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駢儷句式,由于內(nèi)容的并列、類似、對照,富于變化,從而具有形式美、韻律美等詩化藝術(shù)效果,“不可避免地會給整個文體帶來一種明顯夸張的非凡氣勢和富麗堂皇的美質(zhì)美感”[1]6。然而,其論理功能,卻屢遭人詬病。孫梅《四六叢話》卷31指出:“四六長于敷陳,短于論義,蓋比物遠類,馳騁上下,譬之蟻封盤馬,鮮不躓矣?!眲Ⅶ肷匾u其意,曰:“論事說理,義貴朗暢,駢詞蕪累,往往喪失真意,故仍以散行為宜?!盵2]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大量運用駢儷句式,其究竟是佐助論述還是以辭累意,還需通過實際行文進行檢視,本文將結(jié)合駢儷句式在論體文中的運用情況來探視其所具有的論理特質(zhì)與論理功能。
論及駢儷句式,一般情況下多從對偶句法形式的角度將其分為當句對、單句對、隔句對、長對等,或從字數(shù)上分為齊言單聯(lián)型、齊言復聯(lián)型、雜言復聯(lián)型等[3],或以字數(shù)多少分為三—三、四—四、五—五、四四—四四、四六—四六、五—七等多達四十八種[4]。這些分類細則細矣,然普遍存在于各類文體的駢體文章中,不易看出其在論體文行文中所發(fā)揮的特殊作用,故本文不予采用。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從用事與否、命意同異兩方面將對偶分為四種類型:
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5]588
“言對”與“事對”相對,前者指不引典故,全由己意直寫,故為“雙比空辭”,后者則用典故以供驗證,故為“并舉人驗”;“正對”與“反對”相對,前者指將相類似的事物并列相對,兩句意義相近、相關(guān)或互補,故“事異義同”,后者指將不同的事物相互映襯,字面相反而旨意暗合,故“理殊趣合”。如此劃分,雖不如前文所言的那幾種分法細致,卻可以以簡馭繁,體現(xiàn)其在論體文中的論辯功能。故將此四類對偶交叉重疊,得到“言對之正”、“言對之反”、“事對之正”與“事對之反”四種基本駢儷句式,以說明其論理特質(zhì)。
所謂“言對之正”,指的是對句之中不用典故,直抒己意,且兩句共表一意,在相應相協(xié)中使文意自然鋪展,言理充分,行文安雅和平,從容不迫。如李康《運命論》曰: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搆不能離其交,然后得成功也。[6]730
文章開端以一組鼎足對提出論點,之后由五組駢句組成,均為“言對之正”,闡明君臣遇合之關(guān)系,言其君,必言其臣,二者相輔相成,文句整飭,最后以一散句結(jié)束,使之以駢儷行文而不累其氣。
與“言對之正”語意相近不同,“言對之反”亦不用典故,而對句之中語意則相反,從正反兩方面立論,使字面對立而旨趣暗合。如阮瑀《文質(zhì)論》曰:
夫遠不可識,文之觀也;近而易察,質(zhì)之用也。文虛質(zhì)實,遠疏近密。援之斯至,動之應疾;兩儀通數(shù),固無攸失。若乃陽春敷華,遇沖風而隕落;素葉變秋,既窮物而定體。麗物若偽,丑器多牢;華璧易碎,金鐵難陶。故言多方者,中難處也;術(shù)饒津者,要難求也;意弘博者,情難足也;性明察者,不難事也。[7]947
文段所論“文”與“質(zhì)”是一組相對的范疇,采用雙行行文,正反對舉,工整精密,文意相反而旨趣暗合,貶“文”即褒“質(zhì)”,揚“質(zhì)”必抑“文”,筆致俊逸,紆徐有節(jié),使論述更加周備而完滿。
典故的運用能夠增強論證之理據(jù),深化論旨,取類似事例融入駢句,使之并列而相映成趣,可以充分顯示出作者之才氣。劉峻《辯命論》曰:
至德未能踰,上智所不免,是以放勛之世,浩浩襄陵;天乙之時,焦金流石。文公 其尾,宣尼絕其糧。顏回敗其叢蘭,冉耕歌其芣苢。夷叔斃淑媛之言,子輿困臧倉之訴。圣賢且猶如此,而況庸庸者乎?至乃伍員浮尸于江流,三閭沈骸于湘渚,賈大夫沮志于長沙,馮都尉皓發(fā)于郎署。君山鴻漸,鎩羽儀于高云;敬通鳳起,摧迅翮于風穴。此豈才不足而行有遺哉![7]3287
