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雞叫一遍時,小女孩拍醒了桑桑。他動了動腿,睜不開眼來。她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哥哥想走就走,天快亮了,否則就留下吧?!?/p>
他揉揉眼睛,站起身,發(fā)現屋子里一個洋人也沒有,桌子收拾干凈,瓶里的繡球花還在。
院子里胖子媽拿著一個長掃帚在清理院子,天仍是黑黑的,四周只有掃帚掃地的聲音,唰唰唰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整齊的腳步。
桑桑往外走,小女孩跟上他,把一片羽毛塞給他,輕聲說:“好好留著。”她突然感覺好難過,不想這樣離開。她把他塞到大木門外,就關了門。
她倚在門上哭泣起來。
他下了幾步臺階,停了停,在心里許愿,一定要回到這里來看小女孩。
桑桑把羽毛放進口袋里,順著江邊走,天幾乎在一瞬間由暗黑變成魚肚白。遠遠地看見五桂石那些矮小的木板房子,他跑了起來。
歪歪的街道仍是一樣,兩個房子貼了封條,有大黑字“拆”。他走到自家房前,還好,沒有貼封條,不過桑樹葉變黃,有不少掉在地上。
他到墻洞里移開石塊拿出鑰匙開門。
就在這時,街上的鄰居朝他圍了過來,一臉疑惑,甚至驚異不已。
桑桑不解了,自己講究的西服,是昨夜換的,這不該讓他們如此神情,他們該是羨慕和嫉妒才對。
街頭的陳婆婆,嘴快,對他說:“桑桑呀,你終于回來了!你不知道你媽媽怎么找你,她找你都瘋掉了,找得人都沒了!”
陳婆婆哭了起來,其他好些人也在掉淚。
“你說什么?我媽媽沒了,她死了?”桑桑幾乎叫喊了起來:“不就一個晚上嗎?我媽媽在上夜班,等一會兒她就會回來。你們騙人,我不相信?!彼崎_房門,里面倒還是離開時的樣子。
“你們看,你們看,”可是他馬上停住了叫喊,小小的房子里,收拾得整齊,他走時床上亂亂的被子,疊了,沒洗的碗,洗了。他的書包還是掛在墻上。桌面看上去也干凈,他用手指一抹,卻有一層灰。
鄰居們站在門前,他一下子奔過去,抓著陳婆婆的手:“陳婆婆呀,給我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媽媽真的沒了?”
陳婆婆握著桑桑的手,點點頭。
“孩子呀,你走了哪里,你說是走了半天,昨晚走的,可是我們都知道,你走了整整半年呀,初春走的,你看哪,”她指著桑樹,“樹葉變黃了,都入秋了?。 ?/p>
鄰居們在邊上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原來桑桑的母親上夜班清早回家,發(fā)現他不在家,便四下找,自然找不到。以往哪怕再野,他從不在外過夜。母親自責對他太嚴,這下子好了,兒子離家出走。母親不上班,沿江邊到處找他,也到江對岸的大輪船碼頭去找,也到火車站去找,都找不到,她就守在輪渡口,用塊布做了一面旗,上面寫著兒子的名字歲數和模樣找他。最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直說對不起桑桑的父親,讓他白死了。
陳婆婆說,“你媽媽死時,眼睛都沒閉呀。她要我們把她扔到江里喂魚,不必燒埋,那樣一分錢也不必花。我們這些鄰居湊了錢,把她燒了,骨灰都撒到江里了?!?/p>
桑??薜脷舛即贿^來。
陳婆婆讓他哭,隔了一會兒,才說:“孩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桑桑抬起淚臉,“我去了奧當兵營,就是昨天晚上!”
