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殿元
(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浙江紹興312000)
論司馬遷對大禹形象的提升
李殿元
(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浙江紹興312000)
《史記》中的大禹形象,較之春秋戰(zhàn)國前古籍中的有限記載,有較大的提升。關于大禹的“史事”,經過司馬遷的充分考證、改造、加工,其形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并因之使其成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精神的楷模。盡管這樣的提升并非就不存在問題;但是,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我們不僅不應該去責難司馬遷,還應該充分肯定這種提升在客觀上的積極意義。
司馬遷;大禹;形象;提升
兩千多年來,中國史學界公認寫出《史記》。開創(chuàng)紀傳體史書的司馬遷是“嚴謹?shù)氖穼W家”,這當然是有大量的依據(jù)可以證明的。但是,司馬遷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印跡和個人的主觀偏向。在對中華民族“人文始祖”的資料考訂和文字撰寫上,司馬遷的《史記》就是如此。
眾所周知,20世紀20年代初,伴隨著“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潮流而在中國史壇上興起了以顧頡剛先生等人為首的,以疑古辨?zhèn)巍岩蓚髡f神話古史為職志的疑古派史學。他們揭橥質疑、求真的旗幟,運用乾嘉考據(jù)方法和近代西方實證主義史學方法,對中國上古史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清理和檢討。顧頡剛先生提出了著名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觀,[1]打破了人們對三皇五帝古史系統(tǒng)的迷信,廓清了上古史的許多迷霧,為中國史學向科學化方向邁進作出了相當?shù)呢暙I。應該說,20世紀疑古派所進行的這一工作,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時代,作為“嚴謹?shù)氖穼W家”,司馬遷就已經開始了廓清了上古史迷霧的工作;只是,他在處理“三皇五帝”和大禹的相關資料時,事實上是存在一定的差異的。
中國人,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都有對祖先的敬仰、向往之情,試看從古到今的各種家譜,就是“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最好證明。在司馬遷之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關于三皇五帝,許多古籍就為之建立起了“翔實”的資料。但是,司馬遷在《史記》中,開篇是《五帝本紀》而不是《三皇本紀》,[2]說明他并沒有盲目地將當時關于三皇五帝的資料都記載下來。
在《史記》中,司馬遷是記載有“三皇”的。例如《秦始皇本紀》記載:
二十六年,……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必┫嗑U、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p>
這足證司馬遷是知道并且了解戰(zhàn)國時期關于“三皇”的傳言及事跡的。那么,對傳說最早的“人文始祖”,司馬遷為什么不寫《三皇本紀》而只寫《五帝本紀》呢?
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的“太史公曰”中說“……《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髟子鑶栁宓鄣录暗巯敌眨逭呋虿粋??!彼抉R遷在這里提到的《尚書》,即中國最古老的文獻典籍,古稱《書》,也是儒家經典,所以又叫《書經》?!渡袝返牡谝黄恰秷虻洹?,即是說中國的遠古歷史是從堯開始寫的。這說明堯以前的歷史資料肯定很少。在堯之前的歷史,例如關于黃帝等“五帝”的事跡,司馬遷認為記載是很混亂的,很不嚴謹。至于記載孔子曾和弟子宰予幫助過五帝的事跡和姓氏傳承,但現(xiàn)在的儒家的人們都不知道了。
