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喆
(四川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四川達州635000)
“在小說家中,能最為成功地捕捉到當代生活的現實和怪誕的各個方面,首推索爾·貝婁?!保?]索爾·貝婁(Saul Bellow),這位在基督教文明中成長起來的猶太學者,被評論界公認為戰(zhàn)后美國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家之一,被譽為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和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文學地位的合法繼承人。貝婁不像英國愛爾蘭籍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那樣徹底沖破政治和現實社會的種種樊籬,也不像法國著名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那樣完全專心于人類的主觀內心世界,他認為小說不應該把人類現狀弄得晦澀難懂,主張文學作品應該反映社會的真實風貌。英國著名女作家兼文藝評論家克里斯廷·布洛克-羅斯(Christine Brook-Rose)就曾直截了當地指出:“任何小說都是現實主義的,不管它是模仿某種反映神話理念的英雄事跡,還是模仿某種反映進步理念的社會,或是模仿人的內在心理,甚至是像現在那樣模仿世界的不可闡釋性——這種不可闡釋性正是當今人類的現實?!保?]那么,作為人類精神文明的產品,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貝婁的代表作《洪堡的禮物》也就不可能不打上其時代精神的烙印,這一文學財富也必將成為文學研究者和愛好者暢游其間的心靈保留地。盡管憑借這一部小說不可能完整地反映出這一時代的深刻內涵,但作為一位有志于表現社會歷史的作家,貝婁對美國當代文明的思考,令他敏銳地抓住了一個緊迫的時代命題。從上世紀90年代至今,國內外對這部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它的思與憂主題上,大都從現代主義、存在主義等角度討論作品中物質世界對精神世界的摧殘。本文擬就貝婁滲透在小說中的對西方文明的憂慮,再次來探討該作品的深層思想,讓人們意識到資本主義當代文明本身的命運所表現出的復雜性。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如同19世紀英國杰出的小說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筆下《雙城記》中開篇所描繪的,“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3]。雖然二戰(zhàn)后的美國獲得了“豐裕社會”的名聲,但由于不確定性和安全感的喪失,使得許多美國人對整個國家失去了信心,加之世界的物化和現代人對物質文明的片面依賴,人們由此追求形形色色的滿足于個人生理和心理欲望的享樂主義。原本作為一個自由民主而戰(zhàn)無不勝的強大帝國,在物質生產有了巨大發(fā)展、科學技術有了長足的進步時,卻忽略了文明進程中所滋生的副產品——人的私欲膨脹、情感消失、精神麻木。身處這樣的時代,作家貝婁警覺地洞察到了“美國在創(chuàng)建或體現一個真正的文明時所表現出的失敗”[4]。
