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旭
私奔
■朱東旭
老 屋 版畫/王洪峰作
一
徽州吳鎮(zhèn)吳芳培曾是赫赫有名的木材商人,生有三子一女。長子仁忠,在金陵、上海、揚州一帶經(jīng)商,日進斗金。次子仁節(jié),武藝高強,出師后在外地為大商戶看家護院兼任鏢師。三子仁義,前年縣試中了秀才,就等明春三月鄉(xiāng)試“金榜題名”了。小女扶蘇,如花似玉,吳家可謂富貴一方。
唯一讓吳爺揪心的是,開年五月初,仁義被震山書院執(zhí)事請人抬回家,告之吳爺說前天仁義聽趙翰林講經(jīng)書時,突然大口大口吐起血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執(zhí)事說經(jīng)打聽仁義早在三年前開始咳嗽,一年后痰里出現(xiàn)血絲,仁義明知身患癆病,竟想隱瞞病情。癆病屬于染疫,屬絕癥,書院一旦發(fā)現(xiàn)患有癆病的學(xué)子一律要驅(qū)趕回家。仁義害怕書院驅(qū)之,故不僅自己隱瞞,還懇求同窗替他隱瞞,言明就是死也要等到明春科場一搏……就這樣一拖再拖,直到大口噴血……
面對臉面蒼白如紙的兒子,吳爺幾乎暈了過去。
吳爺強忍悲痛,急遣家人心急火燎將吳鎮(zhèn)“回春堂”陳老郎中和其侄陳小郎中陳之華請到家,一番搶救,仁義總算緩過來,診斷仁義的確患了癆病。
癆病可是絕癥。吳爺傷感地捂臉大哭。
面對吳爺一臉悲傷,陳老郎中真心安慰道,吳爺,您老切莫傷感過度,雖說公子癆疾耽誤了治療,但非絕癥,很多患了十幾年癆病經(jīng)我之手恢復(fù)健康的病者大有人在。日后只要公子放棄功名,休養(yǎng)得體,加之公子年輕,是可以治愈的。
打那以后,仁義遵循陳老郎中自然療法,放棄功名臥床休息,靜養(yǎng)加藥療食補。陳老郎中言之鑿鑿,此療法十分有效,曾經(jīng)治愈過不少癆病患者。
吳爺一邊派專人服伺仁義吃藥,一邊指使女兒扶蘇陪仁義說話解悶。經(jīng)過三個月的治療,仁義的病情總算有了起色,比如下午臉色再沒有出現(xiàn)胭脂潮紅,咳嗽一天比一天少,痰中不見血絲。于是,陳老郎中不再給仁義喝酸菜水,改換清補藥膳給仁義調(diào)理。
隨著病情的好轉(zhuǎn),仁義追求功名的那顆心又漸漸萌發(fā),明明暗暗里又開始攻起書來。后來當(dāng)著大家的面,老在飯桌上催吳爺送他去書院繼續(xù)完成他的學(xué)業(yè)。
一開始,吳爺不同意且黑下臉訓(xùn)斥仁義:“你要命還是要功名?郎中說了,你不僅要繼續(xù)在家里靜臥用藥調(diào)養(yǎng),就是日后完全康復(fù),也不宜勞心,則宜勞力……”
仁義不以為然,譏諷道:“郎中的話,大大沒必要全信。他的靜臥療法我就不適應(yīng),一個人老躺著不活動,照這么躺下去三五個月,就是一個好端端的人也要躺出大病來的。身體不活動如何壯實?”
這話倒實在,吳爺臉色緩下來說:“這個嘛,我也不大贊同的。不過,你如果真覺得身體恢復(fù)差不多了,感覺渾身有力,可以溫習(xí)溫習(xí)功課!全當(dāng)玩玩,只要不累著就行。再過兩三個月,要是好得徹底,說不定我會同意繼續(xù)送你到震山書院讀書的,好不好?”
等不到吳爺送他,八月底的一天,扶蘇正在書房為仁義監(jiān)書,仁義突然再次大口吐血……
二
“回春堂”陳老郎中和其侄陳之華自然飛快趕到。一番搶救,仁義終于蘇醒。
開好藥方,陳老郎中臉色沉重地告誡吳爺:“吳爺,我早就對您老說過,公子身子骨太弱,真不能讓他攻書了??匆娏税?,眼瞅著公子的病已經(jīng)好到八成,現(xiàn)在,前功盡棄了……要是日后公子重蹈覆轍,我就是華佗,也治不了公子的。我還是那句老話,公子必須放棄功名……不然……”
吳爺心里五味雜陳,心口發(fā)虛。吳爺這樣為自己開脫:“我也想不到這孩子對功名如此心切,我也是沒有辦法??!白天除了我,還有扶蘇管著他,一到晚上,不知他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爬起來點上蠟燭攻書、背書,有時干脆躲在被窩里用被子遮亮撐燈讀書。我總不能一天到晚守著他吧!”
開完藥,陳老郎中給吳爺過目。吳爺瞅著藥方,臉色不悅地問:“怎么還是幾味老藥,與過去并無多少區(qū)別呀!無非加了幾味止血藥而已,這行嗎?有沒有新方子,讓我兒……”
陳老郎中搖搖頭:“沒有更好的方子了?!蓖蝗挥终f,“聽說過采陰補陽一方嗎?此病曰喜身病,倘若給公子娶門親事沖沖喜,一則公子與女子交合,可采女子經(jīng)血以陰補陽,滋潤身子,二則公子日夜有知書達理的女子關(guān)照,舉案齊眉,紅袖添香,說不定還有救的。此方子也有先例的。”
俗話說病急亂投醫(yī)。吳爺長嘆一聲,猶豫了幾天,最后決定為仁義娶門親沖沖喜。
徽州男婚女嫁,最講究門戶相對。一是日后相互間有個依靠幫助;二是最好異地婚配,有利于家族興旺。目前,吳鎮(zhèn)很難有適合的人選,就是有鎮(zhèn)上人誰都知道仁義的病,誰樂意把女兒當(dāng)一味藥引子呢?倒是二媳玉蘭想起一樁舊事:“十年前,婺遠有個姓趙的縣令曾來家做客,言他小女與仁義年歲相仿,不知嫁人沒有?”
經(jīng)玉蘭提醒,吳爺終于想起此事。趙縣令是吳爺早年前做木材生意時結(jié)識的一位官家。吳爺好生歡喜:“記得趙縣令離別時,還摸摸仁義的頭說,公子前庭保滿,五官端正,發(fā)質(zhì)如絲,天生一副讀書料,日后如不出意外一定會金榜題名的。我當(dāng)時樂了說,討大人口福,就此我想與你結(jié)為兒女親家如何?趙縣令豪爽地當(dāng)場與我擊掌,看來是有緣分的?!?/p>
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第二年,趙縣令染疾身亡,吳爺聞之前去奔喪。隨著月落日出,西水東去,日后兩家也就斷了往來。吳爺想,現(xiàn)在舊事重提,急難之時,再去攀兒女親家,會不會讓人覺得唐突之外別有他圖!
吳太說:“話怎能這么明說呢。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總會有難處的,這多年兩家雖沒有來往,但我們不忘趙縣令生前之約前來續(xù)婚,就表明我吳家是重情重義的。再說,趙家不知內(nèi)情,我們前去提親,人家說不定還感恩吳家呢?!?/p>
大家都覺得有道理,剩下的顧慮則是趙縣令女兒現(xiàn)在是否名花有主。吳爺說:“無論如何要去一趟,探過虛實,到時見子打子吧!”
翌日,吳爺吳太本想和玉蘭三人一道前去,考慮到玉蘭孀居不宜前往。于是吳爺帶著家傭老金,吳太帶著周嫂共四人乘馬坐轎趕去婺遠。
吳爺、吳太準(zhǔn)備了五百兩銀票,還有一些綢緞布料、珠寶首飾之類東西,這些都是定親必備的。為了顯示身份,吳爺身著五品紫色官袍,專門找縣府人請四名清兵護衛(wèi)一同前住,刻意營造一種排場,一種聲勢,一種顯赫。
趙縣令一死,其妻帶兩個女兒回到趙縣令婺遠老家,住進一處二進小宅院里生活。門庭冷落和蕭條自不必細說,丈夫一死,沒有官爵地位,自然斷了錢財,日子過得十分拮據(jù)。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女兒靠養(yǎng)蠶、織布,給富人家繡衣做鞋,兼養(yǎng)雞、豬、鴨、鵝等維持生活,備受艱辛。
此時,趙縣令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小女兒田英則閨中待嫁。吳爺記不清趙縣令說的是他的大女兒還是小女兒,見田英生得標(biāo)致、壯實,除了一雙腳有點兒大外,一切都能讓人接受,何況吳爺從不計較女子腳大腳小。
送上禮品說明來意,坐在寒磣簡陋但干凈明亮的客廳,趙妻送上清茶細言說:“夫君在世也曾說過此事,誰想到后來家境如此凄涼,許多人與事自然都荒疏來往了。世態(tài)冷涼,人情淡薄,今日,吳家仍不嫌棄,單憑這點情義,我女兒嫁進你家,我心也就放下了?!壁w妻不可能知道其中根由,這門親事自然十分輕松定奪下來。
田英摘桑葉未回,趙妻帶吳爺吳太到后進參觀蠶房、織布房,知道田英白天養(yǎng)蠶,晚上織布,有一雙巧手,是一個勤勞的女子,吳爺吳太心里先是驚嘆后是接受,緊跟著是實打?qū)嵉臐M意和歡喜。
田英挑著桑葉回家快接近晌午,她素面朝天,渾身短衣打扮。母親看見了,快步出客廳隨田英閃進蠶房,飛快地對田英說明來者之意。田英先是驚愕,后是平靜地盯住母親。母親將目光避開傷心地說:“不論怎么說,家道中落,能攀上吳家官宦、富商大戶,也是你的福氣?!?/p>
聽著耳邊蠶寶寶吃桑葉的沙沙聲,田英臉上失去了溫馨和喜悅,滿目凄愴,心里一寒便答應(yīng)了。再說自己也到了嫁為人妻的時光,俗話說:“女過十六夜夜春,不在梅邊在柳邊!”田英已經(jīng)成熟了。
住了一夜,請過算命先生,倆人生辰八字十分般配。想著仁義的病一天也不能耽誤,吳爺同趙妻商量,路遠來一趟不容易,能不能馬上帶田英走?卻被田英拒絕說,等春蠶賣掉再說吧!吳爺吳太等不及。田英說,如果等不及,我同意走,但必須另加兩根金條,以回報母親養(yǎng)育之恩。
雖然有點狠,救兒子要緊。吳爺同意了。歸途中,吳爺選擇離吳鎮(zhèn)不遠處的一個村落,將田英暫時安頓在朋友家里,便于日后娶親。
回府第二天,吳爺把仁義叫進自己書房言明娶親一事。不料仁義不同意,理由是年紀(jì)小,不想結(jié)婚且發(fā)誓:“等我取得功名,至少也要中舉,方可談婚論嫁!”
吳爺口氣嚴(yán)厲:“你今年已經(jīng)十八歲了,該娶親了?!?/p>
吳太過來勸道:“我的兒,人生兩大喜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一旦完婚有了一喜,接踵而來的就是二喜,多好!”仁義犟著,顯示出執(zhí)著和頑強。
吳太求他:“我的兒,還不是為你好,就答應(yīng)吧!”吳太差點兒把秘密說破,仁義氣嘟嘟甩袖而去。
吳爺吳太還是有對策的。幾天過后,吳太尋過由頭要扶蘇當(dāng)說客。扶蘇在后園瞅傭人喂雞。一說此事,扶蘇嘟起了嘴:“媽,你們真會鬧,小哥身子骨已經(jīng)被功名鬧空了,現(xiàn)在你們又要為他娶親,大張旗鼓地一鬧,若要是再將小哥鬧累了,怕就沒治了?!?/p>
“婚事從簡嘛!等你小哥身體痊愈,明春一旦高捷,再隆重地慶賀雙喜臨門?!?/p>
扶蘇傷心了:“我小哥身子怕受不了刺激!”
女兒傷心,吳太也抹起了眼淚:“仁義是我的骨肉,我能不心疼嗎?我和你爸也是出于無奈,才按照陳老郎中沖喜一方治療你小哥的病?!狈鎏K驚異:“結(jié)婚沖喜也治?。俊?/p>
吳太強調(diào):“能治病。鎮(zhèn)里就有許多男人患下病,娶回女人沖沖喜,后來就好了。想不想你小哥病好呀?你還記得仁義那幾回的事嗎?這說明你小哥心里也是想的?!?/p>
提起此事,扶蘇的臉?biāo)⒌仄G紅,不再跟母親啰嗦,轉(zhuǎn)身去找仁義。仁義在他的書房,搖頭晃腦,雙手背后,唱吟《孟子》章句:“仁則榮,不仁則辱……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狈鎏K接上唱吟《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扶蘇一來,仁義臉上頓放光彩。上前握住扶蘇手,責(zé)問她又去哪里瘋了,又忘了給他梳頭了。從小到大,仁義腦后長辮原先一直由吳太親自梳洗打理,不知什么時候起,扶蘇開始為仁義梳頭了。
倆人來到仁義臥室梳妝臺前。仁義端坐在鼓形紫檀圓凳上,面對明光錚亮的銅鏡讓扶蘇為他梳妝,乖巧得像個孩子。扶蘇手忙著嘴里說:“剛才媽叫我去,說你要大喜了!”
“喜從何來?是不是家里張羅著為我娶親?我不娶!”
扶蘇停下,眼瞅著鏡里仁義那張俊美而清瘦的臉,睜大眼睛笑瞇瞇地問:“為什么不娶?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呀!今后娶了嫂嫂,這樣我就用不著伺候你了?!?/p>
仁義反身抓住扶蘇:“這么一說,我更不要了?!?/p>
“這又為什么呢?”
“我怕失去你?!?/p>
扶蘇撲哧一笑:“又說瘋癲話了,是你娶老婆,又不是我出嫁,我還不是天天在家里陪你嗎?娶吧,對你有好處的。”
“我說過,至少中舉后才娶親?!?/p>
“其實,娶親和中舉相互間不礙事的。查村查進士屢次不中,后來娶親第二年就中了進士,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天大好事兒呀!”
“你也同意我娶?”
“當(dāng)然同意了,到那時夫妻舉案齊眉,紅袖添香,多有詩意啊!”
仁義傷感:“我喜歡一天到晚由你陪我,像小時候一樣,白天倆人一塊兒打鬧,晚上睡在一起說話那才愜意呢?!?/p>
扶蘇羞仁義:“又胡說了,我們已經(jīng)是大人了,還能像小時候兩小無猜嗎?”
仁義默然無語。想到小時候自己和扶蘇睡一個被窩,晚上睡不著,你搗我一下,我呵你一下,打打鬧鬧,多快活多愜意。誰知不知不覺變成大人了,父母讓他倆分床獨眠,童年的快樂一瞬間變成了回憶,心底的惆悵和失落可想而知。
扶蘇可能也是這樣吧!記得吳太將扶蘇安排上閣樓起居那天,扶蘇抱著仁義,也是不肯離開的,且哭得一塌糊涂,氣得吳太狠狠地打著扶蘇的屁股,強行拖走了。當(dāng)時扶蘇的哭鬧,只有他小小的心,再明白不過了。
后來,他去震山書院讀書。半年后他回家探視父母,當(dāng)扶蘇閃出的一瞬間讓他大吃一驚,想不到扶蘇泡發(fā)米一樣成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扶蘇身著寬松的對襟小花襖,胸脯豐滿奪人眼目。當(dāng)時,他激動的內(nèi)心奔涌出一股沖動,不避男女有別古訓(xùn),把扶蘇抱住了。就是這一次,他突然感到扶蘇身體特別的柔軟溫馨,還有一股穿透力很強的體香,沖得他心口火辣辣的莫名發(fā)燙。
幾個月后,仁義從書院回家消夏?;罩莸陌?,暑氣漸漸退去,夕陽的余暉里依然釋放著炎熱的秋燥。仁義歪在床頭看書犯困,于是,下床先用涼水沖一把臉,接著精神爽朗輕腳上樓想聽扶蘇彈一個曲子解解乏。
沒想到扶蘇正在閨房洗澡,門雖然掩著,雕花窗敞開著。扶蘇剛好從盆中起身,白玉一樣的胴體、豐滿小巧的乳房……女人最為隱蔽的區(qū)域,竟那么逼真生動,像奪目耀眼的閃電撞入他的眼里。
驀然間仁義暈了過去,咕咚一下癱在地上。最后還是扶蘇聽出響動,出門發(fā)現(xiàn)是他,將他攙起,奇怪地問:“小哥,你怎么啦?”仁義羞得頭也不敢抬。
扶蘇回眸一瞅窗欞,臉面驀然通紅。扶蘇想小哥一定看到了什么,被嚇壞了。
一會兒,扶蘇開始坦然無謂。小時候,他倆常赤身被母親按在盆里洗澡,相互戲耍打水仗,開心至極。
扶蘇輕松笑起來:“你看見什么呀!就是看見什么,我是你妹妹,怕什么呀!要是還想看,我脫了讓你看個夠!看多了,你就不會這樣害怕了?!?/p>
扶蘇身披撒花睡袍,胸口的敞開處隱隱的乳房在顫抖,雙手正要脫。
仁義驚恐慌地擺手:“小妹,別這樣,我們是大人了,雖是親兄妹,男女還是有別的?!?/p>
過了幾天,扶蘇將這事當(dāng)笑話悄悄告訴了吳太。吳太表面上不驚不炸,內(nèi)心則驚恐萬狀。第二天編個理由,借口說夏天樓上熱,把扶蘇安頓在自己臥室右間廂房里睡。
此刻,扶蘇把仁義的辮子梳好,坐到凳上對鏡開始整理自己的發(fā)髻:“小哥,聽話,答應(yīng)我,娶吧!”
