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劉一聞,名動華夏的書法篆刻家,也是早生華發(fā)的美男子,魁偉沉穩(wěn),玉樹臨風。他的書法、篆刻與繪畫,如風如雨,如雷如電,陽春煙景,山花爛漫。
藝術家都是敏感的,早慧的,喜歡標新立異的,甚至——我們不得不承認那個被批判過的惡詞——“天才”。劉一聞就是天才。在他還是小學一年級學生的時候,在田字格里寫個“一”,他就不按照老師的教法老老實實寫那個呆板僵硬的一橫,而是根據(jù)自己從馬路店招上看到的楷書字體來寫,將“一”字寫得有波有折,載歌載舞。但是老師是按照體制內的教育大綱設計來授課的,這個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一”字自然視作異類表達,劉一聞遭到了人生第一次嚴肅批評,深感委屈。讀到二三年級時,他就找來《玄秘塔》等名帖,青燈黃卷地臨摹,不久就木秀于林,令老師們刮目相視。學校里出墻報,要請他,有校際書法比賽,也要請他,并且只要他出場,總能拿個獎回來。
進了中學后,他遇到了兩位好老師。這兩位老師都是總務處搞后勤的,身處鋼板蠟紙的復印時代,他們都成了刻蠟紙的高手,一手娟秀的硬筆書法令劉一聞五體投地。在他們的鼓勵和引薦下,劉一聞認識了心儀已久的任政先生,拜任先生為師。任先生看了劉一聞的習作后,根據(jù)他的基礎,囑他從隸書學起,臨《曹全碑》。每周一次,劉一聞帶著習作去任府請先生批改。有一次劉一聞在任府求教,正好另一個師兄弟進來,任先生讓他帶走一張自己寫的《蘭亭序》,劉一聞在旁邊瞥了一眼,像觸電一樣震顫,覺得任先生的這件作品,無論從結體還是布局上說,簡直完美無瑕,甚至比王右軍《蘭亭序》的原本還精彩。等這位師兄弟離開,他也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離開任府,出門追上那位師兄弟,只求再細細看一眼?;丶衣飞希瑒⒁宦劸桶蛋迪耄耗奶炷軐懙酶蠋熞粯泳秃美?!
當時正值“文革”內亂時期,作為一位身在企業(yè)指導工人群眾學書法的書法家,任先生還經常要受單位安排,到工廠或農村參加運動,一去就是一兩個月。但是任先生臨走都會給學生布置好作業(yè),對劉一聞這樣的“資深學生”,他就寫一張字,放在大衣櫥頂上,劉一聞一去,交上每月二元錢的筆墨費,任先生的太太就會從櫥頂上取下一張交給劉一聞,回去細細領會研習。
劉一聞就這樣跟了兩年時間,除了在任先生那里受教,還看了當時逃過秦火后遺留下來的一些名碑名帖,眼界開闊了不少。同時也覺得任先生隸書的那套技法自己已窺穿門徑,不禁心有旁騖,臨摹起更具挑戰(zhàn)性的《禮器碑》,并將習作帶去給任先生看。任先生看了一言不發(fā),等到下個月劉一聞送繳筆墨費時任先生說:你的字寫得不錯,我教到你這一步就可以了,接下來你自己朝前走吧。
這讓青年劉一聞頗感意外,先生不高興了。
上世紀90年代,劉一聞以書法家身份與學術造詣調進上海博物館,在書畫部當研究員,上博每年按慣例調換三四次展品,書法展品就由劉一聞主持篩選。由是,他飽覽古代書法精品,眼界大開,時有頓悟,他從前賢的法跡中細細琢磨中國書法的要義與發(fā)展軌跡,不斷否定自己,鞭策自己,從而形成迥異時趣的典雅風格。
數(shù)十年后的今天,劉一聞經常對學生們談起當年任政先生與自己從任政先生那里獲得的體會:“學習書法是一個艱苦而漫長的過程,是自己與古人的對話,是心智與體力的較量,更是閱歷與人生感悟的累積。切忌自以為是,沾沾自喜,當初匆促地改變先生為自己的設計的學習方案,現(xiàn)在看起來是太膚淺了。當然,每個從事藝術創(chuàng)造的人,一定要開闊眼界。眼界決定審美高度,眼界一開,以前覺得完美的事物,就能看出它的破綻與缺失,探索至此,就意味著又向前跨出一大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