小說《洪堡的禮物》雖然是寫兩代作家洪堡·弗萊謝爾和查理·西特林的命運,但在小說中,作家卻從各個視角、各個層面深刻地描繪了美國當代社會的形形色色,特別是批評了當代城市生活的各種丑惡,“生動地再現了這個長期遭受貪婪所折磨的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美國”[5],向讀者展示了一幅病入膏肓的社會生活圖景。“美國現代社會的種種弊害是他寫作的一貫主題?!保?]這部小說雖然充滿著悲傷、放蕩的情調,但它卻如實地反映了美國當代物質文明對精神文明的壓迫和摧殘,反映了當代社會的精神危機。小說中的各色人物都為了自己的財富、地位而不惜一切地忙碌著,他們可以說就是德裔美籍哲學家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所謂的“單向度的人”。故事的敘述者查理·西特林為了給處在危機中的恩師洪堡·弗萊謝爾謀取普林斯頓大學現代文學教授一職,受洪堡的慫恿和蠱惑,西特林不惜屈尊俯就,對時任大學的教務長里茨基謊言連篇,說“洪堡是個非常杰出的人——詩人,學者,批評家,教師,編輯。他有國際聲望,將在美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頁”[7]144。西特林這樣做也是為了利用洪堡的聲望來抬高自己的地位,為自己今后能在這樣一個“太粗,太大,太多,太坎坷”[7]134的社會里獲得一席之地。在利己主義和冷酷無情的社會里,老謀深算的洪堡深知他們都是“阿貓阿狗,一場猶太雜耍表演”[7]142,因此狡猾的老洪堡預謀要和西特林結拜兄弟,還要簽訂一張不寫日期和錢數的空白支票,而隨后的發(fā)展正如他所設計的布局那樣,他從西特林的存款里提走了六千七百六十三元五角八分,而他給西特林的支票卻不翼而飛了。洪堡,這個當初相信“黑格爾式的個人可能會出其不意的產生”[7]21,現在卻被追逐名利的欲望徹底擊毀了,最終成為了所謂“成功”的犧牲品。此時狡詐的洪堡難免心靈的折磨,臨死前在他留給西特林的禮物中,懺悔了自己當初的欺騙手段。同樣,貌似通情達理的西特林也并未放過任何一次對自己有利的機會。作為猶太裔美國人,西特林深知依靠個人奮斗很難實現心中的美國夢。二戰(zhàn)后,沒有人否認備受迫害的猶太人的一句話:“做一個猶太人很難?!保?]所以,精明的西特林首先娶了一位父親是聯(lián)邦法官的女子丹妮絲為妻,這為他日后的發(fā)展打開了成功之門。后來,他又借用前輩洪堡的原型移花接木地創(chuàng)作了一部歷史劇《馮·特倫克》,在百老匯的演出引起了轟動,自己一躍成為了人們追捧的社會名流。然而在“強肉弱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當代美國社會里,西特林更是同樣免不了周圍環(huán)境對他的擠壓和榨取:惡毒虛榮的前妻丹妮絲和他的離異,就是要掠走他的財產;變心情人萊娜達如同法國作家巴爾扎克(Balzao)筆下的妓女華萊麗一樣,雖然給了他一時的身體滿足,但斂財娘還是騙走了他不少錢財,而后又投入到了不吉利的從事喪葬業(yè)的弗郎薩里的懷抱;地痞流氓里納爾多為了討回在賭博騙局中西特林欠下自己的債,不惜砸破西特林的高檔奔馳車,還讓他處處蒙羞,把他折騰得生不如死;老朋友、文化騙子薩斯馬,一位中年編輯,雖然穿著華麗,但那雙綠色的眼睛一直都在盯著他的錢包,表面卻裝作要為他在《方舟》雜志上發(fā)表文章;就連最信任的吃人律師托姆切克,明著為他辦理和前妻的財產分割手續(xù),暗里卻大耍陰謀,為的是能從他身上榨取更多的費用。耗盡錢財的西特林最后流落到了西班牙,陷入了極度的困境。在這個人人對名利盲目崇拜,對物質權利狂熱追求的國度里,正如老洪堡所覺悟的那樣,“所有這些不道德的丑劇,便是真理”[7]185。
“《洪堡的禮物》如同貝婁別的小說一樣,充滿著抱怨。小說反映了人們對美國如此生活的癡迷。”[9]作者貝婁把一群勢利者典型成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全景圖,通過他們的種種丑惡行徑深刻揭露了當代文明的虛偽、欺詐、剝削和寄生的本質。正如老洪堡對美國的理解,“起初美國人被森林包圍著,后來就被有利可圖的事物包圍了起來”[7]385。雖然這里的人們“享受著高水準的生活,卻受到虛偽物質主義的威脅”[10]。不難看出,“貝婁對現代社會是持悲觀態(tài)度的”[11]。在這個虎視眈眈、爾虞我詐的美國現代文明氣氛中,深受個人主義和達爾文主義的影響,有的只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當年的《獨立宣言》必然免不了英國杰出作家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筆下這個名利場之名利的侵蝕。
