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更生
梁小斌在去年秋天病倒了。
他59歲了。這些年靠打零工過活,當過車間操作工、綠化工人,至今沒有醫(yī)保和社保。他另一個更加永恒的身份是詩人,曾經因為一首《中國,我的鑰匙丟了》,站在當代詩壇的中心。那時候他才26歲,1980年代剛剛開始。
現在,他因為腦梗緊急住院,無錢治療,雙眼幾近失明。11月,他的好友作家簡寧與學者葉匡政在網上發(fā)布了這一消息,隨后,北島、翟永明和鐵凝等人出面為其捐款。
梁小斌的困頓像個圓點,圍繞著他的境遇,那些長久被人淡忘的詩人們又站了出來。他們曾經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句,被教室里的學生朗讀,被年輕人抄在筆記本里,被情侶用來表白愛情,但是隨著一個又一個十年過去,詩人們仿佛集體淡出了。那些曾經閃閃發(fā)亮的名字:北島、舒婷、西川、芒克、歐陽江河、柏樺……今天,他們去哪兒了?
傳遍中國的驚雷已遠去
比梁小斌大五歲,北島老了。
2013年11月末,有人拍到他獨自在車站候車,并將照片傳到網上。照片里,北島仍然枯黑、削瘦,沉默地低頭等車。他正在回香港的途中,此行來大陸是為參加汕頭大學國際詩歌節(jié)。2008年,59歲的北島結束20年的海外漂泊,接受香港中文大學的聘請。與北島類似,多多、西川和柏樺,昔日的很多詩人進入了高校任職。
北島住在香港一套不大的公寓里,拉開窗簾便是海灣與香港密密麻麻的建筑。他的兒子今年十歲,妻子甘琦也在香港工作。一家三口定居香港,現在是北島“離故土最近”的時刻。
年輕時,北島就在詩歌圈被人稱作“老木頭”。三十多年前,顧城在跟別人介紹北島時便說:“振開(北島本名)話比較少,特別是剛認識的時候,你不要太介意?!?979年,顧鄉(xiāng)和顧城姐弟在西單“民主墻”上看到手抄油印的《今天》,被詩歌感動,跑到東四十條的編輯部。他們看見北島與芒克正在埋頭印刷雜志。顧城躲在姐姐身后不發(fā)一言,怯生生地盯住別人。芒克后來回憶說:“我心說這里又沒人打你,你這是干什么呀?!”
當時北島、芒克已編輯《今天》雜志一年有余,刊發(fā)過北島的《回答》與舒婷的《致橡樹》,“我不相信”與“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如驚雷貫夜,傳遍整個中國。
直到2003年,芒克的戶口本上仍寫著“待業(yè)”。作畫以后,他在北京買了房子,和妻兒過上了迄今“最穩(wěn)定的生活”。
今天的北島依然像年輕時那樣沉默且嚴肅。2011年香港書展,諸位文化人開口談笑風生,臺下聽眾笑聲朗朗,只有北島的活動不是這樣。他端坐臺上,緊縮眉頭,開口即談“古老的敵意”,稱作家不僅要跟世界、母語過不去,也要跟自己過不去,對寫作保持警惕和反省,不能“躺在功勞簿上”。北島為發(fā)言準備了講稿,讀起來像在朗誦,一字一字清晰有力,讀完即沉默地坐在臺上。臺下聽眾提著不著邊際的問題,有人問他粉絲現象,北島說:“粉絲現象本質上是一種邪教?!?/p>
做畫家或者策劃人也挺好
芒克現在很少見到北島,他跟以前的詩人朋友往來不多,身邊的朋友多為80后。他自己也在54歲時,突然從詩人變成了畫家。2004年,朋友給他買了顏料和畫布,他就直接上手了,一年后就開了個人畫展?,F在賣畫已成為他主要的收入來源,有的畫能買到十萬元以上。
2009年,芒克與北島、西川、翟永明和歐陽江河等人受邀至印度參加活動。一行昔日的詩人走入純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泰姬陵,導游用手電筒照墻壁,里面鑲嵌著寶石、瑪瑙和翡翠。北島背起了泰戈爾的詩:“寶石是時間的串珠之淚。”
歐陽江河知道泰姬陵是莫臥兒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賈汗為紀念已故皇后阿姬曼·芭奴而建,但到了印度才知道故事的后半段:泰姬陵修完,沙賈汗便被兒子囚禁,終生在阿格拉堡遙望泰姬陵。歐陽江河以此寫成長詩《泰姬陵之淚》。他仍然在寫詩,但早已不靠詩歌度日。歐陽江河現住在北京一座著名設計師設計的房子里,“在各個房間進出得數次換鞋”。在一次采訪中他曾說,這些年在做演出策劃,但沒有吐露更多細節(jié),只說“很多知名的演唱會都是我促成的”。雖然寫詩,但歐陽江河已很少和朋友們談論詩歌了,周末時候邀請三五好友在家中打撲克。
“每晚談論幾噸詩歌”
的時代結束了
在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黃金時期,北島、芒克、舒婷、顧城,這些詩人從來不獨自出現。他們忙著彼此結交,四處聚會。1981年,北島帶著一批詩人朋友浩浩蕩蕩去成都,與當地詩人交流。顧城離不開北島,一直跟在北島身后,像個小孩子,他會為詩迷太多太熱情而生悶氣。
現在,活著的詩人偶爾還會碰頭,但是多半是在受邀參加活動的時候。
盡管報紙上再也看不到詩歌的版面,也很少看到談論詩歌的人,但是各地舉行的官方詩歌節(jié)卻越來越多,都以邀請到昔日的詩人明星為榮。李白終老的安徽馬鞍山在舉辦李白詩歌節(jié),廣州在舉辦珠江詩歌節(jié),青海德令哈市在舉辦海子青年詩歌節(jié),因為1988年海子曾經路過這座小城,寫下了《日記》,里面說:“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p>
人們日復一日談論詩歌的衰亡,最后對談論都感到厭煩。詩人們偶爾在這些節(jié)日出現,才會刺激起人們的回憶,并向他們提出“詩歌是不是真的死了”之類的問題。
韓東表達了無可奈何的樂觀,他說正是因為詩歌被邊緣化,現在寫詩一無可圖,寫詩反而變得更純粹,不因錢而墮落。類似的話也被舒婷講過。
詩人們在努力向好處看,在詩歌里,他們仿佛在維持共同的尊嚴,就像他們對梁小斌的心有戚戚。
幸好還有網絡。詩人柏樺就經常把自己寫的詩貼在微博上,跟詩友交流。他現在定居成都,在西南交通大學當教授。雖然還在寫作和談論詩歌,但是有一扇門已經關上了。2010年的一天,他接到北島電話,說張棗去世了。柏樺渾身發(fā)抖,時斷時歇,直到半夜。他與張棗“每晚談論幾噸詩歌”的時代真的結束了。
(哈哈鏡摘自《壹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