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
讀史論畫,或是習畫,從一開始,我都算不得是傳統(tǒng)藝術的擁戴分子。
從少年時得第一本精美的印象派畫冊開始,對油畫的興趣,一直遠遠大于對傳統(tǒng)水墨的興趣。
為什么不愛身邊之物而偏去喜歡人家的東西,全無道理可講。
工作之后直接進入前衛(wèi)藝術的領域,離傳統(tǒng)藝術就更加遠了。
也許,這是從來沒有人好好地告訴過我傳統(tǒng)的好處在哪里,也或在于在某種潛意識的認知上,會認為老祖宗的東西只屬于過去,把它放在神龕上,讓幾個傳承衣缽的人去膜拜就好。新生代要走的,不是萬千人走過的老路,而是要在人跡罕至的領地,踩出新的腳印,呈現(xiàn)新的思考。
但正是在對現(xiàn)代藝術的觀望中,悟到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那斷然將傳統(tǒng)拋棄的藝術,作品都缺少一種內(nèi)在的依憑。而那將傳統(tǒng)作了獨到理解的作品,竟有異樣的好。
這個獨到,可以是正面的接納領悟,可以是反面的批判態(tài)度。
這使我再一次回身,去打開傳統(tǒng)藝術的大門,重新對自己的祖宗一探究竟。
這一回身,因是成熟心智后的行為,才終于明白老祖宗留給我們的過去,是一個多么巨大的寶藏,只怕用盡一生的力氣,才可探得它的一點皮毛。
原來傳統(tǒng)之魅力,正在于它是巨人的肩膀,又是自我的生命構成。所謂藝術的新腳印,是激活這個高度成熟的體系,補給它充分的現(xiàn)代意識,拓展它,新穎它。不至人家說我們有好藝術的時候,指的只是久遠以前的事情而不是現(xiàn)在。
民國年間的現(xiàn)代工筆花鳥畫家陳之佛(1896-1962),算不算老祖宗中頂尖兒的人物呢?當然算。
只是比起過去朗朗上口的一眾工筆大家如唐代的張萱、五代的黃筌、北宋的趙佶或清初的惲壽平等,還不那么老,是一位很年輕的老祖宗。
這位年輕祖宗出生于浙江余姚滸山鎮(zhèn),是一位書香人家的后代,一粒生來的藝術種子。
藝術種子往往更像是上天給人間的美意,與父母是否懂藝術倒沒有直接的關系。
陳之佛的父親陳也樵便只是個商人,經(jīng)營的是藥鋪與染坊。母親則與傳統(tǒng)的中國女子無異,溫柔賢良,只管理家事。這對好夫妻都是大戶人家的后代,結了這門當戶對的婚姻,對孩子的照管與教育十分盡心力,付愛意。
兒童時的陳之佛蒙受著父母的恩澤,成長得茁壯,到了該受教育的年齡,私塾與學堂一路入讀,從不耽誤。
這個孩子身量嬌小,但讀書成績很是優(yōu)異,初識字時就顯現(xiàn)出了對語言的敏感性,作文寫得行云流水。再讀到高小時,繪畫上更為濃厚的興趣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有段時期,陳家因家資緊張而致陳之佛綴學,便讓他去四叔祖家陪小姑小叔讀書。這個陪讀時段對陳之佛來說至為重要,因為親戚家的大書房向他無條件暢開,他讀書讀得十分忘我,拿本《芥子園畫譜》就可畫到深更半夜。
小孩子沒有功名心,也不懂大人的抱負,他所顯現(xiàn)的,一定是吻合他天性的。他所愛好的,一定是他癡迷的。
因為讀了好多的藏書,繪過好多的圖畫,待他少年初成時,文化基礎已打得十分扎實。受益過這種訓練的陳之佛,成年后對教育特別的看重,對學生對兒女一律諄諄叮囑:人做萬事,知識化、文化化是生命首要的底色。有了這個底色,做事才有高度。
看陳之佛的一生,會恍然明白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十六歲,這個身量仍然嬌小、肚子卻裝了不少墨水的少年,得長輩們尤其是父親的支持,去了繁華的省城杭州,入讀杭州甲種工業(yè)學校,學英文,學圖案,學設計。這是偏實用工藝設計的學校而非專門的美術學院,可知早期的陳之佛更擅長工藝美術,而不是像后來與他相稔的豐子愷那樣,出了校門做的是一名美術家。
但即使是圖案設計,陳之佛的悟性從一開始就不輸于美術家,對圖案擁有著特殊的敏感力,這使我們不必遺憾他最初讀的竟然是工科。一個人的造化不是他從哪個門進入他的領域,偏門旁門甚至未入過門都不要緊,悟性于其中才是最重要的特質(zhì)。