門外的人都不相信地看著桑桑,桑桑說了昨晚他去那兒的情形,講了那兒有三個女人和洋水兵的聚會?!澳銈兛矗疫@身衣服就是小女孩給我的。不信你們跟我去一趟。”
連陳婆婆也跟著,桑桑在前,一隊人在后往下游奧當兵營方向走去。
大約走了二十來分鐘,他們遠遠看見了城堡一樣的奧當兵營的白洋房。
陳婆婆腳勁不錯,也不要桑桑和其他人扶,獨自爬上長長的石階。牌樓兩側石獅子毫無感覺地盯著眾人。
桑桑敲大木門,沒人應門。
有鄰居說,“這兒成年關著,有人應門才怪呢。”
門上爬滿了藤蔓、鐵釘銹跡斑斑。跟以前桑桑一個人來時一樣。他繞到牌樓左側,他抓著藤蔓根翻進石欄桿里,陳婆婆的孫子二娃三娃也爬進去了。兩兄弟去開牌樓門。桑桑落在后面,一邊走一邊看,墻柱破裂不堪,到處是蜘蛛網和灰塵,老鼠在地板上驚慌地奔跑,一切跟桑桑以前來的那次一模一樣。
鄰居們都進了這個平日是禁區(qū)的兵營,他們對這個以前不知多輝煌、現在淪落得如此衰敗的洋樓感嘆不已。陳婆婆指著正對著大門的幾間房說:“上輩人說,這兒是馬廄,兵營養(yǎng)了好幾匹上等的馬?!?/p>
院子里沒有白鐵桌和椅子,也沒有白傘。噴泉干了,長著青苔。餐廳長桌上有繡球花,枯干了,一碰就碎了,椅子東倒西歪,窗簾也黑臟得厲害,爬有蟲子。她對桑桑說:“孩子呀,這兒不像你說的呀,看看這么多樹葉,這么多蜘蛛網,哪有什么酒會舞會開過的樣子喲?!?/p>
桑桑也疑惑了,朝廚房跑去,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掛在墻上的廚具全是灰,有很多大木桶,他擰開龍頭,一滴葡萄酒也沒有。
他奔出來,跑上石階,石榴樹長得倒是茂盛。他一回轉身,發(fā)現鄰居們都在望著他,正在嘀嘀咕咕:“都是他想象的吧?”“他肯定沒來過這兒,他去了別地,得了失記癥。這孩子真可憐?!薄八麨楹悟_我們,真是看不出來,這下好了,把自個媽媽也害死了?!?/p>
桑桑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用頭撞葫蘆棚,“我說的是真的,我沒有騙人?!?/p>
就在這時,他聽見小天橋上有咕咕咕的聲音,抬眼一看,一只小灰鴿在天橋的回形花里,看著他。還有兩只灰鴿子,一只胸部個頭較大,另一只稍小一點,羽毛光滑,都飛到小鴿子身邊,咕咕咕的像在說什么。小鴿子不斷地點頭。
他覺得自己見過那三只鴿子,尤其是最小的那只鴿子憂傷的眼神,特別熟悉,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走吧,桑桑?!毕旅驵従拥慕新暣驍嗨乃悸?。
“桑桑,派出所的人來了。趕快離開!”
三娃跑上石階,拉著桑桑就走,他們都走到牌樓門外。endprint
派出所的人,一身綠軍服洗得舊舊的。他嚴厲地看了里面一眼,把門拉上后,訓斥道:“誰讓你們私自闖入這個地方來。給我添事!我得給你們全記個過。再犯,帶頭人得寫檢查受罰?!彼忠粨],有一個中年男人,趕快提了個桶,朝大門刷上漿糊,貼上紅色封條。
他們一隊人往五桂石走去。
陳婆婆一直護著桑桑,不讓人再責難他。陳婆婆要桑桑去她家吃中飯,“我下碗面給你吃。”
桑桑搖了搖頭,說:“謝謝你,陳婆婆,我不餓?!?/p>
他真是不餓,心里充滿悲痛?;氐阶约旱姆孔永?,桑??粗鴫ι衔ㄒ坏囊粡埲腋?,那是父親去世前在照相館拍的。父親很瘦,母親生得秀氣,齊耳短發(fā),他呢,只有一歲,戴了個嬰兒帽,依偎在母親的懷里。
真不該去江邊打水漂,真不該跟小女孩去奧當兵營,更不該和母親一直對著干,最后連跟母親道個不是的機會也沒有。他有意讓母親不高興,只是想讓母親感覺到他的存在。如果再有一個機會,他一定要對母親好,不讓母親生氣。