仁義想了一下,突然扳著撫蘇的肩膀調(diào)皮地說:“我答應(yīng)你,但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說吧!我們不許反悔!”
仁義避開銅鏡里扶蘇火辣辣的目光,心里慌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要是娶了,你必須同往日一樣陪我讀書,陪我習(xí)字,早上你還得給我梳頭,好嗎?”
撫蘇一笑:“只要你老婆不吃醋,我會像過去一樣伺候你,行了吧!”
“舉手長芳芬,二情同依依?!眰z人像小時候那樣,各自伸出小指拉了鉤。
三
就這樣吳爺選擇了一個良辰佳日,八人抬花轎將趙田英抬進了門。
洞房花燭夜,芙蓉帳里男歡女愛,田英并不陌生。出嫁前,媽媽曾給她看過春宮圖,私下也傳授過這方面的技巧。再說這事屬男女性之本能,還用細說嗎?無師自通??!
不用說新婚之夜必然是風(fēng)生云起如膠似漆,仁義很滿足,十分驚異男女之間性事竟那么生動奇妙,奪人魂魄,喜歡的心像被蜂蜜填得滿滿的。田英呢?夫家富裕,夫相儒雅英俊,身為秀才,日后一旦高中,就有可能當(dāng)上父親那樣的官兒,夫貴妻榮,大富大貴的日子不就在眼前嗎?
天至微明,新婚夫妻早起要向父母請安。不等公雞打啼,田英就悄悄起床,羞著臉忍著下身隱隱的疼,臉上涂抹淡淡的妝,以掩蓋昨夜眼眶的暈色。然后將滿頭秀發(fā)盤髻腦后,打成徽州婚后女子發(fā)結(jié),同時也向自己宣告少女時代的結(jié)束,一個新婦時代的開始。
接著,將昨夜墊在身下的那塊白綢布收好。上面沾滿了一個處女含苞初開、滴灑在上面的女兒紅,請安時是要給婆婆過目的。
公雞啼鳴第四聲,田英輕輕搖醒仁義。田英為仁義穿戴完畢,牽仁義來到銅鏡前要為仁義梳發(fā)。想不到仁義說:“你歇著吧,等我妹子扶蘇來為我梳頭呢!”
田英一怔,突然一笑說:“現(xiàn)在你有妻子了,還用小姑梳嗎?從今以后,我會為你梳的!”仁義沉默一會。接下來不聲不響乖巧地坐在鏡臺前看著鏡里的自己,打量著田英一雙粗糙的手,突然問:“你行嗎?”
田英輕語:“我手雖然粗糙,梳理還是行的!”
田英果然手指靈巧,一招一式,風(fēng)生云起,一時半刻,將仁義發(fā)辮梳理得十分順眼。仁義感覺到了,田英梳理的手藝不賴,不亞于扶蘇。
小夫妻弄好一切,天已大明。請安時,吳爺吳太早早坐在書房兼客廳等候他們了。桌上放有兩杯人參湯,放進冰糖已經(jīng)熱過一次了。盡管小夫妻姍姍來遲,吳爺吳太臉上沒有責(zé)怪之意。新婚燕爾貪睡一點兒,也是人之常情。
徽州風(fēng)俗早起晚睡間請安,這種尊長禮儀,由于居家過日子,天長日久,逐漸成為程式化,見面并無多少話要說。吃口茶,說幾句閑話,有事商量一下也就散了。
夫妻喝完參湯,吃碗蓮子歡團。吳太笑著輕問田英:“帶來了嗎?”田英明白婆婆的意思,點點頭。
吳太起身牽著田英的手:“田英,你跟我來。”
吳爺客廳左側(cè)有間暗房,那是吳太的香房。每月初一、十五吳太都要進去燒香拜佛,重要祭日像清明、冬至、除夕,除要上墳祭拜祖宗外,大家還要進吳太的香房里再祭一番。
吳太香房設(shè)置十分講究,正墻懸掛吳家上祖遺像,皆為披蟒腰玉(都是花銀子請畫師繪的),正中豎檀木一塊,上書“天地君親師三神位”字樣。呈階梯狀的祭案臺前擱一尊觀世音鎏金銅像,再前是香爐,左右分別是銀燭臺,中間兩側(cè)依次供奉著吳氏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孔笞钕聰[放著仁節(jié)的靈牌。香房里一年四季燃燒著檀香。
第一次走進香房,田英的感覺是怪異和陌生,還有少許的神秘莫測。聞著檀香,仿佛自己的身體漸漸飄浮在虛幻的世界里,彌漫著下對上的畏懼。
吳太把田英交上的白布放置在供品桌上,拉田英跪在供桌前包有紅絨布的跪墊上,點上兩炷香。香氣繚繞的氛圍里,吳太雙手合一,閉目念叨一番,身子一起一伏,然后對著靈牌叩頭。田英不由自主學(xué)婆婆的模樣,雙手合一,一磕再磕三磕,機械麻木。這頭是對誰磕的,她不甚明了,也不想明了。香點了,頭磕了,吳太并沒有起身,表情嚴(yán)肅莊重地打開白布。瞅見上面貞潔的血,吳太喜形于色,接著又磕了三個頭,這才拉田英起身,將白布交給她說:“收起來吧!這東西比女人命還重要的,懂嗎?”
四
客廳里,吳爺、仁義兩個人坐著,相對無言。吳太牽田英手從香房出來拐進臥室小客廳。面對婆婆,田英十分拘謹,坐姿端正雅致。
吳太說:“田英,媽在這里想同你單獨說說話兒。”
田英施禮:“請媽指教。”
田英知道,當(dāng)新娘的翌早向公婆請安完畢,還要一并接受婆婆訓(xùn)導(dǎo)的。那些訓(xùn)導(dǎo)話無非日后怎么孝敬公婆,尊重叔伯姑嫂,一言一行必須符合“三從四德”“女兒經(jīng)”里的教導(dǎo),以及新家里的許多規(guī)矩、禮節(jié),包括每個人的脾氣、個性、喜好等都要涉及。
說話前,吳太將自己手腕上戴的龍鳳翡翠玉鐲褪下戴到田英手腕上:“這是做婆婆的心意,你收下吧!翠玉是有生命的,老天會保佑你的?!?/p>
田英很感動,撫摸著手鐲,心里熱乎乎的,暗暗許諾:“今后我一定要做一個好女人。”
接著田英聽婆婆說:“田英,做了吳家媳婦,從今往后無論生與死你都是吳家女人,至于日后怎么盡女人賢惠和孝道,書上說的和居家女人日常行為、舉止,這中間的距離,是要靠悟性的。你家雖然家道中落,你們母女養(yǎng)蠶、織布吃過很多苦,但畢竟是書香門第,《四書》《女誡》之類的書一定讀過不少,我就不說了?!?/p>
田英施禮:“日后還靠媽多多管教?!?/p>
吳太一笑:“說正經(jīng)事吧!自你與仁義結(jié)為夫妻,你就是吳家媳婦,有些話我不得不說,也應(yīng)該讓你知道的,吳家為什么這么倉倉促促把你娶進來?!碧а鄢蛑鴧翘镉M臉不解,她確實不知道其中奧妙。
吳太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像塊石頭砸進田英心里,突然一沉,接著又是一沉。
“你現(xiàn)在也許不知道,日后就會明白的。仁義打小身體虛弱,弱冠后又因科舉功名十分刻苦,體質(zhì)更加弱不禁風(fēng)。中了秀才后,前年鄉(xiāng)試落第,這對他的打擊更大,于是他格外努力發(fā)急發(fā)狠,日夜攻書,突然有一天患上了喜身病。知道喜身病嗎?”田英想了一下,臉色驀地一紅,先搖頭后點頭。吳太站起身,把后背留給田英。“仁義病若要犯起來是很厲害的,時間一長你就會知道的,這里我就不說了。我提醒你,今后你要全力照顧好他,他是個書呆子,身子骨哪怕有一點點好的跡象,他就不要命地全心投入功名書里,你要時刻提醒他關(guān)注他,讓他多多休息。另外,晚上盡量少與他房事!新婚燕爾也就罷了,知道嗎?”
田英滿臉燥熱,渾身火一樣發(fā)燙,且羞恥難當(dāng)。昨夜房事清清楚楚在眼前來來回回地重演,齷齪得恨不能跳進水里把自己洗個干凈?!皟合敝懒??!?/p>
“知道就好。從今天起,我把仁義交給你了,倘若他的病再犯,莫怪我做婆婆的不給臉面了。”
五
女人心是細的,不多久,田英發(fā)現(xiàn)丈夫體質(zhì)單薄得好似紙片兒,虛弱和無力無處不在。是不是新婚房事過多呢?田英聽人說過這句話,女人雖好卻是剮肉的鋼刀,男人精血有限,豈能夜夜消耗?
明白這點,想到婆婆的叮囑,田英卻茫然若失。初做新娘,她實在難以把握男女間房事的限度。什么叫多?什么叫少?比方一天里,或者十天半月,男人要女人幾次為好,兩次、三次、五次、十次……
有一點田英是明白的,陷在蜜月里,憑直覺她已經(jīng)感到丈夫與她房事確實貪了一點兒,頭三天,仁義每夜至少要她兩次,有時甚至三次五次,弄得她招架不住,疲憊不堪。但仁義的精液一次比一次少,有時根本就沒有……
男人夜夜歡愛,田英初做人婦,女子矜持羞澀和對男人的敬畏,她想拒絕也是不敢的,只好順其自然。
私下里,她偷偷觀察丈夫,并不覺得丈夫與往日兩樣。雖然身體消瘦,時而吃藥,肋骨根根可見其形,但人還是儒雅精神,讀書背書、寫字吃飯一切都很正常。倒是自己由于睡眠不足,早起梳妝,瞅見眼眶又黑了一圈,明顯消瘦多了。
田英想,男人就是這樣吧。
在吳府,田英過門不久就和二嫂玉蘭很合得來,兩個女人經(jīng)常說些私房話。玉蘭天生一副慈悲相貌,精明乖巧,處事慎重,與人為善,這樣的女子很符合徽州家教。玉蘭是二哥仁節(jié)的妻子,仁節(jié)從小習(xí)武,成人后一直在徽州府鏢局里做事。娶玉蘭前曾與一名妓女相好,但始終不敢對家人言說。家里為仁節(jié)娶回玉蘭,仁節(jié)和妓女還是偷偷地好,偷偷耗著有情有意有家室的歲月。為了與妓女長相廝守,家中如果沒有大事,仁節(jié)一般是不回家的。玉蘭聰明賢惠達理,知道真相后,沒有出現(xiàn)悲天憫人的模樣,有一次仁節(jié)回家,她盡完妻子的責(zé)任后,大度言明道:“仁節(jié),你要是真心喜歡她,娶她回家做小吧!”
仁節(jié)抱著玉蘭傷感地說:“你雖然大度,可大大和嗯媽是不會答應(yīng)的。”
玉蘭輕語:“我去說說看,好嗎?”
第二天一早,玉蘭果然去找了公公婆婆,不料遭到吳爺一頓臭罵:“好啊玉蘭,你當(dāng)妻子竟賢德地讓自己男人討一個妓女回家,你同意了,我還沒臉面見人呢,你死了這個心吧!”后來,仁節(jié)在一次護鏢途中身中盜者兩刀身亡。他與玉蘭生有一子,玉蘭說:“我是不會再嫁人的。”
在吳府,玉蘭不僅深受吳爺吳太信任和喜愛,放心讓她料理家務(wù),處理內(nèi)外雜事,而且吳府上下傭人丫環(huán)都樂意與她交流。田英也是這樣,初來乍到,缺個什么需要什么,她總是對玉蘭說。只要她開口,玉蘭總能滿足她。一旦她做錯了什么,玉蘭也會為她出點子,私下在吳爺吳太面前也為她說好話,給她的生活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煩憂,同時她也得到許多的安慰。有一次,她伺候仁義服藥,仁義正在揮筆摹寫“八股文”。田英擔(dān)心湯藥涼透,不好進口,止不住多催了幾次,沒料想仁義突然揮手把藥碗打翻,藥汁順著田英頭直向下淌。當(dāng)時她就懵了,自己滿臉滿身的湯藥,仁義連一眼都沒看,依舊寫他的文章。
性格要強的她,心頭轟地一下沖出一股憤激,還有怨氣,瞪了仁義一眼,摔門而出,衣不換頭不梳,面目冷峻拿著藥碗,慢慢地在吳府各處走動。黑黃的湯汁順著她鬢角劉海滴到絳紅衣裙上,引惹得吳府上下傭人丫環(huán)一片驚呆的目光。自然有人飛快地稟報吳爺吳太,有人上前關(guān)切地問:“二奶奶,誰將您弄成這樣了?”
田英怨聲:“是義官潑的!”
田英想出吳府讓吳鎮(zhèn)人瞅瞅,告訴世人嫁來吳家沖喜的女子在吳府就是這樣遭受迫害的。但田英這個目的沒有達到,沒有出大門就讓吳太支使女傭急忙攔下,吳太黑著臉說:“你已經(jīng)這樣張揚夠了,還想出門丟人現(xiàn)眼,敗我吳家賢德之風(fēng)?那好,如果你今天出了這個門,以后就別回來!”
田英頓感木然,一時無措。玉蘭飛快跑來,將田英拉進自己臥室,打來熱水,找出干凈衣裙給田英換上,好言相勸:“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我知道的,我會向太太說的。你也要原諒仁義,他太用功了,你要學(xué)會忍讓?!?/p>
稍晚,吳太展著一絲歉意,主動過來安慰她,說不知內(nèi)情錯怪了她,給她十兩銀子:“扯塊好料,我叫你玉蘭嫂替你縫一件新的。”
不用說,玉蘭在吳爺吳太面前肯定替她說了話,不然不會有這么好的結(jié)果。
這一次,她們在一起說私房話,是玉蘭拐彎抹角問她與仁義云雨一事的,當(dāng)時她羞得慌亂,恨不能用鍋灰把自個兒臉糊個三花樣,火燒火燎低頭羞赧無語。玉蘭摸摸她的臉輕輕一笑:“有么子羞的,夫妻那檔事誰人不知!說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背聊胩?,田英到底還是隱了實情:“每晚不過兩三次吧。”“每晚都要嗎?哎呀,你們太那個了!這樣會壞身子的。小夫妻雖然青春年少,三四天一次就不得了了,何況仁義身子骨虛,十天半月一次就足夠多了?!?/p>
田英嚇得心口咚咚亂跳。玉蘭身為過來人,應(yīng)該說,她是知道男人在這方面的能量的。
最后玉蘭告誡田英:“記住,如果嗯媽問起你這事兒,你就說八九天一次?!?/p>
奇怪的是婆婆并沒有問,倒是幾次大家一起在餐室里用餐,瞅著仁義埋頭吃飯一副很香的模樣,吳太夾塊魚送進仁義碗里,笑瞇笑眼地說:“近來義官兒吃飯真的挺香,臉上好像也長了肉。不錯,義官,多吃一點兒?!?/p>
背后,也曾暗中聽公公婆婆議論仁義的?。骸跋氩坏疥惱洗蠓虻臎_喜方,用在仁義身上,真那個了!”
六
現(xiàn)在田英的生活倒是十分安逸,再也用不著起早摸黑織布縫衣,種田種菜伺候畜牲,用不著一年兩季春秋繭的勞苦。面對舒適生活,一開始她很不習(xí)慣,總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沒勁,每當(dāng)伺候仁義起居完畢,仁義進書房讀書,她就悄悄溜進后園幫助伙計種菜喂雞取樂。吳太多次善意說她:“你是主子,尊卑有序。不要整天在后院同下人們一起勞作,你要知書達理,你要紅袖添香嘛!”
田英當(dāng)然知其意。她開始讀書了。仁義書櫥頂天立地,里面那些書對她都是陌生的,公公書房里也有許多書,很多書她都沒有讀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她要讀書,仁義不反對,但不準(zhǔn)她在他書房里讀,這樣更好。她首先讀的書是新安醫(yī)學(xué),有關(guān)癆病的根治方法。于是她知道了男子一旦患了癆病,雖然時而會出現(xiàn)生理上的性沖動,如果將沖喜作為治病良方,恰恰又是致命的。
仁義管不住自己,白天用功讀書,晚上在她身上折騰損耗精血。田英明白,久而久之,仁義哪能經(jīng)受得起每日的消耗?有天深夜,田英伏在臥室書案上小睡。三更梆一敲,田英起身為仁義弄過夜小吃。天空懸掛著一輪殘月,月光充滿了清冷的色彩。田英從爐上端來人參紅棗桂元湯,走進書房提醒仁義:“義官,該歇夜了。”
仁義沿著書案打著團轉(zhuǎn)正在吟背 《禮記·儒行第四十一》。仁義道:“此節(jié)尚未熟透,我再背一遍,你給我監(jiān)書如何?”田英提醒:“我父親在世時曾經(jīng)說過,歷代科考從未出過這方面試題,知道一些也就行了吧?”