因為對資料的不滿意,為了讓黃帝的事跡能夠“雅馴”,司馬遷費了很大的功夫。他實際上是做了一項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他自己說:“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保?]也就是說,司馬遷為了寫好黃帝,做了大量的實地考證,但是訪問的長者先輩和實際地區(qū)對五帝的說法都不相同,各執(zhí)一詞,基本也都是聽說或相傳。司馬遷把采集到民間傳說與歷史記載相對照,通過深入思考進行了加工整理。這就是司馬遷所說的“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稌啡庇虚e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保?]意思是說既然經典上記下了五帝三皇,雖然還不能確切證明,但是必然有其根源,可能是更早以前的記載都遺失了,所以才造成比較混亂的認知,我并沒有想過要解開,并且也很難有一個確切的定義,所以我對各種有關的說法,選擇較為詳細和可信程度大的采納為對三皇五帝的史料,并作為我所寫史記的開篇。
司馬遷在《五帝本紀》中記載了遠古時期的五個部落首領——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的事跡,在他們的“事跡”中,有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有部落首領的禪讓制度;同時記錄的還有遠古時期的先民們治洪水、開良田、推算歷法、譜制音樂舞蹈等多方面的情況。司馬遷記載的這些傳說為我們了解、研究遠古社會,提供了有益的線索或信息,其中的一些記載亦為后來的考古發(fā)掘所證實。
按照司馬遷對“三皇五帝”資料的處理情況,足以說明司馬遷早就開始了廓清上古史迷霧的工作,他的確是“嚴謹?shù)氖穼W家”。
中華文明的開端在哪里?史學界有不同的認識?!妒酚洝返拈_篇是《五帝本紀》和《夏本紀》。即是說,司馬遷認為,中華文明的開端是黃帝,比黃帝更早的“三皇”是靠不住的傳說?!段宓郾炯o》和《夏本紀》比較清楚地描述了在氏族制度行將崩潰的堯、舜、禹時代,居住在黃河流域的幾位杰出的部落聯(lián)合體首領是怎樣帶領他的人民開創(chuàng)新生活并開創(chuàng)國家體制的,而具體建立國家體制的就是大禹。
《史記》中的《夏本紀》大約有4100字,系統(tǒng)地敘述了由大禹到夏桀約四百年間的歷史,其中有3400字記載的都是與大禹有關的資料,這足以證明司馬遷對大禹的重視?!断谋炯o》突出地描寫了大禹在幾個方面的“史事”:出自黃帝的顯赫“世系”;鯀被“四岳”堅持推舉治水及治水失敗;舜舉禹繼鯀后繼續(xù)治水;禹忍辱負重,終于治水成功;開九州,定貢物、貢道,劃九州,定五服;受舜薦舉為氏族聯(lián)盟首領繼承人,20年后即天子位;禹先后確定皋陶、益為繼承人;在東巡狩時崩于會稽;其子啟廢除禪讓制,自即天子位。[5]這些“史事”,經過司馬遷的充分描繪,一個功績卓著的遠古部落首領和帝王——大禹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夏本紀》根據(jù)古籍記載及有關歷史傳說,系統(tǒng)地敘述了由大禹到夏桀約四百年間的歷史,向人們展示了由原始部落聯(lián)盟向“家天下”的國家、社會過渡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及人民生活等方面的概貌,突出地描寫了大禹在這個過渡時期的作用和貢獻。
司馬遷以極其虔敬的心情,向人們敘說了大禹的業(yè)績:堯舜時代“洪水滔滔,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禹父鯀奉命治理洪水,然而治水不力,由大禹接替其父,繼續(xù)治理,大禹的辦法奏效,消弭了水患。
在治理水患的同時,大禹還考察了九州的土地物產,規(guī)定了各地的貢品賦稅,劃定了五服界域,使得全國范圍內形成了統(tǒng)一、安定和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面以及國家產生的雛型。