1916年,二十歲的陳之佛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留校任教圖案課,并于當年編寫出一本《圖案講義》,石刻印刷了,當成是給學生學習的教材。編寫這種教材于今天是很普通的平凡事,而在現(xiàn)代主義美術還沒有傳播開的新民國,它具有不一般的啟蒙意義與價值。
執(zhí)教兩年后,陳之佛考取了日本東京美術學校工藝圖案科官費生,出國進一步深造去了:他是第一個東渡日本學習工藝圖案的中國青年呢。
在日本學習的五年中,陳之佛秉承著少年時養(yǎng)成的好習慣,特別勤奮地學習,跟在他的老師島田佳矣教授身后,圖照描,樣照繪,色盡染,希望把能學到的都學回來。
這位島田佳矣老師中國人不熟,是日本圖案法的創(chuàng)立者。他的圖案思想體系,甚少有對西方圖式的迷戀,卻對中國的藝術深懷膜拜之情。他曾對陳之佛說,日本的圖案藝術就淵源自中國的古代藝術。對一個中國學生來說,學他國的美術固然重要,自己之國的藝術,那才是取之不盡的寶藏。
技藝得到為師的細心親授,思想得到為師的重要提醒,回國時的陳之佛,已然有自己初步的藝術觀了。
陳之佛能到日本留學,有一個珍貴的細節(jié)感人至深,不應遺漏它。
人們談論一個人,津津樂道的往往是這個人如何有成就,如何對國家有貢獻,卻甚少談,是誰成就了這個有成就的人。
陳之佛是官費留學生,但官費只是基本的出行保證,不足以應付整整五年的開銷。事實上,陳之佛當初能從滸山鎮(zhèn)到杭州讀書,因家境不力已是勉為其難,到他想出國時,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送他上路。是一個平凡女子挺身而出,把家中積蓄的三百大洋兜底給了陳之佛,才成全了他五年的東瀛之行。
女子不是外人,是家中媒妁之言許配給他的年輕的妻。妻不識字,還是小腳,不一定理解陳之佛所做的事,但在這個小女子的眼里,她的男人令她十分仰慕,因他竟可以去國外讀書,那是多了不得的本事。
她傾力助了他的這個本事,娘家活命的錢全被她拿來資助了陳之佛。這沉甸甸的愛與恩義,想必陳之佛是鄭重懷揣著它上路的,且在未來的日子里時刻不忘。endprint
五年的留學是很漫長的分別,但這對夫妻忍了下來。尤其陳之佛,在日本他是新式的中國留學生,他要如李叔同那樣有一段異國戀,甚至帶回來一個日本妻子,不是沒有可能。但陳之佛什么也沒做,有多情的日本女子喜歡他,他亦什么也沒做。人整個兒地出去,又整個兒地回來了。且一挨在上海落實了工作,便將妻接到了身邊,溫柔地待她敬她,和她生兒育女。
她成就了他的事業(yè),他則要成全她的情感—在這里,我們準確地理解了男女之間情深義重的含義。
沒有這個情深義重,是否會有后來的陳之佛呢?須知稍晚于他到日本留學的豐子愷,因資金有限,僅僅在日本呆了十個月,靠異常的苦讀才換來一身的才學。
早年的陳之佛如瑤成型,就是這樣一個舊式女子舍命把他托舉出來。她平凡么,很是不凡呢,她是他“飲水思源”的那個“源”。
陳之佛回國后本來要去的是杭州工業(yè)美術學校,準備在那里開設工藝圖案科,像島田教授那樣育人。但因?qū)W校高層易人,他轉而去了劉海粟任校長的上海東方藝術專門學校,以教授圖案課為己任。在做先生的同時,他創(chuàng)辦了尚美圖案館,開始承接為廠家設計圖案的業(yè)務,同時為著名雜志作裝幀設計,更與一眾新興知識分子如葉圣陶、朱光潛、夏衍等一起創(chuàng)辦了“立達學會”,又與豐子愷、陳抱一創(chuàng)立了“立達學園”,一系列新型的藝術教育與普及的實驗計劃,已然展開。
這個時期的社會背景頗為復雜。美術家在忙美術的事,政治家在忙政治的事。美術家希望美術可以輔助民智的開啟,從文化的角度去勾勒新民國的新面貌。而陳獨秀領導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正在領導工人罷工,以反對軍閥的統(tǒng)治。全國罷工運動此起彼伏,社會矛盾凸顯。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那段時期,陳之佛的生活會那么多變,一會兒在上海藝術大學任職,一會兒南下廣州去市立美專,一會兒又返上海美專,一會兒又去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當教授。
