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冠群
作為古代中國影響最廣泛、延續(xù)最長的一種選官制度,科舉制度一直是史學研究的重大課題。近年來,學界漸漸超越了對各種考試制度的考證和闡釋的研究,呈現(xiàn)出新的研究取向。有學者致力于進一步地精耕細作,深入到科舉考試具體科目和考試內(nèi)容,關(guān)注這些科目和內(nèi)容經(jīng)歷的變化及其在科舉考試中的地位與作用。這些都成為了推進現(xiàn)有研究,拓展研究視野的新的問題點。本文所關(guān)注的試策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重要問題*目前試策研究的代表性著作是陳飛《唐代試策考述》(中華書局2002年版)一書。祝尚書《宋代科舉與文學》(中華書局2008年版)也有專章討論宋代的策論。金瀅坤對此也有所關(guān)注。見氏著:《中晚唐制舉試策與士大夫的社會意識——以“子大夫”的社會意識為中心》,《學術(shù)月刊》2010年第12期;《中晚唐制舉對策與政局變化——以藩鎮(zhèn)問題為中心》,《學術(shù)月刊》2012年第7期。。
科舉試策源于漢文帝十五年的策士之制[1](卷4《文帝紀》,P127)。代科舉考試中常選的科目,如秀才、明經(jīng)、進士等,全部都需要試策[2](卷44《選舉志上》, P1159),至于制舉,則只考策問[3](卷15《選舉三》,P357)。進入宋代,試策更加廣泛地存在于貢舉、武舉、制科等考試科目中。在取士標準上,宋代的統(tǒng)治者常常表現(xiàn)出對策問的極大重視。宋仁宗時期,策問和論一度超過了詩賦成為衡文去取的首要因素。宋神宗時,策問還躍升為殿試的唯一試項,其巨大的影響力和導向作用更是不容忽視。宋人何以如此重視試策?試策為何會在宋代成為科舉取士的標準?這些問題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
宋代貢舉科目常設的有進士、諸科等;宋仁宗時期又置武舉、明經(jīng)科;??浦猓€有制舉。除了諸科,這些科目都需要試策。以下分別考述試策在進士科、明經(jīng)科、武舉及制舉中的制度演變,以見試策的全貌。
宋初進士科考試的內(nèi)容沿襲自唐末五代,僅在部分題量上有增損。據(jù)《宋史·選舉志一》記載:“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盵4](卷155《選舉一》,P3604)將詩賦放在首場,顯然繼承了唐代以來重詩賦的取士傳統(tǒng),但試策仍是重要的考項。開寶六年(973),太祖首創(chuàng)殿試之制,試詩、賦各一首[5](選舉7之1)。太平興國三年(978)九月,殿試加論一首,從此殿試常以詩、賦、論三題為準,直到神宗改制[6](卷19,太平興國三年九月甲申,P434)。太平興國八年(983)和雍熙二年(985),太宗兩次對進士科考試內(nèi)容進行調(diào)整,均未見對策問的改變[6](卷24,太平興國八年十二月癸卯,P560;卷26,雍熙二年正月癸亥,P594)。
慶歷時期,以范仲淹為代表的革新派要求對貢舉考試進行改革。慶歷四年(1044)三月,仁宗下詔改革取士之法。進士要試三場,先策,次論,次詩賦,通考為去取,罷帖經(jīng)、墨義[6](卷147,慶歷四年三月乙亥,P3565)。其中策問共三道,一道經(jīng)旨,兩道時務。其策題通問歷代書史及時務,每道限五百字以上[5](選舉3之25)。由于群臣紛紛指出新制的不便,舉子對驟然改變考試內(nèi)容也不滿,第二年,仁宗就宣布進士科“并如舊制考較之”[5](選舉3之30)。嘉祐二年(1057),仁宗下詔:“進士增試時務策三條”[6](卷186,嘉佑二年十二月戊申,P4496),這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慶歷臣僚的議論。
