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

【編者按】

2013年8月22日，教育部發(fā)布了《小學生減負十條規(guī)定（征求意見稿）》，向全社會公開征詢意見。經過兩輪修改，該規(guī)定將在全國范圍內實施。事實上，58年來，類似的減負令教育部已下達了數十次，次次引起關注，卻次次無疾而終。此次的“十條規(guī)定”一出，立即引起各界人士的關注。但面對“小學一至三年級不留書面家庭作業(yè)”、“全面取消百分制，避免分分計較”等規(guī)定，不少業(yè)內人士和家長紛紛表示，對此次減負的前景并不看好。

眾所周知，小學生負擔過重是普遍的社會問題，對基礎教育進行改革的呼聲由來已久，為何教育部動了真格的，業(yè)內人士和家長卻不買賬？帶著這個問題，本刊記者進行了深入采訪調查。

大家在擔心什么

《小學生減負十條規(guī)定》的內容包括陽光入學、均衡編班、“零起點”教學、減少作業(yè)、每天鍛煉1小時、規(guī)范考試、等級評價、一科一輔、嚴禁違規(guī)補課、嚴加督查等十項，均為家長們關注的教育熱點，直指小學生負擔過重的根源。其中，減少作業(yè)和規(guī)范考試本應是大快人心的舉措，但是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許多校長、老師和家長不以為然，甚至大倒苦水。

一位小學校長對記者發(fā)牢騷：“小學不留書面式家庭作業(yè)，那么學生知識學得如何老師怎樣檢驗？學生升入初中以后能立即適應‘課堂+作業(yè)的學習節(jié)奏嗎？如果老師不留作業(yè)，家長們只能去求助校外培訓機構，這等于學校把責任推給了家長和社會。最高興的應該是培訓班吧，又多了個賺錢機會?！彼麚膱?zhí)行減負令有可能把學校的招牌給砸了，負不起這個責任。他說：“很多學校里，學生的考試成績與教師的績效工資密切相關，老師負擔減不下來，學生的負擔又怎能減下來？”

對于規(guī)范考試的規(guī)定，該校長也不認同：“雖然這個觀點早就提出來了，并要求學校執(zhí)行，但實際上各級教育行政部門都有每次統考的準確成績，而且也會對學校進行排名。初中招生的時候，越是名校越不按片區(qū)招生，他們會根據學生四五六年級的考試分數按權重算出總分挑選學生，很多名校都是有內部錄取線的?！彼J為，老師需要精確的分數統計來進行教學分析，家長也希望知道孩子的具體分數和排名。

小學教師宋美琪認為：“不促進義務教育階段學校均衡發(fā)展，不推進中考和高考的制度改革，學生還是會計較分數，負擔仍然減不下來。從小學到高考，是一個連續(xù)性非常強的教育過程，小學減負了，中學課程仍然不變，家長怎么能讓孩子放下負擔？”

對于教育部的減負令，多數家長心態(tài)復雜。

韓女士的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她告訴記者：“教育部又在喊‘狼來了，喊了幾次了，誰還信？誰信誰就是在犯傻。那十條里面，除了那條不靠譜的‘小學不留書面式家庭作業(yè)，其他的都在以前的減負令里出現過，但是有效嗎？”

家長黃先生對記者說：“實行等級加評語的評價方式，采取優(yōu)秀、良好、合格、待合格等分級評價，這一條在我們市早就在實施，但實際上，各校都用自己的方式將等級細化。比如我女兒的成績冊上，各科的等級是‘A-5‘B-20‘C-31。您能看懂是什么意思嗎？家長們都知道A代表85分以上，B代表70分以上，C代表60分以上，D代表60分以下，實際得分就是用100減去老師標注的分數，這樣家長就可以心照不宣地算出實際分數。這樣的等級制形同虛設，完全是換湯不換藥?！?/p>