“至德”與“上智”均指圣賢,為了證明一切皆命中注定,舉圣賢亦不能免為例?!胺艅住迸c“天乙”分別指堯與湯,堯時洪水泛濫,湯時酷旱橫行,非堯與湯不圣明,蓋天命也。之后列舉周公旦、孔子、顏回、冉耕、夷叔、子輿之遭際來證明圣賢之不幸皆源于命,再舉伍子胥、屈原、賈誼、馮唐、桓譚、馮衍之例進一步證明非其才不足,而皆因命所致之觀點。對句之間文理相并,理據(jù)充分,內(nèi)蘊深刻,以歷史人物的相似遭遇抒發(fā)對命運不舛的無奈與憤慨。
事對之反是駢句中創(chuàng)作難度最大的,反對必須使出句與對句事理相反而“旨趣暗合”,而事對又要求融入適切的事典,更不易達成。運用恰當則可在對比參照中達到言理充分的目的。戴逵《釋疑論》曰:
夫人資二儀之性以生,稟五常之氣以育。性有修短之期,故有彭殤之殊;氣有粗精之異,亦有賢愚之別。此自然之定理,不可移者也。是以堯舜大圣,朱均是育;瞽叟下愚,誕生有舜;顏回大賢,早夭絕嗣;商臣極惡,令胤克昌;夷叔至仁,餓死窮山;盜跖肆虐,富樂自終;比干忠正,斃不旋踵;張湯酷吏,七世珥貂。凡此比類,不可勝數(shù)。驗之圣賢既如彼,求之常人又如此,故知賢愚善惡,修短窮達,各有分命,非積行之所致也。[7]2251
同是為了證明修短窮達皆由命定,與劉峻列舉同類歷史人物遭遇以成對不同,戴逵此處列舉的皆為兩兩相反的事典,善無善報,惡無惡報,如此不公平,皆因各有分命,而非積行所致,其對報應論的懷疑寓于這些對比鮮明的事對之中。
以上為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駢儷基本句式,通過正反對舉,在比較中凸顯作者的觀點,使之“理圓事密”。通過例必成雙,而提供充分的論據(jù),增強說服力,劉勰《文心雕龍·麗辭》已指出,“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5]588范文瀾注曰:“凡欲明意,必舉事證,一證未足,再舉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贅,二句相扶,數(shù)折其中。”[5]590即使不用典,通過駢句,將語意拓展延伸,亦能使說理周詳嚴密。總之,駢儷句式的恰當運用,提升了論體文的說理功能。
除了以上所言四種基本的駢儷句式外,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還運用幾種較為特殊的駢儷句式。此處所謂“特殊句式”,并非指其為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作者獨創(chuàng)并僅存于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而是指其在論體文中發(fā)揮了論理與審美相融合的功能,增強了文章的邏輯思辨性,透顯出作者持論嚴密的邏輯思維。
互文句多見于詩歌中,既不同于正對,也不同于反對,其特征在于“雖然話分兩句,分別述說,但相互見義,體式交融”[1]326,故又稱為“互體對”。這種句式的作用在于“不僅在節(jié)省字句,且能避免犯重,而使文句變化”[8]。在文章中運用這種句式,造語時將一意拆為兩句,使之各言一邊,看似獨立,實則相互交融、補釋,使文句凝練,語意均衡,且增強詩化風采。如何承天《達性論》有語曰:“情綜古今,智周萬物?!鼻熬渲v“情”,后句言“智”,二者互文,參互合義之后成“情智綜古今周萬物”,語意方為全備。而分為兩句敘述,在嚴整照應之余,亦可見互文式駢句構(gòu)句之特殊性??梢?,互文式駢句可利于精省詞語,并兩句交融,是利用句型變化以增加論述效能的重要方法。
