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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無錫市廣播電視大學, 江蘇 無錫 214011; 2.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1; 3.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范蠡,作為中國古代忠臣謀士的典范,尤其是功成不居、攜西子泛舟五湖的瀟灑風流形象為后世文人津津樂道。在中國文學史上,范蠡的形象性格有一個不斷演進的歷史過程,從《國語》中的忠臣謀士,《史記》中的富商陶朱公,《浣紗記》中功成之后攜西子泛舟的風流大夫,到《倒西施》、《浮西施》中殺害西施的封建衛(wèi)道士,當代作家李劼的小說《吳越春秋》中集隱士、情癡、琴師于一身的山中相國。在文學史上,由于不斷地被后世的作家詮釋與加工,范蠡的形象也逐漸趨向立體化、個性化的演變。范蠡形象的演變不僅是作家主體意識滲透的產(chǎn)物,也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學觀念在不同時期的產(chǎn)物。
歷史上范蠡的事跡主要見于《國語》、《呂氏春秋》、《春秋繁露》等典籍。最早有關范蠡的記載是《國語》。《國語·越語下》主要記述了范蠡輔佐勾踐滅吳的故事。勾踐在即位后的第三年就想討伐吳國,范蠡就向勾踐提出了“持盈、定傾、節(jié)事”三項治國方針,結果未被勾踐采納,兵敗被困于會稽山。這時的范蠡又提出了“卑辭尊禮,玩好女樂,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與之市”[1]149的策略,勾踐依計,保全了越國。當勾踐入?yún)菫槌贾H,命范蠡守國,范蠡認為:“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種也不如蠡也?!盵1]150他建議讓文種守國,自己則跟隨勾踐入?yún)菫槠?。三年之后,從吳返越,范蠡又建議勾踐“同男女之功,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開辟,府倉實,民眾殷。無曠其眾,以為亂梯?!盵1]150充分體現(xiàn)出他的治國之策。勾踐報仇心切,范蠡再三勸阻要其等待時機。在攻打吳國時,吳軍出而挑戰(zhàn),一日五返,而范蠡以逸待勞,吳軍自潰。當吳國遣使求和,在勾踐猶豫不決之際,范蠡擊鼓興師,一舉滅吳,其果斷堅決的性格體現(xiàn)無遺。然而,在滅吳回越的途中,范蠡就向勾踐請辭,理由是作為人臣應該遵循“君辱臣死”的慣例,主動要求流放,在沒有得到越王的同意后乘舟而去。應該說,在《國語》里,范蠡的形象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他有過人的政治和軍事才能,是勾踐的得力謀臣,但最后堅持“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的倫理道德觀念,不顧越王的威逼利誘,悄然遁去。
另一部較早言及范蠡的先秦古籍是《墨子》?!赌印返摹端尽菲小霸焦篡`染于范蠡、大夫種。此五君者所染當,故霸諸侯,功名傳于后世”[2]9的記載,還在《非儒下》中第一次提到了“鴟夷子皮”的名字。此外,成書于戰(zhàn)國后期的《韓非子》、《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中對范蠡也有不同程度的記載?!俄n非子·解老》中出現(xiàn)了富翁“陶朱”:“而天下有猗頓、陶朱、卜祝之富”[3]187-188?!稇?zhàn)國策·秦策三》載:“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長為陶朱。”[4]45開始把“陶朱”與“范蠡”聯(lián)系起來。在呂不韋及其門客所編的《呂氏春秋》中也提到范蠡:“越王句踐染于范蠡、大夫種”[5]37、“越王句踐師范蠡、大夫種”[5]64。較為詳細的描述則見于《呂氏春秋·孝行覽·長攻》中,主要記載了越國發(fā)生了饑荒,范蠡為勾踐獻計向吳國借糧,后來“吳亦饑,使人請食于越。越王弗與,乃攻之,夫差為禽?!盵5]222
在漢代,范蠡的形象還在不斷建構與豐富。首先表現(xiàn)在對其智謀的進一步刻畫,如《韓詩外傳》卷十第十四章所載,伍子胥剛死不久,勾踐急于伐吳,范蠡進諫:“子胥之計策,尚未忘于吳王之腹心也。”[6]353故在伍子胥死后三年才攻打吳國,并一舉滅吳,就突出了范蠡的智慧謀略。
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對范蠡也有簡單的記述:“大夫蠡,大夫種,大夫庸,大夫睪,大夫車成,越王與此五大夫謀伐吳,遂滅之,雪會稽之恥,卒為霸主。范蠡去之,種死之。”[7]599但從“種死之”可見范蠡的去越并非是為了遵守“君辱臣死”的規(guī)范,而是與越王對有功之臣的猜忌有關,反映了范蠡的先見之明。
