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生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南京 210044)
在現(xiàn)代哲學史上,米歇爾·???Michel Foucault)是一位難以捉摸而又無從分類的哲學家,他被認為是繼薩特之后法國思想舞臺上最為耀眼的學術明星,也是被籠統(tǒng)地稱為“結構主義”或“后結構主義”思想潮流中最重要也最有爭議的人物。[1]??乱簧霭嬷鞫啾?此外,還有大量文章訪談,其法蘭西學院課程講座也在陸續(xù)出版之中。從對人文科學的考古挖掘到對權力運作的譜系探索,從對古代“性”的置疑探討到對當代倫理問題的反思闡釋,??聫牟煌嵌日归_的獨創(chuàng)性理論研究及方法路數(shù)為人文社會科學各領域提供了寶貴的理論資源,也開創(chuàng)了歷史與哲學領域新的研究方法與進路。本文試圖探討??碌恼軐W譜系,考察??虑昂笃谠谡軐W方面的思想演變,對??鹿ぷ髋c思想得以展開的哲學論題加以梳理與描繪,并重點探討福柯晚期對現(xiàn)代康德哲學及西方古代哲學的讀解,發(fā)掘??峦砥诘恼軐W氣質(zhì)及其修行面向。
什么是哲學的起源?哲學家一般都對這一問題諱莫如深。亞里士多德將哲學的動因解釋為人的“驚異”或“驚奇”體驗,“正是由于他們的驚異,人類現(xiàn)在第一次開始了哲理探索”[2]。從福柯早中期理論生涯來看,我們很難想象他會如亞里士多德那樣對哲學的動因做出明確闡釋。但是,福柯晚期卻對這一問題倍感興趣,并對之有一番獨特見解。在《性史》第二卷《快感的運用》“導言”中,??略敿毥忉屃恕缎允贰返谝痪沓霭婧笏麣v八年之久所做的一系列理論更動與修正。他自問:為何要進行這樣的艱苦勞作呢?原因非常簡單,那就是“好奇心”[3]。好奇心長久以來被看作是一種惡劣的品性,難登大雅之堂,至少對哲學史來說是件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但福柯卻對它情有獨鐘,認為好奇心不僅表明人有求知的渴望,更是人“擺脫自我”的強烈欲求。在此意義上,好奇心展示了人對世界和對自我的關注與憂慮。[4]“好奇心”一詞來源于拉丁語cura,拉丁文cura sui即為“自我關注”之意。
??聫默F(xiàn)時當下出發(fā)將哲學問題歸結為“好奇心”,這不同于亞里士多德關于“驚異”的闡釋。對福柯而言,好奇心可能確實是我們對獨特非凡之物的感知或是對日常事物新鮮之處的驚奇感受,但這絕不意味著好奇心僅僅止步于對世界的認識。好奇心喚醒了一種“深刻的現(xiàn)實意識”以及“以另一種方式觀看同一事物的”意志;同時表達了一種“對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與正在消失之事的認知激情”[5]。另外,對福柯來說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的好奇心與一種關于現(xiàn)時當下的現(xiàn)代性態(tài)度緊密相關,??略诓ǖ氯R爾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代性態(tài)度的端倪,這就是對現(xiàn)時當下的強烈推崇,這與“一種極度渴望分不開,即把現(xiàn)在想象成與其自身不同的東西,但不是要摧毀現(xiàn)在,而是通過把握現(xiàn)時當下的自身狀態(tài),來改變現(xiàn)在?!盵6]
對??露?好奇心的另一面還在于它促使人們對認知主體加以置疑。福柯質(zhì)問我們,如果對知識的渴求僅僅保證知識的獲得與增長,而保證不了“認知者以某種方式和在可能的程度上發(fā)生偏離”,又有何益?[7]兩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聲稱“驚奇……現(xiàn)在第一次”促使人類開始了哲學探索,好像是對此的一種奇特回應,??滦Q,假如哲學“現(xiàn)在仍然跟過去的時代一樣,”那么,它“鮮活的形體”存在于散論(essay)之中。[8]這里的“散論”不應該被看作是一種為了知識傳授的文本書寫,而是指“一個人在真理游戲中有所改變的嘗試與檢驗”,這是一種“修行”,是“在思想活動中的一種自我操練”[9]。四百年前,蒙田的《隨筆集》曾透露出這樣的氣息。蒙田的“隨筆”是為了自我觀察和檢驗自己的思維能力,它很少把一個確定的結果設定為自己的目標,而是對思維過程本身更感興趣,這是一種嘗試,通過不斷地變化視角、以迂回螺旋的方式把握和觀察對象。[10]