所謂“連鎖式駢句”,類似于頂針句式,傅隸樸《修辭學》指出:“連鎖,是上下首尾如連環(huán)相扣,語絕而意不絕的一種辭格。這不僅為呈巧而設,也是事之因果相關(guān)連者,有自然不容間斷之勢?!迷谡摾矸矫?,常如江河之水滾滾而下,有起伏之跡,而無斷裂之痕,不僅神旺,而且氣足?!盵9]這種句式利用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法,接續(xù)前后文句,使之前后因果關(guān)系更加緊密,用于論體文則與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所謂“乾坤易簡,則宛轉(zhuǎn)相承”相近。這種句式體現(xiàn)了用駢句說理時類比推證的邏輯思維展開過程,既有單鏈,亦有雙鏈。前者如:
夫物生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數(shù),有數(shù)而后吉兇存焉。(庾闡《蓍龜論》)
后者如:
夫民用儉則易足,易足則力有余,力有余則情志泰,樂治之心,于是生焉。事儉則不擾,不擾則神明靈,神明靈則謀慮審,濟治之務,于是成焉。故天地以儉素訓民,乾坤以易儉示物,所以訓示殷勤,若此之篤也。(何承天《達性論》)
不管是單鏈還是雙鏈,均使語意逐層推進,環(huán)環(huán)緊扣,論述條理宛轉(zhuǎn)而暢達,可見為文者思維之周密。雙鏈并行,又形成一立體結(jié)構(gòu),打破線性呈現(xiàn)之習慣,使之上下勾連,多面顯現(xiàn)。
所謂“交蹉式駢句”,是指在兩聯(lián)之中,前一聯(lián)與后一聯(lián)各自成對,但在理解文意時卻需將其交錯組合,使之產(chǎn)生錯綜變化之美。如:
夫圣人懷虛以涵育,凝明以洞照。惟虛也,故無往而不通;惟明也,故無往而不燭。(顧愿《定命論》)
從語意表達原序看,“懷虛以涵育”與“惟虛也,故無往而不通”相承,“凝明以洞照”與“惟明也,故無往而不燭”相接,然此處交蹉,使前兩句敘理與后兩句闡析各自成對,交錯成文,利用駢偶的嚴整,展現(xiàn)語句靈動之妙。
在論體文中,為增強論辯的氣勢,作者有時以連續(xù)的多組句型相近的駢偶句進行大規(guī)模的鋪陳,形成排偶式駢句,以充分顯示出其雄辯博議之才。如:
直繩則虧喪恩舊,撓情則違廢禁典,選德則功不必厚,舉勞則人或未賢,參任則群心難塞,并列則其弊未遠。(范曄《后漢書·二十八將傳論》)
以兩兩排偶式文句一路鋪排直下,在增強論證力量上顯示出強大的勁勢。
鼎足對或稱三句對,較多地用于詞與曲中,甚至被誤認為是元小令的特有形式[10],其實這種句式早在《論語》中已被運用,如“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即為三句一組、結(jié)構(gòu)相類、互為對仗的句式。鼎足式駢句用三個結(jié)構(gòu)相同、語意并列的句子并排,互為對偶,形式整飭而兼具排比之勢。明人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形象地解釋道:“鼎足對,三句對者是。俗呼為‘三槍’?!币驗閷ε捡壵?,而鼎足則兼有氣勢,所以鼎足對在對偶之外,兼有排比之用,“這種兼對偶與排比而有之的修辭,容易收到聯(lián)珠炮似的效果”[11],也更適宜于某些以氣勢取勝的論體文,形成一瀉無余、奔放恣肆的表達特色。在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大量運用鼎足式駢句,以增強文勢,如潘尼《安身論》即連用幾組鼎足對,其文曰:
夫能保其安者,非謂崇生生之厚,而耽逸豫之樂也,不忘危而已。有期進者,非謂窮貴寵之榮,而藉名位之重也,不忘退而已。存其治者,非謂嚴刑政之威而明司察之楚也,不忘亂而已。故寢蓬室,隱陋巷,披短褐,茹藜藿,環(huán)堵而居,易衣而出,茍存乎道,非不安也。雖坐華殿,載文軒,服黼繡,御方丈,重門而處,成列而行,不得與之齊榮。用天時,分地利,甘布衣,安藪澤,沾體途足,耕而后食,茍崇乎德,非不進也。雖居高位,饗重祿,執(zhí)權(quán)衡,握機秘,功蓋當時,勢侔人主,不得與之比逸。遺意慮,沒才智,忘肝膽,棄形器,貌若無能,志若不及,茍正乎心,非不治也。雖繁計策,廣術(shù)藝,審刑名,峻法制,文辯流離,議論絕世,不得與爭功。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進也者,進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未有安身而不能保國家,進德而不能處富貴,治心而不能治萬物者也。[7]2003