宋神宗登基后,有意改作。熙寧二年(1069)詔令群臣議貢舉。熙寧三年(1070)庚午科殿試,神宗親自主持,罷詩賦論三題,改為試策一首。殿試試策從此成為定制。熙寧四年(1071),下詔罷試詩賦、帖經(jīng)、墨義,專以經(jīng)義取進士。舉子各占治《詩》《書》《易》《周禮》《禮記》一經(jīng)為“本經(jīng)”,并兼考《論語》《孟子》,稱為兼經(jīng)??荚噲龃螢椋旱谝粓鲈嚤窘?jīng)義十道,第二場試兼經(jīng)義十道,第三場試論一首,第四場試策三道。禮部試則要試策五道[6](卷220,熙寧四年二月丁已,P5334)。在神宗的堅持下,貢舉新制得以推行。
北宋后期頻繁的黨爭直接影響了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元祐時期,司馬光等舊黨人士主持政局,進士科增加對詩賦的考察,但仍在第四場問子史時務策三道[6](卷407,元祐二年十一月庚申,P9899)。然而,此時以經(jīng)義取進士已經(jīng)實行近20年,士子多改習經(jīng)義,其時又驟然恢復為詩賦取士,對舉子影響很大,史稱“外論紛紛舉人惶惑,莫知所向”[6](卷420,元祐三年閏十二月,P10170)。為了穩(wěn)定人心,避免矯枉過正,元祐四年(1089)四月,禮部折中新舊黨的主張,將進士科分為經(jīng)義兼詩賦進士與經(jīng)義進士兩種,分別考試。
經(jīng)義詩賦進士聽習一經(jīng),第一場試本經(jīng)義二道,《論語》《孟子》義各一道;第二場賦及律詩各一首;第三場論一首;第四場子史時務策二道。經(jīng)義進士第一場試本經(jīng)義三道,《論語》義一道;第二場本經(jīng)義三道,《孟子》義一道;余如前。[6](卷425,元祐四年四月戊午,P10280)
基于BIM的建筑工程設計管理工作的開展,可對工程設計過程進行優(yōu)化處理,協(xié)調(diào)處理建筑工程設計中存在的問題,為相應的管理工作開展提供技術(shù)支持,優(yōu)化建筑工程設計管理方式,增強實踐中工程設計管理工作的落實效果[2]。同時,在BIM技術(shù)的支持下,建筑工程設計管理中,管理人員通過對豐富數(shù)據(jù)信息的高效利用及有效管理方式的科學使用,可以提升工程設計管理方面的信息化水平,滿足與時俱進的發(fā)展要求。
可見,兩種進士的主要區(qū)別僅在于第二場是考詩賦還是考經(jīng)義。不論是哪種進士,策問都是必考的。高宗南渡后,經(jīng)義與詩賦分合不一。紹興十五年(1145),高宗下詔經(jīng)義、詩賦分為兩科,各試三場,第三場考以時務策三道[5](選舉4之28)。此后一直到南宋末年,未見更改??傊瑹o論是考詩賦進士,還是經(jīng)義進士,策問都牢牢占據(jù)了一席之地*為籠絡多次赴省試卻落第的舉子,自太祖時起,朝廷在正奏名進士之外另設特奏名。最初未見有考試。真宗時起,考以論一首(《宋會要輯稿》選舉7之6),偶而試論、詩各一首(《宋會要輯稿》選舉3之18)。熙寧三年,特奏名改為試策一道,終宋之世不改。。
除了進士科,常舉中還有諸科。諸科一般只考帖書和墨義。士大夫認為只考帖書、墨義不能激勵舉子研習經(jīng)典,也無益于明治道,識大體。為了糾正這一偏失,自真宗時起,士大夫多次要求改變考試的內(nèi)容與方法。但由于積習已久,難以遽改,對諸科的考試改革進展緩慢。仁宗后期,諸科的考試內(nèi)容終于進行了改革。嘉祐二年(1057)十二月,仁宗下詔增設明經(jīng)科,考以大經(jīng)、中經(jīng)、小經(jīng)各一,除了帖經(jīng)、墨義外,特別增加了大義和時務策的考察。其中策問要試三道,以文詞典雅者為通[5](選舉3之34)。與諸科相比,明經(jīng)科雖然保留了傳統(tǒng)的帖經(jīng)和墨義,但其特色仍十分突出。試大義十道以考察士子對儒家經(jīng)典的理解,給舉子以更大的自由度和發(fā)揮空間;試時務策三道以考察士子對時務的識見和分析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兩者結(jié)合有利于培養(yǎng)既諳熟儒家經(jīng)典,通曉經(jīng)旨大義,又明悉當世時務,具有實踐能力的通經(jīng)致用人才。