家長趙女士同樣很無奈。她說：“過去一直喊減負，結果孩子還是忙得沒時間睡覺。孩子累，家長看在眼里當然心疼，可是沒辦法呀！小升初、中考、高考，哪個不是用成績說話？本來老師留作業(yè)，家長督促孩子完成就行，如果老師不布置作業(yè)了，家長只好自己找題來給孩子做。這不是給家長找別扭嗎？不行的話，只好花錢給孩子報幾個補習班，堤內損失堤外補嘛。要是我們家長執(zhí)行減負令，讓孩子過快樂童年，將來考不上好中學誰負責？還不是我們家長！”

不難看出，學校和家長的擔心是出于對眼前利益的顧忌，或對原有教育模式敝帚自珍，或對政府的改革決心半信半疑，都成為阻撓改革的無形力量?？磥恚o小學生減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沒有觀念的更新和監(jiān)督制度的跟進，恐怕難以奏效。但是，家長們必須看到，改革的潮流不可阻擋，減負勢在必行。如果不能與時俱進，繼續(xù)逼迫孩子用童年換分數，最后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不減負危害無窮

早在1955年7月，教育部就頒布了《關于減輕中小學生過重負擔的指示》，被稱為新中國第一道減負令；1988年5月，國家教委發(fā)布規(guī)定，“減輕小學生課業(yè)負擔”；2000年2月，教育部發(fā)布緊急通知，要求“切實把小學生過重課業(yè)負擔減下來”；2010年，國務院印發(fā)《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首次將“建立中小學生課業(yè)負擔監(jiān)測制度”寫入教育規(guī)劃綱要中，把減負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上述國家法規(guī)加上各地的實施細則，條款數以百計。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國中小學生的課業(yè)負擔卻越減越重。

有趣的是，社會各界人士都可以對要不要減負、如何減負各抒己見，唯獨沒有人征求小學生的意見。未成年人的言論在法律意義上或許不能全部采信，但他們是學業(yè)壓力的承受者，他們的感受難道不重要嗎？事實上，他們從未停止過吶喊。

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沈健有一次到一所學校調研，問學生最喜歡什么課。學生們齊刷刷地回答：“下課！”這腦筋急轉彎式的回答讓一個從事了多年教育工作、自認為了解學生的教育行政官員陷入沉重思考：為什么今天的學生不喜歡上學、不喜歡上課？

孩子們的QQ簽名有大量類似的句子：“放學了，我們打開書包寫作業(yè)；放假了，我們背著書包去補課；開學了，我們的壓力比山大……”

2013年5月2日，“五一”小長假結束了，南京市一名六年級小學生還沒寫完假期作業(yè)。凌晨4點，他開始忙碌。黎明時分，家長發(fā)現他在樓道內用圍巾上吊自殺了。寫不完的作業(yè)，對于這名小學生來說居然比死亡還要可怕。無獨有偶，另一名跳樓自殺未遂的孩子，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我不想上學了，作業(yè)做不完哪！”

2013年7月25日，湖北宣恩一中還處于暑期補課狀態(tài)。部分學生心生不滿，將書本從教室往樓下扔，繼而發(fā)展為撕爛書本往樓下撒，頓時紙屑漫天飛揚。有學生將視頻上傳至網絡，輿論大嘩。宣恩一中的校長說，該年暑假能放20多天，在全州重點高中里，宣恩一中的補課時間已經算短的了。

這是目前中國中小學生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沉重的課業(yè)負擔，頻繁的考試競賽，沉重的升學壓力，使孩子們失去了快樂童年。過重的學業(yè)負擔，已成為不容忽視的中國教育之弊、中華民族之痛。

教育的全民焦慮已成為當今中國的一個明顯標志，彌漫于社會各個階層、各類人群。當政策的減負目標像西西弗斯的巨石那樣年年推進、又每每回到原點，損害的已不僅僅是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更是中華民族的美好未來。眾所周知，機械重復的學習只能培養(yǎng)出工匠，輕松快樂的創(chuàng)新才能培育出真正的大師。沉重的負擔，壓抑了孩子們的興趣和個性，限制了孩子們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盀槭裁次覀兊膶W校總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著名的“錢學森之問”振聾發(fā)聵，發(fā)人深省。