這一段由四組鼎足對組成,都是從“安身”“進德”“治心”三個方面立論。第一組分列“保其安者”“有期進者”“存其治者”三類人的做法;第二組由“……雖……”長句組成鼎足對,其中又由三字句、四字句組成,鏗鏘有力,寫了這三類人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表現(xiàn);第三組為結(jié)論:“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進也者,進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最后一組則從反面論述,進一步論證“安身”“進德”“治心”之重要。整個文段采用賦的鋪排寫法,硬語盤空,氣勢奔放,達到痛快淋漓、一瀉千里的表達效果。
“落霞式駢句”,其名源自唐代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李士彪在《魏晉南北朝文體學》中對其有專門論述,探究其起源與發(fā)展,并指出:“落霞句式的結(jié)構(gòu),用我們今天的觀點看,是一個七言對偶句。……其結(jié)構(gòu)為: □□A□□B□,□□C□□D□。A、B、C、D皆為表達整體之連詞。A、C為同義詞,B、D為同義詞,四字不相重復,但上下句兩‘與’字相復的例子也很常見。其用詞多為:與、共、齊、一、同、并、皆、俱。B、D亦常用表比較之介詞或動詞,常用者有:爭、競、比、齊等。雖是七言句,但與七言詩的節(jié)奏很不相同。簡而言之,落霞句式為二三二節(jié)奏,而七言詩多為二二三或四三節(jié)奏?!盵12]在魏晉南北朝論文中亦不乏落霞式駢句之例,如:
形骸與后土同體,魂爽與元氣合靈。(皇甫謐《篤終論》)
神籟與無窮并吹,大治與造運齊根。(庾闡《郭先生神論》)
除此之外,亦有落霞句式之變體,如落霞式鼎足對,嵇康《聲無哀樂論》曰:“使絲竹與俎豆并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fā)?!痹鲎致湎紝?,如宋謝鎮(zhèn)之《與顧歡書折夷夏論》:“則及日可與千松比霜,朝菌可與萬椿齊雪耶?”隔句落霞對,如劉峻《辨命論》:“火炎昆岳,礫石與琬琰俱焚;嚴霜夜零,蕭艾與芝蘭共盡”。
由上可見,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多有駢化現(xiàn)象,其駢儷句式具有精巧唯美的特質(zhì)。以駢儷句式論理,除增加詩性之韻律感外,亦可使論理之文顯得更加嚴整穩(wěn)重。因此在運用駢儷句式表意的同時,一方面得跨越其句式純粹裝飾性之目的,另一方面必須兼顧論理之文所應具有的統(tǒng)括性、縝密性與深刻性。
駢儷句式的重要特點在于出語必雙,語意涵括于兩句、四句或更多的雙數(shù)句之中。在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以駢儷句式闡述概念,能藉對偶句形成對稱整齊的效果,往往更具整飭、統(tǒng)括之美,有裨于對照映襯,并兼顧兩端,完足語意。王弼在《老子指略》中對“無”這一概念進行闡述時就采用駢儷句式:
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不溫不涼,不宮不商。聽之不可得而聞,視之不可得而彰,體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嘗。故其為物也則混成,為象也則無形,為音也則希聲,為味也則無呈。[13]
這種雙出雙行之遮詮式言說,同時兼?zhèn)鋬啥?,對“無”這一不可言說之概念進行具體闡述,突出其超出現(xiàn)象之上的本體特征。