仁義合上書,也覺得肚子餓。吃著夜宵說:“但我倒有某種預(yù)感,說不定明春鄉(xiāng)試會出自儒行的,有備無患啊?!?/p>
既然這樣,田英便不再言。父親在世時,自己曾讀過一些書,父親一死家道中落,日夜忙于生計,便荒疏了許多。丈夫已是秀才,又曾鄉(xiāng)試一次,一定懂得比她多,再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就止口。
仁義一邊吃一邊唱:“儒存不寶金玉,而忠信為寶。不訴土地,立義以為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
田英捧著禮記,湊著燈光替仁義監(jiān)書。就在這時,仁義突然以袖掩口轉(zhuǎn)過身子,終于忍禁不住、驚慌失措躥到書房一角蹲下身體。黑暗里,田英聽見了仁義連續(xù)地咳嗽。
田英拿燈過去,弓身一瞅,臉面就灰了。仁義坐在地上,地板上有一攤紅色,像幾朵碎紅的牡丹盛開著。
是血!
田英懼血。由不住驚叫一聲就暈了過去,手中的青花瓷燭燈叭地一下,擊碎了夜的寂靜,是否也驚動了吳府呢?
等田英醒來,哆嗦著端著另一盞燈去尋仁義。仁義躺在床上,靜靜地瞅著她一動不動。仁義抓住田英的手。仁義手冰涼。仁義笑著的臉上寫滿了歉意:“嚇著你了吧?”
田英渾身顫抖害怕至極:“您吐血了。”
“嗯媽沒有告訴你?我早就有咯血的毛病?!碧镉⑿睦镆幌缕鹆亮?。體會出新婚第二天婆婆叮囑的話,早就包藏著最為恐怖的一幕,現(xiàn)在終于呈現(xiàn)出猙獰面目了。
仁義說:“你不要怕,我目前還不會死的?!?/p>
田英抱著仁義哭起來:“您把毛巾給我,我要拿給大夫看看,我要請陳郎中來看您!”
仁義搖頭:“還是不說好。娶你這一個多月里,我已經(jīng)偷偷吐過幾次了!”田英明白了仁義為什么平常不讓她隨便進出書房。
田英堅持出門告訴吳爺吳太,仁義拉著她的手黑下臉訓(xùn)斥:“你敢!”又覺生硬,拍拍田英的手說:“英,你要聽話,這事誰也不要告訴啊,一旦說出來,對你是沒有好處的,懂嗎?”“您叫我怎么辦呢?”仁義從書案一個抽屜里掏出裹成一團的毛巾對田英小聲說:“趁人不備,到后園井里打水悄悄洗掉,然后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不吃藥行嗎?”
“陳郎中不是早為我配了藥丸嗎,還有酸菜水,我不是天天也在吃嘛。但我知道,我現(xiàn)在吃和不吃都是一樣的?!?/p>
田英抱住仁義壓抑著哭。想到玉蘭嫂子那天有意無意地問起她和仁義的房事,而自己本來就是被吳家娶來當(dāng)作一味藥引子用的,如果張揚出去,說不定吳府會把仁義的犯病責(zé)怪到自己頭上。
田英為自己的命運開始擔(dān)憂起來。于是,她決定按仁義的意思瞞著,過一天算一天吧!但不安和害怕時時潛伏著,像一個看不見的魔鬼,潛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暗處,不知什么時候蹦出來要了她的命。她很難在其間做一個很好的選擇。
七
以后的日子,看太陽東升西落,瞅月亮陰晴圓缺,打量著歲月重復(fù)交替和更新并沒有出多少色彩模樣。唯一不同的是仁義吐血的頻率越來越快,原先三五天,后來一天一次,有時一天竟達兩三次。
最讓田英恐怖的是,仁義繼續(xù)攻書,繼續(xù)吐血,晚上依舊與她房事,無節(jié)制反復(fù)在她身上揮霍自己不多的精血。在一次房事后,目睹仁義的虛脫,田英決定必須做出選擇。
田英說:“義官,您要聽話,您不能這樣貪,身子會垮的?!碧镉⒄f:“義官,《大學(xué)》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義官,您這樣貪,四書五經(jīng)怎么能裝進肚子呢?”“義官……”“你不要說了。你知道我患的是喜身病,陳郎中說,患喜身病的人必須要同女人同房,需要與女人經(jīng)血相通,病才能好的,你不想讓我好嗎?”田英亮明自己的觀點:“我近來讀了不少新安醫(yī)學(xué),這并不是好方子。陳老夫子為什么要給您開這種方子?他是無方可治了?!比柿x苦笑無語。
記得有一次仁義吐完血,仍舊要她。聞著仁義嘴里的血腥味,田英在仁義的身體下面實在受不了,本能地用力推開他,不料反遭到仁義一個耳光:“賤貨!你是想叫我早點死嗎?”田英的心像針扎一般痛。
田英什么時候變得聰明起來。三更一到伺候仁義吃完夜宵,聽著四更梆響,田英主動把自己脫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平靜地躺在床上,等著仁義。每次云雨,她真切地體會到仁義的身體越來越輕,輕得仿佛一張紙。她害怕這張紙被風(fēng)不經(jīng)意地一吹飛走了,于是,不知不覺地雙手抱住仁義。仁義后背濕津津的,滲透出很粘手的虛汗,田英心里很疼,多次哭著細語相勸:“義官,您要是再不聽話,真會死的?!?/p>
“英,我知道啊。但我一見你身子,我就控制不住。我沒有辦法?!?/p>
常常是這樣的場景,房事之后,兩個人相擁而哭。
歲月不停地重復(fù)著往事。
終于有一天,仁義吐血一事被扶蘇知道了。
純粹是偶然。扶蘇畫了一幅牡丹,歡天喜地地找哥哥、嫂子欣賞或者指點。仁義書房門虛掩著,扶蘇進門前沒有敲門,調(diào)皮地悄悄而入,本想嚇唬哥哥,進門才發(fā)現(xiàn)仁義蹲在兩大書柜間夾縫里對著痰盂吐血。
“小哥,你怎么又吐血了?”扶蘇見狀驚恐萬分。
抬眼見是扶蘇,仁義把巾兒藏進袖袋。但痰盂里的血無論如何掩飾不掉,仁義無可奈何一笑,笑得很凄涼?!安坏K事,不礙事,偶然吐了一點,就一點兒,不要緊的。”
“你不是對我說,還對大大、嗯媽說你病好了嗎?不吐血了嗎?”好在扶蘇對小哥吐血司空見慣,驚恐的心情片刻也就平靜下來,不慌不忙將仁義挽起,送回床上躺好,接著為仁義倒來一杯熱水漱口,然后坐在床邊。一只手輕輕撫摸著仁義的頭發(fā),還有骨瘦如柴的手臂,心疼至極:“小哥,我去請郎中看看吧?”
仁義搖搖頭,曖昧十足地把扶蘇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好久沒有這樣對我了?!?/p>
扶蘇回答:“嗯媽不讓我來。說你有小嫂伺候,我再來會不方便的!不說了,請郎中去?!?/p>
仁義拉住她不放:“你不要走,你在我身旁,我什么病也沒了!”
“我們不是天天在一起嗎。大前天,我倆還在‘怡園’玩呢!我還為你彈了一個曲子,你忘了?”
仁義眼睛注滿了水:“你還是不懂我的意思?!?/p>
扶蘇臉?biāo)⒌匾患t明白了,羞澀一笑,像個小母親似的用指尖點了仁義的鼻梁:“你以為我不懂。我現(xiàn)在既不是小時候的那個黃毛丫頭了,你也成親了,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滾一個被窩,在一個盆里洗澡,每天給你梳頭洗面嗎?”
仁義還想說什么,扶蘇捂住他的嘴:“別說了,我什么都曉得。”扶蘇暗思:小哥一定讓病魔弄糊涂了,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還是將來,無論小哥怎樣地喜歡她、疼她、愛她,也只能是兄妹之間的手足親情,與愛與情是無關(guān)的。
不過,當(dāng)仁義將虛弱的身體依偎在扶蘇溫柔的懷里時,扶蘇則沒有拒絕。
田英就在這時撞見了。剎那間,田英渾身仿佛置身烈火中,熱得發(fā)燙。在她有限的生活閱歷里,她從沒見過一對親兄妹親熱得像夫妻般,讓人毛骨悚然。雖然她沒有兄長弟弟,但有叔伯兄弟。十二歲那年她來了初潮,很害怕,嚇得哇哇大哭。媽媽告訴她,這是經(jīng)血,是一個女孩變成女人的標(biāo)志,她成人了。媽媽說,從現(xiàn)在起,你是女人了,男大避母,女大避父。你沒有父親,但有叔父、伯父,還有許多叔伯兄弟,你可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啊,要學(xué)會避開任何男人。打那以后,她的叔父、伯父好像再也沒有抱過她,她也再沒有與同齡的叔伯兄弟玩過躲貓貓、打千秋的游戲。
雙方的尷尬總是免不了的。扶蘇站起來,臉上的緋紅羞赧十分明顯,叫了一聲嫂子后,扶蘇瞬間恢復(fù)了常態(tài):“小哥的病在您的調(diào)理下,真好了嗎?”
田英打來熱水,要為仁義洗臉漱口。扶蘇冷眼旁觀,半晌突然問:“嫂子,您知道我小哥吐血的事嗎?”
田英沒有回話,瞅著仁義蒼白的臉,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我一走,你又吐了?”
仁義點點頭,手指指向門框邊的痰盂。
田英精神垮了,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捂臉哭泣:“小妹,你既然看見了,我也不想再瞞下去了。你小哥在這兩三個多月里,是經(jīng)常吐血的!我剛?cè)セ账舆呄磧袅四阈「缱蛞雇碌难瑳]料到我一走他又吐了。小妹,你要勸勸他,讓我請陳郎中來……”
“您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不告訴大大、嗯媽,您為什么不去請?”
面對一連串的責(zé)備,田英說:“讓你小哥說吧?!?/p>
“小妹,不要怪她,是我不讓她請的?!?/p>
扶蘇悲痛欲絕,不顧一切地抱住仁義失聲痛哭:“小哥,您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
仁義倒很平靜,輕輕地撫摸著小妹的頭,無限傷感:“小妹,我這病是好不了的。再說大大、嗯媽為我的病,他們已經(jīng)很痛、很累了,娶親之后,他們見我身體日益見好,看著他們高興,我想,就讓他們多高興幾天吧?!?/p>
“不!這不行的!”
“好妹妹,你要是心疼小哥,就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小哥求你了。英,你替我向小妹下跪求她吧!”
田英瞅了扶蘇一眼,默默地對著扶蘇跪下去。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田英為仁義煮好銀耳蓮子湯,看他吃完后輕松自如進了書房。田英陪著吳太、扶蘇三人逛夫子廟,途中吳太問起仁義的病況,包括她和仁義的房事。吳太再次叮囑:“男人都是貪心的貓,總是不知道節(jié)制的。性情來了就要,也不管是否能受消,這就要我們做女人的學(xué)會避讓克制,好讓男人少來事,要讓男人養(yǎng)精補血。這樣身體才能結(jié)實,這樣女人一輩子才有好享受?!?/p>
田英臉色緋紅,哪里還敢直言事實,只有點頭的分:“嗯媽說得對,媳婦心里明白。”扶蘇離得遠遠的,有意回避著。
吳太說:“知道就好!義官若有個三長兩短,你身為義官女人,就是一千個不干你的責(zé)任,你也逃脫不了干系的。”
這話像刀,田英毛骨悚然。
田英明白仁義可能對扶蘇同樣隱瞞了許多真實情況,仁義這樣說話分明是在替她遮掩,替她著想,隱隱地表露出對她處境的同情,還有一種信任和體諒,一種夫妻間的默契和恩愛的絕唱。
臨別前,扶蘇冷冷地對田英說:“小嫂,小哥的病,吃藥丸怕是不行的,我看還得要去 ‘回春堂’找陳家郎中來看看,要不抓湯藥也行。大大和嗯媽那里我去圓場,就說小哥傷風(fēng)了。”
八
吳鎮(zhèn)“回春堂”藥鋪,地處鎮(zhèn)西口,前后兩進。前進店堂十分寬敞,設(shè)有柜臺和專門為病家準(zhǔn)備的條椅。柜臺后是一排藥櫥,抽屜腦上貼著藥名。左右是兩個寬大廂房,都是病房。田英走進“回春堂”藥鋪時,陳老郎中的侄子小郎中陳之華正在柜臺后碾藥。雙腳踏在石輪柄上前后推動,在嗡咚嗡咚聲里,捧著藥書,嘴里哼著調(diào)兒。
小伙子長得虎頭虎腦,一臉憨厚。眉宇之間特別見精神,仿佛藏著許多東西,讓人捉摸不定。
田英身著水紅裙裾,清秀的臉因為走得急,又被春風(fēng)浸透,從里向外溢出美麗光澤。
陳之華是認識田英的。他放下書,腳并沒有停,碾磙子依舊在石槽中嗡咚作響,像雨后漸去漸遠的雷聲。陳之華從柜臺后伸出頭笑瞇瞇地看著她走進他的眼睛里,一笑:“小娘子,有事嗎?”
田英站在柜臺前,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陳之華,見小伙子濃眉大眼一笑還有兩個酒窩,不知為什么臉脖子刷地一紅,害羞地頭一低說:“找你家老叔!可病家太多……”
陳之華站起來:“我也是郎中!我叫陳之華,你家又有誰的龍體或者是玉體欠安了,我可以治的?!碧镉]理他,眼睛四處張望。“是不是你家秀才老毛病又犯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是郎中。你家秀才自打得了那病,我和老叔不知為你家秀才把過多少次脈了?!?/p>
田英不再言詞,扭過臉去。她將目光投放在門外。門外是吳鎮(zhèn)老街,正逢早市末,嘈雜聲和喧嘩正在漸漸退去。山里人背著、扛著從鎮(zhèn)上買的豬、魚、鹽、布和針頭線腦等日用品,吵吵鬧鬧,嘻嘻哈哈往回趕。
偶然幾聲很響的吆喝還是有的:“櫻桃哎……五香豆哎……”聲音拖得特長。
田英輕聲問陳之華:“你家老叔呢?”
“我老叔剛被人請走了,你沒有碰見?”
“啊,那怎么辦?”
“怎么辦?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秀才又吐血了?你來這里是不是想請我們瞧瞧?”田英瞅著陳之華,點點頭。
陳之華說:“不過,現(xiàn)在不行。老叔一走店堂沒人,我是走不開的。這樣吧,我按老方子開幾服藥,你拿回去煎了給他喝下先止止血,反正我知道你家秀才的病就那么一回事兒?!?/p>
“小郎中,我家義官是不是得了喜身???”
“你才知道哇?”
“得這種病的人是不是經(jīng)常吐血,而且十分厲害?”
“病到一定時候,才會大口大口吐血的?!?/p>
“能治好嗎?”
陳之華停碾,瞪眼看著田英,捋捋頭呲牙笑笑:“我們做郎中的,這話還真不好說?!?/p>
不說就不說,郎中都是這德性,再好治的病也不會打保票的。主要的是現(xiàn)在陳之華走不開,那就開藥,這樣更好,省得郎中進門驚動吳爺吳太,仁義犯病之事就很難再隱瞞了。田英心里一松,默許了陳之華的安排。
臨走,田英認真地對陳之華吩咐:“小郎中,如果有人問起我家義官的病,你就說傷風(fēng)了,好不好?”
陳之華不解其意,瞬間似乎又明白了什么,摸了一下頭,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淡淡的悲哀:“好!我替你瞞著吧。哎,小娘子,苦了你,對不起?。 边@一句話聽來意味深長,但明顯含著溫暖,田英心里一酸將臉磨開。
九
田英、扶蘇合謀隱瞞仁義犯病一事自然不可能長久。有一天田英從“回春堂”藥鋪回家,進門不遠撞見吳爺陪位遠方來客出門,吳爺瞅她一眼停住問:“田英,仁義傷風(fēng)還沒好利索嗎?”頓時,田英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好在心里早放有幾句話,面色沉著靈巧回話:“大大,快好了。郎中說,還要吃上幾服鞏固一下便沒事了?!眳菭斪吡?。田英心里落下石頭,最怕的是吳爺要是看藥那就完了。
田英明白,仁義已經(jīng)病入膏肓,湯藥下去無非緩解一下吐血。正像仁義所說吃和不吃都一個樣。更要命的是,仁義并不在乎他的病,白天仍舊刻苦讀書背書,抄錄古文,練習(xí)“館閣體”,這是雷打不動的,且十分重要。晚上他還要習(xí)練八股文,五更夜深睡前,還要在田英身上宣泄。作為妻子,田英除了紅袖添香,小心伺候外,對于仁義苦逐功名和毫無節(jié)制的宣泄,她實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心里很急,心急如焚,特別面對仁義頻繁房事,她不知該向何人傾訴。
有一次她曾羞赧地對扶蘇說了,扶蘇紅了臉:“嫂子,此事我不懂,您叫我怎么勸他?我相信您會有辦法的?!?/p>
田英垂淚:“我沒有辦法。”
田英真的沒有辦法。比方有一天,她從“回春堂”抓藥回來,因為走得急,心思惦著仁義,一身香汗邁進內(nèi)屋,見仁義坐在桌前聚精會神寫文章。田英不動聲色悄悄去廚房用木桶打來熱水,虛掩房門獨自在臥室擦洗身子。
就在這時仁義突然撩開布簾,二話不說把赤裸的田英抱在懷里。
“義官!您要干什么?”
