陽后的崇禮暗示她與柳夢梅幽媾的悖禮,由此表明“夢中癡纏”、“鬼魂幽會”的大膽熱烈是不合世俗社會的禮義規(guī)范的。杜麗娘的前后不一實際上是湯顯祖思想觀念的矛盾反映。
湯顯祖反對的是虛偽殘酷、僵化刻板的理,而非正常的、合理的道德規(guī)范,因為后者對于維護社會秩序、協(xié)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還是必不可少的,當然不能廢棄。所以在夢中的杜麗娘可以率性而為,任意而作,不受羈絆。可是一旦回到現(xiàn)實,她就必須恪守婦道,謹遵閨范。還魂后的杜麗娘在面對柳夢梅的再度求歡時,就以“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來拒絕,這不是杜麗娘的矯情之語,而是她作為活生生的人必須遵守的禮法。可見夢中的杜麗娘是湯顯祖“情”的展示,是他對人的自然欲求的肯定;而現(xiàn)實中的她則代表了作者“理”之所在。這樣“夢中歡會”便與后來的“鬼魂幽媾”以及“奉旨成婚”一起構(gòu)成了調(diào)和情理沖突的策略與技巧。
由此可見,在湯顯祖的人性觀里,情和理既有矛盾對立的一面,也有統(tǒng)一同源的一面。當他痛感現(xiàn)實社會中天理禁錮和扼殺人情的時候,當他的個性意識在心靈中翻滾奔突的時候,他就著重強調(diào)情與理的對立和沖突,并以藝術(shù)的激情把這種對立和沖突推到了勢不兩立的極端;而當他為了捍衛(wèi)情的合理性、正義性和純潔性的時候,當以人倫為人的本性的傳統(tǒng)人性觀支配著他的思想的時候,他則著重聲明了情與理的統(tǒng)一和同源,情即是理,理在情中。面對這種兩難的處境,湯顯祖選擇了技巧性的藝術(shù)探索和策略性的高明處理,而“麗娘之夢”的設(shè)置則幫助作者成功地避免了是非曲直的哲學演繹和邏輯推理,由此獲得了更具人性化和人情味的關(guān)注。
總之《牡丹亭》以其深刻的思想意蘊和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而家傳戶誦,而“麗娘之夢”則是使湯顯祖揚名天下、《牡丹亭》流芳百世之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