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鵬
(1.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 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長春130024;2.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二重外交與西原借款基本構想的挫折
孫志鵬1,2
(1.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 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長春130024;2.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西原借款是一戰(zhàn)后期日本實現(xiàn)“東亞自給圈”構想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其核心是制鐵廠借款與幣制改革借款,但二者最終未能成立。其中主要沖突表現(xiàn)在三個層面:機構層面,大藏省→駐華財務官與外務省→駐華公使館的對華政策輸出渠道之爭;個人層面,“私設公使”西原龜三與駐華公使林權助的對華外交代表之爭;理念層面,“朝鮮組”的自主外交與外務省的協(xié)調外交之爭。綜合而言,導致西原借款基本構想得以實施但又遭遇挫折的結構性因素正是近代日本的二重外交體制。
二重外交;西原借款;基本構想;制鐵廠借款;幣制改革借款
一戰(zhàn)后期,日本寺內正毅內閣(1916.10.9—1918.9.29)利用大戰(zhàn)景氣推行西原借款,通過對皖系段祺瑞內閣的援助,對華實施“經(jīng)濟的北守南進策”[1],其金額高達1.45億日元,內容涉及銀行、電信、鐵路、森林、金礦、軍隊等,在“滿蒙”與山東等地區(qū)獲得了廣泛利權。國內外學者圍繞西原借款的前期研究已經(jīng)取得豐碩成果,但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已成立的8筆借款上,對西原龜三全力交涉但最終流產(chǎn)的2筆巨額借款(制鐵廠借款1億日元與幣制改革借款8 000萬日元)僅有少數(shù)學者予以論述[2]40-45,而這2筆借款恰恰位于一戰(zhàn)后期日本“東亞自給圈”構想的核心。因此,從西原借款基本構想的演化譜系、日本對華政策的輸出渠道、個人及派系間的外交理念分歧、利益政治下內政與外交的互動等層面進行系統(tǒng)梳理,既可明晰一戰(zhàn)期間日本實施投機主義對華政策的利益訴求,亦可窺探近代日本二重外交的基本特征。
西原龜三(1873—1954)是西原借款的主要推動者之一,正因其在寺內內閣對華借款過程中的特殊作用,才將他所促成的一系列借款稱為西原借款。因此,考察西原龜三本人對華政策構想的演變有助于把握西原借款的思想脈絡,以一戰(zhàn)爆發(fā)、寺內內閣成立與段祺瑞第三次組閣為契機,西原借款的基本構想呈現(xiàn)出原型、雛型與完型三種圖譜。
1904—1914年,西原龜三先后受神鞭知常(1848—1905)與寺內正毅(1910—1916年任朝鮮總督)的影響,長期在朝鮮與“滿洲”經(jīng)營棉布交易,此時西原主要關心“鮮滿”問題,對中國問題并無特別關心,真正引起西原關注中國問題的契機是他在1914年6月初為參加山座圓次郎(日本駐華公使、神鞭知常的女婿)葬禮的北京之行[3]。此時正值一戰(zhàn)爆發(fā)之前,西原聽取了在北京日本人的建議之后,于7月27日擬就了《基于同化遷善主義的經(jīng)濟的北守南進策》,西原認為日本應在中國致力于面粉業(yè)、制造業(yè)、紡織業(yè)、礦業(yè)的發(fā)展,以日中貨幣混一并用為第一要義,實現(xiàn)經(jīng)濟的北守南進[1]。一戰(zhàn)爆發(fā)后,深受“王道主義”思想影響的西原立即感覺到這是解決中國問題的大好時機,在《伴隨歐洲時局急轉的經(jīng)濟的對華意見》中明確表達了“東洋盟主論”與“東洋門羅主義”的思想,途徑是:“通過日中合辦設立中國中央銀行,掌握紙幣發(fā)行之權;通過日中合辦設立中國礦業(yè)會社,致力于礦業(yè)的開發(fā)”[4]。這兩份意見書可看作西原借款基本構想的原型,其特征是方向模糊且缺乏方案。
