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玲
(太原工業(yè)學(xué)院 外語系, 山西 太原 030008)
譯事難,譯詩則難上加難。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認(rèn)為“詩歌就是在翻譯中喪失掉的東西(Poetry is what's lost in translation)”[1]。而蘇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則提出“詩者,譯之非所失也;詩者,恰為譯之所得也?!?Poetry is not what is lost in translation,it is rather what we gain through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ors.)[2]57-74二人從詩歌的“可譯與不可譯”角度指出謹(jǐn)慎與耐心乃譯者譯詩應(yīng)秉持的心態(tài)。亦步亦趨,嚴(yán)格按照原始的格律節(jié)奏譯詩,難免落入刻板、僵硬的窠臼,但是如果譯者在譯詩過程中得“意”而忘“形”,只翻譯原詩的內(nèi)容和意義,而置原詩的韻式、格律等形式于不顧,就會喪失原詩流動音符的動感與美好。
縱觀英詩漢譯一百四十多年的歷史,英詩漢譯的策略主要有兩種:第一,采用散文體和自由詩歌體的譯詩策略;第二,采用格律詩體的譯詩策略。其中主張采用格律詩體譯詩的策略中,譯者和翻譯研究者又有兩種相異的看法:一種觀點認(rèn)為英詩漢譯應(yīng)該套用中國舊體詩詞的形式,盡可能保持原詩的韻律;另一種觀點主張英詩漢譯應(yīng)該用漢語的“頓”來代替英語中的“步”,再現(xiàn)原詩的節(jié)奏,即“以頓代步”。相較而言,“以頓代步”是常被運用的英詩漢譯的理論和策略,但是“以頓代步”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譯詩理論,譯者在英詩漢譯的過程中應(yīng)靈活運用“以頓代步”譯詩策略。
詩歌是流動的音樂性的語言,中國古詩詞的節(jié)奏主要通過平仄來體現(xiàn),但是英語語言中沒有平仄之分,英語詩歌的節(jié)奏只能通過輕讀音節(jié)和重讀音節(jié)以示區(qū)分,輕讀音節(jié)和重讀音節(jié)按一定的規(guī)律搭配起來反復(fù)出現(xiàn)就形成了英語詩歌的節(jié)奏,輕音為“抑”,重音為“揚”。英語詩歌的輕重節(jié)奏常見的有四種:抑揚格(iambic)、揚抑格(trochaic)、抑抑揚格(anapestic)和揚抑抑格(dactylic)。這種輕讀音節(jié)和重讀音節(jié)有規(guī)律的有意義的語音輕重、頓挫的組合,就是“音步”(foot),而“頓”就是停頓或音組。
五四之后,白話文逐漸取代了文言文,但一些詩人依然把詩歌節(jié)奏的表現(xiàn)寄托在單純的“限字”或“湊字”之上。新詩格律派的代表人物聞一多先生認(rèn)為“應(yīng)該沖破單純限字說的桎梏,把組成詩行和形成節(jié)奏的基本單位由‘字’轉(zhuǎn)移到‘音尺’上”[3],這一觀點為英詩漢譯的策略提供了新的途徑和靈感,即視為英詩漢譯“以頓代步”策略的雛形。1934年,孫大雨先生以“音組”代替“音步”的方法翻譯了莎士比亞的戲劇《黎琊王》(《黎琊王》即《李爾王》King Lear),實現(xiàn)了用漢語中的音組代替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無韻格律詩體,為“以頓代步”的策略提供了一定的理論依據(jù)和實踐指導(dǎo)。卞之琳先生在前人觀點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頓”的概念,確立了“以頓代步”的譯詩方法,主張“以兩字頓和三字頓為基干,一頓代替英詩的一個音步,以頓作為詩行的構(gòu)建單位”[4]8。黃杲炘先生提出的“兼顧頓數(shù)、字?jǐn)?shù)和韻式的‘三兼顧’”[4]78譯詩法,對“以頓代步”的英詩漢譯策略提出更高的要求,主張譯詩的韻式、譯詩的字?jǐn)?shù)、譯詩的詩行頓數(shù)都應(yīng)與原詩保持相符或相等。但是黃杲炘先生提出的兼顧字?jǐn)?shù)、押韻、詩行頓數(shù)的“三兼顧”譯詩法,在英詩漢譯實踐中很難完全遵循,譯者往往需要靈活運用“以頓代步”的形式化策略。本文將以黃杲炘、孫梁、曹明倫、楊德豫、查良錚等翻譯家的代表性譯作為例,評析“以頓代步”在英詩漢譯中的具體運用。
英語中的“步”不是以詞意來換分,而是以音節(jié)(syllable)來劃分的,每一個音步有一輕一重(即一抑一揚)兩個音節(jié),一抑一揚頓挫有度,富有節(jié)奏感。但是漢語的“頓”不是以音節(jié)劃分,而是以詞意來劃分的,如莎士比亞《哈姆萊特》中“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是典型的五步抑揚格:To be/or not/to be/,that is/the question,其漢譯“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同樣也是五頓,完美體現(xiàn)了“以頓代步”的譯詩原則?!遏敯菁?Rubaiyat of O-mar Khayyam)中:
Wake!For the Sun,Who Scatter'd into Flight
The Stars before him from the Field of Night,
Drives Night along with them from Heav'n,and strikes,
The Sultan's Turret with a Shaft of Light.