課業(yè)負擔之重，還讓相當數量的中小學生付出了健康的代價。

調查顯示，2000年～2010年，中國小學生近視率翻了一番，由20%達到40%；初中生近視率高達67%，增長近20個百分點。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的研究發(fā)現，1999年以來，中國中小學生的睡眠時間在持續(xù)減少，學習日近八成學生睡眠不足，周末也有超過七成的學生睡眠不足。而長期睡眠不足，損害的不僅僅是孩子的身體健康，還會給他們帶來長期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人格障礙。

前不久，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發(fā)布的《2013中國民生發(fā)展報告》顯示，學業(yè)負擔過重，鍛煉時間過少，營養(yǎng)嚴重過剩導致學生體質下降。2012年，我國6～15歲兒童中，城鄉(xiāng)女孩超重以及肥胖比例高達21.5%；男孩超重及肥胖比例高達32.3%。一個個年少便體態(tài)臃腫的孩子，卻并不會為身體素質的糟糕而憂慮，只會因考試成績的不盡如人意而沮喪。這顯然是教育觀的倒置與錯位。它不僅壓彎了孩子的身軀，而且扭曲了孩子的心靈。

家長更需要減負

東北師范大學教授楊卓語重心長地對記者說：“在目前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的情況下，減負不可能一蹴而就。減負缺的不是形式主義的口號目標，而是有真實效果的實際行動。”他表示，家長不能持觀望態(tài)度，坐等政府和學校采取強有力的措施，而要身體力行地支持減負工程，否則，再嚴厲的減負令也是空談。

許多專家分析認為，學生學業(yè)負擔過重，家長難辭其咎。

“周一拼音，周二陶土，周三聲樂，周四英語，周五鋼琴，周末數學……”武漢的徐女士已為5歲半的孩子報過17個培優(yōu)班，累計花費近12萬元。這絕非個案。獨生子女政策的實施，讓很多家庭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一個孩子身上。

孩子的重負會傳遞給家長，使家長變得很瘋狂?！吧岵坏贸裕岵坏么?，卻舍得拿大把大把的鈔票送給培訓機構。孩子上學我們工作、孩子培優(yōu)我們作陪，節(jié)假日不屬于孩子也不屬于家長。眼睛盯著的是考試成績，耳朵聽的是各路有關教育的小道消息，鼻子還要靈敏地嗅出暗流涌動的培優(yōu)市場孰優(yōu)孰劣，口頭談論的也都是奧數、培優(yōu)……疼她就是害她，總不能為了一個快樂的童年而失去美好的未來吧？”這是一位母親在網上發(fā)的帖子，題目是《女兒小升初，我被逼成“變態(tài)娘”》。該帖子一出，立即引起眾多網友跟帖，家長們感同身受，認為自己也是“變態(tài)娘”、“變態(tài)爹”。

家長們的“變態(tài)”源于巨大的升學壓力。由于擔心孩子上不了好學校，充滿焦慮與不安的家長們不停地為孩子們灌輸這樣的理念：我們什么都沒有，只能用能力說話，用成績說話。于是，家長和孩子一起，也在求學的道路上跋涉、拼搏，逼迫孩子盡可能地比其他孩子多學一會兒，多讀一點，多考一分，從學校門口接出來，又把孩子送進培訓班……課業(yè)負擔，就這樣疊加起來了。

有人將家長的焦慮歸結為“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是家長們有沒有反過來想一想，這種過高的期望、過度的關心，會不會給孩子帶來心理壓力？會不會讓孩子變得不快樂？有沒有想過“可憐天下孩子心”？