“要你?!?/p>
“不行。您昨天要了,現(xiàn)在又要,這是不行的!您身子骨吃不消的!”
仁義管不了許多,欲火中燒,把田英按倒在床上手忙腳亂地脫自己衣裳。田英裸著身,羞愧難當(dāng),拉著床單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心想這一次堅決不準(zhǔn)仁義上身。
第一次大白天面對丈夫裸樣,仁義的骨瘦如柴還有襠下那個黑長粗鄙的男根,田英心里泛起惡心,她閉上眼睛心里更堅定要拒絕這一副可憎恐怖的身體再次進入。
“義官,嗯媽一再叮囑我,叫您要節(jié)房事。陳郎中也說,房事要節(jié),要養(yǎng)精補血?!?/p>
“屁話,就是陳老郎中叫我娶你回來沖喜的。沖喜沖喜,就是每時每刻要你!要你!要你!”
田英雙手將被單抓牢:“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嫁過來了,喜也沖了,從現(xiàn)在起一個月一次,這樣,你的病才會好徹底?!?/p>
仁義要以行動表明自己態(tài)度,用力扯田英身上的被單。兩次未成,仁義已經(jīng)力盡氣竭,黑下臉,一改平日儒雅氣,惡狠狠地威脅她:“放不放?”
田英心疼了:“我現(xiàn)在改口,半月一次,好不好?”
田英再次軟心:“答應(yīng)我,三天一次,我就依你?!?/p>
“不行!”話音未落,田英臉上挨了仁義一巴掌。這是仁義第一次打她,就這一巴掌,將田英內(nèi)心不屈的脾氣扇出了火星。田英怒視仁義。“您敢打我……我在家里從來沒有人敢打我……”
“誰叫你這樣……”
“今天就不讓……”田英說得斬釘截鐵。
仁義血紅了眼睛,揚手又要扇。田英抓住仁義手腕,憑著青春氣力,還有犟脾氣怒氣交加,稍稍用力就將仁義從身上推開??赡苡昧^猛,還有仁義的弱不禁風(fēng),仁義最后像一截枯空的樹干咚地一聲栽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田英管不了許多,趁機麻利起身,慌慌張張穿上衣裙。整理停當(dāng)回頭瞅一眼躺在地上的仁義,簡直像死人,無聲無息。田英害怕了,小心翼翼俯身瞅,看見仁義嘴里向外吐血,鮮紅、鮮紅的稠血,十分恐懼。
“義官——”
驚恐萬狀的田英,不顧一切先用濕毛巾堵住仁義的嘴,然后跪在背后,將仁義從后面扶起,輕輕地拍打仁義,等待血止將仁義抱上床,然后從草焐里摸出藥,用嘴舔舔還有點熱,手攬住仁義,一手端碗把藥麻利地灌進仁義嘴里。
仁義臉色蒼白如紙,軟綿綿的像泥攤在田英懷里。田英害怕家里人撞進來,一喂完藥,手忙腳亂地迅速為仁義穿上內(nèi)衣,接著將臥室地板上的血擦干。
過度沖動一番的仁義吃藥后,死人一樣躺在床上睡去了。瞅著仁義睡姿,田英喘息一會,想到剛才可怕的一幕,真正的害怕和恐怖不約而至。田英想,仁義犯病一事,再不能隱瞞下去了。
田英找扶蘇商量,扶蘇也是六神無主:“小嫂,您說怎么辦,我聽您的?!?/p>
田英想了一下,鎮(zhèn)靜地對扶蘇說:“我想,我這次明去‘回春堂’請陳家郎中時,你去大大嗯媽那里,直說仁義又吐血了,是因傷風(fēng)起病的,知道嗎?”
田英把陳家叔侄請進門,仁義依處在昏迷狀態(tài)。吳爺、吳太、扶蘇等人立在床邊,焦愁苦澀全堆在臉面變化著,一會兒是黑,一會兒是黃,一會兒又變成紫色,已經(jīng)分辨不出具體色。
田英心里發(fā)虛,無聲無息立在人后,暗中察顏觀色,目光緊張地來回穿梭在眾人臉上,還有陳家叔侄郎中給仁義瞧病的那雙眼睛和面孔。臥室很安靜,“怡園”鳥兒在啁啾,還有風(fēng)將窗簾揚起飄逸的姿態(tài)。
漸漸地田英緊張害怕的情緒,仿佛被這份怪異的寧靜過濾而去,心境突然踏實下來。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再害怕了,我為什么害怕呢?又不是我的錯!
診斷完畢,陳老郎中開好藥方遞給吳爺過目,奇怪的是這次吳爺僅掃了一眼就將方子交給其侄陳之華,轉(zhuǎn)身就走。陳老郎中大步跟上詭秘地把吳爺拉到門外一側(cè),輕聲細語一番,不知嘀咕什么。但田英卻從陳老郎中那種異樣眼神里捕捉出一種不祥之感。
陳之華背起藥箱,對著發(fā)怔的田英說:“走,跟我抓藥去。”途中,陳之華小聲叮囑她:“今后你要多加小心,說不定你要遭罪啊!”此言果然被陳之華言中。
田英拎著六服三天量中藥回吳府,準(zhǔn)備上廚房拿藥罐煎藥。扶蘇神色憂郁且緊張兮兮地跑來,她似乎哭過:“小嫂,媽媽叫您去一趟,這藥我來煎?!?/p>
田英心里一顫:“出了什么大事?”
扶蘇不語,可能不敢說,慌慌張張接過藥轉(zhuǎn)身走開。
“一品居”吳爺書房里,田英撩開門簾,一眼就瞄見吳太黑拉著臉,端坐在太師椅上。田英上前請安,然后垂立一邊:“嗯媽,您找我!”
“給我跪下!”吳太大聲吼叫,因為生氣,臉有些變形,冷血、猙獰?!澳阏f,義官兒身體本來好好的,怎么又犯了?什么時候犯的?”田英跪在地上低頭無語,再說,她也不敢面對婆婆那張施威的臉。“我不知道?!薄澳氵€想隱瞞?扶蘇已經(jīng)對我說了。我問你,你同義官一起起居,你早就知道義官的病又犯了,為什么一直瞞著我們?”
田英無言可辯。她忽然明白了,對人千萬不能信任過度,這是自己給自己開的一劑苦藥,怪不了別人!她現(xiàn)在的唯一選擇只有沉默,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咬牙低頭,內(nèi)心感到某種的痛,一種被人出賣的痛。
吳太拍了桌子:“說呀!你以為上次你給義官兒煎藥,當(dāng)我不知道?還謊說傷風(fēng),義官兒病了這么多年,吃什么藥,一聞藥香我就能聞出幾味藥!”
吳太說:“原以為把你娶回家,要你全心全意照顧好義官,可你,你……我真說不出口,你是個騷貨!”
騷貨?這兩個字太刺心窩,太侮辱人格了!跪在地上的田英有點承受不住,頓時渾身被火烙住了,一熱一燙十分難熬。最后田英終于大膽抬頭,她用二指撩開額頭從發(fā)髻上滑落的一撮黑亮柔軟的發(fā)絲,冷眼勇敢地注視著婆婆,口氣硬硬地問:“嗯媽,您老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早提醒我,現(xiàn)在反倒責(zé)罵我?還罵我騷,我哪里騷了?在吳府騷了哪個男人?”
“我問你,你同義官是怎么同房的,一天幾次?一月幾次?”田英臉?biāo)⒌匾患t,想不到婆婆竟這樣開門見山、赤裸裸地詢問他們夫妻間房事,是有違禮數(shù)的!
田英避實就虛:“您最好問義官,他是男人?!?/p>
“我現(xiàn)在問你,義官身子多么虛!而你年輕氣盛,怎禁得起你每日的掏?是不是想借此加害于他,你好重新嫁人?”
“嗯媽,您不能這樣侮辱我!那好,既然您做婆婆的不怕羞,想知道我們夫妻間房事,我說了,您別后悔!”
于是,田英一字一句,把這一個多月來仁義對她的所作所為,明明白白和盤托出,還想說得再透,吳太終于忍不住了,臉色鐵青大罵:“放屁,我兒子是個讀書人,功名比什么都重要,他會這么貪嗎!還不是你日日夜夜像個狐貍精一樣在我兒子那兒撩騷,是不是?”
“我說什么您老都不會相信的,我還是那句話,您老最好問義官!”
“嗯媽……”不知何時,二嫂玉蘭悄然走進,后面跟著吳爺,還有扶蘇。
扶蘇滿臉愧色上前扶田英起身,田英不領(lǐng)情地甩開扶蘇,對視著吳太斬釘截鐵地說:“嗯媽,當(dāng)著老爺、二嫂的面您要還我清白?!?/p>
“你還想威脅我?我告訴你,我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要你墊棺材的。”
“墊就墊,我不怕死。”
十
仁義再次臥床養(yǎng)病。這是陳老郎中最后的忠告:“再不臥床,就是華佗再世也是治不好公子的。書不要再碰了,收起來吧,救人要緊!”
其實,陳老郎中不說,仁義也會臥床的。他已經(jīng)輕薄如紙片,像一片樹葉、一張白紙、一片羽毛。
陳老郎中沖喜療法,不過是拔苗助長?,F(xiàn)在仁義躺在床上,眼睜睜目睹著吳爺指揮傭人將書房里的書裝進箱子里,然后咔嚓上了鎖。
仁義淚流滿面,輕聲地哀求:“大大,您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p>
更傷心欲絕的是吳爺,他老眼汪水,不敢回頭看一眼仁義,心里之痛比仁義厲害不知千倍萬倍。
自打仁義臥床起,在吳太的安排下,田英生活開始出現(xiàn)一些變化。白天仁義由扶蘇陪著說話解悶、喂藥吃飯。間隔扶蘇偷偷讀幾頁“四書五經(jīng)”給仁義聽,解釋朱熹注經(jīng),偶爾彈上一曲。田英呢,白天負責(zé)煎藥,然后將煎好的藥端給扶蘇,由扶蘇伺候仁義喝藥。她才收拾房間,打掃衛(wèi)生,洗衣漿衫,攙扶仁義大小便,因為這些事扶蘇是做不得的。
隔三天五天必然要去“回春堂”給仁義抓藥。為堵吳太嘴,更為仁義身體,征得吳太同意,田英單獨睡在新添置的一張小床上,夜里擁衣而眠,半睡半醒。仁義稍有動靜,她好隨時起床伺候仁義。
針對吳太這種安排,一開始吳爺不主張,當(dāng)發(fā)覺仁義不僅不反對,倒顯得異常興奮的模樣,還說要是扶蘇不干,他就以死要挾,弄得吳爺也沒辦法。誰也不會與一個快要死的人計較的。
隨著日子的走動,田英內(nèi)心慢慢地滋生出許多微妙而復(fù)雜的情愫,這樣的結(jié)局雖然得到某種解脫和自由,更多的則是心酸和苦澀,還有醋意。這是否意味自己已經(jīng)開始被丈夫嫌棄!至少現(xiàn)在是一個不再有愛和被愛的女人了。
自從扶蘇把真相告訴吳太吳爺,這就表明她們姑嫂間因合謀隱瞞仁義犯病事實的情感結(jié)盟已經(jīng)告一段落。此事在田英心里產(chǎn)生的芥蒂,至少在情感上,不再像過去那樣與扶蘇親近了。
聽天由命吧!該她做的,她要做好。一旦無事可做,她便默默地主動避開仁義和扶蘇,去廚房或幫助潘廚做下手,或逗逗玉蘭嫂的兒子德賢。有時扯塊布料,為自己剪裁一件合身的裙裾,從玉蘭嫂一堆繡花圖案譜中選擇一種滿意的圖案,為自己裙袍鑲上撒花裙邊,打發(fā)時光。眼不見為凈啊,田英對自己說:“這樣我心里會好受些?!?/p>
扶蘇呢,面對小嫂的刻意回避和對她的不滿情緒,她十分清楚。按說她不應(yīng)該這樣的,她這樣做等于剝奪了小嫂親近丈夫的權(quán)利。小嫂的生氣和不露聲色的冷漠,使扶蘇陷入很難的處境。
扶蘇私下對仁義說過幾次:“小嫂懂得也很多,四書五經(jīng)、琴棋書畫都比我好,可您每天老讓我陪您,小嫂生我氣了。”她一說仁義就哭喪著臉拉著她的手不放:“好妹妹,我活在世上的日子不會太多了,你就不能多陪我一天嗎?”
扶蘇淚水涌出來,抱著仁義。她不忍心拒絕。
扶蘇也曾向田英表明心跡。田英表面笑說:“你們兄妹血濃于水,我畢竟是外人,這樣最好?!痹捓锏牧押酆投屎薷≡诿嫔?,刻在心里,難以抹去。
有一次,田英煎好藥端給扶蘇,正去客廳抹桌,偶然間從半開的窗戶突然發(fā)現(xiàn)仁義一邊吃藥,一只枯骨般的手伸進扶蘇的懷里,扶蘇照舊給仁義喂藥,任憑仁義的手在胸間游走,表情十分坦然……
當(dāng)時,田英一陣燥熱,接著渾身的雞皮疙瘩,恍如隔世般癱軟在椅子上,將許多聽到的看到的集中起來反復(fù)掂量,感到仁義這樣做是在有意報復(fù)她。也有可能仁義一直暗戀著妹妹,而做妹子的又樂意接受,自己目前不過是仁義情愛上的替代品而已。
我該怎么辦呢?挾帶著一股惡意,她轉(zhuǎn)身去廚房幫助潘廚做下手時心生一計,告訴周嬸說扶蘇要她去拿仁義剛換下的衣裳。周嬸為人處事腦里少根弦,不知其用意,真去了仁義房間,很快周嬸驚恐萬狀地空手跑回來告訴她:“田英,不得了了,義官中邪了……您快去……”田英暗暗一樂,心里明鏡般地跑進自己臥室,只見扶蘇靠在門框上暗泣。扶蘇前胸敞開,露出艷麗的內(nèi)衣。見到田英她一邊掩懷,一邊顧不上曾經(jīng)的齟齬,抓住田英的手哭起來。
田英裝著糊涂,問了半天,扶蘇羞辱萬分地言道:“小哥想要我……您也許不知道,每當(dāng)您從房里走開,小哥總要摸我胸,為了小哥的病,我默許了,可今天他一反常態(tài)竟將我按倒在床上,要不是周嬸……”
田英不露聲色,掏出手帕給扶蘇擦淚,刻意輕聲細語這樣安慰扶蘇:“你是她的親妹妹,原諒他吧,這都是病魔折騰的,你看我……”
遠遠地見吳太趕來,田英有意扯下自己的衣裙。她要讓扶蘇和吳太看看仁義留在她肩頭、胸脯、乳房上清晰可見的血痕牙印。田英大聲說:“看見了吧!一到深夜,你小哥常常不顧死活,多次爬上我的小床。我說過,為了他的身體,我是不許他再碰我的,他得不到我,就咬我、打我……”
吳太給了田英一巴掌:“放屁,我家義官知書達理,他會是哪種人嗎?他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眼睛看不清了把小妹當(dāng)成你了。我要請道士驅(qū)鬼!”
十一
很快,府里上下傳言紛紛,仁義身上附了邪魔,魔鬼附身要請道士驅(qū)鬼的。
吳太帶了周嫂上齊云請教道士,討個驅(qū)鬼法。道士說:“先得請戲班唱一段《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或者是《姜太公斬將封神》戲文,然后有道士手持桃樹鞭抽打仁義,把附在仁義身上的鬼怪趕出來,姜子牙將其斬后,再讓姜子牙封他一個神,仁義的病就好了?!眳翘珶o不擔(dān)憂:“我家義官身子細弱,哪經(jīng)得起桃鞭抽呢!”
周嫂插話:“義官的女人代替行不行?”
道士說:“不過,她可要裝扮成丈夫的模樣才行!”
這好辦,驅(qū)鬼之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一問吳爺,吳爺黑臉不同意:“別聽道士胡言亂語,治病要聽郎中的,道士有什么本事!桃樹鞭能治病嗎?張家兒媳患了病,請道士驅(qū)鬼,人沒病死,倒是讓桃樹鞭抽死了!”