被大禹所制服的不僅是水患,并為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朝及其由其子啟繼承這個王朝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大禹在治水中的能力為氏族所信服,并在三苗戰(zhàn)爭中積攢了威望。大禹能夠取代舜帝而成為王,是因為他組織氏族聯(lián)合治水的成功和對三苗戰(zhàn)爭的勝利,這在氏族社會里,是最為常見的權力來源方式,可以說,是能力和威望讓大禹成為舜帝的繼任者,并使得諸侯們紛紛擁立禹即天子位。
在敘說大禹業(yè)績的過程中,司馬遷還插進了皋陶論“九德”以及舜和皋陶關于元首和股肱的歌詞?!暗隆笔侵袊鴤鹘y(tǒng)倫理中一項重要內容,德治的思想貫穿了整個封建中國。君王及官吏要有德于民,顧念天下黎民百姓,只有這樣,百姓才能“好其德”,君王統(tǒng)治才能長治久安,天下才能安定。這也反映了古人理想的天子及諸侯大臣的行為和道德規(guī)范。
司馬遷在正面描述大禹的同時,也用簡約的文字勾畫和鞭撻了與大禹形象相反的孔甲、夏桀。
《夏本紀》寫的是夏王朝的興衰史。夏王朝的興起,是因為歷史選擇了大禹,他勤勤懇懇地做人民的公仆,任勞任怨地去治理洪水,拯民于災難,所以人民就擁護他;而夏王朝的衰亡,則是由于孔甲、夏桀這樣的統(tǒng)治者敗德、傷民,人民當然就怨恨他們。
當然,《夏本紀》所記載的大禹,未必是完全真實的,畢竟在司馬遷時代,那也是兩千年前的傳說了,文獻資料又是那么的有限;但是,通過司馬遷的精心描述,大禹治水的業(yè)績,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確實樹起了一座永不磨滅的豐碑,千古傳頌。大禹及其大禹精神,代表的是中華民族祖先的一種美德。
說《夏本紀》記載的大禹“史事”未必是完全真實的,是因為古籍資料太少太亂,司馬遷要使用這些資料,必然有所選擇,既有考訂,也有偏向。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結構急遽變化,兼并戰(zhàn)爭接連不斷,文化思想空前活躍,社會的各階級、階層的思想家,都能夠自由地著書立說和四處奔走宣傳自己的思想,并不受到統(tǒng)治階級及其統(tǒng)治思想的排擠和束縛。在學術自由的環(huán)境中,學者們沖破舊傳統(tǒng)的思想束縛,努力去探求和創(chuàng)新,大大促進了學術的發(fā)展。因此,各家各派的著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各種觀點紛然并存,各種針鋒相對的辯論時有發(fā)生,于是,就出現(xiàn)了諸子百家彼此詰難、相互爭鳴的盛況空前的學術局面。東漢人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對此記載說:“凡諸子百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聯(lián)合諸侯。”[6]后來的歷史學家據(jù)此即把這在中國思想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時期和活動稱為“百家爭鳴”。
所謂“百家爭鳴”,就是在那個言論自由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代表不同階層的每個學派,都在不斷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以擴大和提高本派影響。而擴大和提高本派影響的方法之一,就是極力抬高、神化自己學派所尊崇的英雄。大禹幾乎是所有學派都尊崇的英雄,所以在此時期,大禹被不斷拔高放大,成了無所不能的神的形象。
大禹之所以能被神化,除了時代特點之外,應該說主要還是大禹個人的功績所決定的。即是說,大禹有被夸大、拔高乃至神化的資本。大禹最主要的功績是治水,解除水患讓人民安居樂業(yè);劃分九州,按地區(qū)來劃分它的國民對全國實行地緣為主的政治區(qū)分,奠定了中國疆域版圖的基礎;洪水經過大禹治理后,消除了威脅,人民得以從事農業(yè)生產,解決了缺糧少食的問題,其他方面的事務也隨之得到了治理,即所謂“九川既疏,九澤既灑,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7]大禹治水的成功,不僅為夏、商、周三代的物質文明奠定了基礎,也為中華民族后來的國家、國民的管理創(chuàng)造了“德治”的模式。范文瀾著《中國通史》對此作了這樣的評價:“禹治洪水是一個很悠久很普遍的神話”,“孔子說禹‘盡力乎溝洫’,大概禹在原始灌溉工程上盡了力,大有益于農業(yè),因之為后世所歌頌并夸大為治洪水的神人?!保?]