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亦有對多個概念進行闡釋,共同構(gòu)成駢儷句式的例子,如阮籍《達莊論》曰:“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精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變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馭者也?!狈謩e對“身”、“性”、“情”、“神”進行闡釋,各以一言而概之,共同構(gòu)成駢儷句式。
運用數(shù)字標目以序列句歸結(jié)并統(tǒng)攝文章之理,是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比較特殊的闡述概念的方式。這種方式是其時說理思維方式的具體體現(xiàn),使說理簡潔而細致。如:
養(yǎng)生有五難。名利不滅,此一難也。喜怒不除,此二難也。聲色不去,此三難也。滋味不絕,此四難也。神慮消散,此五難也。(嵇康《答難養(yǎng)生論》)
以數(shù)字標目,對所要闡釋的概念原理進行總括,可以使文理更為明晰周備,藉條分縷析、執(zhí)簡馭繁之形式,達成面面俱到之論述效果。
魏晉南北朝論體文駢儷句式的運用可以充分發(fā)揮統(tǒng)括概念的功能,這對觀點的陳述甚有必要,是其力謀行文周延的重要手段。
駢儷句式在概括語意、強化己見方面有著獨特優(yōu)勢,它可通過“兩事相配”[5]589的方式使意義完足,在整齊反復中不致孤立,正如瞿兌之所云:“凡是說事理的文章,愈整齊愈有力量,愈反覆愈易明白,整齊反覆都是駢文擅長之點?!盵14]道恒在《釋駁論》中列舉沙門“營求孜伋,無暫寧息”之表現(xiàn):
至于營求孜伋,無暫寧息。或墾殖田圃,與農(nóng)夫齊流;或商旅博易,與眾人競利;或矜恃醫(yī)道,輕作寒暑;或機巧異端,以濟生業(yè);或占相孤虛,妄論吉兇;或詭道假權(quán),要射時意;或聚畜委積,頤養(yǎng)有余;或指掌空談,坐食百姓。斯皆德不稱服,行多違法。[7]2406
以“或—或—或—”之句型列出沙門的八種營生,將其“德不稱服,行多違法”之表現(xiàn)羅列出來,有排疊強調(diào)之意。
劉開指出,“以駢儷之言,而有馳驟之勢,含飛動之采,極環(huán)瑋之觀。”[15]運用駢儷句式,可憑藉其概括力強、形式工整簡練之優(yōu)勢,造成周密嚴謹?shù)恼撌鲂Ч?,使論旨得到強化。如劉峻《辯命論》曰:“夫食稻粱,進芻豢,衣狐貉,襲冰紈,觀窈眇之奇儛,聽云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為也。修道德,習仁義,敦孝悌,立忠貞,漸禮樂之腴潤,蹈先王之盛則,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為也。”以兩個長句形成駢儷之勢,取材相反、意旨迥異,通過對比以增強語勢,深化主旨。句中又有三言排比,五言對句,長短交錯,形成節(jié)奏變化之美。
另外,在鋪敘事理時配合使用比喻、典故,亦可增強語意。如干寶《晉紀·總論》在論及晉世風俗敗壞時,曰:“禮法刑政,于此大壞如室斯構(gòu)而去其鑿契,如水斯積而決其堤防,如火斯畜而離其薪燎也?!币允覙?gòu)去其鑿契、水積去其堤防、火畜去其薪燎三個比喻來強調(diào)禮法刑政對國家的重要性及其敗壞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形象生動而又強化語意。劉峻《辯命論》論述“言而非命,有六蔽焉爾”,其第二蔽為:“龍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龜文,公侯之相。撫鏡知其將刑,壓紐顯其膺錄。星虹樞電,昭圣德之符;夜哭聚云,郁興王之瑞。皆兆發(fā)于前期,渙汗于后葉?!?“龍犀日角”出自朱建平《相書》:“頟有龍犀入發(fā),左角日,右角月,王天下也?!薄昂幽魁斘摹背鲎浴犊讌沧印罚骸翱鬃又倌嵊惺ト酥恚幽慷☆?,是黃帝之形貌也。”“撫鏡知其將刑”出自《蜀志》所載張?!懊颗e鏡視面,自知刑死,未嘗不撲之于地”?!皦杭~顯其膺錄”出自《左氏傳》所載楚恭王立嫡,“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壓紐”。“星虹”出自《春秋元命苞》:“大星如虹,下華流渚,女節(jié)夢意,感生朱宣。”“樞電”出自《詩含神務》:“大電繞樞,照郊野,感符寶,生黃帝?!薄耙箍蕖背鲎浴稘h高祖功臣頌》:“彤云晝聚,素靈夜哭?!薄坝襞d王之瑞”出自《國語》:“興王賞諫臣?!绷牧臄?shù)語隱含如此豐富的典故,所言皆為證明一切命定之觀點。
