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寧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范濂《云間據(jù)目抄》卷二“記風俗”云:
歌謠詞曲,自古有之,惟吾松近年特甚。凡朋輩諧謔,及府縣士夫舉措稍有乖張,即綴成歌謠之類,傳播人口,而七字件尤多。至欺誑人處,必曰“風云”,而里中惡少燕閑,必群唱【銀絞絲】、【干荷葉】、【打棗竿】,竟不知此風從何而起也。[1]
范濂,松江華亭人,生于嘉靖十九年?!对崎g據(jù)目抄》五卷,萬歷二十一年已問世,上段引文所述當是萬歷十五年以后事。【打棗竿】又名【掛枝兒】,是萬歷以迄清初風行南北的時尚曲調(diào)。
馮夢龍輯錄的《掛枝兒》《山歌》是明代收錄民歌時調(diào)最全的專集,《掛枝兒》存曲詞379首,《山歌》存歌詞380首,足以揭示萬歷以來民間時調(diào)歌曲的流變興替軌跡,亦可反映文壇士林趨俗求真尚趣的審美訴求。輯者的眉批夾評,或涉方言市語,或及掌故流俗,頗可資吾人采擇,藉以窺知晚明社會風氣之遷轉(zhuǎn)。
《掛枝兒》《山歌》遠紹《詩三百》緣情詠言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內(nèi)容上則直承六朝“吳聲西曲”的多訴男女之事,而因地域物產(chǎn)之差異,又可見南北市井風氣之不同。在藝術上,《掛枝兒》《山歌》吸收了元曲的長短句式,襯字,多用雙關隱喻 (當然這亦是六朝民歌的特點),結句力求波俏精警的技法,在晚明詩壇獨樹一幟。卓珂月云:“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2]但《掛枝兒》《山歌》的作者不必認為皆出民間市井,其中應有相當數(shù)量的文人擬作。如《掛枝兒》卷五“隙部”有“是非”六支曲,第五支后評曰:“此黃季子方胤作。”按:方胤,金陵人。所作《陌花軒雜劇》十折,頗涉市井敝俗。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列其為“具品”,然則其非市井中人可知。又《掛枝兒》卷三“想部”有“噴嚏”一曲,詞曰:
對妝臺,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兒常似雨。
馮夢龍評曰:“此篇乃董遐周所作。遐周曠世才人,亦千古情人,詩賦文辭,靡所不工。其才吾不能測之,而其情則津津筆舌下矣?!秆詣t嚏’,一發(fā)于詩人,再發(fā)于遐周,遂使無情之人,噴嚏亦不許打一個??梢匀硕鵁o情乎哉!”按:董遐周,名斯張,浙之烏程人,監(jiān)生。有《靜嘯齋詞》 《明史·藝文志》著錄其《廣博物志》五十卷,《吳興藝文補》七十卷,別部四卷。又《掛枝兒》卷四“別部”錄“送別”數(shù)曲,多文人所翻作,馮夢龍引董斯張語云:“遐周曰:愈轉(zhuǎn)愈妙,乃知文人之心濬于不竭?!庇^以上數(shù)則文字,可知董遐周乃兼學者與文人為一身而饒有趣味之人?!稈熘骸贰渡礁琛飞刑峒白Vι?、張伯起、江盈科、戴章甫等一時勝流,或模擬仿作,或評騭推轂,足見這種新型的民歌樣式已引起當時士林普遍的關注,且與萬歷以來泰州學派、公安派求真尚趣的文學主張符契若合。
《掛枝兒》《山歌》的寫法大量借鑒了《詩三百》以降民歌比興雙關詠言的傳統(tǒng),試舉三例,以見一斑:
小阿姐兒無丈夫,二十后生無家婆。好似學堂門相對子箍桶匠,一邊讀字一邊箍。(《山歌》卷三“私情”四句)
滔滔風急浪潮天,情哥郎扳樁要開船。挾絹做裙郎無幅,屋檐頭種菜姐無園。(《山歌》卷三“私情四句)
郎種荷花姐要蓮,姐要花蠶郎要綿。井泉吊水奴要桶,姐做汗衫郎要穿。(《山歌》卷四“私情四句)
以上二例中“箍”“幅”“園”分別諧音“孤”“?!薄皥A”,“讀字”諧音“獨自”。第三例“蓮、綿、桶、穿”四字則兼有諧音雙關之修辭功能,而明代民歌實亦多方汲取古詩詞曲之法乳,按以新腔,遂極一時之盛。下引數(shù)例以見晚明時調(diào)源流: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妨什么!
五更雞,叫得我心慌撩亂,枕兒邊說幾句離別言。一聲聲只怨著欽天監(jiān)。你做閏年并閏月,何不閏下了一更天。日兒里能長也,夜兒里這么樣短。
姐聽情哥郎正在床上哱嘍嘍,忽然雞叫咦是五更頭。世上官員只有欽天監(jiān)第一無見識。你做閏年閏月 了正弗閏子介個五更頭。
此數(shù)例皆寫男女幽期,悵恨于時光飛逝。手法則如出一轍,皆著眼于時間之想象。不約而同,提出“閏”字,欲延佳期,以見癡情,用時間之短暫反襯私情之濃烈。這種手法在詩、詞中皆難以運用,卻是曲的拿手之處。
《山歌》與《掛枝兒》中眾多媟狎冶蕩之作,實不必視為生活中真有之事,正如周作人所謂:“猥褻的歌謠,贊美私情種種的民歌,即是有此動機而不實行的人所采用的別求滿足的方法。他們過著貧困的生活可以不希求富貴,過著莊端的生活而總不能忘情于歡樂,于是唯一的方法是意淫,那些歌謠即是他們的夢,他們的法悅。其實一切情詩的起源都是如此,現(xiàn)在不過只是應用在民歌上罷了?!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