大禹成功治水是不容懷疑的。2002年,受到國內外學者廣泛注意的屬于西周中期后段的遂公盨被發(fā)現(xiàn)。在遂公盨的內底,有10行98個字的銘文,銘文開篇即是:“天命禹敷土,隨山濬川,迺差地設征?!边@個銘文內容是與大禹治水有關的。[9]這證明在距今2900年前,就有了關于大禹治水的記載。大禹憑借其在治水過程中所顯示的能力和贏得的威望,接替舜成為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他聯(lián)合各部族,通過征三苗、合諸侯等,逐步使血緣團體向地域團體過渡,氏族制度不再適應了,國家的出現(xiàn)成為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因為治理水患的重點是黃河,所以在黃河流域最早形成了國家,就是大禹建立的“夏”。國家的建立是歷史發(fā)展的需要,是大有利于民族和社會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大禹為民族生存、發(fā)展、興盛建立的業(yè)績,是任何人所不能比擬的。
正是因為大禹對民族生存、發(fā)展、興盛有巨大的功績,所以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禹其人其事就受到諸多學派從各自需要的角度去進行的渲染,這些渲染使大禹作為歷史人物的本來形象逐漸被神化。《韓非子·顯學》對此揭示說:“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儒家、墨家都是當時的顯學,他們都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而“取舍不同”,其他各家就更不用說了,結果就必然造成堯、舜、禹等“先賢”不斷被神化,由本來的歷史人物演變?yōu)閭髡f的神話人物。
司馬遷在搜集資料、考訂分析資料和撰寫《史記》時,對大禹資料的處理,顯然與他處理三皇五帝相關資料時的心態(tài)和方式是有一定差異的。例如: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關大禹“家世”的資料開始逐漸豐富。在《國語·魯語上》中有“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在這基礎上,《世本·帝系》和《大戴禮·帝系》提出了黃帝到大禹同出一源的帝王家譜式的“世系”?!妒辣尽さ巯怠氛f:“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高陽,是為帝顓頊?!呿溛迨蓝?,鯀生高密,是為禹?!薄洞蟠鞫Y·帝系》說:“黃帝產昌意,昌意產高陽,是為顓頊……顓頊產鯀,鯀產文命,是為禹”。證明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均以傳說中黃帝為鯀、禹的始祖。但同時也有不同的說法,例如古本《竹書紀年》就說“黃帝至禹為三十世”。而司馬遷在《夏本紀》中明確說:“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逼淠康木褪菫榱苏f明大禹有顯赫的“家世”。
由于古代材料的極度貧乏,司馬遷運用晚出的材料證明傳說中的黃帝為鯀、禹的始祖,顯然并沒有多少可信的成分,而只是為了說明大禹出身顯赫。顧頡剛先生這樣說過:“自從春秋以來,大國攻滅小國多了,疆域益大,民族日益合并,種族觀念漸淡而一統(tǒng)觀念漸強,于是許多民族始祖的傳說漸漸歸到一條線上,有了先后君臣的關系,《堯典》、《五帝德》、《世本》諸書就因此出來?!保?0]顧先生這一論斷非常有說服力。裘錫圭先生結合新出土的先秦文獻,充分肯定了顧先生當年的論斷:“顧氏認為我國古代各族都出自黃帝的大一統(tǒng)帝王世系,是戰(zhàn)國以來各族不斷融合、各國逐漸趨于統(tǒng)一的大形勢的產物。這顯然是很有道理的?!保?1]正因為如此,所以現(xiàn)在的歷史著作,基本上都采納了司馬遷關于黃帝為鯀、禹始祖的說法,而從歷史真實性上分析,卻顯然是有問題的。
關于“禹葬會稽”,首先源《墨子》。《墨子·節(jié)葬下》說:“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稽之山?!薄俄n非子·飾邪》說:“禹朝諸侯之君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后至而斬之。”證明大禹葬于會稽的說法,是在戰(zhàn)國時期才廣為流傳的。這一說法產生于戰(zhàn)國時期是有原因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越國都城的所在地就是會稽。越國國君“勾踐,其先禹之苗裔”,不僅見于文獻記載,同時還有考古學材料加以證明。根據(jù)《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的記載,夏族支裔應該是在少康之后才陸續(xù)進入今浙江境內,并和當?shù)赝林褡逯饾u融合的。既然越為夏人之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越國都城會稽一帶衍生“禹會會稽”和“禹葬會稽”的傳說,就是很自然的,一點也不奇怪。這一出自越族的古老傳說,經過長期流傳,到漢代,內容必定更為豐富。
司馬遷為著述《史記》,“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12]這表明,司馬遷對今浙江境內與大禹有關的“禹跡”是進行過實地考察的。在《史記·夏本紀》中,司馬遷依據(jù)漢代會稽一帶的古老傳說,雖然也說:“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钡鳛橐晃粦B(tài)度嚴謹?shù)氖穼W家,司馬遷并沒有將“禹葬會稽”的傳說視為絕對真實可靠的信史,所以,他對浙江境內大禹文化的源頭僅僅追溯至夏后帝少康之時?!妒酚洝ぴ酵豕篡`世家》說:“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本褪窃凇断谋炯o》中,司馬遷也用“太史公曰”的方式說:“或言禹會諸侯江南,計功而崩,因葬焉,命曰會稽?!彼抉R遷之所以堅持在少康以后夏人支裔才進入今浙江境內,又用“或言”指出“禹會會稽”和“禹葬會稽”只是若干種說法之一,顯然表示了他的疑惑,甚至就是不贊成。這應該是司馬遷大量實地考證、訪問長者先輩和查閱文獻資料后的思考結論。