在貝婁的心目中,美國就是一個大的“名利場”,這個強大的場所阻礙著人們精神文化的發(fā)展,阻礙著人們傳統(tǒng)道德的覺醒,給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機。貝婁筆下的主人公們都得面對成功與失敗、名譽與財產、物質與精神、個人與社會的種種矛盾。這些矛盾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在這個追求外在成功而非注重內在品質的社會里,諸如榮譽、義務、責任以及善良這些美德只是一種負擔和障礙,呆板、固執(zhí)的道德行為和不能同化的民族特征只能意味著事業(yè)的失敗和希望的破滅。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度里,人們的美國夢就會如同德萊賽(Theodore Herman Albert Dreiser)筆下嘉莉妹妹的欲望之海那般,最終只能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因此,物質富裕的“山姆大叔”就應該在物質享樂基礎上筑建新的精神資源來維系和發(fā)展現有的文明。
主人公洪堡·弗萊謝爾是上世紀30年代美國著名的浪漫主義猶太詩人,面對毫不容情的現實,他期望用柏拉圖的美的觀念來改造“實用主義的美國”,筑建起屬于人類的烏托邦,以此來對抗當代文明。雖然他22歲時發(fā)表的《滑稽歌謠》曾轟動過文壇,但到40年代末隨著浪漫主義詩歌逐漸失寵,他只好離開大城市遷居到饒有田園風光的新澤西州的一個小鎮(zhèn),做一個“避居窮鄉(xiāng)僻壤的隱居者”[7]323,像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那樣成為一名“自然牧師”,開拓自己的理想王國。這里雖然可讓他尋覓到暫時的心靈靜謐,但他的心并未徹底沉寂,他渴望干預生活,渴望重新得到社會的認可。顯然,這種逃避式的抗爭對他是不合適的?!柏悐涞男≌f就其社會功效而言,作者試圖在不斷探索樂觀與悲觀、思想與行動、對抗與妥協(xié)之間的對話。”[12]到了50年代,洪堡希望在美國總統(tǒng)競選中,候選人艾德萊·史蒂文森能夠擊敗艾森豪威爾,這樣的勝利會給40年代末過時的浪漫主義詩歌注入新的活力,而自己在未來的日子也會成為新時代的歌德,但史蒂文森的敗北使得洪堡的希望又一次化為了泡影。接著他又希望找個固定的職業(yè),雖然憑著某基金委員會頭目的支持,暫時受聘為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可好景不長,隨著贊助者的倒臺,洪堡也只好遞上辭呈。后來美國社會多次出現暴動、罷工、混亂以及三K黨的恐怖活動等,這讓處于崩潰邊緣的洪堡又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人性的基礎在他構建的烏托邦社會里已經消失殆盡。這時的他如同英國作家品特(Harold Pinter)筆下的鋼琴師斯丹利那樣,充滿著無名的恐懼,以前筑建的理想王國就要土崩瓦解:他貧困潦倒;妻子凱絲琳絕情離他而去;周圍朋友與他鬧翻臉;就連他的好友、晚輩西特林也給他白眼;酗酒、縱欲和他交上了朋友。然而善良、淳樸的老洪堡在當時精神墮落、物質主義橫行的美國,就像唐吉訶德一樣,仍在單槍匹馬地構建著自己的大同世界,同污濁的環(huán)境做著無謂的抗爭,這注定是要失敗的。其實貝婁筆下的許多人物——奧吉騎、漢德森、赫佐格,他們和洪堡一樣,“都在一個膨脹的、物化的、高樓林立的芝加哥式的美國資本主義的戰(zhàn)后期,為勇氣、智慧、自我以及人類崇高感在戰(zhàn)斗著”[13]。最終,他的宏圖如同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筆下的戈多,只是存在于現實之外的海市蜃樓。老洪堡不再是精神向度的標志,他構建的理想王國也不再被重視。疲憊的洪堡精神徹底崩潰了,成了神經病人,被送進了瘋人院,出院后流落街頭,在潦倒和瘋狂中一步步走向災難的深淵,終于凄慘地死在了一家小客棧里,他曾經的烏托邦如同他的肉體一樣在這個陰暗的世界上隨之消失了。這就如同浮士德對古典美德的追求,最終只落得一場虛無。