司馬遷的《史記》則比較詳細地續(xù)寫了范蠡歸隱后的活動,從此范蠡作為富商陶朱公的形象在后世影響深遠。范蠡在向越王請辭不允的情況下,“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泛海以行”[8]445,“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chǎn)。居無幾何,致產(chǎn)數(shù)十萬。齊人聞其賢,以為相?!藲w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xiāng)黨,而懷其重寶,間行以去,止于陶,以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謂陶朱公。復約要父子耕畜,廢居,候時轉(zhuǎn)物,逐什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天下稱陶朱公。”[8]445由于中子殺人,本來要遣其小兒子致千金相救,但長子堅持前往,后因長子惜財,最后中子被處死。
《史記》中的范蠡形象顯然要比《國語》更加豐滿與生動,或者說《國語》中的范蠡主要還是被描述為一個料事如神的謀臣,性格還比較單一,沒有什么發(fā)展和變化。而《史記》中的范蠡的形象則明顯不同,他扮演著不同的身份,不僅是一個足智多謀的策士,還是一個親自參加勞動的商人,一個父親。《國語》中范蠡“浮于五湖”,主要是他堅持“君辱臣死”的君臣之道。在司馬遷筆下,范蠡的離開是因為“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句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8]445其“主辱臣死”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歸隱之后,還自齊致大夫種書云:“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8]443因此,《史記》中的范蠡不僅有忠于越國、忠于越王的一面,也有他在個體生命受到危險時候的主動反應。在先秦時代,重群體而輕個體的意識觀念還占據(jù)著主導地位,而司馬遷筆下的范蠡,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于個體生命的某種重視;當然他的這種重個體的意識還是以比較消極的形式來反映的,因為范蠡選擇了逃離、隱退,也就是說建立在自己的行為不會危及統(tǒng)治者利益的基礎上。
趙曄的《吳越春秋》雖大量取材于《左傳》、《國語》、《史記》等史籍,但也采錄了不少佚聞傳說,“以其七實三虛的寫作原則、雙線交叉結合的宏偉結構、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和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確立了它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的地位:它實際上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文言長篇歷史小說?!盵9]85可謂后代歷史演義小說的濫觴?!秴窃酱呵铩愤€增添了一些關于范蠡的新材料,這些材料對于表現(xiàn)范蠡的智謀和忠誠有著重要作用。比如范蠡隨勾踐入?yún)菫榕?,獻勾踐嘗糞之計,從而使勾踐贏得了夫差的信任,并很快讓勾踐回到了越國。面對夫差要他“改心自新,棄越歸吳”[10]190的勸說,他寧愿跟隨越王為奴,也決不叛國投敵,連夫差也感嘆說:“范蠡,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盵10]191可以說,范蠡的智慧謀略得到進一步凸顯,但同時他忠君的一面也得到強化。而這種變化,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在東漢初期表彰名節(jié)、弘宣教化、重整綱常,既是統(tǒng)治者的急務,也是趙曄這位儒士的志愿”[11]95。比如當吳王不肯自殺時,勾踐讓范蠡、文種殺之,而范蠡認為人臣不能加誅于人主,恪守君臣綱常。范蠡雖看清勾踐是一個“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10]276的人,并毅然決定立即退隱江湖以避禍,但臨行前仍堅守“人臣之義”,先從勾踐入越,再正式面君告退。
在唐代,功成不居的范蠡往往成為詩人謳歌的對象,如李白所謂“何如鴟夷子,散發(fā)棹扁舟。”(《古風五十九首》之十八)在浪漫主義文人筆下,范蠡的忠君報國與智慧謀略似乎并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而其隱退江湖的逍遙形象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也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范蠡與西施的愛情故事廣泛流傳。唐代陸廣微《吳地記》載:“嘉興……縣南一百里有語兒亭。勾踐令范蠡取西施以獻夫差,西施于路與范蠡潛通,三年始達于吳,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歲能言,因名‘語兒亭’?!盵12]59而唐代詩人杜牧《杜娘詩》:“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币裁鞔_把范蠡與西施聯(lián)系起來,認為范蠡攜西施一同歸隱。同樣,在兩宋時期,有很多的詞作也贊頌范蠡攜西施泛舟五湖的功成身退,如蘇軾《水龍吟·小舟》:“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鼻赜^《望海潮·秦峰》:“泛五湖煙月,西子同游?!