吳太堅持要試:“桃樹鞭又不是抽我義官,是讓田英代過的。”這樣一說,吳爺啞口,可嘴上嘟囔:“你非要一試那就試吧,只是苦了田英?!?/p>
為驅(qū)鬼,府上老金去十里鋪請來專門替人驅(qū)邪送鬼的儺戲班唱敬送邪魔戲,《姜太公斬將封神》就是其中一出。
驅(qū)鬼前一天,吳太才與田英說起此事。當(dāng)時,田英心間先是麻木后是疼痛,低頭無語。吳太等不及了:“我是為了你們好,就這么定了?!?/p>
翌日天剛蒙蒙亮,十幾名道士涌進吳府,在儺戲鑼鼓聲里,吳太、周嫂按照道士意思,把田英從里到外剝得干干凈凈,然后換上仁義的馬褂。用一塊黑布把仁義的床罩起,指使田英躺在床上,再蓋一件仁義的銀色長袍褂,準(zhǔn)備讓道士行法。
一個道士頭戴道士帽,身穿紅綠青三色道袍,罩儺戲鐘魁面具,手提銀劍先到供桌前點上燭火,奉上供品,掛一幅八卦圖,燒上黃表紙,焚香叩頭一番,雙手合一,嘴里嘰嘰咕咕念著道經(jīng),然后飛舞利劍,摸出一張鬼怪圖,用劍頭刺穿,嘴里吹出一口氣,竟將那張鬼怪圖點著?;鸸庵?,五名道士陷在鑼鼓聲里,手舞足蹈起來,弄得臥室里烏煙瘴氣。
當(dāng)儺戲班封神戲在“怡園”唱到神鬼亂、妖魔畢露時,一個道士開始用桃鞭用力抽打田英的身體,抽一下,道士喊一聲:“去也,去也,去也,姜太公封神啦!做個神仙好快活,莫在人間遭人罪?!?/p>
四月里,天氣漸漸炎熱。田英身著單薄,趴在竹床上,桃鞭小指般粗細,薄薄的單袍無法阻擋那種刺痛。一開始田英忍著,后來終于忍不住了,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好了,好了,魔鬼走了,做神仙去了?!?/p>
戲班和道士們各自領(lǐng)了銀子走人。
田英被道士抽得渾身是傷,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能下地。她在臥床養(yǎng)傷的日子里,吳太吳爺沒有過來看她,倒是玉蘭多次請陳之華為其治創(chuàng)傷。有玉蘭的精心伺候,田英的傷好得較為徹底。可能就是從那天起,田英的心開始硬起來。俗話說最毒婦人心。絕望中,田英心里開始萌生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的想法。仁義,你快快去死吧!因為仁義一天不死,她的命隨時可能成為吳府人拿攥的工具。
一個女人的心一旦絕望,歹心溢出,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殘酷事。打那以后,田英侍候仁義表現(xiàn)得格外殷勤。比方煎藥,她依陳老郎中叮囑跪著煎藥。但陳之華說:“田英,你別聽我叔的混話,煎藥先泡半個時辰后,蓋上蓋,不讓透氣,然后大火燒開,再用小火煨半個時辰后,將頭湯倒在大碗里,加水用小火再次煨開倒在碗里,日后每次煎藥,將頭湯倒一份摻進二湯三湯里,這樣藥力就均勻了?!?/p>
陳老郎中說的要跪著煎藥的確是鬼話,陳之華教她的煎藥法卻是真話,但田英偏偏要信鬼話,一直跪著煎藥,她就是要做出一副孝烈模樣給吳府上下人看,以事實證明她是一個好妻子,是多么真心虔誠地希望丈夫的病早日康復(fù)。然而暗中她會將頭湯藥水倒掉。
白天,仁義睡眠過多,到了晚上自然沒有瞌睡。這很好。為了引誘,田英為仁義洗擦身體前先關(guān)上門,然后解去內(nèi)衣,套上一件半透明單薄如紙的紗衣,一走一動豐滿圓潤的身姿像水豆腐一樣在仁義眼前晃悠,跳動著嫵媚。田英突然間的變化和她的萬種風(fēng)情,每每使仁義按捺不住自己的性欲……一旦要她,田英笑著,將單薄外褂脫盡,露出潔白如玉的身子,扭動著擺出許多挑逗激發(fā)男人欲望的姿勢……
……仁義伏在她的身上,雖然她沒有快感,卻故意發(fā)出快樂的呻吟……仁義毫無生氣時,她主動伸出溫柔的手撫摸仁義羞處……她還從古書里學(xué)妓女玩弄男人的技巧,騎在仁義身上,好幾次將仁義壓迫得大口大口噴血。
田英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F(xiàn)在,田英不僅不害怕血,還會及時地在仁義將血噴出前,靈敏地把毛巾塞進仁義口腔,這樣血不會沾到床上,還依舊鼓勵仁義享樂。
田英青春美貌的胴體,加之溫柔和嫵媚,總是讓仁義處在迷幻里,常常顯得更加興奮。
仁義不止一次喜歡地對田英說:“英,當(dāng)初你要這樣對我,我就不會嫌棄你了?!?/p>
人參是補品,過量就是毒品。一個體虛的人,若人參用量過猛,也會使人喪命的。田英夜里做夜宵燉稀粥,熬蓮子人參湯,參汁濃濃的。
一開始,田英這樣做,偶然會覺得愧疚,心里有時也很矛盾。但想到自己所受的苦難,想到吳府,包括仁義對她心靈與身體的傷害,她的心瞬間便堅硬起來:“你快快死吧!你早一天死,我才有出頭之日?!?/p>
十二
仁義的癆病在田英的計謀里還能好嗎?隨著歲月的流失,仁義離死的日子真的不遠了。
就在仁義與死神越來越接近的時刻,田英與另一個男人的情愛不知不覺漸漸地醞釀成熟了。這個男人就是“回春堂”的陳小郎中陳之華。
坦率地說,田英與陳之華偷偷相好,是順其自然,不存在誰誘惑了誰,誰主動,誰被動。
仁義每天都要吃藥,隔三天五天,田英必然要去“回春堂”抓藥,聽完仁義的近況,陳之華會在原方上增加或減少幾味藥。
每次復(fù)方,田英都很準(zhǔn)時。當(dāng)太陽透過吳鎮(zhèn)老街古巷的馬頭墻,情意綿綿地依偎在“回春堂”金燦燦的招牌匾上的那一刻,陳之華已經(jīng)將店門打開。店里新來的小徒弟清掃藥堂,陳之華用雞毛撣撣去柜臺和藥櫥上的灰塵,待一切清理完畢,陳老郎中才從后進出來,開始坐堂。陳之華忙碌著查看藥櫥抽屜里的藥量,然后適當(dāng)增加,接著開始進進出出到庫房里配藥。
田英一到,陳之華一般不會馬上給田英配藥,他做事喜歡按部就班,一件做好再專心做另一件,這樣田英只能等他。他一邊忙里忙外地配藥,一邊同田英說著話。有時田英也會幫陳之華做點小事,于是兩個人身體和心的距離自然貼近了許多,在輕聲細語里偶然也會發(fā)出壓抑的笑,眉目之間閃爍著異樣的色彩。
久而久之,兩個人之間的情感就像樹上的果子,一旦熟透就會落下來。有一次,陳之華進大庫房拿藥。小徒弟在后院幫藥工切藥,陳之華就叫田英給他搭把手。庫房門敞開著,但有隔墻,是可以掩人耳目的,兩個人自然就放開了。
陳之華問:“田英,你家秀才最近吃了我配的藥,怎么樣了?”這樣的話,陳之華每次都要問她,田英表情寡淡,不咸不淡反問他:“藥是你配的,我男人的病好不好你應(yīng)該知道的,現(xiàn)在倒反過來問我,你這郎中怎么做的?”
陳之華多次品嘗了田英的厲害,總是一笑了之:“那當(dāng)然,我叔父一家世代行醫(yī),在徽州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當(dāng)然知道?!薄爸朗裁??庸醫(yī)一個!”“什么!你罵我庸醫(yī)?”陳之華有點不服氣,臉面僵硬了。田英感受到了,瞬間嫣然一笑:“我沒有說你,你是名醫(yī),行了吧!”
現(xiàn)在,當(dāng)陳之華再次這樣問:“田英,最近你家秀才吃了我新增加的兩樣藥,應(yīng)該大有好轉(zhuǎn)吧?”
“屁!吃了等于沒吃。”
“這不可能的……”陳之華正要辯解,陳老郎中突然在庫房外咳了一聲走進來了,對田英說:“小娘子,我說過,郎中開藥僅僅是藥,重要的還得靠心養(yǎng),還要有誠意,每次煎藥是不是都跪著了?”田英點頭。
陳老郎中轉(zhuǎn)身離開,田英嘴邊掠過輕蔑的一笑,然后嫵媚地盯住陳之華,嘴巴則帶著嘲諷:“我說過,你們叔侄都是庸醫(yī)沒錯吧!”
陳之華不笑了,黑著臉低聲問:“你實話告訴我,你家秀才現(xiàn)在病況到底如何!我新加了兩味藥,按說是有效的?!?/p>
田英調(diào)皮地把手指放在嘴上,睜著明澈的大眼盯著陳之華,輕聲一笑,突然十分認真地問:“之華!”
這是田英第一次叫他名字,顯得格外親切。
“之華,我問你,我家仁義還能活多久?”
“不好說。若按照我的新方子吃下去,雖說不能痊愈,至少還能活上幾年的?!?/p>
“我要你說真話,能活幾年?”
瞅著田英明澈的眼睛,還有眼神里的憂傷和悲哀,陳之華心里一酸。他一直同情面前像花一樣的小媳婦,并擔(dān)心著她的未來。想到正是叔叔一句搪塞娶親沖喜的鬼話,才讓這個女子將美好的青春耗在一個快要死的男人身上,確實是罪過。因此,每次在吳府目睹田英的倩影,憐香惜玉之情涌出,漸漸地田英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覺在心里生下了根。后又聽說了田英的身世,知道田英曾是才女,更加惋惜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了。
陳之華說:“你家秀才的病早就是晚期了,一時半刻的很難見效。我老叔建議吳家娶你沖喜,不過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尋個借口安慰吳家而已。”
“你們?yōu)槭裁床徽f實話?”
“醫(yī)家能對病家說實話嗎?再說,我們郎中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只要病人還有一口氣,我們都要絞盡腦汁去治的,這是醫(yī)德!”
“你們還講醫(yī)德?那好,現(xiàn)在我再問你,我家秀才到底還能活多久?”
陳之華想了一下,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按我現(xiàn)在開的方子吃下去,再加上好好調(diào)養(yǎng),不近女色,三五年不成問題。”
“能不能在藥里加點什么東西,我想讓他早點死,行嗎?”
“這恐怕不行。做郎中的,可不能干那種缺德事!”
“那你就眼睜睜瞅著一個如花似玉的鮮活女子,白天黑夜陪著一個快要死的人受盡折磨,日后說不定還要做陪葬品不管?你說,你們這是缺德還是傷德?”
陳之華啞口無言。田英雙手捂臉無聲而泣。當(dāng)陳之華發(fā)現(xiàn)田英指縫間滴出大顆大顆淚珠的瞬間,他被打動了,飛快地放下手里的藥袋,沖動地將田英摟在懷里。
“田英,你別哭,你一哭,我心里更加難受,這事你得容我想想,我想想!”此刻,田英雖然臉面通紅,渾身發(fā)燙,但頭腦卻十分清醒。順著勢態(tài),她有意將柔軟無骨之身泡在陳之華懷里,讓他摟著,雙手也緊緊抱住他,把原先壓抑的哭故意輕輕地釋放開來,啜泣著說:“不,我不信命,我相信自己。還有你,我相信你?!?/p>
后來,田英推開陳之華,含著淚親了他一下,接著又是一個甜蜜的笑,扭著好看的腰肢向外走去。出門前,田英還沒忘記給陳之華一個曖昧的笑。
漸漸地,陳老郎中有些察覺。有一天,陳老郎中對陳之華說:“你千萬別打小娘子的主意,不然你會吃虧的?!?/p>
陳之華嘴硬:“叔,沒那回事兒!我們偶爾說幾句閑話而已,談不上喜歡!”
陳老郎中慎重告誡:“沒事就好。如果有了什么,老叔無法救你。”
“怡園”的清晨,總是涂抹著天然的安靜。家傭清掃過的“怡園”十分清潔,田英的身影陷在芭蕉樹下,跪在那里用竹扇扇風(fēng)爐,爐上架了一個藥罐子。湯藥一燒開,田英掃一眼四周,除了清晨的鳥兒吵吵鬧鬧,并無人跡。于是,飛快地把剛開的藥湯倒進“怡園”的下水陰溝里,然后再從桶里舀上冷水,接著從內(nèi)衣兜里摸出一個小包,從里面捏了一點藥放進罐里,再次煮沸。等燒開后,隨即用沙布過濾掉藥渣,將湯藥十分虔誠地放在懷里溫著,坐在一邊等著扶蘇來將藥端給仁義。當(dāng)扶蘇身影一消失,她才長長吁出一口氣。
她想,新的湯藥仁義吃下去還能撐多久呢?田英心里還是沒底。雖然陳之華沒有告訴田英這副藥里具體增加了什么,田英聰明也不想問,有默契就夠了。
在仁義連服兩劑藥后的那天夜里,奇怪的是仁義在她身上特別猛烈,一夜竟然要了她三回,最后一次仁義像一個死人一樣爬在她的身上無聲無息……
那是仁義的最后一次瘋癲。從此,仁義再沒有上過她的身。
十三
最近一段日子,吳太經(jīng)常去探望仁義。仁義臉色延續(xù)著死前的蒼白,吳太心痛如刀絞,但又毫無辦法。
吳太每次去,仁義不再面對母親,臉朝里躺著,呼吸近乎游絲。吳太抓住仁義的手仿佛抓著一節(jié)枯骨,剩下的只有掉淚的份兒。
每當(dāng)扶蘇端藥進來,吳太隨即起身回避。因為扶蘇每次給仁義喂藥或者喂飯,仁義的手總要在扶蘇胸脯里游走,場面的尷尬和羞恥,吳太只能選擇離開。
一般情況下,仁義吃完藥或者吃完飯,田英開始伺候仁義。大多數(shù)時間仁義睜著空洞的雙眼,一只手在田英懷里,一只手攥著田英的手總是這樣說:“英,我不行了,我一走,你怎么辦?”
“您會好的,您不要灰心。”
“你不要安慰我了,想你嫁過來至今,僅過了幾天的好日子,我心里挺愧疚的。我其實也巴望著自己早點走,人總歸一死,何必牽扯折磨別人呢?!?/p>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仁義每次說這話,總像溫暖的糖水灌進田英心窩,將田英暗藏的硬心軟化了許多。她抓住仁義的手,不說話,心里想著另外一個男人也說過這樣的話。
記得那天,陳之華在一個僻靜地方,抓住田英的手問:“英,秀才死了,你怎么辦?”田英睜著美麗的眼睛瞅著陳之華,一臉無奈,一臉茫然。陳之華說:“跟著我過日子吧!”
“仁義還沒死,說這話是要犯忌的?!?/p>
“要是他死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田英眼里涌出淚水,咬著嘴唇狠狠地瞪了陳之華一眼:“這不是私奔嗎?”話雖這樣說,田英并不是生氣的意思。仁義過早地油干枯盡,也有他的一份功勞。當(dāng)時,田英微微斜倚在柜臺一側(cè),一只腳輕輕地踏著地面,將目光投向店堂大門外面?!盎卮禾谩遍T面開得挺大、挺闊,此刻,陽光斜斜地胡亂地抹涂在對面書有“當(dāng)鋪”和“酒店”的布幌上。無數(shù)的山里人從門框里匆匆而過,雜亂無序,吵鬧聲此起彼伏。
田英突然回眸盯住陳之華:“你說下去……”
“我已經(jīng)寫信去了北京,等父親回函,我們就走?!?/p>
“去北京……”
“是呀!你不是答應(yīng)過嗎?”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過你?”
“怎么變卦了?你真想替死人守節(jié)?苦苦地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讓吳家為你在鎮(zhèn)頭路邊豎個牌坊?”
“我從來不稀罕什么牌坊!”
“那好,我準(zhǔn)備回到北京后開個藥鋪,行醫(yī)賣藥。你呢,做我的老板娘吧!”
“老板娘!”田英苦笑,“我不想做老板娘,我倒想跟你學(xué)醫(yī),嘗嘗百草藥,看看世上有什么特效藥能治好癆病,省得世上許多的女人為癆病男人無故沖喜,害苦了女人。然后呢,跟著我喜歡的男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中進中舉?!?/p>
“你怎么也有這種念頭?你家秀才就是被功名磨成癆病的!”
“虧你是郎中!仁義患癆病絕非功名所致,而是天意安排?!?/p>
“扯遠了,你還沒答應(yīng)我呢?!?/p>
田英拎著藥一扭身子,送出嫵媚一笑:“還是等我家仁義死后再說吧,說不定我會隨你離家出走的!”
“說定了。田英,你知道嗎,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十四
仁義死的那天,一點征兆也沒有。
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鳥兒歡快地啼鳴。田英從外面晾衣回來,突然見仁義沐浴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在清涼的山風(fēng)里奇跡般坐在臺鏡前為自己梳頭。
田英被仁義的舉動驚呆了,趕緊上前,想為仁義梳理。仁義推開她:“讓我最后為自己梳一次吧!”
田英只好一邊站著,瞅著仁義的一舉一動,心里不知是喜還是憂。更讓人驚詫的是,今天仁義身上發(fā)出的氣味一改往日腐氣,變得好聞極了。
梳好頭,仁義回頭對田英綻開一笑說:“英,我肚子餓了,想吃粥。”
田英如夢初醒,慌慌忙忙用五指稍稍梳理幾下頭發(fā),小跑著去了廚房,瞬間弄來稀飯,還有發(fā)糕,還有生姜。
仁義吃得很開心,甚至有些貪婪,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這是仁義最近三個月里第一次不用人喂,是自己吃東西。田英垂手一旁,用驚奇又復(fù)雜的目光注視著,內(nèi)心涌出許多驚訝和喜悅。
仁義說:“英,吃完這飯,我就要死了。我死后……你怎么辦?”