可是在奧當兵營的那個夜里,他過得很開心,前所未有的開心,那兒的一切對他來說充滿了新奇,給了他長這么大從未有過的快樂。相比之下,他和鄰居們的生活,沒有溫飽沒有盼頭,他連一瓶葡萄酒也沒見過,連一個大喇叭機留聲機也沒聽過,更不要說那此漂亮精致的餐盤、銀刀叉勺、那些美味,讓人羨慕的書和布娃娃。天哪,那也許就是天堂的生活。不要悔,不要悔,在那兒度過的夜晚。
“哥哥呀!”小女孩的叫聲又在他耳邊,她對他好,一心一意的。
對了,她給他的羽毛呢。桑桑想起來,屋子里沒有,他檢查口袋,一顆懸著的心實了,羽毛在口袋里。
他拿在手里。
羽毛還是她給他的一樣,是灰色的,小小的。
桑桑不管心里是多么不悔在奧當兵營,卻是不能與失去母親的痛相比,他覺得這痛馬上就要吞沒,他的淚水嘩嘩嘩地下來。他去找母親的衣服,衣服都在,他緊緊抱著母親的衣服,把衣服抱在床上,哭著,哭了好久,哭累了便睡著了。
待桑桑醒過來時,天黑了??墒悄赣H的衣服亮亮的。他掀開一開,原來是羽毛亮著,光芒四射。
他吃驚地看著,伸手去捉,羽毛居然飛起來,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朝小窗子飛去。他把窗打開。羽毛出去了,一直朝江邊方向飛。
桑桑趕緊出門,跟在羽毛后面。四周暗黑一片,窄窄的下坡路,沒有路燈??墒菦]關系,這回有羽毛照著路呢。
羽毛在沙灘上一會兒飛高,一會飛低。遠處躉船的倒影在水面上,可再看,看不清了,江上起霧了。
沒一會兒,霧濃了,羽毛飛到江面上,飛進霧里,看不見了。
桑桑習慣性地俯下身子撿了一個石塊在手里,可是母親丟了呀,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手一松,石塊哐當一聲落在石頭上。
“哥哥呀,怎么不打水漂了呢?”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時響起。
他不必回頭,就知道是誰。
“哥哥呀,不理我了?”
“我媽媽沒了。我沒了媽媽?!鄙I_€是沒回頭。
小女孩走到他身邊,與他并排站著,問:“不恨我嗎?”
桑桑轉過身來,小女孩還是一身灰裙子,不過一雙清澈的眼睛,更加憂郁了。江風吹動了她的長發(fā),她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弱。
“是因為我才成了這樣的。你該恨我!”她重復了一句。
桑桑搖了搖頭。
小女孩說:“哥哥一直是一個好人。我沒看錯你。”
江水流淌的聲音這時大了起來,霧也更濃了。
桑桑說:“我白天去了奧當兵營,那兒全不是我昨晚去的樣子。你是人還是鬼?”
小女孩說:“哥哥呀,我不是鬼?!?/p>
她放下他的手。她撿了一塊石子,打了一個水漂,石塊跳了好幾下,還轉了個圈,漂進霧里的江里。她拍拍手,才說話:“其實是因為哥哥有恩于我,我才想讓哥哥過另一種生活??墒歉绺绮豢?。陰差陽錯,哥哥成了一個孤兒,真是抱歉!”
小女孩卷起左邊袖子,她手臂上有一道傷痕。“你看,要不是你,我當時一定會送命的。”
桑桑弄不懂她在說什么,他呆呆地看著江水流淌。
小女孩陷入沉思,自言自語地說:“還是有辦法的,挽回你媽媽的命?!?/p>
桑桑以為聽錯了,他看著她,她是很認真的神情。
“人死不能復活?!彼f。
“你看你在奧當兵營半天,你在這個世界就是半年,如果,” 她停下不說了。
桑桑說:“如果什么?”
“我的娘姨說,我們日復一日過著同樣的生活,真是膩透了!”
