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銀勝

我認識王元化先生較遲，但也有好多年了。每每想起元化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總不能自已。

“我是吸取地下黨文委的奶汁長大的”

我因為寫作《顧準傳》的因緣，通過知名學者、顧準的胞弟陳敏之先生的介紹，認識了顧準同志的許多老戰(zhàn)友、老同事、老部下，如駱耕漠、徐雪寒、李慎之、雍文濤、林里夫、周靜、陳易、顧行言、李云、吳敬璉、趙人偉、陳瑞銘、張純音、張卓元、董輔礽、李文杰、李鴻壽等先生，元化先生也在其中。在與這些老同志的接觸過程中，我了解到了許多顧準生前身后的感人往事。

在上海“孤島”時期，元化先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接受中共上海文委領(lǐng)導，當時的文委書記是孫冶方，顧準是副書記，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我是吸取地下黨文委的奶汁長大的。”

我在進行顧準研究時，曾經(jīng)多次向先生請教，在我的印象中，元化先生對顧準同志的感情篤厚深沉，每每念及，不能自已。在先生的努力下，推動了國內(nèi)思想界對于顧準研究的深入。

在我與王元化先生的接觸當中，我感到，同樣是知名學者，元化先生不同于我所認識的其他同志，他有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底色，正直善良，望之儼然，接之也溫。與他相處，那種溫潤，如同摩挲著一塊古樸的美玉。聽他一番話，真是如沐春風，受益匪淺。

通過多年的研究，我覺得，最能引起思想界重視的是那些曾經(jīng)被打壓的學者，因為這些學者頂著巨大的社會政治壓力，積極進行學術(shù)探索，對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做出了獨特的貢獻，他們是黑暗思想界的普羅米修斯，從歷史、從異域盜取思想火種給中國。顧準就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

在這一方面，王元化先生對顧準的解讀，撩人肺腑。他在評述顧準的《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時直呈該書所產(chǎn)生的巨大作用：“我要說這是我近年來所讀到的一本最好的著作：作者才氣橫溢，見解深邃，知識淵博，令人為之折服。許多問題一經(jīng)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钡櫆蕿楂@得這些思想學術(shù)成果，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正是這樣的代價，使他成為先覺者，登上了當代思想學術(shù)的巔峰。顧準為了從事學術(shù)研究，兩次被戴上右派帽子。

對此，王元化語氣沉重地說到，顧準“這個在困難中迎著壓力而不屈服的硬漢子，卻具有一副富于人性的柔腸。像他這樣一個珍視家庭親情的人，一旦因為說出了淺人庸人所不懂的真理，就被置于萬劫不復之地，而且不是由于他的過錯，也不是由于妻子兒女的過錯，卻必須去承受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酷刑！它比肉體上的痛苦和折磨更為可怕”。

我在進行顧準研究時，曾經(jīng)多次向元化先生請教。我的關(guān)于顧準的系列作品，如《顧準傳》、《顧準畫傳》、《顧準的最后25年》、《顧準：民主與“終極目的”》等，送給元化先生過目，都謬承元化先生夸獎，這是他對我的鼓勵。

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元化先生拿到拙編《顧準：民主與“終極目的”》一書時，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睛閃著光亮。他對我說：“你編的顧準這本書很好。”當時拙編收入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野百合花叢書》當中，在此之前，元化先生已經(jīng)看過同一叢書中的有關(guān)胡風等人的著作。元化先生認為，《顧準：民主與“終極目的”》通過顧準小傳、顧準文論、顧準日記三個部分概括了顧準這個當代著名知識分子追求真理、尊重事實卻充滿坎坷與磨難的一生，他超前的憂患意識、高尚的品質(zhì)和道德情操，以及最具沖破教條主義、反對個人迷信的內(nèi)心力量，集中代表了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精華。所以這本書雖然篇幅不長，卻對普及顧準思想很有裨益。