在前期理論生涯中,福柯一直鐘情于隱藏自己的面孔,難以捉摸而又無從分類。正如他在《知識考古學》中的著名表述:“不要問我是誰,也不要希求我一成不變:把這樣的問題留給我們的官僚和警察,讓他們來監(jiān)督評判,看我們的文章是否合乎規(guī)范。至少,在我們寫作的時候,把他們的道德放在一邊?!盵11]在晚期的一篇訪談中,??卤硎?他非常滿意被放置于錯綜復雜的政治棋盤的不同位置:“無政府主義者,政治左派……虛無主義者……新自由主義,如此等等?!盵12]??驴偸橇D掙脫強加在自己身上的理論標簽。??碌睦碚撝既ぶ匀绱硕嘧?是由于他持有一種強烈的信念,在他看來,寫一本書的意義正在于既可以不再思考以前思考過的東西,也可以不再像以前那樣去思考。??聠柕?如果寫一本書保證不了作者在寫作過程中與自己建立一種嶄新且新奇的關系,那又有何益?[13]
當談到哲學的時候,??碌拿婵赘訐渌访噪x,我們很難判斷??碌闹魇欠駥儆谡軐W范疇。首先,福柯受過心理學與哲學方面嚴格的學術訓練,其早期學術生涯也逡巡于哲學與心理學之間,譬如,他取得過心理學學位,曾經(jīng)于1952年擔任過巴黎高師心理學輔導教師,并于1960年受聘為克萊蒙—費朗大學的心理學助理教授一職。另外,他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出版了大量關于存在主義心理學、瘋癲史、醫(yī)學史、以及先鋒派小說家及理論家的研究著述。在隨后的學術生涯中,??乱惨恢辩娗橛诟黝悮v史的書寫,如監(jiān)獄的歷史、性的歷史等。
縱觀其早期及中期理論生涯,至少到70年代末,??聦φ軐W話語的態(tài)度一直比較曖昧,尤其是對以專業(yè)哲學自居的各類權威話語或敵視、或揶揄、或冷嘲熱諷。他曾指出,由于哲學活動或是被新的學科所消極和挪用(如語言學或人種學),或是被舊的學科利用來改造自身(如數(shù)學或宗教史),真正的哲學活動已經(jīng)不存在。[14]1970年,在他當選為法蘭西學院哲學講座教授之時,他的教席更改為“思想系統(tǒng)史”。1978年,??略谝淮位仡欁约旱睦碚撋臅r表示,盡管學生時代他是在黑格爾主義“偉大的哲學機器”中接受嚴格的學術訓練,但他認為自己并不是一位哲學家,他的工作和著作也并非是要建議人們?nèi)绾螐氖抡軐W研究,抑或?qū)φ軐W敬而遠之。[15]同一年,在法國哲學學會的一次演講中,他不愿就康德的批判事業(yè)加以詳細評判,他自我調(diào)侃道:“我算不上是哲學家,更談不上是批評家了?!盵16]盡管后來福柯越來越多地關注哲學問題,在美國各地也做過多次哲學講座,但他的身影多出現(xiàn)在法語系或宗教學系的講臺上。??略?jīng)借講座之機明確否認他是一名結構主義哲學家,或許是為了回應聽眾的疑慮,他接著說:“我得承認我不是一名分析哲學家,對此我自己也有點懊喪。沒有人是完美的?!盵17]
盡管如此種種,我們一定不能只看表面。事實上,從多個角度來看,??乱簧鶑氖碌恼钦軐W工作。首先,福柯一直致力于一項傳統(tǒng)的哲學任務,即對我們思想與行為中視為理所當然之事進行置疑,只是他運用了歷史這一獨特視角。福柯力圖在歷史的流變中尋覓這些觀念和實踐的痕跡,并對之有所把握與體驗。大致來說,??绿貏e鐘情于對下面這一現(xiàn)代哲學問題的探討:在顯而易見的必然性與普遍性之中存在何許的偶然性與特殊性。其次,??略缙谝苍鴮λJ為至關重要的哲學家發(fā)表過公開評論。他之所以不愿在法國哲學學會那樣的公開場合就康德的批判事業(yè)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原因部分在于他很久之前就已翻譯出版了康德的《實用主義人類學》,并寫成長篇評論文章《康德人類學的生成與結構》作為他博士研究的一部分。當然,他早期關于康德的評論文章相對比較簡短,但是,也絕非像他后來所稱那般完全沒有資格參與到此類討論。尼采與海德格爾也對??碌乃枷氘a(chǎn)生了巨大影響,盡管福柯很少公開發(fā)表評論尼采思想的文章,關于海德格爾他也從未寫過什么東西。眾所周知,??聦δ岵傻乃枷肭橛歇氱?多次公開承認自己是尼采的信徒,“我只不過是尼采哲學的信徒,我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借助尼采的著作——而且也借助反對尼采哲學的論點(這些終歸是有關尼采哲學的論點!)——試圖就若干問題進行探索,看看在某個領域內(nèi)有什么作為?!盵18]福柯曾公開發(fā)表過兩篇關于尼采的論文,并借用了尼采的“譜系學”這一術語,他《性史》第一卷副標題“求知意志”很明顯也是在指涉尼采。關于海德格爾,福柯的觀點不甚明朗,但在晚期一次訪談中,??略硎竞5赂駹柕闹鲗λ绊懞艽?閱讀海德格爾是他的重大體驗之一,“我在哲學方面的整個發(fā)展變化都是由閱讀海德格爾的著作決定的……很有可能如果我沒有讀過海德格爾的著作,我就不會讀尼采的著作。”[19]到80年代初,??抡J為對他來說當時唯一重要的哲學家是德勒茲,并為德勒茲與加塔利的《反俄狄浦斯》一書作序,稱其為一本《非法西斯主義生活入門》,將其視為“面向日常生活的手冊和指南”,提供了一組指導人們“對抗各種形式的法西斯主義之生活藝術?!盵20]