田英走近仁義,撫摸著仁義的肩安慰他:“又在咒自己了!您看您,今天臉色多好!自己起床,自己梳頭,自己如廁,自己吃飯。大大、嗯媽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呢?!?/p>
“這是回光返照,我是知道的?,F(xiàn)在趁小妹不在,我還是要問你,我死了,你怎么辦呢?”田英無言回答,覺得心里藏匿著無數(shù)的青蛙蹦上蹦下跳得厲害,笑了一下:“非要說嗎?”仁義抓住田英:“你要是不說,我是不會走的,不然我走了,心里會不安的,我們畢竟夫妻一場?!碧镉⑿睦镆粺幔行└袆?。田英感覺仁義的手很溫?zé)幔瑤в薪z絲的力度,帶著微微顫抖。老實說田英始終不想也不敢正面回答。她不想對一個臨死的人說謊,更何況她真的不知道,仁義死后她將何去何從!仁義凝視田英,神情安然,一字一句地說:“英,你聽著,我死后你放心嫁人吧!千萬不要學(xué)玉蘭嫂守什么節(jié),做什么節(jié)婦!都是孔孟之道害的人。我已經(jīng)寫好了休書,要是日后家里人不許你再嫁,你將休書拿出來給他們看?!?/p>
田英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杵了一下,很疼,接著一股熱流灌滿了全身。老實說,自從嫁到吳家沖喜,仁義給她的都是傷害,精神的、肉體的……沒料到,仁義臨死前會說出這種關(guān)切她的話,還暗中寫好休書,她能不為之感動嗎?
田英的淚水嘩啦一下落下來,她沒有哭出聲,主動把仁義摟在懷里說:“您不會死的,不會死的。”田英第一次驚恐地感覺自己失去了重心,變得如此空蕩。
正說著扶蘇來了。田英抹了一把淚,唏噓著對仁義說:“我為您煎藥去。您會好起來的,我們是要白頭到老的?!?/p>
走到門外,田英最終還是被傷悲擊倒,撲在廊柱上,放聲大哭。
“怡園”很安靜。
扶蘇也是第一次驚喜地看著仁義自己吃飯,止不住地歡天喜地依偎在小哥身邊,調(diào)皮地歪著頭打量仁義:“小哥,今天氣色蠻好嘛!”
仁義刮了一下扶蘇的鼻梁:“好像是比過去好多了?!?/p>
扶蘇說:“要不要出門走走?要不要為您彈一曲?我好久沒有給您彈曲了吧?”
仁義搖頭。解下腰佩掛在扶蘇頸上:“小妹,這個玉佩送給你,作個紀(jì)念吧?!?/p>
扶蘇不解:“好好的送我這個干什么?這是嗯媽送給您驅(qū)邪避災(zāi)的!”
仁義說:“我已經(jīng)用不著了。別忘了,我如果死了,你要記住我!因為在這個世上,只有你是真正疼愛我的。你去把我的琴拿來,我想為自己彈一曲,我要送送我自己!”
扶蘇熱淚盈眶。
仁義彈的曲子是元代王仲元的《雙調(diào)·清江引》。
茅齋倚山門傍溪,
鎮(zhèn)日常關(guān)閑。
安閑養(yǎng)此心,
去住從吾,
對一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
“怡園”回廊一側(cè),在仁義這曲沒有憂傷之意,且悠揚的旋律聲里,田英第一次滿含真心實意跪在石板上為仁義煎藥。扶蘇趕過去,默默地跪在田英身邊,輕聲輕語:“小嫂,這怕是小哥最后一碗藥了?!?/p>
這一次,田英流著淚將原汁原味的藥湯交給扶蘇,示意她送給仁義。扶蘇目睹黃藥,笑了笑,笑得無限凄涼:“我小哥再用不著受苦了。”
仁義接過碗,將藥全部喝進肚里。
十五
仁義死了。
仁義的病讓吳府總是處在憂郁、悲傷、勞苦和恐慌中,仁義走的時候卻顯得干凈利索,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麻煩。
人生應(yīng)該是歡樂的,但誰也不曾料到,一生常常會經(jīng)歷那么痛苦的磨難。仁義也許覺得自己對家人折磨太多的緣故吧,故他死得靜悄悄的,給吳府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
扶蘇和田英哭泣著,用衾被把仁義蓋上。
按徽州風(fēng)俗,仁義年輕死于惡疾,屬于惡哀,入土為安就可以了,無需大張旗鼓地操辦。吳爺甚至沒有讓家人通知在外經(jīng)商的長子回家奔喪。吳爺說:“義官兒病了這么久,家人對他如此盡心盡力,也算對得起他了?!绷硪粋€原因,天已經(jīng)燥熱,長子遠在金陵,來來回回要五六天,仁義在家也放不住??!就這樣仁義平靜地、毫無張揚地入土為安了。
對于仁義的死,老實說,田英的內(nèi)心是平靜的。因為仁義的死早在意料之中,更因為仁義給她的痛苦遠遠大于給她的幸福。她希望他早死,只有仁義的死她才能獲得新生。
想不到仁義一離開,面對如此空蕩的書齋和臥室,到處殘留著丈夫的痕跡,想到仁義死前對她說的那番話,面對休書,一種物在人亡的悲痛,每每讓田英內(nèi)心陷入深淵與迷茫,還有無法抑制的思念,像徽州山里每天清晨的霜降,緊緊覆蓋了她,讓她感受到深深的寒意。
一日夫妻百日恩。仁義畢竟是她的丈夫,一時半刻怎么能忘懷呢?吳府里的人聽得出來,送葬那天吳府哭得最傷心、最凄慘的是田英。
徽州習(xí)俗,新寡女人是要為丈夫守孝的。日子平淡安靜地過著,閑散下來的時光,田英想得最多的還是自己的未來。她畢竟年輕,才二十歲。仁義死前囑咐她:“英,我死后,你最好早點兒嫁人!”陳之華多次求她:“走吧,跟我去北京,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兩個男人的話,田英相信他們都是真誠的祝福和希望。
田英也多次問自己:“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如果真要改嫁,就嫁給陳之華吧!但具體什么時候改嫁,她的改嫁會不會受到吳府人的指責(zé)謾罵和詛咒,還有世人的閑言碎語,田英心里沒有底。
徽州風(fēng)俗,新寡女人絕不能穿色彩艷麗的衣裙。現(xiàn)在田英一身黑色裙裾,一副徽州女人為夫守節(jié)的裝束。
田英很討厭黑色衣裳,它像個魔鬼附在身上,讓人沉湎、傷感,還有沉重的壓迫。因此每天清晨她睜開眼睛看見那套黑裙,就仿佛嗅出仁義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腐氣。她不想穿,但不穿又絕對不行。
十天后的一個早上,田英和玉蘭嫂在后園菜地里摘瓜果蔬菜,玉蘭一見田英還是忍不住夸田英:“你這襲黑裙裾真的挺合身的,要是配上白牡丹,那真讓人愛死了。只可惜,我那苦命的三弟沒福消受?!?/p>
玉蘭不是第一次這樣夸她,實際上田英并不討厭,無論是真是假一個人總是喜歡聽贊頌之語的,何況玉蘭的夸獎并沒有刻意恭維。
玉蘭現(xiàn)在又夸自己,田英一臉愁容,口無遮攔地說出了心里話:“其實,我最討厭黑色了,你就別夸了,剛嫁過來不久就守寡,欲哭無淚??!還好看嗎?好什么好?如果你那樣說,我也不反對,就在黑裙胸口繡一朵白花吧,再在裙邊鑲一條白色是否更好看一點?”
玉蘭說:“當(dāng)然好看??!當(dāng)初,縫制孝服時我也曾想繡上,可又怕不合適,就免了?!?/p>
“白,也是孝嘛!”
玉蘭答應(yīng)了為田英繡。在吳鎮(zhèn),玉蘭的女紅是出了名的,她不僅會縫制各種男女衣裙袍褂,尤其擅長繡花,什么三鑲?cè)凉L、五鑲五滾、七鑲七滾。鑲得花邊人見人愛,讓人驚嘆不已。除鑲滾花外,她還會根據(jù)每一個人的身段和喜愛,在不同季節(jié),做什么樣的衣襖,選擇什么樣的圖案,鑲上什么樣的花,都做得恰到好處,而且花樣圖案決不重復(fù)。
在玉蘭的房間,田英吃著玉蘭特為她沖的春茶,一邊看玉蘭為她的黑裙胸口繡白花,繼續(xù)說著知心話。
玉蘭問:“想過沒有,今后怎么打算?”
田英搖頭,無語。玉蘭逼問:“真的沒想過?”
田英睜大眼睛,認真瞅著玉蘭,目光里有許多疑惑:“想叫我說真話還是假話?我說了,你別生氣。我早想過了,無論如何,我是不會一直守節(jié)的!仁義去世前也叫我別為他守什么節(jié)!”
玉蘭臉色頓時陰云密布,沉默不語,眉頭、額頭都是心事了。后來玉蘭輕輕嘆口氣,喃喃自語也道出真心話:“要不是德賢,我也不會的?!?/p>
剎那間,兩個人都沉默了,內(nèi)心沉重,目光定格在“怡園”里。五月末的陽光里有一抹絳紅色,給“怡園”涂上了熱鬧火熱的色彩。
后來,田英問玉蘭:“二嫂,一個女人死了男人,非要守孝三年嗎?”
“這么說,你連三年也不想守了?”
“不是這個意思!”
玉蘭認真了:“其實,禮記里那些個條條框框,也僅僅是框框條條而已,女人守或不守,大都在于家境和女人自己罷了。有女人守三個月的,有守六個月的,也有守一輩子的,守三個月和三年的居多?!?/p>
“二嫂,你幫我出出主意,我是嫁,還是守?”
玉蘭撫摸著手里的綢布料,答非所問:“守節(jié)也好,棄節(jié)也罷,這對女人來說,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的。失節(jié)無損于自己,守節(jié)也無益于別人,一切皆有命安排,順其自然吧!”
田英不滿意玉蘭的回話:“你說這話等于沒說,我是要你給我拿主意的?!?/p>
“你不是早有意中人了嗎?讓我猜猜,一定是‘回春堂’的小郎中陳之華吧!”
這一句不亞于石破天驚,半空炸雷。田英吃驚不小,頓時渾身熱血向上沖,驚恐萬狀地為自己辯解:“二嫂,你別瞎亂胡猜??!人言可畏,讓家人知道了,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庇裉m曖昧地拍拍她的臉,笑了笑。
這時扶蘇手拿一件衣衫來了,看樣子也是讓玉蘭給繡花的。頓時,三個人都變得緊張起來。自從仁義死后,扶蘇突然對田英冷若冰霜起來。原先兩個人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說翻臉就翻臉了,弄得吳府上下莫名其妙。
仁義死后的第四個七日,田英、扶蘇竟然在仁義墳前爭吵起來。
徽州風(fēng)俗,死者每隔七日,未亡人必須為死者祭典一次,共有七個七日。除了第一個七日,以后死者的長輩和同輩不必拘泥于形式,可去也可不去。
這一天,扶蘇、玉蘭還有周嫂帶著供品和冥紙陪田英一起去仁義的墳頭祭典。仁義葬在吳家祖墳山上。黃土新墳上的招魂幡和孝吊錢依舊醒目地在風(fēng)中飛舞,繼續(xù)抒寫著生者對逝者的悲傷與不甘。
扶蘇跪在墳前,撫摸著牌上刻的仁義二字,傷心欲絕地啼哭。玉蘭和周嫂同樣跪著,紅了眼睛唏噓著擺設(shè)供品,燒著冥紙。田英沒有哭,她跪在仁義碑前,披麻戴孝,沉默著,悲傷著,把一張張黃表紙丟在火里,風(fēng)來了,揚起的紙屑在她頭上飄蕩。這些日子,田英已經(jīng)被悲傷和痛苦折磨得抽血似的抽走了滿臉的光彩和豐潤的透明,消瘦和蠟黃掩蓋了青春的本色。
扶蘇哭著,突然冷酷無情地責(zé)問田英:“你為什么不哭?”田英生硬地回答:“你怎么知道我沒哭?”
扶蘇搬出孔子:“歸哀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田英則答:“暗泣驚天動地,你知道嗎?”
“我是知道的,你嫁過來后,得知我小哥患了癆病,你就一心一意巴望著我小哥早點死!他一死你就解脫了,快活了,什么義,什么節(jié),早丟在一邊!是不是?”
不能不佩服扶蘇的敏感。想到對仁義的背叛是不道德的,是有違倫理良心的,田英心中不僅一陣悸顫,目光避開扶蘇鋒利的眼神,低頭燒紙。
扶蘇不依不饒:“你說話呀?怎么不說了?”
玉蘭、周嫂勸不住扶蘇,田英怒火突然中燒,終于噴發(fā)而出,悻悻地把頭上的孝巾扯下,沖著扶蘇大喊大叫:“什么叫義節(jié)?你知道孔老夫子為什么把二字連在一塊兒說嗎?沒有情和義哪來的節(jié)和孝?你說,仁義給了我多少情義?而我給他的則是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還有女人的一生……這還不夠嗎?我老實告訴你,我哭夠了,也不想再哭了。要哭你哭,你就是哭死了,仁義也不會轉(zhuǎn)世娶你做老婆的!”
“你……”扶蘇頓時急白了臉,上前要扭打田英,被周嫂、玉蘭拉下。
打那以后,扶蘇和田英仿佛是死對頭,但逢早晚碰面,兩個人不是你挖我一眼,就是我在你面前吐口水。一日三餐面對吳爺、吳太,兩個人也明目張膽地坐得十分遙遠,相互間陰沉著臉,沒有客套,沒有寒暄,沒有禮數(shù)。田英想,也好,倒省了許多口舌。今天再次偶然相遇,又不可能避讓,看來一場舌戰(zhàn)免不了了。
盡管玉蘭百般左右關(guān)照,兩個人之間的芥蒂之深,一見面爭吵還是開始了。
扶蘇心直口快,立馬冷言冷語,夾槍帶棒:“小哥尸骨未寒,你把自己打扮得這么漂亮,給誰看呢?”
田英反唇相譏,句句也是刻薄狠毒:“義官走了,我是想穿得好看一點,別人不看就給自己看,你嫉妒什么呀!而你呢,你的官人八字不見一撇,就開始私繡荷花包了,真不知羞恥!”
“我喜歡,你能把我怎么著?”
“那是的,誰也管不著誰。就像我,我想把黑裙?jié)L個花邊,你也干涉不了我?!?/p>
“我當(dāng)然干涉不了,但我知道,我小哥未死前,你的心早就花了!”
“我怎么花了?花了誰了?捉奸成雙,你今天不給我交出人來,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會有那么一天的,等著瞧!”
扶蘇丟下衣衫拔腳悻悻離去。臨走,扶蘇撩開竹簾兒還回頭咬著牙說:“我遲早會知道的!”
扶蘇知道什么,知道她與陳之華之間私通嗎?
扶蘇一走,田英心情也因此變得十分糟糕。抓起黑袍扭頭也離開了,任憑玉蘭跟在后邊三呼兩叫,她也不理。
穿過“怡園”?!扳鶊@”沉靜在固定不變的人為營造的景色里,那些個假山、竹林、芭蕉、花果之類的樹木,還有五月綻放的花卉,散發(fā)出各自的香味,此刻均在田英的眼里黯然失色。
田英一路掂量著扶蘇脫口而出的話,心里當(dāng)時確實震驚。自己與陳之華的私情,難道被扶蘇窺出了端倪?可能嗎?自己對此事可是十二分謹慎的,何況她與之華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唯一的可能就是扶蘇的聰明,和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男女之間情愛的敏感。是的,在仁義病重期間,自己一次又一次與陳之華的來往、交流,眉宇間、一句話、一個眼神不可能不流露出情動、情語。
這世上許多人,做下的許多事,自以為天衣無縫,遮人耳目,其實,有些事還在心里,怕早就讓別人捕捉了端倪了。
知道就知道了,知道又怎么樣呢!仁義死了,我已盡了一個妻子的職責(zé)了。再說了,我不守也是仁義的意思??!
十六
回到臥室,田英無力呆癡地癱坐在椅上,瞅著黑孝裙,淚水不知不覺滾下來。
臥室陳設(shè)仍舊保持著仁義在世的狀態(tài):書案、手稿、書柜、八仙桌和條臺上的花瓶,以及掛在條臺上方的一幅山水畫。左右是對聯(lián),左為:三更燈火五更雞,右為:臥薪嘗膽煉好鋼。對仗雖不十分工整,卻是仁義手書,表明了仁義的志向。唯一不同的是,花瓶中間那個由仁忠從上海購買回家的洋人的自鳴鐘,換成了仁義的牌位,牌位前一尊紫銅香爐,點著檀香。
田英十分討厭檀香,總覺得這檀香揮發(fā)的氣息仿佛是仁義埋在地下漸漸腐爛的氣味,她真想滅掉,但又不敢。吳太經(jīng)常來這里坐坐,她要在這里與天國里的兒子說話。
除了每天她要浸泡在檀香氣味里,還有仁義使用過的一切物品,靜靜地扎根在固定的地盤里,以物在人亡的方式,表明著仁義至今還活著,雖然無聲無息,則很頑強,似乎要與他的未亡人繼續(xù)將歲月延續(xù)下去……
“仁義,這不公平,你都死了,為什么還要折磨我呢?”