元化先生還十分關(guān)心拙作《顧準評傳》和拙編《顧準再思錄》、《顧準文集（增訂本）》的出版，親筆題寫了書名。他還不顧年邁體弱，援筆書贈了一款條幅，內(nèi)容是：“顧準對于從1917年到1967年半個世紀的歷史，包括理論的得失、革命的挫折、新問題的出現(xiàn)，都作了思索，顯示了疾虛妄、求真知的獨立精神”。王元化先生的題辭，用力遒勁，內(nèi)容深邃，堪稱瑰寶。這無疑既是對顧準精神的崇高評價，也是對自己工作的莫大支持?，F(xiàn)在這幾本都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也是值得告慰先生在天之靈的。

王元化力挺巴金

我在元化先生生前與其多有盤桓，他曾對我說起一件事，在他擔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期間，由于巴金在香港報紙發(fā)表反思“文革”的隨筆，惹得某領(lǐng)導很惱火。

因此，某領(lǐng)導人看不慣巴金，認為巴金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準備把巴金的上海市作協(xié)主席拿下，然后再拿下他的中國作協(xié)主席職位。該領(lǐng)導找到上海市委領(lǐng)導，要求把作協(xié)主席職位讓另外一個人當。市委領(lǐng)導找到王元化，王元化說：“巴金當作協(xié)主席沒有問題，如果你們覺得應該把巴金拿下來，你們就直接辦，不要找我，我認為不該拿。”就這樣，他把這事頂回去了。結(jié)果，巴金沒有被撤職。

元化先生之力挺巴金，體現(xiàn)了正直知識分子的凜然之氣。元化先生酷愛京劇，在京劇老生戲中，他最愛看的是《伍子胥》。他認為伍子胥那個時代的人，都有一種重然諾輕生死的俠義氣慨，正如莎士比亞劇中所常常提及的羅馬人有一種壯烈精神一樣。春秋時，俠士情愿為義而捐軀，我們豈能不諳此理……

正因為如此，王元化才敢于大聲抨擊“長期以來，我們只喜愛豪言壯語，只追求宏偉目標和烏托邦理想，至于為實現(xiàn)這些理想和目標，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老百姓要付多少代價，都可以在所不惜。這是一種只講意圖倫理的政治。但是，政治家更重要的還必須講責任倫理”。

巴金老人從1991年開始陸續(xù)向上海檔案館捐獻他本人的檔案資料，累計已達2282件，其中有《致波列伏依的信》《隨想錄》《創(chuàng)作回憶錄》等文的手稿，有他旅法時的護照、身份證和各個時期的照片，還有他當選第一至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證書，以及他的一部分重要著作等。

元化先生從1993年以來，不僅將自己閱讀馬克思、黑格爾等人著作的讀書筆記和個人的歷史照片、錄音、錄像等資料捐贈市檔案館，還捐贈了大量文化名人的信函、讀書筆記和照片等，其中有錢學森、趙樸初、匡亞明、吳祖光、于光遠、夏衍、夏征農(nóng)、周海嬰等的信件3133封，其他檔案資料188件。

對此上海市檔案館2000年9月向巴金、王元化先生頒發(fā)檔案收藏證書，以鼓勵和褒揚他們慷慨捐贈個人珍貴檔案資料，關(guān)心和支持國家檔案館事業(yè)的無私之舉。

上海是太平洋西岸有影響的城市。它是中國最早開放的城市，在本世紀初已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師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都曾薈集于上海，并在上海創(chuàng)作了他們的不朽之作。經(jīng)濟騰飛中的上海，要建成現(xiàn)代化的國際城市，在開展經(jīng)濟建設的同時，還須加快文化建設。為上海的作家、學者逐步提供某些創(chuàng)作及研究工作的條件，以推動和促進上海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上海文學發(fā)展基金會應運而生。

這一基金會是由巴金和于伶、王元化三大文壇宿將，共同發(fā)起創(chuàng)建的，并由巴金親自擔任會長，于伶、王元化擔任副會長。三位發(fā)起人邀集了文學前輩夏衍、著名學者趙樸初等為顧問。