然而,長期習業(yè)諸科的舉子早已沉溺于記誦默寫而難以遽改,加上明經(jīng)科的考試范圍廣,題量大,要求高,以致出現(xiàn)了“少有應者”的現(xiàn)象[7](P551)。熙寧四年,宋神宗廢罷明經(jīng)及諸科。僅僅設置十幾年的明經(jīng)科就此罷廢,但其重經(jīng)義、重策問的特點被神宗時期的進士新制所吸收。明經(jīng)科所考察的大義和時務策都體現(xiàn)在進士科的考制中。從此意義上講,明經(jīng)科實際上是被并入了進士科,它的考試方法和內(nèi)容得到了延續(xù)。
宋代的制舉最初是試論,而不是試策[5](選舉10之6)大概自乾德二年(964)之后,制舉試策便成為定制。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因國降祥瑞而罷制科[6](卷68,大中祥符元年四月甲寅,P1535~1536)。仁宗天圣七年(1029)設立制舉十科,同時確立了制舉考試的分級制。應制科者需要“先進所業(yè)策論五十首,詣閤門或附遞投進,委兩制看詳”,詞理優(yōu)長者,具名聞奏,參加閣試,試論六首,以三千字以上為合格,合格者參加御試。御試則只試策一首,需三千字以上[5](選舉10之15~17)。此后閣試、御試兩級考試制一直沿用。應舉者能否中選以及名次高低,完全取決于御試對策的優(yōu)劣。通觀兩宋,制科考試曾經(jīng)多次罷廢,又屢次恢復,但策問一直是最重要的考試內(nèi)容。所以說,制舉就是以策取士。
與文舉一樣,宋代的武舉也需要試策。宋代武舉始置于天圣七年(1029)[8]。最初的武舉是和天圣十科制舉一起設立,某些考試程序也是同時進行,但武舉又有自己的特點。天圣時的武舉考試分為四級。第一級,應武舉人先要提出申請,交上平時所作“軍機策論伍首”,由兵部主判官“看詳所業(yè),閱視人材,審驗行止,試一石力弓平射,或七斗力弓馬射”。地方府州則由地方長官負責看詳、考試。弓馬精熟者上報與朝廷,審查合格,即進入第二級。赴闕參加由中央(通常為兵部)主持的考試,試“武藝并問策一道”,策問由兵部考,武藝弓馬由馬軍司考。合格者進入第三級,和應制科人一起在秘閣試策,之后赴軍器庫試弓馬。層層篩選之后,幸運者才進入最后一級考試即殿試,考試內(nèi)容仍然是策問和弓馬騎射。登第者授予相應官職[5](選舉17之4~6)。在四級考試之中,第一級需要交上“軍機策論伍首”,但只是“看詳”,并不是考試選拔的內(nèi)容,考的只有武藝弓馬。其余的三級都有試策。而且在這三級中,策問與弓馬處于同等重要的地位,都需要策文優(yōu)秀,弓馬嫻熟才算合格[5](選舉17之7)。
慶歷四年(1044)之后,由于宋廷與西夏訂立和議,一度嚴峻的軍事形勢暫時緩解,這一帶有臨時應急性質(zhì)的武舉僅行幾科,就于皇祐元年(1049)廢罷。但長期與西夏、遼對峙的軍事格局,邊防壓力的長期存在使得宋廷不能不重視武官的選拔。治平元年(1064),宋廷恢復武舉[5](選舉17之9)。與天圣時期相比,這一時期武舉的考試層級減少為三級。首先,應武舉人仍然需要交上個人所業(yè)軍機策論之類,由官員對應舉人的“所業(yè)、人材、行止”擔保并且奏聞兵部,兵部申奏后,被奏舉者赴闕考試。第二級仍然是秘閣試策,只是弓馬武藝改在軍頭司進行[6](卷202,治平元年八月丁已,P4903)。第三級是殿試,所考為策問和弓馬。熙寧八年(1075),神宗詔令時務邊防策須七百字以上方可,并增加了兵書大義的考察[5](選舉17之16)、[6](卷266,熙寧八年七月丁亥,P6536)。