田英走進仁義的書房,同樣是極濃的檀香味。案頭堆積如山的是仁義的手稿,不知什么東西支配著,也許是濃郁的檀香氣讓田英受不了吧,田英隨手將一張寫滿文字的宣紙搓成細細的紙媒,放在檀香上點著,燒了一張,接著她又點著一張,這樣一燒似乎屋里的檀香味淡了許多。她瞅著火光,繼續(xù)燒,火光里似乎漸漸浮現(xiàn)出仁義的面孔,仁義笑著說:“燒吧!燒吧!全燒掉吧,讓世上讀書人要一回屬于自己的快樂吧!”
“好吧,那我就讓你快樂吧!”
于是,田英把仁義在世謄抄的文稿和仁義寫的文章,一張接一張地點著了。她看著手中火在空氣中跳舞,覺得很愉快。這火光和宣紙燃燒后產(chǎn)生的氣味至少能驅(qū)除房間的腐氣,給她帶來一些溫暖。
不知燒了多少張,扶蘇蠻橫地沖進來,瘋子一樣且驚恐萬狀猛力向田英身體撞去。田英猝不及防,連著身邊太師椅一起轟然倒地。
扶蘇一邊哭一邊惡狠狠地責(zé)罵:“想不到你這么狠心,要燒我小哥手稿,后年春天我小哥還要趕考聞捷的。你不知道嗎?你是知道的?!?/p>
田英被扶蘇的異常舉動驚呆了。醒悟過來的田英見扶蘇哭著把仁義的手稿,還有仁義時常背誦圈閱的四書抱在懷里。田英坐在地上,沒有起身,也不想起來,用眼睛冷冷地打量著扶蘇,一字一句冷笑著回答:“是的,后年春天,你陪他鄉(xiāng)試去吧!”
扶蘇跪在仁義牌位前哭著說:“小哥,你看見了吧!你走后,你存放的文稿,放在這里我再也不放心了,我?guī)ё吡?,我替你守著?!?/p>
“好哇!你最好把仁義的靈牌也帶走,總算成全你了!”
“我遲早有一天會帶它走的!”
扶蘇抱書準(zhǔn)備離開。田英冷臉把一張古琴放在扶蘇胸前:“這個你也帶走,我不稀罕。”這古琴是她剛嫁過來時扶蘇送的。猝不及防,古琴從扶蘇胸前摔落在地,突然的清脆斷弦聲,酷似銃槍射出鉛彈發(fā)出震耳的轟鳴,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仙鶴鳳尾的古琴弦?guī)缀跞珨嗔?,只剩下兩根。正?yīng)了古人言:琴是清高之品,卻不是東西。它不會給人帶來富貴幸福,只有憂思怨恨!
扶蘇一走,田英不知由什么樣心情支配著,竟用殘弦胡亂地用力彈著,曲調(diào)雜亂急促帶著憤恨。
隔著不遠的玉蘭聽到了,她匆匆碎步趕去,她要制止田英不能讓她彈下去。吳爺吳太要是聽見這種怪聲怪調(diào),必然招引許多麻煩。玉蘭走近田英,伸出纖細素白的手搭在田英肩上,一句話不說,把安慰的意思傳遞給田英,這就夠了。
不是嗎?現(xiàn)在她倆都是寡婦,無論歡樂還是悲哀,其本質(zhì)并沒有多大區(qū)別。當(dāng)一個女人在失去男人呵護的日子里,她們該用什么東西去填滿屬于情感的、屬于生理的、屬于物質(zhì)的?
玉蘭掏出手絹遞給田英勸道:“別彈了吧,若再彈下去,連我都受不了了?!?/p>
田英停下伏在琴上傷心地哭。
“田英,你不要哭了,一哭就不好看了?!?/p>
田英仍舊泣不成聲:“二嫂,你聽見了嗎?扶蘇剛才說的是什么話?不錯,我是個寡婦,但更是一個女人呀!花朵一般的年齡,難道我不應(yīng)該穿得好看一點嗎?還拿什么節(jié)義杵我?!碧镉⑼蝗惶鹉槪偷啬艘幌铝辆ЬУ难劬?,盯住玉蘭問,其實她也是在問自己:“二嫂,你說什么是節(jié)義?對我來說,只有男人對女人有情有義,那樣才有可能換來女人對男人的情愛和節(jié)義,你說是不是?憑心問,仁義給了我多少情,多少義?說一句犯忌的話,仁義愛的不是我,仁義愛的是扶蘇?!?/p>
玉蘭臉色一變:“瞎說了,哪有親哥哥愛親妹妹的?”
“就是有。是扶蘇親口對我說的,我還沒有嫁過來時,仁義就經(jīng)常偷看她洗澡,而扶蘇明明知道則裝著糊涂。仁義生病后,為什么執(zhí)意要扶蘇伺候他,目的就是要摸扶蘇的胸脯,扶蘇不僅默許還允許他摸她的下身……仁義快死了,扶蘇不止一次對我說小哥是世上最愛她的人,要不是他親妹妹,她會把身子給仁義的,她要讓仁義死而無憾!”
玉蘭嚇得捂住田英連珠炮的嘴:“田英,你千萬別對別人胡說八道了。倘若傳出去,一旦被惡人告上祠堂說兄妹亂倫,官府判成逆案,是要誅九族的?!碧镉⒗湫Γ骸拔乙窍拐f天打五雷轟?!庇裉m認為田英并非栽害,無中生有。自己也曾親眼見過仁義窺視扶蘇洗澡,那樣子簡直像賊一樣的齷齪、骯臟。玉蘭不想再亂想,一想此事,就覺得自己仿佛也被人剝了衣服,赤身裸體暴露在一個陌生男人眼里,怎么洗刷也干凈不了了。平心而論,一個大家族眾多男男女女雜住在一起,雖有許多禮教倫理規(guī)范束縛,偶然男女之間、上下輩之間也還會發(fā)生許多不為人知的許多骯臟不合禮數(shù)的勾當(dāng)。在吳鎮(zhèn)公公扒了媳婦的灰,小叔私通親嫂,哥哥奸了弟媳,岳母喜歡俏女婿的故事,時有傳聞,但從來很少有人將此事告上官府,就是東窗事發(fā),大多數(shù)由族人自行解決,大不了留下閑話,讓世人說三道四,作為茶余飯后的談笑而已。
但此類畢竟不屬一個血脈。如果親哥愛上親妹,親哥偷窺親妹洗澡,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有違天道倫理,那是絕對不允許的。
“怡園”里陽光燦爛異常,帶著初夏的暑氣,還有風(fēng),還有花香,真是一個美。田英的目光陷在“怡園”里自言自語:“這世道我看透了,記得父親在世時,家里每天都是賓朋滿座。父親一過世,門前車馬之稀,世態(tài)炎涼之寒,虛偽得讓人都覺得生活在夢里、云里、霧里,誰肯憐憫我們母女仨?但凡聽到的倒是一個個滿口的仁義道德,做的則是男盜女娼的事。就說大大、嗯媽千里迢迢上我家求婚這事吧,整個吳家都在合謀欺騙我,欺騙我媽,把我騙來成親,仁何在,義又何在?”玉蘭想,田英也在指責(zé)自己啊!玉蘭低下頭說:“對不起!”
十七
夏天一過,秋天轉(zhuǎn)眼跟來了?;罩萑肆?xí)慣趕早做事,俗話說三個早上一個工。秋高氣爽,早晨空氣清涼如水,干起活來精神十足。這會兒,太陽還在東邊遲疑未出,玉蘭、田英在后園里采摘蔬果,后園生長著茄子、辣椒、豇豆、絲瓜、葫蘆、南瓜、黃瓜,一切長得那么可愛。老金和男傭從茅廁挑糞澆園,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糞便味。吳家女人習(xí)以為常,這才是徽州女人本色。
正忙著有說有笑,周嫂過來說吳太昨夜貪涼,半夜突然發(fā)熱咳嗽頭疼起來,要田英去“回春堂”請大夫給吳太搭脈。
一出吳門,田英一瞅渾身上下的黑色孝服,突然間閃過一種大逆不道的念頭。她急忙轉(zhuǎn)回身換了一套自己特別喜歡的衣裳穿上。她要見心上人,是不能穿孝服的。女為悅己者容,她顧不了許多。
“回春堂”店鋪門已經(jīng)大開,老藥工和小伙計正悶頭打掃店鋪臺階。陳之華在柜面內(nèi)清點藥柜,添加藥材。
田英進門咳了一聲。田英的咳嗽聲陳之華太熟悉了。陳之華眼睛一亮,喜出望外:“你終于又來啦!”驚喜地奔出柜臺。
嬸母下河去了,叔父這會兒尚在夢里。一切安靜美好,無人約束的陳之華把田英迫不及待地拖到后堂一個堆滿中草藥的房間里,眼睛上上下下把田英打量一遍接著評頭品足:“怪事了,你今天怎么好像比過去還好看多了……”
田英在陳之華凝眸下,羞澀嫵媚卻大膽地問:“我還不是和過去一樣,現(xiàn)在又哪里好看了?”
陳之華捋捋頭發(fā),一時語塞。田英笑了一下,心里是明白的。她下意識瞅瞅自己的裝扮:一件半新蔥綠秋香五色內(nèi)衫,外套撒花桃紅的對襟衫,配著水紅鑲青色花邊的裙子,腰束一條蝴蝶結(jié)子穗五色宮絳,腳下蹬金花邊小鞋,越發(fā)顯得蜂腰酥胸。自己瞅瞅自己,也覺得挺有點那個——風(fēng)情。
“你壞!”嘴里罵著心里特甜,快樂地伸手嬌嗔地想打陳之華,手剛伸出,就被陳之華緊緊接了,頓時一股熱流恰如炮引,順著肩胛骨一路滋滋地叫著燃過來,接著轟的一聲就在心里炸出個巨大的火球。不容細想,陳之華已順手將田英扳倒在地,緊緊地壓上,跟上的還有嘴。
本能地掙了兩下,田英整個身體就像著了火,軟酥如泥,在陳之華發(fā)燙的身體下面迅速燃燒,伸出雙臂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陳之華。兩個人就在草藥間寬衣解帶,什么“三從四德”,什么貞節(jié)操守,早如一縷青煙裊裊而去。
“之華,我要死了,你會把我弄死的!”
這話就像一句讖語。
三天后,讖語果然應(yīng)驗了。
陳之華根據(jù)田英言說的癥狀,認為吳太一定是受寒導(dǎo)致傷風(fēng),也可能陳之華心虛,沒去吳府給吳太搭脈就開了藥方,把藥交給田英了事。
三天之后,吳太病仍沒見好。這天早上,田英又去抓藥。這一次,田英很久沒有回來。
田英很久未回,吳太把進屋請安的扶蘇叫到身邊:“你去‘回春堂’看看,你小嫂抓藥怎么抓到現(xiàn)在?”
仁義一死,扶蘇很少與田英說話,兩個人之間的芥蒂越發(fā)根深蒂固,就這樣一天天不聲不響堆積著仇恨,只要見面,三言兩語,話不投機,像一口濃痰卡在咽喉處。
現(xiàn)在吳太指派她,她不能不去,何況又是母親患病。扶蘇簡單收拾一下自己,撐把油紙花傘遮日出門。
進入“回春堂”四面一探,沒有瞅見陳家叔侄。老藥工于堂側(cè)一處,切著藥片。老藥工大拇指留著長長的指甲,方便切藥。他很耐心,很仔細地將桔梗之類的藥切得薄如紙,這樣的藥工已經(jīng)不多見了。
扶蘇碎步上前輕聲問:“請問大夫,見著我家小嫂了嗎?”
老藥工半天半死不活地抬起頭,瞅了扶蘇一眼,低頭又繼續(xù)切藥。扶蘇知其脾氣并不生氣,耐心站在原地將一臉如花的笑靨贈給老藥工,沒有離開的意思,目光則四處搜尋。老藥工最后起身似乎不耐煩地抬了一下頭,用嘴歪歪后堂。
扶蘇心里掠過一絲近于驚異的快感,想到田英平時多次與陳之華眉目間的秋波,禁不住泛起某種惡毒之念。她今天就要闖進去看看田英和陳之華在后堂里,這一男一女會干些什么勾當(dāng)。
扶蘇輕手輕腳摸進去。偌大的后院曬滿了草藥,奇怪的是并無一人。晨起的太陽,金黃地照在院落里,四周很靜寂。扶蘇定下神,仔細一聽從后院一個小房間里傳來一種清晰的窸窣聲,混合著斷斷續(xù)續(xù)有點古怪且曖昧的呻吟,像青蛇般鉆進耳膜。扶蘇撩起裙裾,踮起腳,貓捉老鼠般順聲摸去。走到門口,突然猛地推開小屋門。一剎那,扶蘇整個人都僵硬了,腦袋轟地一炸,滿目金星碎銀。
盡管扶蘇心里有些準(zhǔn)備,但此景此情她還是忍不住尖叫一聲,隨之驚恐萬狀地拔腳朝家狂奔,連油紙花傘也忘拿了。她奔跑的速度和倉惶的樣子讓吳鎮(zhèn)過路人吃驚非常:“怎么了,吳家小姐中邪了?”
奔到一處幽靜小巷,扶蘇跑不動了。她彎腰捂胸大口喘著,香汗淋漓,然后蹲在地上虛脫般無力,最后一屁股癱坐在墻角,面色蒼白。
田英從后面緊緊追趕而來。她挺身扶蘇面前,一臉的兇狠,一手拎著中藥,一手用扶蘇的花傘頂著扶蘇的胸口低聲說:“扶蘇,我有話要對你說,你剛才看見了什么?”
抬頭瞅一眼田英兇狠蒼白僵硬的面孔,扶蘇咬著牙一言不發(fā)。經(jīng)過短暫休息,扶蘇現(xiàn)在顯得很鎮(zhèn)靜。她用五指梳理自己紛亂的頭發(fā),不看也不理田英。
“你說話呀,看見了什么?”
田英向扶蘇逼近一步,傘尖立馬就對扶蘇用了一點力,扶蘇胸口被搗痛了。此刻的田英兇惡無比,像一只母老虎,倘若扶蘇再不開口說話,這只老虎說不定就要張口血盆大口,馬上把她吞掉。
扶蘇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心里開始發(fā)怯發(fā)顫。最后她本能地抓住傘尖,想盡力減輕疼痛,躲閃著田英銳利如刀一樣的眼睛:“我什么也沒看見,行了吧!”
“你如果回家亂說,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說到做到。”
一回到家,田英首先飛快地更換了內(nèi)衣,并將內(nèi)衣藏匿起來,然后才出門開始為吳太煎藥?,F(xiàn)在田英煎藥相當(dāng)嫻熟,淘洗、浸泡半時辰,裝進藥罐里蓋實,一次性下滿水,炭火煨開后,再用過濾網(wǎng)將藥湯倒進一個大海碗里,然后再加水煎開。
田英做著這一切,表面上看似平靜如水,但內(nèi)心狂亂如萬馬奔騰。不用說,扶蘇肯定看見了她同陳之華之間的云雨之事。剛才對扶蘇突然的強硬,也是被迫的,這種威嚇是否奏效,她心里無底。
“我該怎么辦呢?”
心里慌亂,手背被炭火星燙了,被煮開的藥湯燙了,她也不覺得痛。
“大不了一死?!?/p>
田英只能以死給自己增添勇氣。除了一個死,她還能有什么?
奇怪的是,當(dāng)端著熬好的藥湯進去見吳太時,感覺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平靜異常。吳太接過藥瞅見了她的手被藥湯燙紅的印記,心疼關(guān)切地問:“又燙手了?不要緊吧?”
吳爺坐在紫檀架子床左側(cè)窗戶邊,手里把玩著吳太擱在梳妝臺上的漢代漆器妝套小盒,紅黑兩色,紅為底色,黑為圖案,三個敦煌飛天的仙女在這俗艷的紅彩里飛翔,那些飄逸長曳的綢帶和面部表情栩栩如生。
扶蘇在一旁給吳太打扇驅(qū)熱,目光散亂顯得空漠和冷淡,時不時用余光惡狠狠地挖田英一眼。田英內(nèi)心雖然忐忑,但臉上明擺著無畏和勇敢,一副聽天由命的冷酷表情。
田英神情有些恍惚,什么時候回到自己的臥房一點也不清楚?,F(xiàn)在她渾身癱軟,柔弱無骨般坐在仁義書案前的椅子上,看著書案,還有案頭的筆墨紙硯,然后,她為自己泡了一杯濃濃的苦茶。
慢慢地喝著苦茶,田英目光不時地落在仁義留下的遺物上,心境漸漸地平和下來。
田英問:“仁義,我問你,扶蘇會不會把見到的一切告訴大大,告訴嗯媽呢?”
四周空寂。
田英問:“仁義,扶蘇會不會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什么也沒有看見,你給我一個回話好嗎?”
過了好久,冥冥之中,田英似乎得到了仁義的肯定回答:“我不知道!扶蘇對你是有戒備心的,趁她還在猶豫不決時,逃命吧,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但剛才送藥給吳太時,真的又沒有感到有什么異常。這表明扶蘇可能沒有說,也有可能早就向公婆告密了,公婆沒有立刻對她下手,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家里的平靜反倒令田英更加緊張害怕。
夜長夢多?。?/p>
田英決定聽從仁義的主張,馬上離開這里,而且越快越好,吳家絕對不會容忍她紅杏出墻的。莫說吳家,就是吳鎮(zhèn)任何一家同樣難以容忍,天地怕也難容啊……如果不走,怕真只有死路一條。
三服藥吃完,吳太再叫田英去“回春堂”復(fù)方。
這一次,田英很謹慎。她沒有換衣服,身著一襲黑孝服去見陳之華。天氣炎熱,病家很多,陳家叔侄為病人搭脈、拿藥,十分忙碌。
等了一會,陳之華招手讓田英過來,問:“還用再來復(fù)方嗎,其中是不是有詐?”
