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萍
何麗萍,著名作家,現居浙江麗水。責任編校:曉 蘇
問:你雖然在《收獲》 《人民文學》 《鐘山》 《江南》等名刊上發(fā)了那么多優(yōu)秀作品,但據我所知,你并不是專業(yè)作家,而是一個資深的業(yè)余作者,那就請你先來談談業(yè)余作者的困難和優(yōu)勢吧。
答:我八十年代就開始了小說創(chuàng)作,屬于悟性特別不好的那類。其間有過多次停頓,但最終因欲罷不能而堅持下來。這種堅持的意義僅僅是對我本人而言,很難想象如果不讀書、不寫作我會變成什么樣的女人。坦率地講,我寫作的動力來自骨子里的不甘?;蛘哒f,是寫作讓我找到了生活向上的支撐點。
我對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滿意,閱讀與寫作只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所以我很安心地扮演著命運給予我的每個角色,很安心地做著單位的工人,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甚至不讓出書、外出求學等念想冒出來。有一點我很清醒,寫作這種事很沒準兒,哪天就忽然寫不出了。我母親經常教導我,人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不敢把自己懸在空中。
業(yè)余寫作者的困難是處于主流文學邊緣,常常被文學官方忽視,平臺、氣場、機遇、話語權等都不能與專業(yè)作家相比,這些都是困難或局限;但也有著自己的優(yōu)勢,一個是寫作姿態(tài)比較低,這樣,更容易寫出原生態(tài)的東西,一個是具備著和生活講和的能力,這讓我們更多的擁有常識和常態(tài)。還有一點是針對業(yè)余女作者而言的,因為處在邊緣或忽略地帶,或許能夠更容易地保持清醒和尊嚴。
問:你的小說頗具地方色彩。語言上有鮮明的浙南口音,人物口中出現了一些地方民謠,在文中你也指明了小說發(fā)生的背景——云城、水鎮(zhèn)、夏村等屬于浙南一隅,還有你的筆下一再出現的“老太婆”形象。我想,這既是您的一個“文學地理”也是解讀您作品的一個入口。
答:我可以毫不羞怯地說,我很本位主義,在我的眼里,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好過我的故鄉(xiāng)。無論是呈現、傾訴、反思乃至批判,都只能出自同一個理由:熱愛。我最大的遺憾是,因為自己的局限,我沒有能力做得更好。
我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里長大,我曾在一篇小說里用“寬大靜止”來定義過它,在七十年代它有著絕對的美麗,以至于讓我日后幾乎對旅游失去興趣。后來,我來到麗水,這也就是小說里那個叫“云城”的地方。來自街頭巷尾的“民間傳說”成了構筑文本的主要元素。我試著尋找那些在時間窗里流動的人物,記錄他們靈魂的疼痛和不安,記錄掩蔽在事件背后的歷史真相。同時,我也在一次次地尋找過程里,努力喚醒自己的良知。
我在小說里塑造了一系列“老太婆”形象,她們有個共同點:在任何時代都能夠活下去。她們的堅強和韌性,來自對生活最本質的認識。我很尊重這些老人,是她們,修正了我的自以為是。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朋友說,書里有一句話很深刻:“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呢?!蔽衣犃诵χf:“這句話,我小時候的保姆也經常講?!?/p>
問:您的敘事非常冷靜,生老病死分離聚散都未曾纏綿于文字,您甚至隱藏那些利于“煽情”的情節(jié),而用冷靜來吸引讀者的評判,用空白來引發(fā)對故事及其價值的思考。這種寫作風格的形成是否跟你的閱讀有關?
答:你點了我的穴位。我的小說很小眾,可以說還沒有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可。記得朋友但及說過,別人的小說都是豎著寫,而我是橫著寫。還有編輯老師也對我小說存在的寫得太緊、留白太多等問題,提出中肯的批評。
我只好申辯一下這樣寫的某些理由,雖然明顯的底氣不足。我的確沒有按常規(guī)讓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下發(fā)展,而是借助一個隱密的內核來結構小說,像《桃色》《水在瓶中》 《鄉(xiāng)村事件》等,內里的故事就是一個案件。我覺得這樣的結構,比較容易打開敘述空間。而且,我一直以為,短篇小說最大的魅力在于欲說還休。我經常做的一件事,是把小說改短,像《深挖洞》 就是由中篇改成的短篇。
這種寫作方法的形成自然和閱讀相關,我比較喜歡的作家有卡佛、奈保爾、奧茲,他們干凈的文字讓我著迷。但更多是和我的性格相關,我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特別地不敏感,最喜歡的東西就是簡單。
說實話,我對自己的小說沒有多少信心。改變或在堅持中走得更遠,兩條路對我來說都相當困難。
問:“水在瓶中,都是沒辦法的事”,你的小說中充滿了小人物的無奈,在時間的鐵腕中,他們甚至不會掙扎,家庭的冷漠和婚姻的寡淡是常有的事。你的小說從不指明出路,像席來那樣最終被愛拯救的結局少之又少。您希望您的小說留給讀者的是什么呢?
答:我不怎么認同你這樣的解讀。記得朋友葉麗雋在讀完我所有小說后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理解了生活。”
因為懂得,才能慈悲??梢哉f,我在我的創(chuàng)作里,完成了我對生活的理解?!讹L過夏莊》里,那個遺留在鄉(xiāng)村的女人,是我心目里真正有信仰的人。而《障目紅塵》 里,那個為愛出賣肉體的女人,是我心目里最干凈的女人。我從來不認為我的小說很冷漠,相反,我認為我的小說很溫暖,盡管它們躲在暗處。
我沒想過我的小說要留給讀者什么。小說家不可能解決任何社會問題,更多的小說家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好。我身上最缺乏的可能還不是敏銳和深刻,而是正義。
問:我看到的您的小說大多是短篇,對這種篇幅的青睞是否是從篇幅與藝術特性上考慮的?你的小說很多內容藏之冰山之下,人物也很有張力,在您不同的小說中我還看到了人物之間的“互文”,這些都是創(chuàng)作更大容量的小說的一個潛質。您有沒有嘗試過長篇的寫作?可以談談您將來的寫作計劃嗎?
答:朋友柳營對我說:你的小指頭特別短,所以小說也寫不長。因為不自信和懶,我很低產,總共也就寫了四十來個小說,而且基本是短篇。我嘗試寫過中篇,但好像沒有一個是成功的。因為底氣不夠,相比較而言,我可能更適合短篇創(chuàng)作。再說,短篇對故事性之類會要求少些,也可遮掩我的一些短處。
問:可以談談您最近完成的長篇《在云城》嗎?
答: 《在云城》 我陸續(xù)寫了幾年,力圖寫出特定年代云城人的真實生存圖景。但我結構一個長篇的能力顯然還比較弱,文本存在不少問題。接下來,我還想在短篇領域再努力一下,寫了這么多年的小說,連一個合格的短篇都沒寫出來,我是很不甘心的。老實說,這幾年我的小說寫得很苦,因為我太想寫好了。我的確害怕向下的趨勢。如果沒有足夠的警醒,向下會成為習慣,甚至是惟一的方向。這也是大多數像我這樣的寫作者的命運。
的確,文學是在幫助我們做夢。還記得葉兆言先生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有個夢,做了一輩子也沒醒來,那還是夢嗎?也就是說,我們只要肯做一輩子的傻瓜,那肯定不是傻瓜了。而且文學也已經給予我最好的回報,它讓我生活簡單,內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