寺內內閣成立前,1916年6月23日至7月11日,西原在寺內的授意與后藤新平的支持下前往中國進行調查,一邊收集大隈內閣對華政策失誤的材料(“秘密出版物事件”),一邊廣泛接觸中日政要,回國后便以“日華經(jīng)濟親善”的名目擬就了《關于適應時局的對華經(jīng)濟施政綱要》,包括對華實業(yè)投資、鐵路交通、省立銀行、稅制改革、幣制改革與貨幣金本位等問題[5]83-84。這一綱要幾乎包含了日后實施西原借款的全部內容,成為西原借款基本構想的雛型,其特征是方向集中但方案泛化。
寺內內閣成立后,西原借款的基本構想才有機會進入實踐階段。隨著一戰(zhàn)后期協(xié)約國對中國參戰(zhàn)期待的提高,日本在得到英、法的許諾后,一改反對中國參戰(zhàn)的態(tài)度,不惜與美國相競爭開始以借款為誘餌積極引導中國參戰(zhàn),其前鋒正是被林權助稱為“朝鮮組”[6]8754(寺內正毅、勝田主計、西原龜三)成員之一的西原龜三。1917年初,西原在北京與曹汝霖簽訂交通銀行借款正式開啟日皖提攜,同時商議了“滿洲”稅制與幣制改革計劃[5]136,為幣制改革做準備。但其后由于中國軍閥派系斗爭,段祺瑞在1917年兩度下野,造成寺內內閣的援段政策未能有效推進,僅成立了交通銀行續(xù)借款。直至1918年3月段祺瑞第三次組閣、日本議會通過了1億日元政府保證興業(yè)債券后,西原借款的基本構想才真正進入實體化階段,主要表現(xiàn)在《曹汝霖·西原協(xié)議》(3月29日)、《陸宗輿·西原備忘錄》(4月13日)、《借款問題與其他》(5月23日)三份文件上。
1918年3月29日,西原借有線電信借款交涉之機,先后與曹汝霖、陸宗輿全面協(xié)議了“日中永遠交盟提攜”與“日中兩國親善”的方案。前者包括:稅制整理、貨幣改革、實行鐵礦國有、建立國營制鐵廠、組織中國鐵路資本團等[7]774;后者包括:以日本交還的庚子賠款獎勵棉花栽培、綿羊繁殖、地質調查與實業(yè)教育,為確立中日兩國鐵自給策實行有無相通主義,中國政府徹底確立鐵路國有主義,中國政府推進稅制整理與幣制改革等[8]184-185。西原向曹汝霖指出:“鑒于世界大勢與東亞時局”,“人種結合與自存的要素是以自給自足應對世界”,“日中同種民族的自給自足策的關鍵首先是實現(xiàn)鐵、棉花、羊毛及食物的自給自足”[7]773-774。由于曹汝霖表示“稅制整理是困難中的困難”[7]774,所以西原便將國營制鐵廠與幣制改革作為建立“東亞自給圈”的核心,并為該構想積極奔走。
為了繼續(xù)推進西原借款,5月23日寺內親手交給西原一份《借款問題與其他》,作為對西原活動的指示,主要內容有:(1)吉黑林礦借款;(2)吉會鐵路借款;(3)煙酒專賣借款;(4)國營制鐵廠借款;(5)組織中國鐵道資本團;(6)交還庚子賠款,用于棉花栽培、綿羊繁殖、地質調查及實業(yè)教育[5]188-189??梢哉f,這是西原借款基本構想的完型,其特征是方向明確且方案具體。
8月6日,西原與曹汝霖“在制鐵借款、制鐵供應合同及關于中國資本團的議定書上,互相簽字蓋章并交換公文”,“至此終于完成了日中經(jīng)濟連鎖之基礎事項”[9]270。西原此刻可能沒有料到此后的事態(tài)會是逆向發(fā)展,而這恰恰根源于寺內內閣壓制外務省并引以自得的“大藏外交”。
西原借款基本構想實體化的內因是寺內內閣的政策支持,其借款機構并非歷來的“外務省—橫濱正金銀行”,而是按“朝鮮組”的意圖另行組建的“大藏省—特殊銀行團”,即西原借款是在“大藏外交”的新外交系統(tǒng)中不斷推進的。