田英點頭。
陳之華起身給田英抓藥。臨別,田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紙條塞進陳之華手心,轉(zhuǎn)身就走。
十八
第四天,田英從吳家后園逃走,結(jié)果在竹林涼亭被吳府人抓個正著。
為這次私奔,按說田英的計劃是相當(dāng)周全的。從吳府后園門出去,沿一條細細長長的古巷,上幾級臺階就到了后山竹園那個四角涼亭,涼亭不遠處就是通向京都的官道。
白天,田英準(zhǔn)備了所需的東西。一塊青藍撒花布袋將必需的衣物,還有銀元和一些碎銀包好,還沒有忘記帶上仁義的休書,小心疊放在一本書里。天黑前,她偷偷將臥房門、后園門轉(zhuǎn)芯分別抹了香油,這樣深夜時分開門就沒有聲音了。
夜,很快來了。臨別前,田英未忘給仁義叩頭、上香,又將仁義的休書放進貼身荷包里。
與陳之華的接頭暗號是三聲布谷鳥叫。進了竹園涼亭,田英叫了三聲,停了片刻,奇怪的是,沒有得到回音。田英慌亂起來,不等田英再叫,幾個黑影包抄過來。
“三娘子,我是老金,你自重請回吧!”
田英驚叫了一聲,仿佛被木棍重重一擊,頓時倒地不省人事。
田英是被涼水澆醒的,撩開濕漉漉的劉海,她的目光混混沌沌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廂房的地板上,不,應(yīng)該是仁義在世時讀書的書案前。
此刻燈火通明。
書案正面豎著仁義的靈牌。吳爺、吳太鐵青著臉坐在太師椅上,背后站著玉蘭,還有扶蘇。吳太手握一尺多長的銅尺沖她虎視眈眈,燈火在夜風(fēng)寒氣里撲閃著搖曳不定的光,明明暗暗涂在每個人臉上,眾人表情光怪陸離,不可捉摸。
“小淫婦,小婊子,你醒啦!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是什么人!你的什么事能瞞過我們的眼睛!你那點小伎倆,還差遠著呢!”婆婆嚴(yán)厲憤怒歇斯底里的吼叫,像一把刀剁在案板上,將安靜且深邃的徽州剁出無數(shù)窟窿,炸雷般轟鳴在吳府各個旮旯!
田英倔強地將眼睛閉上。
吳太手握銅尺站起,狠狠地抓住田英的頭發(fā),逼迫田英仰面對著吳太鐵青的臉。田英仍舊緊閉雙眼,她不想看見婆婆那張因憤怒而變成無比恐怖的老臉。
“你起來,再給我跪下,要對著仁義跪。我要你親口告訴仁義,什么時候同那個小奸夫勾搭成奸的?”
一切已知曉了。這樣也好,田英反倒輕松地噓了一口氣。但心里又在想,吳家怎么知道自己會在這一天逃走呢?
“好哇,你不說!你這個淫婦,就去死吧!”
叭——田英頭頂重重地挨了一板,接著又是更重的一板。頓時,一股鮮血像蚯蚓一樣從田英發(fā)叢里鉆出來,瞬間即成為無數(shù)條蚯蚓,爬滿田英的臉。
奇怪的是田英沒有感到任何痛苦,更沒有恐懼。倒是從吳爺背后發(fā)出了一聲慘叫,是扶蘇的聲音。玉蘭伸手將扶蘇嘴堵住。
吳太回坐在吳爺身邊,回首冷眼對扶蘇說:“蘇兒,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說小淫婦怎樣同那個奸夫在一塊做出了奸事的?”
真難為了扶蘇,面對眾人,她一個未出閣的閨女,怎好開口!主要是現(xiàn)在她眼看著田英頭上的血不停地向下流,俗話說山頭水人頭血,再流下去會死人的。心里的恐懼,震撼得讓她詞不達意,口齒不清。
“我……我已經(jīng)說過了……說過了……血,嗯媽,你看小嫂頭上的血……要不要先用云南白藥止一止?”
輪到吳爺發(fā)話,惡狠狠的聲音:“讓她死!她死了,也是自討的。她死了,這個家就安靜了。”
吳太推開扶蘇,手指著田英說:“你要是嫁人,誰也不會攔你的。比方玉蘭,我們還勸她嫁人呢,是玉蘭決心要替仁官守節(jié)的。而你呢?義官兒死了三個月零幾天,你就守不住了?村頭祖奶奶為你祖太守了四十年寡,那座由朝廷立的石坊,你是看見過的!這我就不說了。說你玉蘭嫂為仁節(jié)守了這么年,不是也過得挺好的嗎!就是你不想守,我們誰也不會強迫你的,但你偏偏做出了有違吳家門風(fēng)、有違婦道這么天大羞恥的事,若傳出去叫吳家臉面何處放?”
說著,說著,吳太唏噓起來。
吳爺沉重地嘆口氣:“實在愧對祖德有違家教啊!田英,我問你,你也是名門大家之后,從小也熟讀《女四書》《烈女傳》,怎么就不守婦道呢?你父親在天之靈若有知,也會傷心哭泣的。你又有何顏面見你的母親?看在我與你父親的情面上,我再問你一句,你說,你想死,還是想活,由你決定?!?/p>
“活,怎么個活法?死,又怎樣一個死法?”
“想活,當(dāng)著眾人面對仁義靈牌發(fā)個誓,為仁義守節(jié),這樣你還是我吳家好兒媳,吳家一向?qū)捄翊?,以德治家。?/p>
“死呢?”
“如果執(zhí)迷不悟,那就莫怪吳家無情無義無德,明兒送祠堂治罪?!?/p>
徽州風(fēng)俗,良家婦女與人私通,一旦被逮住,奸夫淫婦均要處以死罪。死前男女要先剝掉衣裳,前后寫奸夫、淫婦二字,掛一雙破鞋游街示眾,最后男人送祠堂被眾人鞭笞而死,女子則被沉塘或沉石灰坑。
在吳鎮(zhèn),偷情男人一般選擇撐桿跳,即將毛竹彎下,把男子雙手縛在竹梢上放竹上天,一直到被吊死。偷情女大都被沉石灰坑。村塘是人畜飲用水之處,豈能隨便污染?有時也沉河,要先將被懲罰女子手腳綁牢,然后抬到一船上,船行江中,將女子推下去。但大多數(shù)女子被沉石灰坑。
首先扶蘇害怕得渾身發(fā)抖,此事由她引起,她良心有愧。突然,她跪倒在吳爺、吳太面前叩頭求饒:“大大,嗯媽,你們不是常說,我們是忠厚人家,要寬厚待人嗎,求求你們放過我小嫂吧!”
玉蘭也跟著跪下:“大大,嗯媽,弟妹可能是一時糊涂犯了大錯,念在弟妹與義官夫妻一場,放過弟妹吧!”
玉蘭、扶蘇兩個人都為田英求情,這是吳爺與吳太萬萬沒想到的。吳爺頓時氣白了臉,一拍桌子:“反了,反了,想不到你倆平日里孝順十足,原來心里竟也藏匿著不忠不孝。三從四德,孔孟賢書《女孝經(jīng)》讀到哪里去了?前朝李氏負夫骨回家歇店時讓店主拉了胳膊,李氏認為有失婦人之節(jié),竟將胳膊砍了。曹娥投水尋尸,曹氏引刀割鼻,還有許多為夫守節(jié)一輩子的烈女節(jié)婦,你們難道不知道嗎?現(xiàn)在可好,你們竟為眼前這有違婦德、婦道、婦言、婦行,辱我祖宗蔭德的淫婦求情……”
正說著,吳爺突然癱倒下去,嚇得吳太不知所措,扶住吳爺又捏人中又拍胸口。半晌,吳爺才緩過神,揚揚手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我沒事?!?/p>
玉蘭、扶蘇慌慌忙忙從茶房弄來熱水給吳爺?shù)淖仙皦貨_上茶,送至吳爺手心。
趁吳爺呷茶緩氣的空兒,二人再次跪下,似乎急著要得到一個回話。此刻時間靜止了一般,那令人窒息的氛圍像棉絮般堵在心口。
還是玉蘭打破沉寂:“大大、嗯媽,都是我們的不孝,讓二老受驚生氣了,我們知罪。但我們只是想,如果二老真要把三弟妹送祠堂問罪,表面上看嚴(yán)肅了家規(guī),但因此吳鎮(zhèn)也會人人皆知此事,日后,我們吳家臉面就沒有了。田英弟妹縱然一死,那是她自找的,她死了,的確算不了什么,但丟了吳家臉面那可是天大的事。二老可要三思??!俗話說捉奸成雙,單憑小妹一人作證,到了祠堂,幾名執(zhí)事怕也不好隨便定罪的,畢竟人命關(guān)天。吳家作為吳鎮(zhèn)望族,二老德高望重,總不能為此事弄得內(nèi)外無顏見天吧!”
吳爺、吳太沉默不語。吳太最后將玉蘭拖到一邊小聲地問:“你說怎么辦?”
“叫弟妹發(fā)誓守節(jié)!”
扶蘇高高興興前去拉田英,被田英憤怒地甩開:“別碰我!”
玉蘭過來悄悄搗了搗田英,一語雙關(guān)地說:“弟妹,當(dāng)著大大、嗯媽的面就發(fā)個誓吧,這樣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嗎?”
田英鐵了心,昏暗的燈光里,言之錚錚:“二嫂,你為二哥守,我尊重你,但我做不到。義官生病期間我曾發(fā)誓,他在世一日,我做妻子的伺候他一日,盡一個妻子的責(zé)任。他要是死了,我的心也會隨他去的,但我的身體卻不想守。再說,義官也不要我為他守?!?/p>
“你胡說!”
田英說著從貼身荷包里掏出一張紙:“我有義官寫的休書。”
吳爺從玉蘭手里接過休書,瞅了一眼,丟在一邊手捂臉沉默不語。
吳太悲傷大哭:“義官兒,你賢德??!既然這樣,田英,我再問你一句,你要是答應(yīng)給義官兒守節(jié)三年,我會將你當(dāng)女兒一樣嫁出去的?!?/p>
“我不!”
“這小淫婦,沒救了,沒救了,真是賤貨坯子,算我看走了眼。玉蘭,你把老金叫來!”
“老爺,我在這里!”
吳爺在吳太、老金攙扶下,艱難地站起來走到“怡園”。站在“怡園”一角,頭頂艷紅的吊燈,吳爺沉痛地說:“老金啊,聽見了吧!我走后,你把小淫婦門窗都給我釘死,鑰匙交給太太。先餓她三天,她若再執(zhí)迷不悟,你就帶人去后山挖個坑,然后將其拉去埋掉。不不,我們是厚道人家,還是送祠堂吧!”
吳爺、二太、老金三人一走,扶蘇掌燈,玉蘭弄來云南白藥,小心翼翼撥開田英頭發(fā),將藥撒在田英發(fā)絲中止血,接著忙弄熱水給田英洗臉換衣。
一會兒,老金拿著榔頭挨個兒用鐵釘釘死窗戶。扶蘇跪在仁義牌位前哭訴:“小哥,看見了吧,我不是故意的!”
這一夜,吳府的經(jīng)歷可謂驚心動魄。
這一夜,吳府人個個徹夜難眠。
最難受的是扶蘇,她抹著淚回到房間,為自己的一時沖動后悔不已。她不止一次地問自己,一向仁慈善良的父母,為什么要這樣對待田英呢?而自己又是為了什么也成了幫兇呢?
她躺在床上,眼淚不停地流……等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天色已亮。是吳鎮(zhèn)的公雞把她吵醒了。
扶蘇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并非上茅廁,而是利索地穿好衣服,弓身在鏡子前草草梳理了一下頭發(fā),便去看田英。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她很擔(dān)心,不知這一夜田英是怎樣過來的。
田英住的房子窗戶已釘死,門環(huán)上了鎖,她蹲下身體,透過窗格網(wǎng)紗,用一只眼睛朝里瞄,看見田英正平靜地坐在紫檀鏡臺前,對著鏡子向腦后盤發(fā)髻上插翡翠簪子。
透過青白的晨光發(fā)現(xiàn)田英沒穿黑裙,而是一襲雨過天晴的藍裙衫,下著湖藍寬擺裙,梅花鑲邊,那是玉蘭的女紅。
扶蘇覺得田英這樣優(yōu)雅、恬靜地為自己打扮,會不會……扶蘇不敢多思,驚慌地向廚房奔去。
廚房里,玉蘭、周嫂剛從市面上買回日常生活用品,還有早點,同潘廚一起忙著,正將生姜片、茴香豆、稀飯、油條擺在桌上,等吳爺起床用餐。
扶蘇倚在廚房門框,揚揚手將玉蘭叫到身邊,倆人耳語幾句。玉蘭拉著扶蘇急匆匆而去。
來到田英房前,瞇著眼往窗子里,玉蘭見田英一身端莊,恰如神話傳說中的美女蛇,在清涼如水的早上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玉雕。因為看不清田英的面部表情,但她的膝間搭了一根白綢帶,玉蘭明白了:田英不想活了。
扶蘇抓住玉蘭的手,抖著聲問:“要不要告訴大大和嗯媽?”又問,“小嫂要是死了,我不就成千古罪人了?日后我到了陰曹地府,小嫂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玉蘭倒顯得鎮(zhèn)靜,把扶蘇拉到一邊耳語:“你在這里守著,一有動靜你就大喊大叫,千萬不能讓她死!過會兒我去向大大、嗯媽請安時,探探大大、嗯媽的口氣再說吧!”
玉蘭撩開竹門簾進去請安的時候,吳爺正坐在書房呷茶,雖戴著眼鏡捧著書,滿臉的糾結(jié)則清清楚楚。向吳爺請完安,玉蘭去了吳太臥室。
女傭正在給吳太梳頭。玉蘭使眼神讓女傭走了,親自為吳太梳頭。清晨涼爽的空氣里,兩個女人說著閑話,七拐八彎,玉蘭把話引向田英,探問怎么處罰。
吳太臉上布滿愁容:“不瞞你說,我同老爺也是徹夜難眠??!我吳家百年積善行德,現(xiàn)在竟出了這么一個淫婦!一時還真難辦。你說的也在理上,若送祠堂,依祠堂族規(guī)法辦她,雖然少了些罪過,但心里總覺得傷德,更要命的是話柄讓別人攥著,吳家?guī)资烂麖拇艘簿蛠G得干干凈凈,人前人后還能說話嗎?子不孝父之過,女不節(jié)母之罪……我若放了她吧,豈不又敗壞了家風(fēng),變相地鼓勵媳婦偷人養(yǎng)漢嗎?無論如何也要殺一儆百的!”
順著吳太的意思,玉蘭接腔:“還是您老想得周全,不過,我剛才經(jīng)過弟妹房間,發(fā)現(xiàn)弟妹手里拿著白綾像要……”
“她要上吊尋死?我倒要去看看!”
吳太匆匆叫玉蘭抿好頭發(fā)。兩個人正要出去,吳爺擋在了門口,手里拿著本書問:“你們急匆匆去哪里?茶都涼了。”
吳太把玉蘭的話重復(fù)給吳爺聽。吳爺吸了口煙,不驚不慌地說:“她想尋短見,那好哇!死了好,省得我動手,臟了自己。這就叫自食其果。她真要自我了斷,我倒會原諒她的過失,說不定我還要報告官府,要官府上奏朝廷給她一個殉夫節(jié)婦的名聲,我出銀子要為她豎一個石坊,還是漢白玉的?!?/p>
玉蘭渾身打了個寒顫。
吳太突然改變主意,坐在一邊椅子上自言自語:“要是她嚇唬我們,我們又怎么辦?”
“她想嚇唬我?玉蘭,從今天起,告訴家里人不準(zhǔn)給田英一滴水、一口飯,聽見了嗎?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p>
玉蘭嗯了一聲。心,像被人捅了一刀。
走出公婆房間,玉蘭心情十分沉重,腳步蹣跚來到“怡園”,深深吸了幾口氣。想著田英的結(jié)局,悲愴之情潮水般向她涌來,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正在黯然神傷,扶蘇跑過來悄悄問結(jié)果。玉蘭表情漠然,凄凄回話:“沒得救了,只有死啊!”
扶蘇木偶一樣呆住了。突然,扶蘇哭著抓住玉蘭的手:“我會救小嫂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嫂就那么餓死!她要是死了,我也對不起仁義哥哥的。”
“你怎么救她?”
扶蘇止住哭,胸有成竹地說了自己的想法。玉蘭大驚失色:“這樣做,你就死定了?!?/p>
“死就死,我不怕!”
玉蘭抱緊扶蘇:“小妹,還是我去吧!現(xiàn)在我這樣子活著還真不如田英,我活得真累,我真的不想活了。”
第二天晚上四更后,玉蘭、扶蘇撬開鎖,把田英放跑了。
當(dāng)田英消失于淡淡月色之后,玉蘭和扶蘇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田英自由了。
她們私自放跑田英,吳爺、吳太會放過她們嗎?
天,在她們的倦意里,漸漸地走來第一縷淡淡乳白色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