至少到70年代末,??略谖覀冄壑谐尸F(xiàn)出這樣一位思想家的面孔:他同時受過哲學與心理學兩方面的專業(yè)訓練;他先是被人文科學的歷史問題所吸引,然后毅然投身到權力與知識之間關系的探討;他先是在大堆塵封檔案中追蹤理論線索,然后試圖為他關于知識、權力及歷史的研究提供堅實的方法論基礎。在這段時期,??碌难芯抗ぷ魍瑫r在多個方面展開,他的身影即湮沒于各大圖書館的塵封檔案中,也活躍于像“監(jiān)獄信息小組”這樣的社會組織之中,同時還出現(xiàn)在各類哲學研討會的講臺之上。他這一時期的主要關切似乎是要為那些與當代各類權力形式進行不懈斗爭的人提供“理論工具”[21]。如果這一時期的??驴梢苑Q得上是哲學家的話,那么,他所從事的工作就是要尋求各種方式令哲學這門學科變得“可被穿越、易被滲透”,就是要標出“哲學之墻上的出口與入口,使得哲學話語與非哲學話語之間的界限先是變得可以被穿越,繼而顯得滑稽可笑、俗不可堪。”[22]正如他多次表示的,欲要真正做好哲學,就不能只是呆在哲學內(nèi)部,圍著眾說紛紜的哲學命題糾纏不休,而是要像尼采那樣以局外人的身份,以一種山地農(nóng)夫式的粗糲與質(zhì)樸面對哲學,“要用一種令人震驚的歡快愚魯,爆發(fā)出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大笑,這樣才能達到最終的理解?!盵23]??赂敢馊チ私饽撤N被遺忘、被忽視的非哲學話語是怎樣通過一系列的運動和過程進入到哲學領域的。這是從哲學史外部對哲學的介入,“這是一種全新的哲學,是擺脫了哲學史的哲學,擺脫了哲學家恐怖的哲學。”[24]
盡管??略缙诙啻畏穸ㄗ约旱恼軐W家身份,并對學院哲學保持高度警惕,但當福柯的工作進入所謂的晚期階段時,他明確介入到哲學探討之中,詳細探討了主體性與真理之間的關系這一傳統(tǒng)哲學問題,同時對古代哲學中的倫理問題展開細致考察。福柯晚期的哲學探討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首先,他開始全身致力于“批判”觀念及康德批判事業(yè)的研究;其次,他對從柏拉圖到犬儒主義及斯多葛派等古希臘、希臘化羅馬哲學展開詳細解讀。我們可以在???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發(fā)表的一系列論文或講座中覺察到第一種跡象的顯現(xiàn);而??聦糯軐W世界的探索,主要體現(xiàn)在1984年出版的《性史》后兩卷及最近整理出版的1981—1984年法蘭西學院課程講座中。
同他早期探討康德的《實用主義人類學》一文類似,??峦砥趯档碌奶接懸彩菑囊黄鄬Ρ容^簡短的文章開始,這就是康德于1784年11月在《柏林月刊》發(fā)表的《什么是啟蒙?》一文。福柯在1984年發(fā)表的《什么是啟蒙?》的同名文章中認為,康德這篇短文的重要之處在于,自從康德提出啟蒙問題以來,現(xiàn)代哲學就被要求去關注現(xiàn)時當下問題,去反思自身的現(xiàn)在,既要探索現(xiàn)在與過去的不同之處,也要考察這樣的差異會對未來產(chǎn)生何種影響,“正是在把‘今天’同時看作歷史中的差異和一種特定哲學任務的契機的反思中,我捕捉到了這篇文章的新穎之處?!盵25]??抡J為,整個現(xiàn)代哲學就是對發(fā)軔于“啟蒙”這一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批判思想的深化與質(zhì)疑,“什么是現(xiàn)代哲學?……現(xiàn)代哲學就是一直盡力試圖回答兩百年前非常貿(mào)然地提出來的那個問題:什么是啟蒙?”[26]他還認為,康德的“三大批判”為人們正當運用理性奠定了基礎、指明了方向。盡管??聦⒆约旱墓ぷ鞣Q作是一項康德式“批判的思想史(思想史的批判性)”研究[27], 但毫無疑問,對福柯而言,哲學的任務正在于從理論及實踐兩方面去探索各種可能性,僭越看似牢不可破的理性界限。在《什么是啟蒙?》的同名文章中,??绿貏e青睞于波德萊爾的現(xiàn)代性態(tài)度,以此刻畫他所描繪的理論圖景。福柯認為,對波德萊爾而言,現(xiàn)代性態(tài)度就是要高度重視與推崇我們的現(xiàn)時當下,把現(xiàn)在想象成與其自身不同的東西,通過把握它的特殊性而非普遍性來力圖改變現(xiàn)在。在??碌年U釋中,現(xiàn)代性態(tài)度作為一種“關于我們自身的批判本體論”,或關于現(xiàn)時當下的批判性追問,成為關于強加給我們的界限的歷史考察,成為逾越這些界限的可能性實驗。[28]
