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爵
民間有一首流傳很廣的“四喜詩”:“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這“四喜”中,尤以“金榜掛名”為最。因為它不是一時一事,而往往影響著一個人的方方面面,甚至決定人的一生。我們看看每年的六、七月份,關系著千家萬戶的普通高考,即可知古代科舉考試的競爭狀況:有為考而樂,為考而狂,為考而泣,為考而詛咒,也有痛恨這科場考試而終生不應者,真是有悲有喜、悲喜交加,不一而足。孟郊(751—814,字東野)的《登第》(一作《登科后》)詩,即表現(xiàn)了這種復雜的心情:
昔日齷齪不足夸,皇恩曠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按唐制,進士考試在秋季舉行,發(fā)榜則在明年春天。一生窮困,一生苦吟,兩次落榜,終于考中了,這應該是得意之時。到了這一天,他穿上錦繡衣裳,扎上彩帶紅花,騎著高頭大馬,迎著和煦的春風到城南的曲江、杏園赴宴,走在鮮花簇擁的長安街上,正是:“滿懷春色向人動,遮路亂花迎馬紅?!保ㄚw嘏詩)其時,整個京城萬人空巷,“春風得意”、“走馬觀花”,好不心花怒放,令人愜意。不過,此時的孟郊,已是經(jīng)過兩次考場落第,年近半百(46歲)之人,看到一同賞花赴宴的年輕新進士們,內(nèi)心十分復雜,由喜而悲,一股酸楚涌上胸來,由眼前的“花”自然聯(lián)想到前兩次科舉落榜時看到的“花”。他在第一次《落第》詩中看花的心境是: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
誰言春物榮,獨見花上霜。
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
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
詩中說自己落第,心情愁苦,別人看到的都是春天萬物欣欣向榮的景象,而自己看到的卻是春天花朵上落下的嚴霜。詩中以雕鶚比喻自己失勢落魄,又以鷦鷯比喻自己需要人提拔、扶持,最后卻被拋棄了,心中猶如刀割劍穿一樣難受。當他回頭看到眼前花團錦簇熱鬧場面時,不免又會想到第二次落榜看花時的心境。《再下第》詩是這樣寫的: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
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詩中說自己落第后徹夜難眠,一晚上爬起來八九次,感嘆傷心,連回鄉(xiāng)的夢也做不成了。這次連上次落第,已是第二回了?。τ凇兜堑凇愤@首詩,歷來有不少的批評,歸納起來主要有兩類:一、高興過分。以清人吳旦生為代表。吳說他“一日之間花皆看盡,進取得失,蓋一常事,而東野(孟郊字)器宇不宏,至于如此,何其鄙邪 ”(《歷代詩話》)。意思是說,詩人欣喜之情表現(xiàn)得太過分了。吳認為,進取得失是人之常事,詩人將這些看得太認真,反映出器量不大,品格有些低下。第二類怨氣太大。以近人熊勿軒為代表。他認為,孟郊的詩怨氣沖天,不守本分,并引高蟾的《下第獻高侍郎》詩為例: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熊認為,高蟾也寫自己落第,但卻是責備自己,沒有怨恨;他知時守分,無所怨慕,比孟郊好。(參見宋效永、宋立誠編著《詩詞話趣》)
評詩論文必知其全人全貌,否則難免偏頗不公。詩人作詩與其自身個性、經(jīng)歷以及當時社會背景密切相關。孟郊早年喪父,母獨力扶孤,生活貧困,挫于生事,雖天資穎異但孤直耿介,自視甚高。在封建社會,讀書人的出路,唯有科舉。然而累次應考落第,一腔孤憤,不免呼出“惡詩皆得官,好詩空抱山”(《懊惱》)。他把自己落第失意的憂愁憂思比做屈原“遂試伯鸞去,還作靈均行”(《下第東南行》)。貞元十二年(796年)他46歲時,母親裴氏見兒子終日苦吟,勸他再去應考中試,借以慰藉落寞心情,也為生計,“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貞曜先生墓志銘》)。他出乎意料地考中了,因而寫下這首又喜又悲轉而抒憤的《登第》詩。他知道,考中進士,只是帶來短暫的喜悅,要作官還得耐心等待。