黃杲炘先生的譯文如下:
醒醒吧!太陽已把滿天的星斗
趕得紛紛飛離了黑夜的田疇,
叫夜色也隨同星星逃出天庭,
陽光之箭已射上蘇丹的塔樓。[5]
我們對照原詩與譯詩可以看出,黃杲炘先生運用“以頓代步”的原則,兼顧原詩的行數(shù)、頓數(shù)和韻式,在形式上與原詩比較接近,是英詩漢譯“以頓代步”的典型運用。原詩的行數(shù)為四行,音步為五音步,韻式為“Flight”、“Night”、“strike”和“l(fā)ight”,即aaba式;譯詩的行數(shù)同為四行,譯文的頓數(shù)也為五頓,韻腳分別為“斗”、“疇”、“庭”和“樓”。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18首“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是典型的五步抑揚格,它的大部分譯文都是按照“以頓代步”的策略來翻譯的,原詩第一節(jié)的音步劃分如下:
Shall I/compare/thee to/a sum/mer's day?
Thou art/more love/ly and/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do shake/the dar/ling buds/of May,
And sum/mer's lease/hath all/too short/a date:
……
原詩中的 summer、lovely、temperate、darling 按照輕重音節(jié)劃分在不同的音步中,原詩是五步抑揚格,韻律是abab,孫梁先生的譯文如下:
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
你/卻比/炎夏/更可愛/溫存;
狂風(fēng)/摧殘/五月/花蕊/嬌妍,
夏天/匆匆/離去/毫不/停頓。[6]360
孫梁的譯本按照詞意劃分為五個二字頓,譯文韻律仍為abab。
傳統(tǒng)的英文十四行詩以及五步抑揚格的格律詩,大多都通過“以頓代步”的策略譯成中文。
曹明倫先生對莎士比亞“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的譯文同樣保留了原詩的五步抑揚格,abab的韻律,譯詩按照詞意劃分為五個頓,但是譯文的節(jié)奏與孫梁先生的譯文相比有一定的變化。曹先生的“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第一節(jié)譯文的音步分布如下: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
雖然/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和:
狂風(fēng)/會使/五月/嬌蕾/紅消香斷,
夏天/擁有的/時日/也/轉(zhuǎn)瞬既過;[7]
曹先生的譯文中保留了原詩abab的韻式,如“天”、“和”、“斷”、“過”,但是曹先生的譯文并非只保留原詩的二字頓,譯詩中同時出現(xiàn)了二字頓、三字頓和四字頓的停頓節(jié)奏,靈活運用了“以頓代步”的譯詩策略。
英詩漢譯中“以頓代步”策略的靈活運用在查良錚先生的譯詩中也有突出的體現(xiàn),本文將對照楊德豫先生和查良錚先生對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She Walks in Beauty”中第一節(jié)的不同譯文,研究“以頓代步”策略在英詩漢譯中的靈活運用。
拜倫“She Walks in Beauty”原詩第一節(jié)的音節(jié)劃分如下:
She walks/in beau/ty,like/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and star/ry skies;
And all/that's best/of dark/and bright
Meet in/her as/pect and/her eyes:
Thus me/llowed to/that ten/der light
Which hea/ven to/gaudy/day denies.