“你的意思是——”桑??粗∨?。
“我不知道怎么辦,只是感覺,會有辦法。”她轉過身,看遠處那個隱在霧中的白色城堡,“媚娘喜歡皮特,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分開。媚娘活著,等于死了。假如他不對她說,他要回法國去結婚,媚娘就不會絕望。我真的好想我姐姐能得到快樂,那將是我最幸福的時候?!?/p>
“我多么希望你和你姐姐能得到幸福?!鄙I0l(fā)自肺腑地說。
四周真靜,江水流淌的聲音大起來?!皝戆?,”小女孩拉起桑桑的手,“我們來轉個圈吧?!眱蓚€孩子手拉手,從右往左轉。
月亮露出云層來,照著江邊的兩個轉圈的小人兒。他們越轉越快,江水流淌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波浪涌到他們跟前,打濕兩個人的鞋。他們才停下,迅速地往后退。
月亮露出云層來,照著江邊的兩個小人兒。江水流淌的聲音更大了,波浪拍到他們跟前,打濕兩個人的鞋。他們不由得往后退。
“一定是有大船來了?!鄙IkS口說著。他的話音剛落,一艘特大的軍艦出現在江面。
“馬特爾號軍艦!”小女孩興奮地叫了一聲,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的手,急急地往下游沙灘走。
蘆葦在迎風搖擺,霧在散開。桑桑和小女孩走上白色城堡前的長長石階,他的心也卜通卜通跳個不停。沒有封條在牌樓門上,也沒藤蔓,鐵釘亮亮的。endprint
小女孩推開門,里面跟他白天看到的完全不同,干凈漂亮如昨天夜里。
一股沁人心肺的花香撲過來。院子里的盆景,不管是杜鵑還是百合,不管是繡球花還是菊花,紛紛盛開,那白鐵桌仍撐著白傘,那噴泉仍噴著水花?;乩群蛷d堂里都點著燈,照得里面雪亮如晝。
小女孩拉著他的手,跑到左邊廚房里,對坐在桌前剝豆子的媚娘和胖大媽說:“媚娘,皮特的船回來了!”
媚娘聽小女孩這么一說,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歡快地說:“真的嗎,那我們趕快準備酒飯。”
她的眼睛從小女孩身上移到桑桑,仍是鞠了下躬,輕聲地說:“謝謝你那樣對小妹,高興你來!”便去忙著揭開缸蓋舀米了。
胖子媽從一個柜子里取了餐巾和桌子,朝外走。
桑桑把廚房里的兩只木桶放在院子里。
他對自己說下面該是胖子媽大叫:“沒水啦。”果然,胖子媽說:“沒水啦,沒水啦?!?/p>
桑桑把扁擔放在肩上,和小女孩一起到江邊。他蹲在江邊捧起水來喝,小女孩也捧了江水喝,仍是很舒服的樣子。他回過身來,看到洋水兵們正從軍艦里走下來,他們齊聲唱著歌曲。
“如果你姐姐愛上艦長呢?” 桑桑問。
小女孩搖了搖頭:“想都不必這樣想。媚娘不會的?!?/p>
她手一伸,桑桑把扁擔遞給她。他閉上眼睛讓身體飄到奧當兵營院子里。胖大媽接了小女孩的水桶。
桑桑主動去幫胖大媽往缸里倒水,又跟著她到餐廳擺盤子。他學得快,動作快,做得仔細。
他把餐巾折成一朵花,放在玻璃杯子里。
胖大媽在放酒杯:“你留在這兒吧,小妹喜歡你?!?/p>
桑桑忍了好久,才慢慢地說:“我喜歡這里,可我喜歡有我媽媽的生活?!?/p>
胖子媽看了看他,嘆了一口氣。
“我媽媽沒了,真的沒辦法嗎?”他試探性地問。
房間里靜得聽得見兩人的呼吸聲。隔了好一陣,胖子媽才說:“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既定式的生活。”
桑桑不懂這話,他走到窗簾,拂開一些,看到外面已有洋水兵陸續(xù)地走進來,有的去屋頂露天,有的坐在白鐵桌邊,有人去了自己的房間。
“求求你了,大媽?!鄙I^D過身來,眼睛看著胖子媽問:“小妹感覺到會有辦法改變。不然每天都是船來,每天都是宴席,每天都是船走,一樣的結局:沒人得到真正的快樂。”
他滿眼期待地看著胖子媽?!皩Π桑俊?/p>
胖子媽放完最后一個杯子,對他說:“人類可以改變,我們沒辦法?!彼D身走了。
桑桑追出去,“大媽,等等,怎么人類可以,你們沒辦法,這話是什么意思?”