寺內內閣認為大隈內閣的“二十一條”要求“赤裸裸地強迫中國接受”[8]168的對華政策難以奏效。在寺內內閣組閣前,西原曾與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在箱根密談,西原提出“作為日中經(jīng)濟合作的第一步,我想先從救濟交通銀行著手”,作為“刷新對華外交,日中經(jīng)濟提攜”[5]120的開端。臼井勝美認為“西原的存在,給寺內內閣的對華政策帶來很大影響”[10]。政治層面,在確定大藏大臣的人選問題上,原定為日本銀行總裁三島彌太郎,但是西原“對此事極力強調藏相之重要性,主張由首相自己兼攝,同時推薦勝田主計為大藏次官”[9]147,此后雖有推舉荒井賢太郎之說,但在內相后藤新平的支持下,最終采納了西原的建議。1916年12月16日,勝田正式升任大藏大臣,“朝鮮組”確立了在內閣的地位。財政層面,自1915年下半年開始,日本的國際收入在出口增長的帶動下急劇膨脹,勝田回憶:“日本自開戰(zhàn)以來,至本年(1918年)4月,我貿(mào)易上之輸出超過額11.7億日元,貿(mào)易外之收入超過額8.62億日元,計20.32億日元?!保?1]日本具備了大規(guī)模對華借款的財政實力,大藏省的地位也舉重若輕。綜合政治與財政兩方面因素,寺內內閣刷新對華外交的主要方式便是以大藏省為中心、以大戰(zhàn)景氣為支撐的“日元外交”。
鑒于大隈內閣末期興亞公司借款(大藏省預金部→橫濱正金銀行→興亞公司→中國政府)所引發(fā)的爭議,即“由于橫濱正金銀行參加在內,所以受到五國銀行團的抗議,使該行陷入非常困窘的境地”[12]73-74,勝田利用“六國財團合同的條款不再適用于工業(yè)和鐵路貸款”[13]的規(guī)定,思慮以“實業(yè)借款”的名義繞開橫濱正金銀行進行對華借款。1917年1月20日,寺內內閣批準了特殊銀行團(興業(yè)銀行、朝鮮銀行、臺灣銀行)的成立,同時劃定業(yè)務范圍:(1)政治借款仍由橫濱正金銀行擔任;(2)經(jīng)濟借款主要由特殊銀行團擔任[8]171。此外,由于一戰(zhàn)期間日本國內貨幣過剩引發(fā)通貨膨脹,“日本財政界的首腦人物為了制止財界混亂,調劑物價平衡,必須設法緊縮通貨方可收功。因此,極力鼓勵向國外投資,以減少國內籌碼的充斥”[14]。
上述國際因素和民間意向與寺內內閣的對華“不干涉主義”結合在一起,共同推動了1917年初《對華借款方針》的出臺,要點有:(1)不以獲取利權為主;(2)選擇主要目標,集中投資;(3)避免私人或公司介入;(4)預金部提供資金支持;(5)外務省在批示私人或公司可否進行對華借款時,因牽涉籌集資金,應在事前與大藏省協(xié)商[8]168-169。其中第3點是為了排除民間資本干擾,而第5點則明顯是針對外務省,將本屬外務省的對華外交權置于大藏省挾制之下。但僅以此方針尚不足以使大藏省凌駕于外務省之上,根據(jù)樞密顧問官伊東巳代治和內相后藤新平的建議,1917年6月6日,寺內內閣以“統(tǒng)一國論,將外交置于政爭之外”[15]的名義,在宮中成立了直屬于天皇的臨時外交調查委員會,“考察審議有關時局的重要案件”[16],剝奪了外務省的外交決策權,使其僅成為外交政策的執(zhí)行機構。此外,勝田為了加強大藏省的對華借款執(zhí)行效力,于9月17日破例設立駐華財務官制度[17]30,以法學博士小林丑三郎擔任該職,并命大藏事務官松岡由三郎作其助手,如此便可將大藏省之命令直接傳達至北京,即在機構層面形成了“大藏省→駐華財務官”與“外務省→駐華公使館”并行的對華外交政策輸出渠道。
至此,通過《對華借款方針》、外交調查會與駐華財務官制度,“朝鮮組”在對華外交政策上占據(jù)了優(yōu)勢地位,正式確立了以大藏省為中心,以西原龜三、小林丑三郎為中介,以特殊銀行團為財源進行對華借款的“大藏外交”路線。