1991年2月21日，上海文學發(fā)展基金會宣告成立。巴金在日本獲得的“福岡亞洲文化獎特別獎”中的200萬日元，是基金會獲得的第一批捐款。

巴金因身體不允，沒有出席基金會這天的成立儀式，但他委托王元化先生作一發(fā)言。元化先生說：“我們要建設一個高度文明、高度現(xiàn)代化的國家。要完成這個目標，文化事業(yè)是不可缺少的?；饡某闪?，不是為了粉飾門面，而是為了推動中國文學事業(yè)繁榮和發(fā)展，為一些作家、學者提供某些創(chuàng)作及研究工作的條件，為培育一代又一代文學新人。”

誠如元化先生代表巴金所言，多年來，基金會沒有粉飾門面，而是默默無聞、踏踏實實，為文化的發(fā)展做著力所能及的奉獻。

促成《鐵道游擊隊》的出版

我因為寫作傳記，需要積累素材，豐富史料，得便時就來到元化先生跟前，陪他聊聊天，聽他講講他傳奇般的人生經(jīng)歷。如今想起當年元化先生健在時，在慶余別墅親受謦欬的情形，仿佛歷歷在目……

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前身是新文藝出版社，1951年王元化先生受命組建了新文藝出版社，并出任總編輯兼副社長。由于社長劉雪葦兼任華東文化局局長，所以出版社的日常工作由元化先生負責，他為文藝社初創(chuàng)時期的發(fā)展殫精竭慮，貢獻殊多。

有一次，與元化先生交談中，不知怎么就談到了當下十分熱門的所謂“紅色經(jīng)典”的話題上面來了，這下又打開了先生的話匣子。當然，先生對“紅色經(jīng)典”是持保留意見的，不過這天他卻談笑風生地說起自己與長篇小說《鐵道游擊隊》的淵源。

《鐵道游擊隊》是一部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而它的問世，元化先生功不可沒。《鐵道游擊隊》的作者劉知俠是工人出身的作家，1941年夏天，在山東濱海根據(jù)地召開了山東戰(zhàn)斗英模大會，鐵道游擊隊的那些傳奇式的英雄和那些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給劉知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決心以此寫一本書。以后經(jīng)過多年的實地采訪，他獲取了大量第一手資料。新中國成立后，他在山東文聯(lián)請了一年的長假，集中精力趕寫《鐵道游擊隊》。

然而作品完成交給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卻引起了兩種不同的看法。有人說，這不是文藝作品，只是堆積了一些戰(zhàn)爭素材。但是，另一種觀點卻說，這是一部好作品，應該立即出版。

作為出版社的總編輯，元化先生對充滿時代氣息的《鐵道游擊隊》青眼有加，促成了作品的出版。

在元化先生看來，這部作品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俱佳，作者以滿腔熱忱和質(zhì)樸的表現(xiàn)方法，謳歌了鐵道游擊隊，他們戰(zhàn)斗在敵人據(jù)點林立、重兵據(jù)守的鐵路線上，破鐵路、撞火車、搞機槍、奪物資，在火車上打殲滅戰(zhàn)、鬧得天翻地覆，震撼敵偽……那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故事，讓人讀得津津有味，愛不釋手……

正因為劉知俠對鐵道游擊隊太了解和太熟悉了，所以在表現(xiàn)他們的斗爭事跡上，就面臨著一個藝術(shù)上的選擇和取舍的問題。有著敏銳藝術(shù)感覺的元化先生放下手頭的工作，多次與作者劉知俠同志交流，循循善誘，探討作品的修改。在談到寫作的表現(xiàn)能力問題，他打比方說，“寫作要講究技巧，木工還有粗細活之分，把人物寫活了，作品也就成功了?！?/p>

元化先生還給《鐵道游擊隊》落實了責任編輯，請劉金同志（后曾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長、《文學報》總編輯）擔任。后來通過加工處理，過于繁瑣的重復人物和戰(zhàn)斗情節(jié)，有的被刪去，有的被合并，當然有的也有所加強。