南宋時期,武舉考試的層級又增加。在解試之前,增加了比試,似乎又恢復了天圣時的四級制。就考試內(nèi)容言,殿試之制沿襲治平制度,其他解試、省試則稍有變化。比試考以弓馬武藝與程文[9](P25)。程文包括試策和兵書義。如乾道五年(1169)吏部言:“武舉比試、發(fā)解、省試三場,依條以策義考定等第,具字號,會封彌所,以武藝并策義參考?!盵4](卷157《選舉三》,P3684)可知,比試、發(fā)解試中都要考策問。之后比試、解試的內(nèi)容則有所變化。多記載南宋寧宗時時事的《朝野類要》就指出“武舉士人先試經(jīng)義一次,然后赴解試?!盵10](卷2《比試》,P56)大約當時比試已經(jīng)不需要試策了。后來,解試中也不見了試策。嘉定十二年(1219),兵部奏言:“惟武舉解試,積弊顯然。每舉用八月十四日揭比試榜,十五日試弓馬,十六日試程文《七書》義”[5](選舉17之18),從中我們并不能確定“程文”中是否包含試策。細繹文意,似乎是只需要考《七書》義。再如理宗中后期,劉克莊上言:“伏見武舉一科,弓馬近于具文,所取不過解作《七書》義者?!盵11](卷81《歐陽經(jīng)世進<中興兵要>申省狀》)從中也看不見試策的蹤跡。省試程文的考試內(nèi)容也與北宋時不同。建炎時期要考《七書》義五道,兵機策二首[12](甲集卷13《武舉》,P275),這一規(guī)定一直沿用到南宋滅亡,未見更改*與文舉一樣,武舉也設有特奏名,考試內(nèi)容一般也是兵機策一道(《宋會要輯稿》選舉17之29)。。
宋初,進士科的考試內(nèi)容有詩賦、帖經(jīng)、墨義、策論等。但在實際考校中,各項的重要性卻截然不同。帖經(jīng)、墨義??加浾b,在所考諸項中最為輕微。司馬光就說:“國家用人之法,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為詩、賦、論、策者,不得及第?!盵13]舉子能否登科,還要取決于詩賦和策論,帖經(jīng)和墨義實際上是可有可無的。然而詩賦的重要性仍然超過了策論。至少到仁宗前期,仍然延續(xù)“以詩賦定去留”[6](卷105,天圣五年正月己未,P2435)的傳統(tǒng),策論并不是決定去取的依據(jù)。殿試成為常制后,最初只考詩賦,后為詩、賦、論各一首,而沒有策。顯然殿試也是以詩賦取士。
嘉祐、治平年間,取士的標準出現(xiàn)顯著改變。蘇軾曾言:“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于世,而詩賦幾至于熄?!盵14](卷9《擬進士對御試策》,P301)司馬光說道:“昨來南省考校,始專用論策升黜,議者頗以為當?!盵15]可見,“專用論策升黜”已經(jīng)成為事實,多數(shù)的官員也認同了這一點。熙寧元年(1068)孫覺也上言:“近歲以來,朝廷務以經(jīng)術(shù)材識收攬?zhí)煜轮?,有司往往陰考論策以定去留,不專決于詩賦?!盵16](卷166,熙寧元年右正言孫覺上奏)可知,大約嘉祐之后,策論的重要性已經(jīng)大大超過詩賦,成為了衡文去取的首要因素。
雄心勃勃、一心圖治的宋神宗登位后,接受王安石的建議,以“盡人材”[5](選舉7之19)與“一道德”[17](卷31《選舉考四》,P907)為目的,罷詩賦,專以經(jīng)義取進士。這一時期的考校原則是“經(jīng)義、論策通定去留”[5](選舉3之50)。元祐四年(1089),進士分為兩科考試,取士原則也改為:“治經(jīng)舉人以大義定去留,詞賦而兼經(jīng)義者以詩賦定去留,并以論策定高下?!盵5](選舉3之53)可知,策論在考校過程中發(fā)揮著定等分高下的作用,而不是定去留。這一原則也為南宋所繼承,如淳熙十二年(1185),太學博士倪思言:“場屋考校,專以經(jīng)義、詩賦定得失,而以論策為緩?!盵5](選舉5之8)
縱觀進士科考試內(nèi)容的制度變遷,可以看到試策地位所呈現(xiàn)的階段性。宋初至嘉祐時期,策問一直是科舉考試的重要內(nèi)容,但其重要性尚不及詩賦。自嘉祐時起,策問和論逐漸超過詩賦,成為了衡文去取的首要因素。神宗改革貢舉后,考校的原則為“經(jīng)義、論策通定去留”,策問失去了作為衡文取舍主要依據(jù)的地位。元祐分科之后,試策始終處于定等分高下的相對次要的位置。