又過了4年,即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他50歲,終于有了機會,不過卻是去補江蘇溧陽縣縣尉,主要負責地方治安。一介書生整日處理雞鳴狗盜等糾紛事情,既非所長,又很煩心,很不得志。一天晚上,他在書房里以書解悶,有些累了,起身走到窗前。此時窗外明月當空,晚風輕拂,抬頭眺望明月,一股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回想數(shù)十年寒窗苦讀,最終只得了一個小小縣尉。每次赴京趕考,老母親為自己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心中一陣酸楚。母親啊,您如春天的陽光照在我的心上。他于是返身回到書桌旁,揮筆寫下《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誰說小草的那點心意,就能報答春天的陽光所給予的溫暖呢?詩人通過對母子分別,母親為兒子縫衣這一極其平常的細節(jié)回憶,體會到那一針一線都凝聚著慈母對游子的篤愛之情。詩人以親切而淳真的感情,吟出了這首偉大母愛的頌歌,千余年來,引起無數(shù)讀者感情上的共鳴。孟郊平素至孝,于是第二天,他便告假回老家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縣)“迎母(到)溧陽任上”。
詩人在溧陽任上郁郁寡歡,終日吟詩,疏于職務。溧陽古為平陵縣,有悠久歷史,道東仍有秦漢古城遺址;城南5里有投金瀨,碧流淺灘,林薄蒙翳,是一個風景幽美秀麗的好地方。詩人常往,倚樹臨水,命酒揮琴,徘徊賦詩終日,而曹務多廢。于是縣令季操報告知府以“他人代之,分其半俸”。薪俸減少一半,自然生活難以維持。孟郊不久便辭了官,奉母復歸湖州老家。“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借者莫彈指(告誡之意),貧窮何足嗟。”(《歷代詩話》)猶言富者雖有笙竽之樂,貧者亦有自己的文史之趣。
又過了3年,即憲宗元和初(806年),河南尹鄭余慶奏請孟郊為河南水陸轉運從事、試協(xié)律郎。于是他定居洛陽,60歲時因母死去官。鄭余慶鎮(zhèn)興元(陜西南鄭),又奏其為參謀、試大理評事。他為生活所迫,不得不應邀前往,“路傍誰家子,白首離故鄉(xiāng)。含酸望松柏,仰面訴穹蒼。去去勿復道,苦饑離故鄉(xiāng)。”(《感懷》)他走到閿鄉(xiāng)(河南靈寶)突發(fā)疾病,暴死于途中,時年64歲。鄭余慶給錢數(shù)萬,將他安葬于洛陽,并贍養(yǎng)其妻子累年。他下葬時,韓愈為他撰寫了墓志銘。
孟郊終身清貧,官場失意,但詩作享有盛名,首開中唐險怪孟韓詩派,引領詩壇一時風氣,應該是“得意”的。“夜學曉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得閑,心與身為仇?!边@是他苦吟的自我寫照,苦吟的目的是“寫詩、為朝官、補風教”。由于他不隨俗俯仰,理想與現(xiàn)實不合,所以雖詩名大播,可到處都不起用他。韓愈為推薦他曾煞費苦心?!杜f唐書·韓愈列傳》說:“二人(孟郊和張籍)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稱薦于公卿間,而籍成科第”,孟郊卻沒有下落。歸納起來:一是他性格孤峭,恥于干謁;二是醉于古體,不寫時興的律詩;三是畏懼時政,恐遭不測。中唐藩鎮(zhèn)割據(jù),政局混亂,士人投身藩鎮(zhèn)多遭殺身之禍。他鄙棄競爭但又不得不參與,常常處于無奈和尷尬的境地。他的詩充滿了對社會、人生、人情、世態(tài)的反省和批判,其中常常閃爍著思想光芒。詩人在《石淙十首》中提出了一個亙古以來累世而無從解決的矛盾:高士逃俗,固然高潔,但不免終生貧困;而世間追逐私利,陷入害人之流卻富貴榮華?!爸钦呷涨],愚夫唯四愁?!保ā栋賾n》)此處“智者”指已入仕者,“愚夫”指襟懷未展的在野之士,也指詩人自己,是反諷稱謂。“唯四愁”(語出于張衡的《四愁詩》)言未入仕者只能像張衡那樣憂心國事郁郁不得志而已。封建社會把人生最失意的一切都給了他:落第、饑餓、寒凍、疾病、窮蹙、失子、流離……從詩人個人來說是不幸的,但這也使他經(jīng)歷了與底層人民共同的命運,對廣大百姓苦難生活有深切的體會,從而造就了他苦澀而又頗具理致的詩歌,為后世所景仰。
作者單位:成都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