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華鵬
葛浩文的批評
●文/石華鵬
葛浩文,一個美國教授,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友好地向英語世界譯介中國小說的同時,還對用漢語寫作的中國作家進行批評,他的批評真誠率性、直言不諱,且一針見血,其精神可嘉,其勇氣可贊。
看著他風度翩翩地站在那里演講的視頻,我突然感到了一絲悲哀,這悲哀里有兩層意思:一是在我們這個一團和氣、以表揚吹捧為主業(yè)的中國文學批評界里,站出來批評中國文學的“大咖”居然是個外國人;二是稍稍有些名氣的中國作家非常在乎外國人的批評,錙銖必較,而對本來處于微弱的、邊緣的中國批評家的批評聲音卻不屑一顧,置若罔聞。讓我悲哀的,是中國批評家的墮落和中國作家既自高自大又極不自信的表現(xiàn)。
就如同一個外國人表揚中國作家的聲音異常悅耳一樣,一個外國人批評中國作家的聲音也會異常刺耳。2014年4月底,上海,“鏡中之鏡:中國當代文學及其譯介研討會”上,翻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數(shù)量最多、被譽為中國當代文學首席“接生婆”的美國漢學家葛浩文對中國文學“放炮”:
一、“近十多年來,中國小說在英語世界不是特別受歡迎”,造成這種困境的主要原因是“中國當代作家缺乏國際性視野,寫作上幾乎不考慮不同文化消費者的欣賞口味”;二、“中國小說人物缺少深度,中國小說有著明顯的傾向,即敘述以故事和行動來推動,對人物心靈的探索少之又少”;三、中國的小說不好看,“小說要好看,才有人買!造成這個現(xiàn)象的原因很多,可能因為中國作家一般必須借助翻譯來閱讀其他國家文學,也可能是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思想作祟”;四、“顧彬認為這個缺失——中國作家?guī)缀鯖]人能看懂外文——導致中國小說視野過于狹隘,我同意他的說法”;五、中國許多作家寫得太快太長,“常給人粗制濫造的印象,出版后評論家和讀者照單全收,不太會批評作品的缺失。還有一個大毛病,就是過于冗長,似乎不知見好就收的道理……是因為缺少能力判斷什么需要舍去嗎?”六、英文小說中常見不少名句,譬如狄更斯在《雙城記》里寫的:“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毕啾戎?,中文小說就很難找到這么膾炙人口的句子。中國的小說一開始就是長篇大論介紹;七、中文作品里有許多陳詞濫調的成語,“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成語的濫用是中國小說無法進步的原因之一”……
外國人火辣辣地批評中國文學已不算什么新聞——早已有更狠的“角兒”顧彬先生在前——但是葛浩文先生批評的“殺傷力”還是有的,許多媒體夸張地用他的觀點來做標題,期望引來或出自文學范疇內(nèi)的或出自民族主義范疇內(nèi)的爭論。
或許,葛浩文的批評只是一次研討會上隨風而散的發(fā)言,也或許,他的觀點缺乏學理的推敲只是出于一種長期與中國小說打交道的印象和感覺——而往往印象和感覺是靠譜的。毫無疑問,這是他對中國文學的真實觀感和想法,他的批評是真誠的、開闊的,且尖銳的。對待外國人對中國文學的批評,我們國人時常有三種態(tài)度:一種是姑且聽之、泰然處之。認為中國漢語博大精深,老外只是略通皮毛,不可能真正讀懂中國文學;一種是逐條反駁,據(jù)理力爭,全盤否定。你說中國文學是垃圾,我要證明不是垃圾,你說濫用成語,我要證明成語用得恰當,等等之類;還有一種是虛心聽取,小心辨別,錯則改之。
我以為對待葛浩文的批評,我們恰當?shù)膽B(tài)度是第三種:虛心聽取,小心辨別,錯則改之。我覺得葛浩文有幾點批評是很準的,打到了中國小說的“命門”上——比如中國小說人物缺少深度。的確如此,中國當代小說人物,不說深度,有的甚至連基本的人物都立不起來,“一個淺薄的頭腦絕對產(chǎn)生不出一部深刻的小說來”(亨利·詹姆斯語),人物不深刻是因為作家的頭腦淺薄,有的作家總是宣稱小說家不是思想家,實乃淺薄之見,不是思想家,你一個小說家也應該有思想家的品質??;——比如中國許多作家寫得太快太長,常給人粗制濫造的印象,出版后評論家和讀者照單全收,不太會批評作品的缺失。這是實情,中國一些作家一年寫一部長篇都嫌慢了,一部就是六十萬字、一百萬字、甚至幾百萬字,而且不忍卒讀,簡直是鬧笑話。至于評論家不會批評已經(jīng)是常態(tài)了。另外還有一個實情是,中國的文學編輯在名作家面前是沒有發(fā)言權的,只是改改錯別字而已,而且只是圍著幾個名作家轉,缺少發(fā)現(xiàn)新人的眼光和擔當……
老實說,葛浩文這些批評觀點并非多么驚世駭俗,但是他把這些觀點置于國際性視野下、置于中國文學如何走出去的背景下,那么這些觀點便變得“新”和“嚴重”起來,畢竟不是關起來門來談論中國文學的“短板”,而是打開門來與世界橫向比較——中國文學如同開屏的孔雀一樣,美麗的羽毛和丑陋的屁股同時呈現(xiàn)出來,況且這些觀點還出自一個外國人之口,值得我們反思。至于說葛浩文所說的“中國作家缺國際視野”、“中國小說不好看”、“成語濫用”等問題,仍然是可以爭論和辨別的。
總之,一個外國人對中國文學口無遮攔的真誠批評,我們應心存感激,虛心聽取,他至少讓我們明了:中國文學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差,但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2014年6月 于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