??略凇妒裁词桥?》一文中對康德的哲學批判事業(yè)做了另一番闡釋。他從現(xiàn)代早期對各種治理模式進行抵抗的一系列運動出發(fā),追蹤現(xiàn)代批判態(tài)度的演變歷史。福柯在宗教改革與啟蒙時期思想家之間勾勒了一條連接線,認為他們所堅守的座右銘不同于康德“要勇于認知”這一啟蒙格言。對于這些早期的批評思想家而言,他們的要求就是不要被治理,“不被那樣,不因為那樣,不像那樣而受到治理”[29]。他們最為關切的是要培養(yǎng)“自愿的反抗藝術”,一種“深思熟慮的不服從”的藝術。[30]通過從“批判”氣質(zhì)及“啟蒙”精神兩方面對康德事業(yè)的闡釋挖掘,??骂H為巧妙地將自己在多個領域穿梭交織的研究工作置身于批判傳統(tǒng)的哲學洪流之中,這一傳統(tǒng)起始于康德,途經(jīng)黑格爾及馬克思,直到尼采與法蘭克福學派。這一哲學傳統(tǒng)洋溢著批判的精神與氣質(zhì),既是對我們現(xiàn)時境況的診斷,又力圖尋求各種方式對這一境況加以改變。
??略?984年出版的《性史》二、三卷及1981—1984年法蘭西學院課程演講中,將批判的譜系追溯至蘇格拉底以及受蘇格拉底哲學影響深刻的斯多葛及犬儒派哲學傳統(tǒng)。在這一哲學傳統(tǒng)之中,??掳l(fā)現(xiàn)了一種新穎的哲學樣式:在關注自我以及追尋特定生活方式的哲學修行之中,古代思想家身上具有一種與現(xiàn)代時期類似的批判態(tài)度。通過培養(yǎng)一整套的自我技術,這些人類智慧的探求者力圖將自己的生活置于與真理的關系之中,將生活與真理緊密結合在一起,過一種與真理有關的哲學生活,譬如,斯多葛派順乎自然的生活理念,犬儒主義根除矯揉造作、虛假欺妄的“真正生活”,等等。在《性史》后兩卷中,??略敿毧疾炝斯诺鋾r期柏拉圖主義及希臘化時期斯多葛派的哲學生活與倫理思想。盡管他謹慎地提醒我們不要將古代的倫理樣式作為解決我們今天問題的明確方案,但??嘛@然認為古代哲學所展現(xiàn)的問題化置疑模式對我們有所啟發(fā),可以促使我們以不同的方式進行思考,這“要求我們保持警惕,隨時準備發(fā)現(xiàn)存在于我們身邊的獨特非凡之物,義無返顧地粉碎我們所熟知的一切,或是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同一事物?!盵31]
80年代初在世界各地的演講及法蘭西學院的課程講座中,??掠种攸c考察了“直言”(parrhesia)這一概念及實踐。“直言”是指一種言說真理、真實及真相的話語技術,簡單來看就是“直言不諱、真誠坦率地自由言說”。這一概念來自于古代希臘思想,延續(xù)到基督教早期犬儒主義的日常實踐,甚至在現(xiàn)代時期的藝術家、詩人、革命者及哲學家身上也能看到“直言”實踐的傳承。但是,我們在理解闡釋??逻@項讀解工作的時候同樣需要謹慎。??率欠裨诮韫庞鹘?在理論實踐、話語言說及真理探索的關系問題上給我們提供一個范例呢?從什么角度來看,在何種程度上,??卵瞿接谌逯髁x對“真正生活”的潛心追求及對“哲學戰(zhàn)斗精神”[32]的激烈推崇呢?他是否建議我們當代應該重塑“直言”氣質(zhì),以此推進更為有效的批判實踐呢?隨著他生命最后階段課程講座的陸續(xù)出版,以上這些問題都將會引起學術界的持續(xù)關注與探討,福柯的晚期思想將會成為哲學家、思想家聚訟紛紜、粉墨登場的舞臺。但是,我們至少注意到??略谥v解犬儒主義的時候,他的“激動之情”[33]溢于言表。因此,我們可以推測,??乱浴爸毖浴奔啊白晕谊P注”為主線對從蘇格拉底、斯多葛派、犬儒主義直到早期基督教禁欲主義這一哲學譜系的描繪,也為他本人提供了新的視角,從而將他自己的主要關注與歷史上處于邊緣地位但卻異常重要的哲學流派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從中我們也能夠更好地理解為何??络娗橛趶奈鞣轿幕倪吔缛胧?研究諸如瘋癲、監(jiān)獄、精神疾病及性等邊緣化課題。