司馬遷在《夏本紀》中,用大量文字記載了大禹畫九州、定貢賦和五服的情況,還基本照錄了《禹貢》全文,說明司馬遷對《禹貢》所記,頗為篤信。
《禹貢》很可能是中國古代文獻中最古老和最有系統(tǒng)性地理觀念的著作。戰(zhàn)國秦漢以來,人們一直認為它是大禹本人或大禹時代關于大禹治水過程的一部記錄,同時穿插說明了與治水有關的各地山川、地形、土壤、物產等情況以及把貢品送往當時的帝都所在地冀州的貢道。但是,從四千多年前的社會生產力和人類地理知識水平看,在大禹時代的人們要進行《禹貢》所述幅員廣袤、工程浩大的治水工程,是難以想象的。經近人研究確認,《禹貢》大約成書于公元前5世紀前后,即春秋末期和戰(zhàn)國初期的魏國人士托名大禹的著作,基本上是依據(jù)孔子時期所了解的地理范圍和地理知識編寫而成的。
在《夏本紀》中,類似這樣的問題遠不僅是如上所舉,那么,為什么司馬遷在撰寫有關大禹的事跡時,沒有像“三皇五帝”的資料因為混亂和不嚴謹就不寫或者少寫呢?
很顯然,司馬遷在《史記》中,對大禹的相關資料也進行過考訂、訪問,但是,他較大程度采用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抬高、神化后的大禹資料。即是說,司馬遷是有意要提升大禹形象的。這是與司馬遷所處的時代有關的。
司馬遷所處的時代,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時代??鬃觿?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本是“百家爭鳴”中影響最大的學派,但是,在春秋戰(zhàn)國的大兼并時期,孔子及其儒學的主張根本沒有人接受,為宣傳他的學說而四處碰壁的孔子被司馬遷形容為“累累若喪家之犬”。[13]
而到了漢武帝時代,因為國家已經統(tǒng)一,封建經濟已經恢復并發(fā)展。赤裸裸強調專制的法家和主張“無為”的黃老等思想都不能適應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為了加強和鞏固封建統(tǒng)一政權,急需建立能夠適應封建社會各方面需要的封建統(tǒng)治思想,于是,經過董仲舒改造的。用神學觀點論證了皇權和封建秩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儒家理論”應運而生。董仲舒建議以“儒家思想”作為封建國家的統(tǒng)治思想,凡“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數(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14]這個建議被漢武帝采納,在長安設立太學,置“五經”博士,專門講授儒家經典。自此之后,“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15]
為什么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四處碰壁、被法家人物所深刻批判的孔孟儒學在此時會受到統(tǒng)治階級的熱烈歡迎呢?這是因為,孔孟儒學及其主張對正在奪取政權的新興封建勢力來說是“迂遠而闊于事情”[16],自然沒有人接受;但是,孔孟儒學及其主張也并不是沒有一點用處,西漢初人叔孫通就曾經評論說:“夫儒者難于進取,可與守成?!保?7]漢武帝雖然在思想領域是把“博采諸家,自成一體”的“儒學”作為統(tǒng)治思想,但在實際政治上,是儒法并用。凡有利于鞏固其統(tǒng)治的措施,無不采用。誠如漢宣帝劉詢所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保?8]所謂“霸王道雜之”,實際上就是儒法并用,或者說是外儒內法。
司馬遷處在儒學大盛的時代,他本人也是儒家的信徒。他之所以要撰寫《史記》,一方面是秉承先人世傳及“述往事以思來者”的責任感;另一方面是為繼承孔子撰述《春秋》的精神,整理和論述上代歷史。司馬遷繼承《春秋》,不僅是要形式上承繼周公以來的道統(tǒng),而且是重視《春秋》的性質,他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保?9]
儒家對大禹是非常推崇的。作為儒家“六經”之一的《春秋》,就多處贊揚大禹。例如:
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簫者。
——《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吾與子弁冕端委,以治民臨諸侯,禹之力也。子盍亦遠績禹功,而大庇民乎。
——《春秋左傳·昭公元年》
禹合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今其存者,無數(shù)十焉。唯大不字小,小不事大也。
——《春秋左傳·哀公七年》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枚,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魍魎,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
——《春秋左傳·宣公三年》
作為儒家學說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和繼承者孟子,可以說是非常贊美大禹的,在他們看來,大禹就是儒家理想中的典范君主。他們對大禹有許多論述,例如:
宰我曰:“請問禹?”孔子曰:“高陽之孫,鯀之子也,曰夏后,敏給克齊,其德不爽,其仁可親,其吾其惠,為民父母,左準繩,右規(guī)矩,履四時,據(jù)四海,任皋繇伯益,以贊其治,興六師以征不序,四極之民,莫敢不服?!?/p>
——《孔子家語·五帝德》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論語·泰伯》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論語·泰伯》