胖子媽像聾子一樣,不理他。
露臺上又傳來了好聽的音樂,好些人在上面喝著酒,聽著音樂。
“哥哥呀,你在這里,快換上衣服?!?穿著白色蓬蓬連衣裙的小女孩手里拿著一套西服,站在桑桑面前。
“我已有了。”他說。
“不,你得換上這衣服?!毙∨猿帧?/p>
難道她看不到我穿著的是什么衣服,哪怕最好的西服,在她眼里也照樣不算。她是照既定式生活,胖子媽的話這時在桑桑耳邊響起。
如果改變,不是一般的改變,是大大的改變,那會怎么樣?他剛這么一想,心便狂跳起來。
小女孩背過身去,桑桑把小女孩給的西服看了看,一樣的深藍色,他脫了褲子,馬上又把褲子穿上,他脫了上衣,脫下又穿上。把整齊的那一套西服弄得皺皺的,卷成一團,說了聲:“好啦?!?/p>
小女孩驚喜地看著他,拉他到鏡子前看,他搶前說出:“我就像是這里的人一樣。”
她高興地拉起他的手,轉起圈來。
“你能給我借一個領結嗎?”他問。
小女孩點點頭,就出房門了。
所有的人都到了餐廳了。桑桑馬上走過去,將一個小盆景端到桌子上,把白傘收起,放在地上。小女孩真的拿著一個領結,幫他系上。兩人進到餐廳,小女孩要坐在盛裝的媚娘的身邊時,他坐上去了,并調皮地朝小女孩笑笑。
他趁著艦長在感謝媚娘的時候,把桌上的繡球花瓶子,移到窗臺上,又把窗簾全部垂下來。
胖子媽在倒酒,他走過去幫忙,把酒小心地倒在玻璃杯子里。他一邊對自己說,記住,我什么也不要吃,尤其不要喝酒。
下面是什么呢?如果記得不錯,該是艦長和媚娘在小天橋上說話。
他拉著小女孩去屋頂。
不錯,那天橋上有兩個人影在靠近,他猛地一腳踩在小女孩腳上,很用力。小女孩痛得大叫一聲。他連忙道對不起。媚娘扔下艦長跑過來,看小女孩的腳。桑桑踩得太厲害了,馬上腫了。媚娘抱起小女孩就下樓了。她發(fā)髻上的玫瑰掉在了地上。
桑桑撿起來,朝艦長走過去,艦長劃了一根火柴點煙。桑桑踮起腳尖吹熄,本以為艦長會生氣,可是他什么也沒說,掏出另一根火柴來點上。桑桑不好意思再去吹滅。
艦長走到露臺上。
天上出現了好多星星,月亮又大又圓。桑桑站在艦長身后,看著江上,江上沒有一艘船,躉船邊上停著大大的法國軍艦。
他想,下面的事還會一樣嗎?