雖然洪堡并非那個社會的中流砥柱,也沒有強大的力量去和時代文明一爭高下,一生以一個失敗者而告終,但他始終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悲喜交加地尋找著生活更崇高的意義。臨終前的再次覺悟使他猶如15世紀流行的道德劇《普通人》(Everyman)中的主人公普通人那般,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因而拼足最后一口氣給親人和晚輩西特林創(chuàng)作了一份“禮物”——兩個電影劇本提綱??梢哉f,“他是一個20世紀的浪漫者對威脅著他生存的紛繁之事的抗爭”[14]。同洪堡一樣,貝婁也遵循一條在當代社會難以為繼的信念,即對他者存在權利的堅守。貝婁的這部扛鼎之作雖然色彩較為灰暗,似乎要告訴我們世上并不存在什么烏托邦,能讓當代美國人走出精神的困境,然而作者所描繪的洪堡為解困而進行的百折不撓的自我追求、自我探索,卻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春天?!叭丝梢员粴?,但不能被擊敗。”[15]由此看來,最好的烏托邦就是那些最不能實現的烏托邦,它會讓大談維吉爾、彌爾頓的洪堡處于T.S.艾略特(T.S.Eliot)所描繪的荒原形態(tài)中,重新獲得生的欲望,重新懂得在這個古怪和痛苦的世界里生存的意義。
“我們讀貝婁,不僅是因為他的作品關注著美國小說的狀況,更是因為作品表現出對美國自身精神狀態(tài)的憂慮……他的語言可讓我們穿越迷霧去界定作為人類我們在哪里,更重要的是為我們指明了我們要奔向哪里?!保?6]洪堡指明的未走完的道路,就需他的晚輩西特林繼續(xù)走下去。作為一位劇作家,查理·西特林雖被洪堡對金錢、政治、權力和歷史潮流的著迷所激怒,雖然自己更傾向于斯坦納神秘精神的寧靜世界,但現代的環(huán)境已沒有足夠的寧靜能讓現代的華茲華斯去回味事物。是洪堡的“禮物”為正在走投無路的西特林提供了生活的養(yǎng)分,指明了前進的航線。洪堡對未來的希冀,促使西特林反思人生的價值是什么,促使他重新尋求生存的軸線。面對“禮物”,西特林被僵化了的想象力就如同當年濟慈(John Keats)面對刻有浮雕的希臘古翁時那般,浪漫主義的想象力又復活了。他相信“只要走出悲傷,他就能夠繼續(xù)沿著詩人那條神秘的薩滿教徒的道路前行”[17]。在遠古,人們想要建造起一座擎天巨塔,以求上達天堂,但這一工程終因語言紛爭而半途而廢,該塔名曰巴別塔;而現在,西特林要通過禮物傳遞的道德良知之磚來拱起人類祖先未能建成的寶塔,要像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筆下的主人公霍爾頓那般,去守望那些就要掉下懸崖的人們。從這個意義上看,“小說的標題具有了雙重意義:不僅指洪堡留給西特林的禮物,同時也象征著西特林獻給洪堡的禮物”[18]。
主人公查理·西特林在上世紀50年代名聲大震,他的事業(yè)似乎在走向成功的巔峰。飛黃騰達的西特林得到了金錢、地位、名譽和女人,嘗盡了成功的滋味,但在物質樂園里,西特林卻無法把持自己,最終人散錢空,流落到了西班牙,陷入了極度的困境之中。西特林開始體會到,在這個物質與名利主宰一切的社會里,“俄耳甫斯感動了木石,然而詩人們卻不會做子宮切除術,也無法把飛船送出太陽系。奇跡和威力不再屬于詩人”[7]134。洪堡的悲慘命運正是西特林尋求救贖的明燈,“洪堡自我毀滅的例子讓西特林洞察到了自己,看清了美國文化的本性”[19]。因此,他只能呆在蹩腳的小旅館里靠寫旅游手冊糊口度日。此刻的西特林就如同遙遠的哈姆雷特,無力去撐起這岌岌可危的即將傾倒的大廈,他感到了迷茫和孤獨。而就在這時,他意外地收到了洪堡留給他的禮物。西特林深知這份禮物是洪堡對他“包含感情的看法”[7]400,洪堡原諒了他,所以他說:“這是一種愛的行動?!保?]400所以,當孟納沙,一個從小就認識西特林的老賭棍,把找到的洪堡的文稿交給西特林時,并要求西特林用文稿的版權費重新埋葬洪堡時,西特林毫不猶豫地說道:“即使這些文稿沒有經濟價值,我也完全情愿負擔安葬費用?!保?]384接著孟納沙對西特林的舅舅沃爾德馬說道:“像這樣的孩子肯定會長成一位正人君子的?!