就武舉而言,試策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試策與弓馬武藝在考試比重上常常平分秋色。在定等授官的標準上,策問的地位尤其突出。天圣時期的武舉就是如此。天圣八年(1030)六月,宋仁宗親試首科武舉人,以“陳異等六人策不入等,射不中格,并落下”[5](選舉17之7)??芍?,殿試中的試策絕不是可有可無的,直接關(guān)系到舉子能否中舉以及等第高低、授官大小??刀ㄔ?1040),仁宗下詔:“自今武舉人程試,并以策問定去留,弓馬定高下?!盵5](選舉17之7)由此可見,策問在實際考校中占據(jù)著首要的位置。
英宗恢復武舉之后,試策在考校取舍與定等授官上所占有的首要位置依然如故。治平元年(1064),翰林學士王珪等請求:
較試以策略定去留,以弓馬定高下,其間以策略、武藝俱優(yōu)者為優(yōu)等,策優(yōu)藝平者為次優(yōu),藝優(yōu)策平者為次等,策、藝俱平者為末等。如策下藝平,或策平藝下者,并為不合格[5](選舉17之9)。
英宗同意了他的建議,樞密院根據(jù)這一原則,制定了詳細的定等授官格式。南宋時期,策問逐漸在比試、解試中退出,但依然是省試和殿試的考試內(nèi)容,其重要地位并不會受到影響。事實上,南宋時的武舉考試完整繼承了上述考校定等原則[5](選舉17之26)。應試武舉者需要試策,固然有利于選拔兼具高超武藝和宏遠韜略的軍事人才,但是將對策文采高置于弓馬武藝之上,以策文優(yōu)劣來取舍諸生,顯然是矯枉過正。這種重文輕武的取士標準反而限制了真正人才的選拔。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宋代統(tǒng)治者始終嚴格遵守的重文輕武、以文抑武的祖宗家法。
上文所揭示的試策地位的升降變化與其在科舉考試中所承擔的功能直接相關(guān)*以往研究者多從儒學復興的角度來解釋宋代的貢舉改革,很有啟發(fā)性,但并未指明儒學復興與貢舉改革的銜接處何在,存在論證上的邏輯缺環(huán)。本文則從宋代統(tǒng)治者面臨的科舉選官的現(xiàn)實需求來解釋這一現(xiàn)象。代表性的論述見劉復生《北宋中期儒學復興運動》,文津出版社1991年版,第203~206頁。,而這一變化只有放入唐宋時代變遷的背景中才能被更好地理解。
與唐代相比,宋代官員的來源和構(gòu)成發(fā)生了結(jié)構(gòu)性變化。唐代的科舉雖已十分興盛,但官員的主要來源無疑是蔭補和流外入官。以取人較多的開元年間為例,“流外入仕,諸色出身,每歲尚二千余人,方于明經(jīng)、進士,多十余倍”[18](卷298《諫限約明經(jīng)進士疏》,P3378)。即使到了唐代后期,“進士、明經(jīng)歲大抵百人,吏部得官至千人”[2](卷162《許孟容傳》,P5001),可知,由蔭補和流外、雜色等途徑入官的人數(shù)約占總數(shù)的90%,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換言之,他們構(gòu)成了唐代文官群體的主體,而科舉取士并未對官僚的組成結(jié)構(gòu)造成沖擊。進入宋代,科舉考試的錄取人數(shù)大大增加[19]。同時朝廷對蔭補的人數(shù)和范圍則大為壓縮。以嘉定六年(1213)吏部四選為例,參選的文官共19398人,有出身者10433人,蔭補和雜色入官者8965人[12](乙集卷14《嘉定四選總數(shù)》,P757~758),可知由科舉入仕者約占總數(shù)的54%。蔭補入仕者不但品階低,還在除官和升遷方面受到多重限制,很難做到中高級官僚[20](P411~427)。通過對科舉入仕者的獎拔和恩蔭雜色入官者的抑制約束,使得宋代科舉出身的官員成為官僚隊伍的主體。