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孟子·滕文公上》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
——《孟子·滕文公上》
……。
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理論,這樣的氛圍下,不用說,司馬遷對大禹也是充滿了崇拜和向往的。儒家學派既然是當時的“官學”,那么此前由道家學派或黃老學派等流傳的大量上古傳說史話,自然會被認為荒誕怪異而被冷淡乃致佚亡。因此,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可以說是情不自禁地采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資料尤其是儒家學派的資料,從而在客觀上提升了大禹的形象。盡管這樣的提升并非就不存在問題。但是,倘若我們以此責難司馬遷,則顯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
眾所周知,不論是中國的古代史書,還是外國的古代史書,在敘述世界和民族的起源時無不夾雜些神話故事。神話不是歷史真實,但是由于古代生產力低下,人們無法解釋諸多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矛盾的變化,是借助想象和幻想把自然擬人化的產物。各民族有各民族的神話。神話對民族的凝聚力,對世界文明的發(fā)生與發(fā)展產生過巨大的助推作用。
司馬遷不是具有現(xiàn)代知識的史學家。他相信“契的母親簡狄見玄鳥墮其卵,取而吞之,因孕生契;周后稷之母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悅踐之,居期生子”之類的神話故事。他將這些神話寫入《史記》無可厚非,不要苛求古人。《史記》中的少量神化,客觀上有積極意義。一方面是使后人了解了古人的思想方法、精神面貌,另一方面也保留下來一批珍貴的文化財富。
正是因為司馬遷對大禹形象的提升,從而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產生了大禹是偉大的治水英雄,是中國第一個王朝——夏朝的立國始祖,記載于史書和流傳于民間的大禹的豐功偉績,折射出大禹近乎完美的人格和高尚的品德,并因之而成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精神的楷模。他在治水中不畏艱險、身先士卒、公而忘私、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偉大品格,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同時也為他贏得了后世子孫的崇敬和傳頌。大禹的杰出貢獻,對中國歷史的演進和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正是《史記》的影響所致,也是司馬遷對中國早期文化建設的貢獻。
注釋:
[1]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2](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3][4](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5](漢)司馬遷:《史記·夏本紀》,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6](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7](漢)司馬遷:《史記·河渠書》,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8]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一冊,人民出版社,1978年。
[9]李學勤:《論遂公盨及其重要意義》,《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6期。
[10]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11]裘錫圭:《新出土先秦文獻與古史傳說》,《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第4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
[12][19](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13](漢)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14](東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15](東漢)班固:《漢書·儒林傳序》,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16](漢)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17](漢)司馬遷:《史記·叔孫通列傳》,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18](東漢)班固:《漢書·元帝紀》,中華書局,1999年“二十四史”橫排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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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4)01-01-06
2012-12-02
李殿元(1951-),男,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