保?]384從他們的對話中讀者不難發(fā)現,西特林已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不幸的老洪堡了。受良心的譴責,此時此刻的西特林真恨不得讓夏洛克割下自己身上的一磅肉去祭奠已故的前輩。這里作者暗示,在一個物質至上的國度里,不為金錢所動的西特林正在走上一條靈魂復蘇的人間大道。這時的西特林如同歐文(Washington Irving)筆下的瑞普,昏睡多年后,終于清醒過來了?!皭圩屗雨P心他人勝過了自己,這是他心靈成長的標志。”[20]西特林當初踏上社會時,也同洪堡一樣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和高漲的熱情,但隨著時代風云的變遷,特別是美國社會精神文明的蛻化,他逐漸走向反面,很快順從了社會的需要,成了一個勢利、放縱的小人。然而,洪堡的禮物使他沒有完全泯滅的善良和正直的品德得以重生,這里“禮物就是永生的宣告”[21]。西特林以敬重和懷念的心情重新安葬了洪堡的遺骨,還自愿撫養(yǎng)了被妻子拋棄的兒子。他深感洪堡的靈魂在生前和死后都在溫暖地保護著他,這讓他更加相信人的靈魂。如同托爾斯泰當年的呼吁,他也宣告要“停止這種虛偽不必要的歷史喜劇而代之以純樸無華的生活”[7]538。他覺得自己的使命就是要“完成洪堡未完成的”[22]。
在經歷了磨難和挫折后,西特林從內心對自己的靈魂進行了叩問。當求助當代西方文明變得徒勞無益時,洪堡的禮物讓他的精神得以洗禮。古老的道德良知讓他認識了上帝,也認清了人類祖先之欲望的巴別塔何以不能通天的原因。他的耳旁不時響起禮物中的贈言:“我們不是自然的生物,而是超自然的生物?!保?]這樣的教導和鞭策讓西特林認識道,“我們必須要從上帝那里諦聽真理的聲音”[7]538。此時的西特林如同貝婁早期筆下的主人公赫佐格那般同生命達成了協(xié)商、同世界達成了和解、同自我達成了一致。也正如貝婁自己所言:“在天堂和人類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保?3]小說結尾處西特林看到了洪堡新墓旁生長的番紅花,它是從死亡中冒出來的,再一次“表明了洪堡靈魂的解放和西特林靈魂的重生”[23]。洪堡的禮物幫他順利修筑了一座通向猶太傳統(tǒng)精神的通天寶塔,在塔頂他將和那邊的洪堡會合,用寶塔來守望和珍藏人類的文明火種,凝望著人類精神太陽的升起。這也契合了惠特曼(Walt Whitman)對于死亡的認識:“個人雖然不免于死,但種族的生命長存。”[24]
貝婁曾經說過,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就在于“在現代思考的廢墟下尋找這個世界的真正魅力”[25]。小說《洪堡的禮物》在批判當代物質至上和精神墮落的同時,也對人生價值、友誼情感等作了富于哲理性的思考,“貝婁筆下的主人公們,在焦慮中都能把精神的寶貴處囤積在各自的心中”[26]。洪堡和西特林都處在當代作家的典型環(huán)境中,面臨著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他們既不能忍受失敗的陰影,也受不住成功的喜悅;既崇拜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又追求金錢和權力的誘惑;既向往柏拉圖式的烏托邦,又追求薩克雷筆下的名利場。在各種矛盾雜陳的混亂中,擺脫精神上的桎梏和遏制創(chuàng)造力的枯竭,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守望人類精神的巴別塔。貝婁的這種理念引起了許多知識分子的共鳴。美國當代女作家歐茨在談到時代最榮耀的作家索爾·貝婁時說:“在他精粹的段落中,他所關心的不是別的,而是我們文明的命運?!保?7]所以說,《洪堡的禮物》在解讀達爾文主義對當代精神文明的壓迫和闡釋在這種壓迫下當代知識分子所滋生的各種缺憾方面,小說不失為反映美國當代文明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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