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蓮
那一晚是怎么過的,我不想再問,那一定是他心里永遠的痛。高遠告訴我,從那以后,“每天不知要洗幾次澡,覺得自己太臟、太無法接受?!?/p>
那天是個星期日。一大早,一輛輛婚車載著喜慶的新人行進在路上。昨日一夜的雨雪,為路旁的樹、建筑物披上了銀裝,空氣中透著少有的濕潤,這場遲來的雨雪滋潤著干旱的萬物。上午9點剛過,我急急駕車從家來到醫(yī)院,等待從河北保定到北京的高遠(化名)。高遠是一位處事未深就身染艾滋病的年輕人,我跟他約了個采訪。
11點多,高遠終于出現(xiàn)了:1米8的大小伙子,戴副眼鏡,身板挺直,很壯實,看不出任何病態(tài)。
他很抱歉地說:今天天不好,來晚了。
我說,沒關系,快坐下……
那一晚,不堪回首
怕他難過,我沒想讓他回顧感染經(jīng)歷,可是他還是說了。也許對他而言,那些從未向任何人提起的過往,可以讓他卸載心理上的負荷。
高遠的身體來回在沙發(fā)上移動,時而靠緊沙發(fā)背兒,時而離開,手中的那杯水始終端起又放下,干得起皮兒的嘴唇,讓我不忍心繼續(xù)。我?guī)状翁嵝阉昂赛c兒水”,可是他依舊講著……
剛剛大學畢業(yè)兩年,我任職的公司因為我表現(xiàn)好,能力強,把我派到滄州工作。由于我太想把工作做好,十分渴望在自己的領域里做出更大成績,突破自己,我希望能結(jié)識更多的人。就這樣,我認識了工作上經(jīng)常來往的一個地方官。我覺得他可以幫到自己,就十分注意和他拉近關系。
一向是我有求于他,因此,每到年節(jié),我都給他送些禮物。突然,有一天,我卻接到他的邀請,說是晚上一起吃個飯。我當然很高興,欣然赴約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天約會的地點是個色情場所。開始只有我們兩個,幾杯酒下肚,我有些昏昏然?,F(xiàn)在想想,一定是他做了手腳。飯桌上,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說些曖昧的話。我現(xiàn)在后悔當時為什么沒有拒絕他,放任他對我的進一步。后來,又來了幾個男人……
那一晚是怎么過的,我不想再問,那一定是他心里永遠的痛。高遠告訴我,從那以后,“每天不知要洗幾次澡,覺得自己太臟、太無法接受?!备屗话驳氖?,他的直腸總是會出血,他意識到情況不好,就拼命在網(wǎng)上尋找答案,他也千遍、萬遍地問自己,“我是同性戀?雙性戀?為什么沒有拒絕他最初的行動,發(fā)生后來的事情?”沒有人能回答。他很快去醫(yī)院進行了HIV(艾滋病抗體)檢查,結(jié)果是陰性的,他暗自慶幸,可他哪里知道,艾滋病抗體要過了窗口期才可以查到,一般窗口期是2~10周,最長是3個月。
婚禮將至,再去作個檢查
2006年年底,按照事先和女朋友的約定,高遠要在第二年的春節(jié)后舉行婚禮??墒前肽昵澳且煌淼目植澜?jīng)歷,讓他重又心驚肉跳。一向負責任的高遠決定還是要再查查,看自己到底怎么樣。
2007年1月份,我特地請了假,坐大巴車到北京地壇醫(yī)院檢查。取結(jié)果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護士說,你等一下,我?guī)闳フ议Z大夫。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底,我知道這下徹底完了。
醫(yī)生說了些什么,自己是怎么從診室出來的,怎么來到紅絲帶之家見到王克榮護士長的,都很模糊,只記得她安慰我,拍了我肩膀幾下。我始終坐在紅絲帶之家的沙發(fā)上,不停地用手揉搓自己的衣角,嘴上說,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艾滋病嗎?后來,王護士長說我,你不像別人剛得知自己感染時的表現(xiàn),正因為我的所謂冷靜,引起王護士長對我的特別關注。
回去的路上,我腦子里全是想怎么結(jié)束自己,我關上了手機,來到唐山的一個正開發(fā)的海邊浴場,在那兒走來走去。突然想到死之前應該把留在醫(yī)院的個人信息刪除,要不一查,知道我是感染者,就壞了。這可能是命不該絕,我打開手機給王護士長發(fā)了信息,請她幫忙。這下王護士長的短信就都傳進我手機里。其中最能打動我的是,“你別想不開,要是你死了,你的父母怎么辦?他們不能沒有你。你要想死,不差這幾天,先和我去趟河南,回來再說!”