當然這也在于,當時的美術學校是由美術同行自行組建,個人的工作往往隨學校的人事變動而變動,美術教育工作者的生活,都充滿著一種波浪起伏般的流動性與不確定性。
但生活的變動并無礙于陳之佛認真對待手上的工作。他當時的圖案設計是最為新穎的,得他做裝幀設計的眾多名家書籍與雜志是最有意味的,而他教學之余編寫的許多圖書、教材與美術概論,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完全是全新的。
留學時打下了扎實的美術功底,陳之佛在工藝美術領域的諸多方面,既有開拓的精神,又有開拓的方法,是個擅長設計的高手,是今日美術設計中人念念不忘的前輩恩師。
這是陳之佛將島田佳矣當初提醒他的話,牢牢記在心里的緣故:取傳統(tǒng)中你懂了的,用新的形式讓它活過來。
不過真正勾起陳之佛復活傳統(tǒng)念頭的,是他1931年受徐悲鴻的邀請到南京中央大學執(zhí)教之后。在這里,陳之佛有許多的機會,看了不少古代工筆大家的真跡,尤其是宋元明清的眾多極品。這是他在長期耳濡目染現(xiàn)代圖案美術之后,首次近距離地感受到中國藝術的魅力。這些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逼人的性情,欲說還休的性靈之美與筆觸之美,把他的情感點燃了,眼睛點亮了,簡直可說是欣喜若狂。他第一次知道傳統(tǒng)藝術好在哪里了。
人與人的相遇可以一見鐘情,人與物的相遇,也有類似的情感。
自此,即1934年之后,陳之佛開始了工筆重彩花鳥畫的實踐。他沒有專門拜師學藝,鋪開宣紙自己就開始了。
鐘情所愛之物的意思,就是神魂顛倒,就是廢寢忘食,就是畫個不休。
一邊畫一邊還閱畫史讀畫論,追溯工筆的源頭,捋清其中的道理。
同年秋天,在中國美術協(xié)會的第一屆展覽上,陳之佛的工筆花鳥畫亮相了,這些畫如新式美人出閣,一下吸引了人們的注目。而到1942年在重慶舉辦的陳之佛的首次個展上,他致力鉆研的花鳥畫,得到人們的肯定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要說有疑問,也只是有人不知那畫上所題的“雪翁”是誰,專程來問,尋問的人又還直接問到了在場的陳之佛,陳之佛笑而不語,對面的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雪翁就在眼前!
此刻我們不能忘記,這是非常年月里的非常展覽,是艱難之中的不凡成績。1937年中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陳之佛與好友豐子愷一樣,是帶全家隨學校一起撤往這相對偏僻的西南后方重慶,在展開自己的美術工作的。
1937至1945年間,國難當頭,社會動蕩,生活實在顛簸,不知一顆做事的心怎么靜得下來,不知在物資匱乏,礬宣難找到,顏料難覓得的情形下,又怎么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
但那個時候的人似乎都是異才,每個捱過艱難歲月的人,其精神并不坍塌,氣質(zhì)并不抖縮,心靈并不虛弱,該受的受著,該做的事卻一樣沒拉下。
不僅沒拉下,在舉辦首次個展后,陳之佛又做過三次展覽。這第二次的個展既為宣揚他的藝術新主張,又為賣畫償還學校運轉所虧欠的債務。奇怪嗎,學校的債務怎么要個人來償還?原來文化這一等的事情,向來并不是國家覺得它有多重要。口頭禪一般地叨念文化,落實到具體的事情,承擔者與推進者,永遠是那有識之士的個人行為。
在重慶期間,陳之佛曾經(jīng)接受聘請,出任過國立藝專的校長,不過教育部既不增加經(jīng)費還要管制思想,這兩點足以使任何的偉大理想頃刻泡湯。陳之佛辭了職,并將在任期間學校所欠的經(jīng)費,自己去把它作了個了結。
無論是在情感還是在所做的事情上,陳之佛的風格,永遠有始有終。
第三次展覽是聯(lián)展,與他一起展出作品的有徐悲鴻、呂鳳子、陳樹人、趙少昂及傅抱石等一眾英豪。是為抗戰(zhàn)取得勝利而舉辦,也是為陳之佛的五十周歲而慶生。
似覺不過癮,聯(lián)展兩月后,陳之佛趁興又舉辦了一次個人展覽,讓自己的作品撫慰了人們一顆顆飽受戰(zhàn)爭困擾的心。
于此,個人到了知天命的年齡,繪畫風格也露崢嶸,戰(zhàn)爭也結束了,新的生活該等在前面了吧?