同時,??峦砥谠谂c柏拉圖、斯多葛主義、犬儒主義及伊壁鳩魯主義的思想碰撞中,他對哲學的看法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將哲學看作是一種體驗、一種操練,是思想對自身展開的艱苦勞作,是對自我的艱難探索,目的是培養(yǎng)一種哲學氣質(zhì),過一種哲學生活。??乱苍S沒有給我們提供哈貝馬斯所謂的哲學的規(guī)范化尺度,這也是他在當代哲學體制內(nèi)頗受詬病之處,但是可以說,福柯通過關注現(xiàn)時、回顧歷史發(fā)明了哲學的另一種用途。它不是普遍性的:它不適于不管是誰的一切人,并且也不為任何一個群體所共享,它具有明顯的個性氣質(zhì)。福柯的哲學既不是普遍性的哲學也不是客觀性的哲學,它的根據(jù)既不在于斷定我們是誰,也不在于與某個嚴陣以待的群體認同。福柯試圖提出關于我們可能變成什么樣的問題——不僅在生活上,而且在思維方式上,這是一種現(xiàn)代實踐哲學的問題[34]。因此,我們很難想象,1984年的??聲郧耙粯有Q他所從事的工作不是哲學研究,也不是要建議人們?nèi)绾螐氖抡軐W研究或?qū)φ軐W敬而遠之。相反,在此我們看到??抡谏眢w力行一種哲學事功(ergon),力圖將自己置放在一種別樣的哲學譜系之下,并且誠邀其他人能夠參與到同樣的哲學修行的行列。
隨著《性史》后兩卷及法蘭西學院最后課程講座的陸續(xù)出版,???lián)渌访噪x的哲學面孔慢慢變得清晰。晚期??戮腿缫幻A_·維尼所說的意志堅定且緘默無聞的戰(zhàn)士[35],像西西弗斯那般艱難而欣然地推動著永無盡頭的哲學巨石,以沉穩(wěn)而又堅毅的腳步走向古代世界。但這并不是退隱到古希臘—羅馬貴族式的美學想象之中,這并不是在一件無效而又無望的勞作中的生命損耗,而是一種不倦的修行,永無止境的探索,對自我的反復批判與修正,是要培養(yǎng)一種哲學品性,最終是要探求一種關于自我及未來的另類可能性,“確信自己走了這么遠,(當駐足回望)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居高臨下地俯瞰(過往的)自己,理論的旅行更新了事物,并使人與自我的關系更加成熟?!盵36]
福柯受哲學好奇心的驅(qū)使,踏上了擺脫自己、超越自我的哲學征程,盡管他不斷地尋求新的“出口”逃離強加于自己的理論標簽,長久以來也拒絕接受“哲學家”這一頭銜,但我們考察??峦砥谒枷胙葑儼l(fā)現(xiàn),他一直在做的正是哲學工作,這是一種哲學游戲而非哲學知識或理論體系的建構,其中對自我的關注以及對當下的關切貫穿始終。??峦砥趯χ黧w與真理關系的歷史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闡發(fā)了大量的主題,蘊含了敏銳的洞見并提出了深刻的啟示。在??碌耐砥谘芯坑媱澲?我們可以尋覓到很多寓意深遠、具有啟發(fā)性的理論發(fā)展線索,但??卤救擞捎谶^早離世,沒能繼續(xù)按照他設定的線索進一步詳加闡釋。鑒于此,??峦砥趯糯軐W的探討看上去顯得支離破碎,我們也無法一眼便知??碌耐砥谘芯繉⒁獙蚝翁?。當前學術界對福柯晚期思想的研究還處于起始階段,對??抡軐W修行的挖掘闡釋將成為思想界、哲學界新的探討焦點,也許能夠為當前的哲學探討提供不同的理論視角。隨著??碌碾x世,他留給哲學界的是“一項未竟的事業(yè)”,這也許是??伦钪匾倪z產(chǎn)。
參考文獻:
[1] A. Nehamas. The examined life of Michel Foucault: Subject and Abject[J]. The New Republic, Vol. 208, No.7, (February 1993):27.
[2] Aristotle. The Metaphysics[M]. Translated by H. Lawson-Tancred,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8:9.
[3][7][8][9][36] M. Foucault.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vol.2: The Use of Pleasure[M]. Translated by R. Hurley,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0:8,8,9,9,8.
[4][6][12][13][17][25][26][28] M. Foucault.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 1: Ethics: Subjectivity and Truth[M]. Edited by P. Rabinow,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7: 325, 311, 113, 205, 176, 309, 303-304, 319.
[5][15] M. Foucault.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vol. 3: Power[M]. Edited by C. Gordon, New York: The New Press, 2000:325,240-241.