上海心理學博士、心理咨詢師尹群認為，家長給自己減負，必須著力改善以下四個現實：

第一，智力開發(fā)過早，使孩子喪失童年快樂。家長們都懂得早期教育的重要性，于是從懷孕開始，就非常注重孩子的智力開發(fā)，孩子出生后，更是把《卡爾·威特的教育》《哈佛女孩劉亦婷》等書奉為育兒寶典，教孩子從小看圖識字，背唐詩宋詞，學琴棋書畫，上這個興趣班那個輔導班，希望造就劉亦婷第二。過度的智力投資和嚴密的教育計劃擠掉了孩子玩耍的時間，使孩子失去了與同伴交往的機會，哪里還有童年的快樂？

第二，書本的包圍，使孩子疲于奔命。雖說現在提倡素質教育，其實很多學校還是換湯不換藥，沉重的書包仍壓得孩子們喘不過氣來，尤其是小學高年級學生，每天有做不完的作業(yè)，根本沒有玩的時間。而有的學校為實施素質教育，減少了作業(yè)，卻代之以各種培訓班，周末孩子們還要犧牲玩耍時間，去上各種興趣班，結果疲憊不堪，無精打采。難怪有的孩子這樣嘆氣：“唉！讀書太累，活著好沒意思！”

第三，偏激觀念限制孩子成長。孩子從兩三歲開始就對周圍事物抱有強烈的好奇心，對什么事都想嘗試一番，而家長總是抱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腐朽觀念，生活瑣事，事事代勞，剝奪了孩子嘗試新事物的動手能力。孩子考試成績不理想，家長不鼓勵，不寬容，而是無情地否定，嚴厲地批評，直接造成孩子厭學，產生深刻的自卑感，使得本來就沉重的學業(yè)壓力變得更加難以承受。

第四，不重視減壓，孩子的心理危機得不到疏導。許多家長認為，孩子的成長就是學習，衡量成長的好壞就看考試成績，于是常常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等古訓向孩子施壓。殊不知，孩子在學校經歷了激烈的學業(yè)競爭，又面臨嚴酷的升學壓力，中學生還要應對青春期困惑，脆弱的心理已不堪重負，他們需要的是家長用家庭的溫暖和親情的力量給他們減壓。減壓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比如與孩子聊天，在溝通中了解孩子的心理動向，適時加以引導；比如散步，讓孩子在輕松的環(huán)境中卸下心理包袱；比如親子共讀，尋找共同話題，消除兩代人的心靈隔閡，在討論中引導孩子思考人生……總之，書本以外的知識對孩子同樣重要，只要能帶來快樂，都能對孩子的學業(yè)壓力起到緩解作用。

本刊認為，教育部頒布《小學生減負十條規(guī)定》是遵循教育規(guī)律的英明舉措，是自下而上的一系列教育改革的開始。家長們應該審時度勢，積極響應，主動更新教育觀念，用長遠的眼光看待孩子的成長，用從容的心態(tài)面對孩子的考試分數，努力幫孩子減去心頭的重負。只有這樣，才是合格的現代家長。

【背景資料】

59年來9道減負令

1955年7月，教育部發(fā)出《關于減輕中小學生過重負擔的指示》。

1964年，教育部臨時黨組頒布《關于克服中小學生負擔過重現象和提高教育質量的報告》。

1978年，鄧小平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學生負擔太重是不好的，今后仍然要采取有效措施來防止和糾正?！?/p>

1988年5月11日，國家教委發(fā)布《關于減輕小學生課業(yè)負擔過重問題的若干規(guī)定》。

1994年11月10日，國家教委頒布《關于全面貫徹教育方針減輕中小學生過重課業(yè)負擔的意見》。

2000年1月7日，教育部發(fā)出《關于在中小學減輕學生過重負擔的緊急通知》。

2009年4月22日，教育部頒布《關于當前加強中小學管理規(guī)范辦學行為的指導意見》。

2010年，國務院印發(fā)了《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首次將“建立中小學生課業(yè)負擔監(jiān)測制度”寫入教育規(guī)劃綱要中。

2013年8月22日，教育部發(fā)布《小學生減負十條規(guī)定（征求意見稿）》。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