此時這樣說還太早了點。就政治與國家命運而言,外敵是投降了,國共兩黨爭雄的戰(zhàn)爭卻延續(xù)著,一輪又一輪無休止,管不了哀鴻遍野,更管不了民不聊生。和談不可能,熗人的戰(zhàn)火便只有持續(xù),到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國民黨最終退守臺灣,彌漫的硝煙才從實質(zhì)上褪盡,和平的藍天總算見到了。endprint
對陳之佛而言,太多的工作并不需要坐等到藍天展顏才動手去做,陰霾天、落雨天甚至料峭寒冬,沒有一天可以懶洋洋,沒有一時可以停止思考。
我們知道,在傳統(tǒng)藝術向現(xiàn)代藝術過渡中,傳統(tǒng)工筆花鳥是異常沉寂的。也許是相對于寫意的山水,纖毫畢現(xiàn)的工筆太過費功夫,何況它還帶有強烈的宮廷趣味,封建體制都瓦解了,執(zhí)著于這樣一種繪畫形式,沒有更多的理由與基石。
強調(diào)時代感與現(xiàn)實感的人,很難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遠的地方。囿于體制觀念的人,階級也會壓垮人的思想,擠扁人對藝術的暢想。
總之,成見越多,對事物的認識越概念化,自由就離得越遠,歷史的文脈就越難與它相親。一個概念中的“舊”字,害了多少傳統(tǒng)。一個想像中的“新”字,憑空虛構了多少未來。
比較而言,陳之佛是相信傳統(tǒng)魅力的藝術家,他又是熟悉日本繪畫的人,圖案的形式美感,色彩的無限斑斕,在他看來全可融入自我的藝術手法中去,讓作品體現(xiàn)出新意,獲得意外的重生。
對新中國的到來,他與其他知識分子一樣懷有純真而熱烈的期盼,一腔的報國心,就是想把手中的工作做到好上加好。1952年他出任南京師范學院美術系教授,在藝術觀念上繼續(xù)推行自己的主張,將對工藝與藝術的思考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去。1953年他參加了北京第一屆全國國畫展覽,贊頌新中國的作品《和平之春》中艷麗的梅花與靛青的巖石,便很能體現(xiàn)他那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思想,形不怕工整,色不怕濃烈,只要意蘊豐滿,自然落落大方。
除了潛心繪畫,此時的陳之佛更致力于國家系列美術工作的推進,他的官職、頭銜因而有很多很多。這些花環(huán)是戴在他脖子上的榮譽,也把他壓到有點喘氣不勻。而他越做事情,就越覺得更多的事情需要做,他只有超負荷地工作,才能讓那構想中的事業(yè)能早點兒完成,或離得更近一些。
陳之佛是1962年年初忽然走的,因勞累過度,他走在他66歲的這一年。
永遠不知道,該說他走得好還是不好。他走了,幾年之后到來的文革,他就算躲過了。如果他沒走,他未盡的事業(yè)照樣無法完成,而且非人的凌辱一定會在前頭等著他。
但基于對生命的頑固熱愛,對他的離去,我們的心中感到的仍然是難以抑制的悲傷。相比其他高壽而多產(chǎn)的藝術家,陳之佛幾乎可說是夭折的。
事實上從五十年代開始,陳之佛就一直處在超量的工作狀態(tài)下。在染織藝術上,他倡議搶救云南織錦,促成了南京云錦研究所的成立。在刺繡藝術上,他認為蘇繡及絲綢該得以更良性的發(fā)展,蘇州刺繡研究所也在他的操心下建立起來。他是這么多能,又這么好說話,國家設計郵票來找他,藝術院校的教材編寫也來找他,他還有繁重的教學任務在身,要疼愛自己的學生,還要抽空畫自己的工筆花鳥畫。他即使是個神,也該累得倒下了,且果真倒下了。
他對人一副菩薩心腸,謙讓無限,但要涉及原則性的問題,也會寸步不讓,說出他的肺腑之言。
工筆花鳥畫,陳之佛揣摩實踐了一輩子,融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這種摯愛與淵源,從未介入過藝術領域的新當家人是不明究竟的,即使有同行懂得,新的意識形態(tài)也迫使他們要改變觀念,把這種藝術形式斥為異己。尤其在熱氣騰騰的大躍進與人民公社時代,這頌梅詠雪的事,哪里有一分革命精神,怎么可能是無產(chǎn)階級的現(xiàn)實需要?!