[10] 蒙田. 蒙田隨筆全集(下)[M]. 潘麗珍,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6:255.
[11] M. Foucault.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M]. Translated by A. Sheridan,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19.
[14] M. Foucault. Dits et écrits, 1954—1984. 4 vols[M]. Edited by D. Defert and F. Ewald, Pais: Gallimard, 1994: 662-663.
[16][29][30] M. Foucault. What is critique?[A]. In J. Schmidt,(eds.), What Is Enlightenment? Eighteenth-Century Answers and Twentieth-Century Questions[C]. Translated by K. Geima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 382-98, 384, 386.
[18][19] 杜小真. 福柯集[C]. 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523,522.
[20] Gilles Deleuze and F?lix Gauttari.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3: xiii.
[21] M. Foucault. Power/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2—1977[M]. Edited by C. Gordon.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0: 145.
[22][23] M. Foucault. Politics, Philosophy, Culture: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of Michel Foucault,1977-1984[M]. New York:Routledge, 1988: 313, 313.
[24] 汪民安. ??碌慕缦轠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2-3.
[27] M. Foucault.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 2: Aesthetics, Method, and Epistemology[M]. Edited by. J. Faubion.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8: 459.
[31] M. Foucault. Foucault Live: Collected Interviews, 1961—1984[M]. Edited by S. Lotringer, New York: Semiotext(e), 1996:305.
[32][33] M. Foucault. The Courage of Truth: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II. Lectures at Coll?ge de France 1983-1984[M]. Translated by G. Burchell,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283-285, 177.
[34] 汪民安,陳永國,馬海良. ??碌拿婵譡C]. 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364.
[35] P. Veyne, “The Final Foucault and His Ethics,”[A]. In A. Davidson. Foucault and His Interlocutors[C].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