雖然寺內內閣以外交調查會統(tǒng)一了外交決策權,但在對華政策的執(zhí)行層面,“大藏省外交”與“外務省外交”并存的局面造成在政策執(zhí)行的終端即西原龜三與林權助之間產(chǎn)生了激烈的外交代表身份之爭與主從問題,而這集中表現(xiàn)在鳳凰山鐵礦問題上。
自西原第二次來華交涉借款開始,身為駐華公使的林權助便對西原的活動有所警惕。1917年1月8日,“在林公使的監(jiān)督下”[12]106,河野久太郎(大倉組代表)列席,西原才與交通銀行簽訂了預備合同。不過,從此時西原的日記中還看不出二人爭端,反而顯得比較和睦,二人產(chǎn)生罅隙是在西原第三次來華期間。寺內為促使中國參戰(zhàn),準備派西原赴華活動。為排除干擾,林公使“被外務省緊急召回,暫時羈留在東京”[5]106。在參戰(zhàn)這樣的外交交涉上,作為駐華公使的職責卻被“一介浪人”頂替,林心中自然不滿。中國府院之爭期間,心急如焚的西原在未得到寺內許可的情況下擅自赴華,參與到張勛復辟事件之中,恰如“投炸彈于漩渦之中”。林雖認為“復辟運動絕對不可”[18],卻對西原的肆意活動甚為不滿,并“向政府提出將西原召回的要求”[12]117,但未有成效。當西原希望林“出面勸告”李經(jīng)羲內閣時,林只是淡淡說了一句“盡量努力”[9]207。
1918年6月,西原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制鐵廠計劃,打算阻止已經(jīng)與中國華寧公司簽約的大倉組的鳳凰山鐵礦交涉,并在發(fā)給勝田的電報中指出:“大倉組使梁士詒發(fā)起鳳凰山鐵礦許可運動,林公使從后援助,給予有力人士好處以達目的”[7]936。林認為若按照西原的方針,“奪取歷來有關者的既得利益,結果將引發(fā)種種問題”,“排斥自由競爭的原則也將遭受列國攻擊”[7]846-847,并在7月13日往訪中國財政部,替大倉組索要鳳凰山鐵礦[9]266。由于西原與林之間的爭執(zhí),就連駐日公使章宗祥都無法辨明日本政府在鳳凰山鐵礦問題上的真正意向,于是專門詢問外相后藤。勝田與后藤商議之后,通過大藏省秘書官杉告知西原:“制鐵問題以西原方式解決”[7]886,既否定了林的方式,也拒絕了大倉組的交涉要求。正如7月7日寺內給后藤的信件所示:“如所周知,迄今為止西原向中國政府當局提出的各項問題,決非西原個人的交涉,其主旨都是我國政府同意并想要實行的”[19]。從這一意義上說,西原的主張與行動得到了內閣的支持,西原更像“公使”,西原自身在華活動時也“往往流露出政府代表的口氣”[12]93。不過,勝田對西原的在華活動并非絕對支持,21日勝田通過朝鮮銀行理事木村雄次告知西原,難以答應“以外務大臣壓制林公使”的要求,“望稍作忍耐”[7]890。
7月中旬,林權助將西原來華后中國與英美的新聞輿論報告給后藤,其中在中國具有半官方地位的《國民公報》稱:“西原龜三因寺內內閣之故,直接承兌借款,無視日本公使館久矣,號稱‘私設公使’”[7]901-902;英國主辦的《京津泰晤士報》以“西原氏之地位”為題譴責日本政府密派西原“避開公使館,與中國進行財政交易,排斥他國”[6]9149。林借中英報紙轉達了將西原召回國內的想法。當西原于8月7日回國后,曾有再次來華之傳聞,因此林權助急速提醒后藤:“關于西原再次來華的報道如果屬實,請注意不要陷入二重外交之弊”[7]913。
由于西原在北京的自主活動擾亂了林的正常外交程序,尤其是西原最后一次來華期間,兩人之間的沖突日益表面化,在寺內內閣對華政策的執(zhí)行終端形成了“私設公使”與“駐華公使”相抵牾的局面。除身份之爭外,外交理念的迥異是造成林與西原兩極對立的思想根源。
自1917年1月20日的交通銀行借款至1918年8月2日的吉黑林礦借款,西原共促成5筆借款合計8 500萬日元。此后,西原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幣制改革借款(8 000萬日元)與國營制鐵廠借款(1億日元)[20]之上。在寺內內閣的末期效應下,林權助依托外務省并聯(lián)合橫濱正金銀行、大倉組等,對上述兩項借款進行阻止,大藏省與外務省的利益爭端也開始集約化為外交理念的對抗。