陸機《文賦》謂:“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劉勰《文心雕龍·隱秀》亦強調(diào):“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5]632在論體文中,以駢儷文句裁成篇中之秀句者,不乏其例。劉師培指出:“陸士衡文則每篇皆有數(shù)句警策,將精神提起,使一篇之板者皆活。如圍棋然,方其布子,全局若滯,而一著得氣,通盤皆活。”[16]不妨以其《辯亡論》為例,看其片言居要之藝術(shù)。其上篇尾段曰:
夫曹、劉之將,非一世所選;向時之師,無曩日之眾。戰(zhàn)守之道,抑有前符;險阻之利,俄然未改。而成敗貿(mào)理,古今詭趣,何哉?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異也[6]741。
文段以駢儷文句進行古今比較,以散句設疑,最后以五字對句歸結(jié),將吳亡之因歸于對人才的利用上,又以此啟下,引出下篇歷敘孫權(quán)之用人?!氨舜酥?,授任之才異”,字字珠璣,乃一篇之警策,勁氣貫中,而風骨自顯。
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亦有不少將警策之句置于篇首或篇中者,以提起全篇之神,振舉文旨,發(fā)揮“敷理以舉統(tǒng)”的作用。如李康《運命論》開端曰:“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此乃一鼎足對,為全篇主旨,精要凝練,頗具立論之權(quán)威性。再如干寶《晉紀總論》曰:
故其民有見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義,又況可奮臂大呼,聚之以干紀作亂之事乎?基廣則難傾,根深則難拔,理節(jié)則不亂,膠結(jié)則不遷,是以昔之有天下者,所以長久也。夫豈無僻主,賴道德典型以維持之也。[7]2190
文段由散句構(gòu)成,散句中有駢句,“基廣則難傾,根深則難拔,理節(jié)則不亂,膠結(jié)則不遷”,凝練精辟,讀來朗朗上口,便于記憶。誠如阮元《文言說》所云:“同為一言,轉(zhuǎn)相告語,必有衍誤。是以寡其詞,協(xié)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記誦,無能增改,且無方言俗語雜于其間,始能達意,始能遠行。”[17]可見駢儷句式可振舉文旨,煥發(fā)論旨,既易于記誦,又利于接受,充分展現(xiàn)其“才情之嘉會”[5]632之風采。
綜上所述,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中駢儷句式的運用,不僅壯大了文章氣勢,豐富了表意手法,而且使其說理功能得到增強。因此,駢儷句式的運用,不僅是一種修辭或?qū)懽骷记?,更可視為一種論理思維的外顯。在展現(xiàn)理論思辨的同時,“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5]588,使行文于流暢中顯凝重,于樸拙中添氣韻,充分發(fā)揮其“飛文敏以濟辭”[5]329的作用,達到理性與詩性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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