河南之行,讓我決定堅強地活下去
當時我想,去就去,反正也不想活了、不想上班了。一路上,我一言不發(fā),不吃不喝,想的還是死??煽偛荒茏尯萌藶樽约菏苓B累。王護士長夜里幾次到我的鋪位查看我,唯恐我有什么不測。
在河南,王護士長和他們介紹我說是志愿者,安排我照相、幫助安裝講課用的投影儀,我覺得那里的人都挺熱情。講課結(jié)束了,這時不少村民圍攏過來,拉著護士長依依不舍,一個皮膚黑黑的婦女,上前拉著護士長的手,說:“護士長,別走了,中午到俺家吃飯吧。”旁邊另一個婦女接過話茬兒說:“誰敢上你家吃飯呦!”王克榮卻說:“怎么不敢?。∩洗尾皇蔷驮谒页缘牟藞F子嗎!”又轉(zhuǎn)過身子對那個黑黑的婦女說:“你家菜團子真好吃。等下次吧,還去你家?!蔽倚南?,這位婦女一定是個感染者。
在回來的路上,王護士長跟我講,這個村近四分之一的人因為賣血感染了艾滋病,這幾年不少人到了發(fā)病期,許多人病逝了。村里有20多個孩子成了孤兒,100多個孩子的家成了單親家庭。有人造謠說,為了報復社會,這里的村民往西瓜里邊打血,他們種的西瓜都賣不出去。盡管受到這樣的屈辱、生活這樣艱難,但這些農(nóng)民們?nèi)匀活B強地生活著。
我聽著,琢磨著。生活那樣艱苦的農(nóng)民感染者都能頑強地生活,何況我?我暫時忘掉去死的念頭,想著怎么和愛人交代,畢竟婚期在即。
不能毀了自己又搭上一個
憑著多年的職業(yè)經(jīng)驗,我知道,讓艾滋病患者接受自己是個艾滋病患者、感染者要翻越一座山;讓其家人接受自己是個艾滋病患者、感染者,要翻的山更高。有些人一直不敢碰這座更高的山,因為他們不知道在山的那一邊,等待他們的是綠草茵茵、繁花似錦的平原,還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為了緩解高遠重揭傷疤的內(nèi)心痛楚,我說,“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
時間已經(jīng)過了飯點兒,餐廳里就餐的人很少,我們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高遠邊說邊在我的催促下吃面,一碗面他翻來覆去吃了一個小時。
婚期越來越近,我不知怎么面對我的愛人。我們大學四年,交往六年,她對我一往情深。如何交代我的一切,我內(nèi)心受著煎熬。有一條我很堅定,婚禮是一定要取消的,我不能毀了自己又搭上一個。我約她見面,她很快來了,可能她有所察覺,事先作好了準備。endprint
我猶豫再三,本想吃飯時告訴她,可不知怎樣開口,我借故去衛(wèi)生間,跑到餐廳外給王護士長打電話。護士長說,沒準備好,就等等再說。晚上,回到我的住處,我終于開口告訴她,我感染了艾滋病。
讓我沒想到的是,愛人十分平靜,她不但不追問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反而拿出兩個紅色的錦盒,我知道那是我們定制的結(jié)婚戒指。她為我戴上我的那只,又讓我為她戴上她的那只。此時,所有的語言都很蒼白,我們淚流滿面,緊緊相擁在一起。我拒絕結(jié)婚,沒想她能接受我。
講到這里,高遠停下來很久,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門外或更遠的地方,我明白他此時一定穿越到他們的那一時刻,我想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因為我看到高遠的眼角有晶瑩的液體在閃動。
自創(chuàng)公司,我告訴青年人……
2010年,我離開了原來的公司,不是因為干得不好,而是總會突然情緒暴躁、不能自持。
我在公司已經(jīng)升到了中層,為了脫離原來生活的陰影,受公司委派,我和愛人南下去了深圳,可是我仍然不能擺脫那令人驚悸的噩夢,我怕哪天失態(tài),暴露了自己。因為有一天,我的心不在焉已經(jīng)引起了領導的注意。領導在公司所有人面前說:“我不明白,你整天心不在焉,到底怎么了?好像受到致命的打擊?!彼徽Z中的一下說到我心里、看穿我心底??晌矣帜茉趺唇忉?,我的解釋只會把自己帶入深淵。于是我決定:走人!
現(xiàn)在,我自己開了公司。受大學的聘請,我經(jīng)常會到大學生中間進行人生規(guī)劃的講課。我告訴年輕人,社會多復雜、擇友要慎重;無理的要求要學會拒絕,哪怕他是你的領導、上司、官員;要珍惜今天美好的生活;年輕人要學會感恩,感激父母、感激家人、感激愛人、感激一切給自己帶來幫助的人。
我曾經(jīng)三次回去找那個害我的人,可都沒有機會下手。后來我想明白了,仇恨只會毀滅自己。我多想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年輕人,我的感悟是忍受了屈辱、用一生健康代價換來的。它讓我終身背負對不起家人、對不起愛人的心理負擔。到今天我仍然擔心愛人會感染,即便我們采取了安全措施,可我仍然揪著心。
我勸他:“放心吧,你已經(jīng)吃上了抗病毒藥,病毒載量已經(jīng)查不到了,你們又采取了保護措施,應該很安全了?!?/p>
從餐廳回醫(yī)院的路上,陽光暖暖的,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路旁幾株玉蘭樹的枝頭已經(jīng)長出橄欖大的花骨朵兒?!坝裉m花就要開了。”我說。“是啊,春天來了?!备哌h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我駕車把高遠送到三元橋的地鐵站。望著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我長長舒了口氣。
兩天以后,我完成了上述文字,我發(fā)給高遠希望他修改。他回信說:不看了,每次想起都是痛。希望我的過往,讓其他人能夠汲取教訓,并成為激勵我前行的動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