幣制改革借款與煙酒專賣借款雖然運籌較早,但始終未形成定案,其因在于二者牽涉國際銀行團與中國內政,美、英兩國反對最烈,中國的反皖系勢力對此亦加以抨擊。1918年5月31日,林權助在發(fā)給后藤的電報中指出:英美方面將西原正在進行的借款視為類似于“二十一條”第五號的內容,非難日本帶有政治色彩的借款[6]8757-8758。6月,英、美、法三國公使分別造訪林權助,就煙草專賣借款擔保問題提出抗議,尤其是美國根據(jù)芝加哥大陸商業(yè)銀行與中國政府在1916年11月16日簽訂的以煙酒專賣收入為擔保的借款契約,強烈反對煙酒專賣借款[6]8787-8789。橫濱正金銀行作為國際銀行團的法定代表,對于排除自己的幣制改革借款甚為不滿,進而聯(lián)合林權助以與國際銀行團相協(xié)調的名義要求政府“慎重考慮”[6]8825。7月11日,西原造訪林權助會談金券發(fā)行計劃時觸及了二者的外交理念差異:林認為“中國既然已是一個十分腐敗、無法自立的國家,不如由各國共同監(jiān)督,若非采用此種根本主義是不能安定的”,西原不以為然,“蓋吾人之根本主義實欲中國得以自立,即使中國本身難以自立,日本亦不可不始終如一使之自立。吾人與林公使經(jīng)常發(fā)生的精神上的疏隔,根本原因亦在于此”[9]265。西原所言內容雖真假難辨,但可看出二人在對華認識立足點上的差異:林立足于“歐美”,重視“協(xié)調”;西原立足于“東亞”,強調“發(fā)展”。雖然二者對華侵奪之心如一,但二者的思想脈絡卻是相對的,這一差異是造成二人行動對抗的思想根源。最終,“金券發(fā)行問題由于四國銀行團、橫濱正金銀行與外務省的反對而葬送”[8]24。
7月25日,西原將其與曹汝霖按“國營主義”商議的制鐵廠借款預備契約發(fā)給大藏省秘書官杉,主要內容有:(1)中國政府須堅守鐵礦國有主義,設置國營制鐵廠特別會計;(2)借款總額1億日元,全部由三銀行承擔;(3)以國營制鐵廠一切財產(chǎn)及收入為擔保;(4)第一期事業(yè)資金3 000萬日元[7]893。如前文所述,圍繞鳳凰山鐵礦問題,大倉組從自身利益出發(fā)與林權助結托,林則以外務省的名義為大倉組說項,指出制鐵廠借款損害民間利益的種種弊端[7]873。小林丑三郎在發(fā)給勝田的電報中對林予以指責:“關于制鐵借款與煙酒專賣擔保借款,林公使頻頻向曹汝霖施加威壓”,“西原在進行此事時頗感困難”[8]233。
8月21日,大藏省召開會議審議制鐵廠借款。當日又收到北京發(fā)來的電報,內稱“林公使執(zhí)四國銀行團之牛耳,對中國政府金券發(fā)行條例提出抗議,意欲中斷其事”,西原認為:“本件系橫濱正金銀行唆使匯豐銀行作為四國銀行團問題提出者,對照駐北京林公使對本問題之意見,足可知其內幕。身為駐外使臣而有此等行為,實屬荒謬絕倫!”[9]272對林屈從英美的協(xié)調外交表示不滿。9月19日,在外交調查會上,“因對退還庚子賠款之時間問題有很大意見,以致未能定案,致使與之有關的制鐵借款終亦無法再單獨進行矣。我國有些政治家(外相后藤新平——引者注)之頭腦中,根本不理解真正的國策”[9]274。在西原看來,“此項借款如不成立,等于抽去了日中友好的實際內容”,“東洋自給自足”的自主外交難圖實現(xiàn),令西原悲嘆日華親善“畫龍未點睛”[5]200。面對外務省的阻撓,勝田和西原暗地里加緊了與曹汝霖、章宗祥的談判,就在寺內內閣辭職的前一天進行“閃電交易”,成立了滿蒙四鐵路、山東二鐵路與參戰(zhàn)借款合計6 000萬日元,“朝鮮組”絕地反攻,但西原借款也就此結束。