講理這么困難,但陳之佛還是講,斷然廢除傳統(tǒng),廢除美,人的思想沒有依憑,情感也沒有依靠,未來的人文與文化建設從哪里出發(fā)呢?
因為他的據(jù)理力爭,在他離世的前兩年,竟然還促成了江蘇省國畫院的成立。
這是陳之佛的幸運嗎?有生之年,他還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且用實際行為維護它,而他離去幾年之后,真正殘酷的文化革命到來了,可以說真話的可能性已經(jīng)沒有。
未來寒心事,難以預測,我們要怎么看待先生的夭折,才好呢。
陳之佛曾被譽為是“徐黃門下獨千秋”的大才子。這“徐黃門下”之意,說的是五代時期的花鳥畫壇,被兩位大家黃筌與徐熙,各自分去半壁江山,一個富貴,一個野逸,卻再未見后來者。直至陳之佛在世,那種富貴與野逸的氣息,才又重新得以見到。
陳之佛是否會同意這種說法呢,他大約會心悅,但不會真的以為自己“獨千秋”。他是埋頭做事的人,只關心事做得好不好。且越懂傳統(tǒng)的人,越會懷謙遜之態(tài),因為傳統(tǒng)太豐厚了,黃筌徐熙,八大南田,悟一些他們的道理,取一些他們的精髓,再輔以島田老師的教誨,就足以養(yǎng)真,足以玉成自我的藝術了。
又其實,與其說他念念不忘傳統(tǒng),不如說是融化了它們。人在落筆時,哪里會想那么多理論,執(zhí)筆而行的,是直覺,是天賦。
陳之佛的花兒鳥兒,既源自自己的文化,又帶些日本浮世繪的痕跡,氣象端莊得很,大氣得很,把人看得喜上眉梢。
我們都知道所謂工筆是對應“寫意”的這一個概念,其特點在于以線立形,盡其精微,隨類敷色,畫出準確十分的眼前之物。
工筆易引人不喜,其弱處正在那個 “工”字。世間萬物本來靈動多姿,一挨工整,鮮活的感覺往往化成死板的線條。
可是在陳之佛的筆下,那個精微被他進行了獨特的演繹。他淡化勾勒的線條,柔和暈染的色彩,讓人感覺他的花草樹木是隔著一層薄霧才看到的,是淋著毛毛細雨才觸摸到的,清新朦朧,令人愉悅萬分。
他的荷蓮尤其開得美貌,朵朵挺立,似在嫣然一笑。卻又還有一個奇特處,向來不忌是枯荷還是敗葉,小蟲眼兒都畫上,卻一身華貴氣。已開近尾聲的荷葉,蓮瓣,垂垂地要謝了,也兀自有著它雍榮揖遜的面貌。
想來是他沉靜的文人學養(yǎng)和優(yōu)美的人生態(tài)度,都融于其中之故。
而他的那位平凡妻子,得了他忠貞情感的庇佑,替他活過了九十歲。她于她的晚年,率全家將陳之佛的絕大部分作品捐給了國家。
她有這么好的家教,舉止這么不凡,我們該一起記得她的名字,她叫胡筠華,也叫胡竹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