不知道。他把玫瑰拿在手上,看下去。對面房子一層里宴席在進行,里面有人在唱歌,艦長不走下樓去參加,回過身取了椅邊一個黑瓶子,打開蓋,喝了起來。
桑桑想去找小女孩,一步步下樓梯。剛下石階,喧嘩聲中,似乎有人在敲著大門,輕輕地,害怕地,咚咚咚,三下。停了,接著又是三下。
桑桑經過廚房,快步走到大門口,打開一點點門來看,外面正是那個媚娘的意中人皮特,他一身酒氣,右手牽著白馬,左手插在腰上,笑著看著他說:
“不讓我進來嗎?小家伙?!?/p>
桑桑的身體沒動,把紫玫瑰塞給他說:“等等?!瘪R上掩上門,掉頭往左邊一層最里端的房間跑。那是剛才他換衣服的房間,如果他猜得不錯,那是小女孩和媚娘的房間。endprint
果不其然,小女孩已睡了,媚娘坐在鏡子前,把長辮子放下來,然后挽上腦后,用一根銀簪插上。她取了口紅,往濕濕的嘴唇上抹抹,美麗極了。
桑桑從鏡子里向她招手,她站了起來。
“請跟我來!”他帶著她朝大門走去。
他拉開門,把媚娘推到門外。
艦長經過坐在門后地上的桑桑,看了看他,便朝餐廳走去了。
胖大媽經過,手里端了一個大鍋,停下問:“小東西,要不要喝點醒酒湯?”桑桑搖搖頭,原來他們都當他喝醉了呢。
屋子里的人都在喝湯,喝完湯,又開始喝酒。
時間在過去,不知門外兩人如何?桑桑在心里許愿,但非常緊張不安,手都握出汗來。為轉移注意力,他去看離最近的金星,又去看最亮的北斗星。
門忽然吱嘎一聲推開,媚娘走進來,一臉喜氣,發(fā)髻上戴著那朵鮮艷的紫玫瑰。她蹲下來,對桑桑輕聲說:“好孩子,辛苦你了,皮特下定了決心,要帶著我們姐妹倆遠走高飛。你也好自為之,好心必有好報?!彼f給桑桑一根羽毛。
桑桑接過來放進口袋里,吞了一口口水想,“結果變了,老天爺幫幫忙吧?!蹦_步聲近了,媚娘懷里抱著睡著的小女孩,走過他,騰出左手拉開門,走出去。
桑桑跟了出去,看到媚娘抱著熟睡的小女孩在馬上,皮特牽著馬往石階下走去。他們走得很快,沒一會兒,到了石階下端,皮特翻身上馬,一拉韁繩,馬在沙灘上跑起來,眨眼間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桑桑,你站在這牌樓前做什么?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他聽到這聲音,心怦怦亂跳,是母親,沒錯,是他的母親站在石階下對著他高聲喊道,看上去她是剛下了夜班回家。
謝天謝地,母親沒死,趕在那個半年到達之前,他這個人類改變了奧當兵營里的固定式,打破了循環(huán)不改的結局,啊,有情人終成眷屬,皮特與媚娘在一起了,小女孩會幸福的。兩姐妹不在的奧當兵營,所有的人也不會再來,籠罩著這個兵營的神秘之氣也隨之遠去。也因為這個原因,他回到了現實世界——天剛亮,遙遠的江對岸山那邊,火燒云的艷光正從烏云中掙扎著出來。
他朝石階下端狂奔下去,一把抱著母親的脖子不放手。
“怎么啦,我的乖乖兒。”
“媽媽,原諒我吧,我要好好地對你,照顧你,孝順你——”
母親打斷桑桑的話:“怎么啦,今天太陽從西邊升起,你整個換了一個人似的?”她把他的手使勁地扒下,但他一把緊抓著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沙丘上不時有黃色紫色的小野花開著,真好,還是春天。
桑桑摸出口袋里的羽毛來看,他早該想到,小女孩就是他救下的那只翅膀受傷的小灰鴿。她推他出兵營大門時拔下身上一片羽毛給他,其實是提供了一次重見的機會;當他失去母親,寧肯獨自承受悲痛,卻不怪罪她,反而祝福她和姐姐得到幸福。這一切讓她拉起他的手逆時轉圈,其實是把時鐘撥回半年前、給他提供了一次挽回母親生命的機會。那艘軍艦,該是許多年前許多年前的吧,那些洋水兵也是許多年前許多年前的吧。到底多少年呢?
母親停了下來,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地說,“真是有緣,每回我下班回家經過奧當兵營,我都在想,這個地方真是神秘啊。上一輩子的人都說,七十多年前,有一艘軍艦在王家沱觸礁沉了,艦長和船員都死了,可是一具尸體也打不著。下回啊,我們經過那里,我要告訴你牌樓上有個牌子,寫著紀念艦長的字?!?/p>
“真有這種事?”
母親點點頭。
桑桑經過他和小女孩打水漂的地方,沒有霧氣的江面上船越來越多,鳴叫著駛向不同的方向,如同他和她,不管他承認不承認,在心里他已開始在思念她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