楊德豫先生的譯文按照自然語義與自然節(jié)奏的劃分,譯詩的節(jié)奏劃分如下:
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四頓,10字)
無云的/夜空/,繁星/閃爍;(四頓,9字)
明與暗的/最美的/形相(三頓,9字)
交會于/她的/容顏/和眼波,(四頓,10字)
融成/一片/恬淡的/清光——(四頓,9 字)
濃艷的/白天/得不到的/恩澤。[8](四頓,11 字)
楊先生的譯詩運用了“以頓代步”的策略,主要以二字頓、三字頓為基準(zhǔn),基本保持了原詩的四步抑揚格和ababab韻律,從“意”到“形”基本保留了原詩的形式與內(nèi)容。
查良錚先生對同一節(jié)原詩的譯文如下: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象夜晚
皎潔無云,繁星漫天;
明與暗,最美妙的色澤
呈現(xiàn)在她的儀容和秋波:
耀目的白天只嫌光太強,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8]
如果嚴(yán)格按照卞之琳先生主張的“以兩字頓、三字頓為基干”的譯詩策略,那么查先生的譯文節(jié)奏劃分如下: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象夜晚(四頓,11字)
皎潔/無云/,繁星/漫天;(四頓,8 字)
明與暗/,最美妙的/色澤(三頓,9字)
呈現(xiàn)在/她的/儀容/和秋波:(四頓,10字)
耀目的/白天/只嫌/光太強,(四頓,10字)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8](四頓,10 字)
上述音節(jié)劃分嚴(yán)格按照原詩的頓數(shù)劃分,但是這種頓數(shù)的劃分把一些詞組機械地拆開,只是為了湊成二、三字頓,并不合理。因為像“皎潔無云”、“繁星漫天”、“最美妙的色澤”、“耀目的白天”,以及楊德豫先生的譯文中“美的光影”、“無云的夜空”、“繁星閃爍”、“最美的形相”、“恬淡的清光”等詞組在語義上、語音上都不宜分開,所以査先生的這節(jié)譯文較為合理的音節(jié)劃分應(yīng)如下: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象夜晚(三頓,11字)
皎潔無云/,繁星漫天;(二頓,8字)
明與暗/,最美妙的色澤(二頓,9字)
呈現(xiàn)在/她的/儀容/和秋波:(四頓,10字)
耀目的白天/只嫌/光太強,(三頓,10字)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四頓,10字)
從語音語義的角度來看,査先生的譯文并沒有完全拘泥于原詩的二字頓的基準(zhǔn),而是靈活運用了四字頓,使得譯文更富表現(xiàn)力,讀起來更具節(jié)奏感。因此,在英詩漢譯的過程中,譯者應(yīng)靈活遵循以頓代步、以頓數(shù)代替原詩音步數(shù)的原則,在考慮頓數(shù)、字?jǐn)?shù)和韻式“三兼顧”的原則下,頓的劃分還應(yīng)兼顧語音與語義,留有靈活變通的余地。
“以頓代步”的原則為譯者進行詩歌翻譯提供了可行性的策略,但它并不是處處適用的譯詩準(zhǔn)則,詩歌的魅力在于其音樂性和流動性,譯者的詩歌翻譯之旅就是用另外一種文字表達(dá)原詩的全貌,原詩的音律、神韻、風(fēng)格、意境等遠(yuǎn)不是靠僵硬的譯詩原則就能解決的。譯者如何栩栩如生地傳達(dá)原詩的意蘊,在可譯與不可譯之間尋求一種平衡,應(yīng)是譯者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
[1] 曹明倫.翻譯中失去的到底是什么[J].解放軍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9(5).
[2] Bassnett,Susan.Translating the Seed:Poetry and Translation[C]//Susan Bassnet& André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Essay on Literary Translatio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s Education Press,2001.
[3] 朱琦.探析“以頓代步”譯詩法的發(fā)展歷程及趨勢[J].淮北煤炭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3).
[4] 卞之琳.《莎士比亞悲劇四種》譯本說明[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
[5] 葉婉梅,朱明炬.從一則譯例看英詩漢譯中的“以頓代步”[J].武漢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2(2).
[6] 王振國,李艷琳.新英漢翻譯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7]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18首 曹明倫譯[EB/OL].http://www.360doc.com/content/10/0908/00/2910773_52000657.shtml.
[8] 英文詩歌《她走在美的光影中》賞析[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3809307.htm?fr=alad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