在幣制改革借款與國營制鐵廠借款的構想、提議、談判與廢止的整個過程中,西原一直以“自主外交”與“國家利益”為鵠的,極力推進西原借款的基本構想。與此相對,林權助始終以“協(xié)調外交”與“民間利益”為依據(jù)阻止并刺破了這一基本構想。這一對抗過程不僅是利益政治之爭,而且存在外交理念的交鋒,西原借款以自主外交與協(xié)調外交纏斗的形式展現(xiàn)了二重外交的基本特征。
從思想譜系上看,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一直存在兩種對外路線:“亞細亞主義”與“脫亞入歐”。從西原借款“東亞自給圈”的基本構想來看,其外交理念立足于“東亞”,強調“東洋門羅主義”,屬于“亞細亞主義”式的自主外交;外務省則立足于“歐美”,高唱“與列國協(xié)調”,屬于“脫亞入歐”式的協(xié)調外交。因此,在日本對華政策的宏觀層面,圍繞西原借款的爭執(zhí)便以外交理念這一集約化的對抗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不過,外交理念的集約化對抗并非僅僅是理念的差異,其背后更牽涉著盤根錯節(jié)的派系紛爭以及縱橫交錯的經(jīng)濟利益與政治訴求。
在寺內內閣對華政策的決策、傳達與執(zhí)行序列中,根據(jù)直接相關者的職務承擔與派系所屬,西原借款的實施大致可以分梳出兩條明線與一條隱線,即外務省系統(tǒng)、大藏省系統(tǒng)與陸軍系統(tǒng)。
外務省系統(tǒng):外務省(本野一郎、后藤新平)→駐華公使館(林權助)。國內結托財閥:橫濱正金銀行(小田切萬壽之助)、大倉組(河野久太郎)、三井物產(chǎn),國外聯(lián)結四國銀行團與北京外交團。
大藏省系統(tǒng):大藏?。▌偬镏饔嫞v華財務官(小林丑三郎)→財政密使(西原龜三)。國內資金依托:大藏省存款部、特殊銀行團(興業(yè)銀行、朝鮮銀行、臺灣銀行),國外聯(lián)結交通銀行(曹汝霖)、中華匯業(yè)銀行(陸宗輿)。
陸軍系統(tǒng):參謀次長(田中義一)→參謀本部駐華武官(齋藤季治郎)→總統(tǒng)府軍事顧問(坂西利八郎)。
從寺內內閣的對華政策目標即“援段政策”這一點上來看,外務省與大藏省是一致的,這是外交調查會發(fā)揮的外交統(tǒng)一機能所致,因此寺內內閣的二重外交并非起源于外交決策權的分裂,而是肇端于外交執(zhí)行渠道的并存。在西原借款基本構想的實施過程中,“朝鮮組”依仗首相與藏相之職權,以大藏省存款部為后盾另行組織特殊銀行團壟斷對華經(jīng)濟借款,限制橫濱正金銀行的業(yè)務發(fā)展,擴大朝鮮銀行在“滿洲”的影響力;在鐵礦交涉上無視大倉組的既得利益,將制鐵廠的利益集中于特殊銀行團;尤其是西原龜三憑借私人關系以“密使”身份游走于中日之間,在對華政策的執(zhí)行終端引發(fā)個人矛盾,并借用參謀本部的力量壓制外務省。林權助針鋒相對,在寺內內閣的末期效應下,依托外務省并聯(lián)合橫濱正金銀行與大倉組,連續(xù)阻遏了幣制、煙酒、制鐵等借款的成立,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回擊“朝鮮組”??梢哉f,“自主外交”與“協(xié)調外交”的外交理念差異引發(fā)了爭議,“國家利益”與“民間利益”的利益政治矛盾挑起了競爭和對抗意思[21]。
綜上所述:西原借款的基本構想歷經(jīng)原型、雛型與完型三個階段,最后凝結在制鐵廠借款與幣制改革借款之上。由于寺內內閣企圖擺脫民黨勢力限制,以官僚派、陸軍與大藏省為支撐在外務省之外另立“大藏外交”,遂引發(fā)了“私設公使”西原龜三與“駐華公使”林權助的對華外交代表之爭,最終以自主外交與協(xié)調外交的理念對抗形態(tài)造成二重外交的局面,西原借款的基本構想亦因之挫折。以利益政治為爭點,以外交理念相頡頏,此即“二重外交”的結構性對抗特征。
[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同化遷善主義ニ基ク経済的北守南進策(西原亀三氏提出).外國貿(mào)易ニ関スル官民ノ調査報告雑纂:第5巻(B-3-2-4-26_005)[Z].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007387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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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le Diplomacy and the Frustration of the Nishihara Loans'Basic Conception
SUN Zhi-peng1,2
(1.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Key Research Base of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Center for History of World Civilizations of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2.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he Nishihara Loans is the key of“East Asian self-sufficiency ring”,whose core is the Iron loan and Monetary reform loan,but both failed,the main conflict is in three aspects:institution level,the dispute of output channels between the Ministries of finance and foreign affairs;personal level,the representative struggle in“secret minister”and“Japan minister”;concept level,the controversy of independent diplomacy and coordinate diplomacy.In general,the Double diplomacy is the factor which leads to the failure of the Nishihara loans.
Double Diplomacy;the Nishihara Loans;Basic Conception;Lron Loan;Monetary Reform Loan
K313.45
A
1001-6201(2014)04-0033-06
[責任編輯:趙 紅]
2014-05-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2BSS008);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2014M551151);東北師范大學哲學社會科學校內青年基金項目(13QN016),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孫志鵬(1982-),男,河南新鄉(xiāng)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講師,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師資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