官僚來源的結(jié)構(gòu)性變化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即如何通過文字性的考試選拔到“德”*傳統(tǒng)時代“德”的涵義顯然不等同于現(xiàn)代的品德、人品等意思,更多的指符合于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德性”等內(nèi)容。陳來指出:“古代中國文化中,‘德’字兼具德行與德性之義,而其具體所指需根據(jù)文本的上下文來確定?!薄暗滦屑吹赖碌男袨?,德性則是道德的品質(zhì)?!?陳來:《德性倫理與儒家倫理——儒家德行倫理及其早期發(fā)展》,見萬俊人主編《清華哲學年鑒》,當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第41頁。)進入宋代,無論是官方出于選拔人才的具體要求,還是理學家出于對士人立身的重塑,“德”都受到了空前的重視。比如陸九淵就特別強調(diào)“尊德性”。才兼?zhèn)涞娜瞬?,也即是科舉考試如何全面地考察舉子的“德”和才的問題。自唐代中期以來的以詩賦取士固然可以考察舉子的文采詞章,但對士子的“德”及政事時務能力都無法顧及。在這樣的情況下,對經(jīng)義和策問的關(guān)注就成為了宋人的不二之選。
自真宗時起,士大夫?qū)υ娰x取士的傳統(tǒng)越來越不滿。他們認為詩賦取士只能助長浮華躁進,無益于人才選拔。以經(jīng)義、策論取士取代詩賦取士的呼聲連綿不絕。景德四年(1007),針對制舉的考試內(nèi)容,宋真宗對宰臣王旦說:“比設此科,欲求才識。若但考文義,則積學者方能中選,茍有濟時之用,安得而知?朕以為六經(jīng)之旨,圣人用心,固與子史異矣。今策問宜用經(jīng)義,參之時務?!盵6](卷65,景德四年閏五月壬申,P1459~1460)宋真宗提出的解決之道是策試經(jīng)義為主,兼顧時務。在他看來,策問考以經(jīng)義有利于舉子體悟“六經(jīng)之旨,圣人用心”,而兼考時務則體現(xiàn)出真宗對士子具體事務處理能力的著意。
不僅是制舉,在進士科中士大夫也要求兼考策論。大中祥符元年(1008),馮拯上言:“比來省試,但以詩賦進退,不考文論?!彼ㄗh“于詩賦人內(nèi)兼考策論”[6](卷68,大中祥符元年正月癸未,P1522)。天圣五年(1027),應群臣的上請,仁宗下詔:“比進士以詩賦定去留,學者或病聲律而不得騁其才,其以策論兼考之?!盵6](卷105,天圣五年正月己未,P2435)明道二年(1033),仁宗再次宣諭輔臣曰:“近歲進士宜令有司兼以策論取之?!盵6](卷103,明道二年十月辛亥,P2639)慶歷新政時期,范仲淹等人提出進士科策問試三道,一道經(jīng)旨,兩道時務[5](選舉3之25)。這正是士大夫要求的集中體現(xiàn)。這也表明兼考經(jīng)義與時務的方法是統(tǒng)治階層試圖解決科舉取士這一難題時的必然選擇。
在君臣上下的共同努力下,盡管這時的制度設計一仍其舊,兼考經(jīng)義與時務的潮流卻已暗流涌動,而試策正是突破貢舉舊制的起點。由于試策的題量大、范圍廣,考官往往在具體的題目設置上兼考經(jīng)義與時務。如慶歷后期,張方平所出的省試策分別問以:歷代官制、官俸、六藝經(jīng)傳、武備、役民之費等[21](卷34《省試策題五首》,P154~155)。歐陽修在嘉祐二年所出省試策問以:四民、六典五刑、馬政、姬周之事、先圣之德與為治之方等[22](卷71《南省試策五道》,P1034~1040)。胡宿在嘉祐四年(1059)所出策題為:生殺時令、入谷實邊、八卦六爻、易經(jīng)傳等*胡宿:《文恭集》卷29《試南省進士策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該書系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故此處可能佚失一道策題。。這種既有經(jīng)義又有時務的考試方法顯然要比單考詩賦豐富全面得多,更有利于考察舉子對經(jīng)義的理解以及對時務的處理能力。從前述孫覺的言論也可知,欲考察舉子的“經(jīng)術(shù)材識”必須考試以論策。由于論主要是史論,所問多為歷代人物、制度等,故兩項中主要考察的仍是策問。正是在考察經(jīng)義存在制度性缺陷的情況下,試策承擔了策試經(jīng)義與時務的雙重功能,因此得以超越詩賦成為衡文取舍的主要依據(jù)。宋代士大夫重視試策并抬高試策地位的種種行為和努力才得以理解。
