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敏
在中國歷史上,身居廟堂之上的君主統(tǒng)御國家,從來都是依靠一大批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吏來對具體政務進行管理。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者,官吏也。官吏作為政治精英群體和公共管理主體,以國家意志或國民利益的名義行使國家的公權力。官吏的價值觀、動機心態(tài)、綜合素養(yǎng)、專業(yè)能力等,歷來是關乎國家興衰、民族強弱、社會治亂的基本要素之一。而官吏的選任,尤重“得人”。官制不修,官德淪喪,則政策失效,社會失范,不僅國家因此衰敗,而且導致社會動蕩,民不聊生。
既然吏治的關鍵在人,銓選德才兼?zhèn)涞墓倮舯愠蔀闅v代歷朝統(tǒng)治者的最高原則;但以什么樣的標準來衡量德和才,在先秦以前并未形成固定的模式。一來因為先秦諸子百家思想活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自成一派,相互激蕩,不存在哪一流派占據(jù)主導地位;二來因為國家處于分裂狀態(tài),統(tǒng)一和反統(tǒng)一的戰(zhàn)爭頻仍,各諸侯國都為生存而急功近利地邀攬人才,選任官吏的標準多變而難以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制度。自漢朝建立后,隨著國家海內(nèi)一統(tǒng),統(tǒng)治者為了長治久安,開始考慮建立一整套選拔官吏的行之有效的用人制度,以利于國家的管理。
中國的選官用人形成一種制度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漢朝初年,二千石以上的大官僚可以選子弟到京師為郎,叫做“任子”;擁有資產(chǎn)十萬錢而又非商人的人,也可以候選為郎,叫做“貲選”。郎是皇帝的侍從,掌“守門戶,出充車騎”,可以補授別的官職。漢初的選郎方式,為當時的地主階級子弟出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階梯。但是這種以官僚家庭成份為背景或者以財產(chǎn)為條件的選官方式,未必都能得人,所以還是不能適應日益加強的專制王朝的需要。到漢惠帝以后,朝廷又在各郡縣推選“孝弟力田”,復免這些人的徭役,讓他們“導率”鄉(xiāng)人。文帝詔“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這種詔舉也多從現(xiàn)任官吏中選拔。無論選孝弟力田或舉賢良等,都還沒有成為正式的制度。
到漢武帝即位時,漢朝經(jīng)過近七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得到鞏固,社會經(jīng)濟有了新的發(fā)展,至此,漢初以來一直崇尚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再也不能適應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了。主張加強君主集權,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儒家思想便起而代之,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用人制度也就相應建立起來。武帝之初,董仲舒在舉賢良對策中,提出了“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wèi)”(《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闹鲝?。這個主張包括歲貢和定員,對象有吏有民,在制度上比文帝時的詔舉較為完備。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冬十一月,漢武帝“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漢書·武帝紀》)。這就是舉孝廉用人制度的開始,也就是察舉制度,即要求各郡國每年都要選舉出在當?shù)叵碛行㈨樏暫托袨榍辶?,推舉到中央以備擔任官職。在舉孝廉察舉制度初行的頭幾年,許多郡國執(zhí)行不力,有的郡不薦一人。所以漢武帝又規(guī)定,二千石“不舉孝,不奉詔,當以不敬論;不察廉,不勝任也,當免”(《漢書·武帝紀》),用來督促舉孝廉這種用人制度的實行。武帝以后的兩漢時期,孝廉一科成為士大夫仕進的主要途徑,被舉的孝廉多在中央政府的郎署供職,熟悉朝廷的行政事務,再經(jīng)過考核,可由郎遷為尚書、侍中、侍御史,或外遷縣令長丞尉,再遷為刺史、太守等。
由此可見,舉孝廉是漢代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官吏預備人選的一種用人制度。其重大意義在于:首先,它打破了過去由大官僚子嗣和大富豪壟斷官位的局面,為國家儲備了更多干部人才,統(tǒng)治者可以在較大范圍內(nèi)按自己的意旨選擇稱職的官吏,這對于加強專制皇權,鞏固其統(tǒng)治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其次,舉孝廉的對象包括了許多沒有家庭背景的平民百姓,使他們通過自身的努力,也有機會進入到國家機關任職,為他們求得更多的出路;再次,“孝廉”本身并不是一種官職,它僅僅是可以擔當官職的資格。這種資格認定是對人的內(nèi)在素質的肯定,重視的是被舉孝廉的人所具有的內(nèi)在品德修養(yǎng)和才干,突破了過去的只從外部看家庭出身,而不管是蠢才還是人才的痼疾,把官吏的任用放在了選取人才上面??梢哉f,舉孝廉作為用人制度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進步,有利于國家的有效管理和政權的鞏固。
舉孝廉的核心是確立了一種選人的標準,即以“孝”定人。孝,是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概念,在其思想體系中居于十分重要的位置??鬃釉凇墩撜Z》中說“弟子入則孝,出則弟”。孝在孔子那里首先被當作一種家庭倫理觀念來使用,強調了子女對父母的孝順??鬃舆€進一步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也”,把孝與仁聯(lián)系起來,使孝成為實現(xiàn)仁這個終極目標的根本手段。后來,曾子又將孝發(fā)展成為一種抽象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準則,使其成為道德總和,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大戴禮記·曾子大孝》說:“民之本教曰孝。夫仁者,仁此者也;義者,義此者也;忠者,忠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禮者,禮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強者,強此者也?!薄洞蟠鞫Y記》還把孝道與忠君聯(lián)系為一體,說:“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边@就意味著忠已經(jīng)被納入孝的范疇,忠君已成為孝的一部分,孝在這里已上升到政治層面了。孟子是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全面繼承了孔子以來的孝道思想,并將孝悌作為德性的最高表現(xiàn),由此推向“孝治”的思想境界。而在漢代受到推崇的《孝經(jīng)·開宗明義》更是說:“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明確將行孝與“事君”結合在一起。《孝經(jīng)》指出,假若能夠以孝治天下,便會得到“萬國之歡心”、“百姓之歡心”,達到“天下和平”,災害不生,禍亂不作的地步。同時,在儒家看來,一個人只要有了孝道,在行為上自能做到清廉,而不會胡作非為。
正因為儒家思想中的孝已不再僅僅是一種家庭倫理的道德觀念,它可以成為治理天下、管理國家的政治指導思想,因此,在漢武帝全面接受儒家思想為正統(tǒng)的國家思想后,便以是否具有孝道來評判官吏是否擁有管理好國家事務的資格。舉孝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漢武帝鄭重推出,并形成比較規(guī)范的選拔任用官吏的用人制度。兩漢時期,盡管朝廷選拔官吏的途徑很多,如舉茂才、賢良方正、文學等,還興辦太學培養(yǎng)人材,以及直接拜官的“征辟”,但舉孝廉始終是預選官吏的主要途徑。由舉孝廉而產(chǎn)生了許多著名的政治人物,漢末的曹操、李密等都是孝廉出身。可見,舉孝廉在當時還是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以至到了清代,人們對舉人仍稱為孝廉公。
當然,舉孝廉的用人制度發(fā)展到東漢后期也出現(xiàn)許多流弊。有些人為了入仕做官,有意抬高身價,矯情造作,沽名釣譽,制造出虛假孝廉的故事,當時就有“舉孝廉,父別居”的諷刺。再加之世家大族把持政權,一般的孝廉之士難以進入官府,舉孝廉也就漸至末途。到了隋唐,由于科舉的興起,這種更加公平的考試制度必然取代過于注重人品的舉孝廉而成為封建統(tǒng)治者選拔人才的主要用人制度了。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