就這樣，《鐵道游擊隊》于1954年元月出版，立刻在讀者中引起強烈的反響，新書上柜不久便告罄，當年即再版。

《鐵道游擊隊》使劉知俠一舉成名，奠定了他在當代中國文壇的地位。作品后被譯成多國文字出版，并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等。為此，劉知俠對作品的“護產(chǎn)師”元化先生一直存有敬意，他曾深有感慨地說過：“一部好作品要過兩關(guān)，第一關(guān)是責任編輯，碰到一位好編輯，有思想、懂作品，才能得以發(fā)表。否則一部好作品就會被扼殺在襁褓中，一位有才華的作家會就此消沉，永無天日，再也沒有信心去寫東西了。第二關(guān)是讀者關(guān)，讀者是作家的衣食父母，讀者有自己對作品的見解，出版社再吹，評論家再捧，讀者就是不買賬，那么你的書就要在柜臺里落滿灰塵?！?/p>

元化先生說，知俠這位老同志有意思，只要有機會出差到上海，總要來看自己，順便帶了許多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推也推不掉……

章培恒：龍學知音

復旦大學已故首席教授章培恒先生與王元化是研究《文心雕龍》的同行，兩人友誼深厚。王元化一直關(guān)心作為晚輩的章培恒，關(guān)心他的工作、關(guān)心他的研究，也關(guān)心他的健康。

記得有一次我與元化先生一起吃飯，飯桌上談起了我在復旦讀書時的老師章培恒先生，元化先生打開了話匣子，他說起了當年他們率團出訪日本的情形，元化先生特意說了他一再勸嗜酒的章先生少喝點酒，要注意自己身體……

后來，我把元化先生說的事情，告訴了章先生。盡管事過境遷，章先生仍然很感動，同時又表示，元化先生不幸去世，他很難過，想寫文章懷念他，但由于身體不好，只能作罷。

章培恒先生有些哽咽：“自從我患病以后，元化先生就一直施以援手。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他住在衡山飯店，我去看他，寒暄談完事情，由于時間還早，他叫我再坐會兒，說等一下，市委龔學平同志也要來，一起見見他。我一向怕與領(lǐng)導打交道，既然元化先生說了，那我就等等吧。龔學平同志來看元化先生后，元化先生把我介紹給了他，并提出讓龔學平同志過問我的病情，龔學平同志把他的秘書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讓我到醫(yī)院看病時，把給我看病的醫(yī)生告知秘書，屆時打打招呼。后來，我雖然并沒有去麻煩他們，但對他們的關(guān)懷，我總是心存感激的……”

題寫《潘序倫傳》書名

在我的印象當中，元化先生特別推崇“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原則，他博大精深的學問，讓人敬重，令人心折。

就我記憶所及，元化先生通?？偰芫湍硞€話題，發(fā)表獨特的見解，他是個“通人”，讀書多、勤思考、交際廣、信息靈……所有這些，促使先生成為能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高處瞻望未來的思想家。每次到他家里，我總會看到先生不是在與人談話，就是伏案讀書。即使在晚年視力非常不好的情況下，元化先生還是手不釋卷，在閱讀陳寅恪的書，《吳宓日記》的續(xù)編一經(jīng)出版，馬上就出現(xiàn)在先生的書房……

每每坐在元化先生身旁，聽他縱論天下、臧否人物、探究學問，那是一種何等愜意之事！他神采飛揚、舌粲蓮花、妙語連珠，無不令人嘆服。有時先生也關(guān)心我的學習與工作，并且善意地提醒我做學問的訣竅和學會觀察社會、如何待人處世等等。有的時候他還留我一起用餐，現(xiàn)在回想起來，感到特別溫馨。

有一次，元化先生問起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我所在的學院要我為學校創(chuàng)始人、中國現(xiàn)代會計之父潘序倫作傳。我向他提了一個現(xiàn)在想來是很傻的問題：“你是否知道潘序倫？”以元化先生的經(jīng)歷和學識，他怎么會不了解潘序倫呢？談話當中，我就開口請他為拙著題寫書名，元化先生讓我先在字條上寫好備用。隔了沒幾天，我就收到了當時幫他打理的助手藍云阿姨寄來的元化先生手書的“潘序倫傳”。我把這題字看作是元化先生作為老一輩學人，對年輕學者支持與厚愛的象征。正如黃宗英女士所說：“這本書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書名是王元化題寫的。元化是不輕易題簽的?！?/p>