熙寧四年,宋神宗下詔專以經(jīng)義取進士。士大夫多次呼吁的以經(jīng)義策論取士的制度由此確立。這次改制卻直接導致了試策地位的下降。由于在考試制度上增加了對經(jīng)義的考察,試策原來所承擔的試經(jīng)義的功能消失,僅保留試時務的功能,其地位自然隨之下降。這一時期的策題中也很少見到經(jīng)義類的題目。如元祐初年,蘇軾所出省試策為:漢文帝之行事有可疑者三、宰相不當以選舉為嫌、省冗官裁奉給[14](卷7《省試策問三首》,P212~214)。三道題中都不涉及儒學經(jīng)典的內(nèi)容。
在元祐之后進士科分分合合的變遷中,幾乎不變的是論、策始終分別處于第三、第四場或者同處于第三場。試策的名稱也改為“子史時務策”或“時務策”,題量也減少為兩道甚至是一道,表明在制度規(guī)定上,經(jīng)義已經(jīng)不是策問的考試范圍。如紹圣初年,范祖禹所問省試策為:風俗政事、明君賢臣[23]。紹興二十一年(1151)省試策題為:史稱文帝比成康孝宣比商宗周宣當否何如、春秋賓禮人才之優(yōu)劣、務農(nóng)[24]。策題中均不見對經(jīng)義及義理的考問。在考校原則上,策問也失去了“定去留”的獨特地位,僅作為定等分高下的依據(jù)。這都說明試策的地位大大降低。元祐之際的朱長文針對當時的取士之制說道:“以經(jīng)術(shù)觀其學,以詞賦觀其文,以論策觀其智?!盵25]在經(jīng)義科中,所看重的是士子的學識義理;在詩賦科中,所看重的是文采詞章。而策論僅作為在兩科中考察士子智力高低的依據(jù),其重要性則稍遜一籌。紹興七年(1137),宋高宗曾說道:“詩賦止是文詞,策論則須通知古今,所貴于學者修身、齊家、治國,以治天下。專取文詞,亦復何用?”[5](選舉4之25)宋高宗的言論恰恰表明當時的詩賦科是以詩賦取士的,策論的影響較為微弱。
總之,在由唐入宋的歷史背景下,科舉入仕者成了宋代文官的主體,由此帶來的新問題就是如何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到德才兼?zhèn)涞娜瞬?。傳統(tǒng)的詩賦取士的弊病日益顯現(xiàn),統(tǒng)治者不得不轉(zhuǎn)向經(jīng)義、論策取士。在嘉祐之后,試策承擔了策試經(jīng)義與時務的雙重功能,因而得以超過詩賦成為衡文去取的主要依據(jù)。宋神宗改革貢舉之后,試策承擔的經(jīng)義功能消失,其地位隨之下降。從試策承擔的功能轉(zhuǎn)變的角度,才可以解釋宋代試策地位的升降浮沉及作用的不斷變化。
科舉試策源于漢文帝十五年的策士之制。唐代科舉考試中的許多科目都需要試策。進入宋代,試策廣泛地存在于貢舉、武舉、制舉等考試中。就貢舉來說,宋初至仁宗時期,詩賦在科舉考試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是衡文取士的主要依據(jù)。自嘉祐以后,策問和論逐漸超過詩賦成為科舉取士的首要因素。熙寧四年,宋神宗改以經(jīng)義取士,試策失去了“定去留”的獨特位置。哲宗以后,經(jīng)義取進士與詩賦取進士分分合合,但策問都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并發(fā)揮著定等分高下的重要作用。就制舉而言,完全是以策取士。就武舉而言,試策超越了弓馬武藝而成為取士的依據(jù)。應試武舉人需要試策,固然有利于選拔兼具高超武藝和韜略宏遠的軍事人才,但是將對策文才高置于弓馬武藝之上,以策文優(yōu)劣來取舍諸生,顯然是一種矯枉過正,這種重文輕武的取士標準反而限制了真正人才的選拔??傊瑥奶拼了未?,由于官員群體的來源發(fā)生了結(jié)構(gòu)性的變化,使得統(tǒng)治者不得不對科舉取士的標準作出相應的調(diào)整。以嘉祐和宋神宗改革貢舉為節(jié)點,試策的功能兩次發(fā)生轉(zhuǎn)變,其在科舉考試中的地位和作用也隨之發(fā)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