2006年10月19日，是偉大的思想家魯迅逝世70周年的紀念日。在此前后，各種媒體的相關(guān)報道很多?！稌荨冯s志的資深編輯劉文華先生特地給我打電話，讓我得便時在上海請對魯迅素有研究的元化先生寫一篇紀念文章。在以往我與元化先生的交談中，每每可以聽到老人家對魯迅先生的評價，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在無拘束的聊天過程中，元化先生告訴我說，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8月8日，日軍開進北平，駐城軍要撤走了，北平一片混亂，到處是準備逃難的人群，他家也要走了。聽說日軍要抓知識分子，書籍和鋼筆只得扔下，可是他實在不舍得那一幅自己畫的魯迅像和兩冊《海上述林》，就瞞著家人塞入箱中。元化先生一直喜歡讀魯迅的作品，并撰寫了不少魯迅研究的文章，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他還曾想寫一部《魯迅評傳》……

年齡不饒人，元化先生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體弱多病，讀寫俱難。我與元化先生商量的結(jié)果，由我將先生過去所寫有關(guān)魯迅諸篇，摘其精要，匯編在一起，以便讀者閱讀。這篇《王元化談魯迅》，經(jīng)過先生審定，刊登在《書屋》2006年第9期上。能在先生的耳提面命下做這項工作，是非常愉悅的，我覺得很有收益。

有一年，我在研讀了元化先生的著作之后，撰寫了《反思·理性·進步——王元化先生的反思理論與實踐》一文。先生起先很謙虛，不愿我寫，后來在我的要求下，對拙文做了潤飾修改，發(fā)表在《書屋》雜志2006年第6期上。文章開宗明義：“在我心目中，王元化先生不啻中國讀書人的良心，是中國知識界繼續(xù)走‘五四’道路、追求民主與進步的一面旗幟。”我認為，元化先生對當下的中國社會進程而言，已經(jīng)成為一位顯示了“反思”力量的標志性文化人物，或是一種富有感召力的精神存在。

我在文中著重介紹了元化先生反思的重點——對“五四”的再認識。他認為，五四精神體現(xiàn)于個性解放精神、人道精神、獨立精神、自由精神，而“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正是五四文化精神的核心所在。他指出，“五四”并非是過去人們所想象的美麗烏托邦，它同時也為20世紀中國的思想界留下了負面的遺產(chǎn)。姑且不論元化先生的反思是否最接近歷史的真實，但我們至少從中看到了他探求真理的執(zhí)著追求。這種反思是需要極大勇氣的。我在文章的結(jié)尾說：“反思，是成熟了的人的思想特征，當然也是成熟了的社會的思想特征。”元化先生“就是當代中國文化界的一個坐標”。若以此作為參照，也許可以衡量出當下文化界某些人藏在骨子里的“小”來。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在上海教育出版社資深編輯劉景琳先生的鼓動和撮合下，為元化先生做回憶錄，由他口述，我來整理。我認為茲事體大，當從長計議。在景琳的安排下，元化先生為我們作了數(shù)次訪談?？上У氖牵髞碛捎谠壬奶珡埧膳夸廴婚L逝，對先生的精神打擊很大，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口述的事情便停頓了下來。這是我終身抱憾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每每在求教中，元化先生淵博的學識和清晰的思維令我難忘。我驚嘆元化先生的超凡記憶而問其緣故，元化先生說，他的記憶力這么好可能得益于母親，她沒受過什么教育，但對一些元曲卻能一字不錯地背誦。他小時候經(jīng)常聽母親給他講述歷史故事，所以即使在先生晚年，他對經(jīng)歷的人和事仍然記憶猶新……

元化先生是我國當代著名思想家，一生著述宏富。二十多年來，元化先生的著作只要一出版，我便馬上購讀，加上元化先生的饋贈，我所收藏的幾十本書，都承元化先生題簽。元化先生對書法也很有研究，他曾書寫條幅贈我，條幅寫得筆法溫厚、文質(zhì)彬彬、形美義真：“不降志，不辱身，不趨趕時髦，也不回避危險。右錄胡適語 書贈羅銀勝同志?！变瓰槟珜殹?/p>

元化先生，你將永遠成為照耀我披荊斬棘、勇往直前的不倒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