笨梢娝麄儗Ψ扼粩y西施煙雨江湖的生活十分贊賞甚至羨慕,應該說范蠡“適性”的生活態(tài)度迎合了唐宋士大夫的精神追求。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有《洞仙歌》:“婆娑欲舞,怪青山歡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記平沙鷗鷺,落日漁樵,湘江上,風景依然如此。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酒與詩情不相似。十里漲春波,一棹歸來,只做個、五湖范蠡。是則是、一般弄扁舟,爭知道,他家有個西子。”在《摸魚兒·望飛來》中也有“漫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煙雨。”不難發(fā)現(xiàn),積極入世的文人,他們心目中也有一個逍遙的江湖,詞人有心報國而又胸襟未展的無奈才是這些言語背后的深意。所有這些,都反映了這一時期范蠡形象主要由忠君愛國的謀臣向功成不居的風流士大夫形象的嬗變。
元代有關范蠡的雜劇有關漢卿的《姑蘇臺范蠡進西施》、趙明道的《滅吳王范蠡歸湖》和吳昌齡的《陶朱公五湖沉西施》等。現(xiàn)在僅存趙明道《陶朱公范蠡歸湖》的第四折,為范蠡助勾踐復國后歸游五湖時所唱。范蠡批評勾踐無道,貪酒色、聽讒言、殺功臣,故自己急流勇退,與山妻稚子長相守。范蠡肯定了西施的功績,并對她充滿了同情:“西施,你如今歲數(shù)有,減盡風流,人老花羞,葉落歸秋……我心去意難留,您有國再難投。”[13]3145由于勾踐聽信讒言要殺功臣,不可共富貴,自己不能留下來,而西施“人老花羞”,被越國利用之后即被舍棄,跟自己的處境相似。從范蠡所唱“我如今云帆疾似梭,強如您金印大如斗,我再不掛名利遠走,趁著這游四海五湖心,藏了這下三山釣鰲手”[13]3145,可以看出他在環(huán)境的壓迫下,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但這種逃避又不是獨自一人的茍安。在《吳越春秋》中,范蠡為了保全自身,連“妻子受戮”也不顧及,只身出三江入五湖。而在此劇中,范蠡在逃離之際,想到的竟是與妻兒長相守,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進步。金元時期,士大夫中重視個人的意識較之前已有所發(fā)展,表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人的個人意識也必然有所增強,在該劇中作者塑造了頗具人情味的范蠡。
明代戲曲小說涉及范蠡的今知有五部作品:汪道昆《五湖游》、梁辰魚《浣紗記》、無名氏《倒浣紗》、余邵魚《春秋五霸七雄列國志傳》、馮夢龍《新列國志》。最早的是汪道昆《五湖游》。此劇寫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恐功高震主,遂攜西施泛舟湖上,主要塑造了范蠡的風流形象。而梁辰魚的《浣紗記》,寫范蠡與西施一見鐘情,希望能“結姻盟”,這是作者新的創(chuàng)造,實際上就是肯定了男女的自由戀愛,肯定了男女之間兩情相悅的人性。范蠡的去越在該劇中也是值得注意的,他向勾踐請辭的理由雖然仍舊是“君辱臣死”,而私下卻建議文種早日離開,以免遭到不可共富貴的勾踐的謀害。其實在《浣紗記》中,并沒有出現(xiàn)如范蠡所說的“狡兔死,走狗烹”的局面。范蠡的遁去,其實是他本人追求自由生活的表現(xiàn)。這種創(chuàng)作,作者凸顯的是范蠡主體意識的覺醒。在功業(yè)已建的基礎上,他要去享受另外一種逍遙的生活方式,不愿意再受到世俗的干擾。雖然他身上忠君報國的思想使他在國家與西施的選擇上選擇了國家,但從他對自己這種選擇的不安來看,他對為了國家就要犧牲愛情也有一定的懷疑。所以,該劇所表現(xiàn)的人性及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滲透了作者熱烈的感情,與復蘇后的明代中后期文學前進的方向是一致的。在明初的嚴酷統(tǒng)治下深受壓制的作家個體的主動精神又重新覺醒,且表現(xiàn)于戲曲創(chuàng)作中。
這一時期,與之相反的是把范蠡塑造成一個殺害西施的劊子手。明初高啟《范蠡宅》:“功名不戀上將軍,一舸歸游笠澤云。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更迷君”[14]443。此承繼了南宋羅大經(jīng)把范蠡塑造為始終忠于朝廷的典型:“范蠡霸越之后,脫屣富貴,扁舟五湖,可謂一塵不染矣。然猶挾西施以行,蠡非悅其色也,蓋懼其復以蠱吳者而蠱越,則越不可保矣。于是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是蠡雖去越未嘗忘越也。”(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十,明刻本)這種看法代不乏人,如元代吳昌齡的《陶朱公五湖沉西施》今雖不存,但從題目可看出范蠡就是擔心西施再迷惑越王而要沉西施入湖。而明代無名氏的《倒浣紗》傳奇主題也與此類似。嘉靖間余邵魚《春秋五霸七雄列國志傳》(八卷)中,范蠡的形象也跟《倒西施》如出一轍,他秉持“色傾人國,自古有之”的正統(tǒng)觀念,擔心越王耽西施之色,“溺西子于湖心”。與此類主題相類似的有清代徐又陵的《浮西施》?!陡∥魇酚置短光指∥魇╇s劇》,宣揚的同樣是男尊女卑、美女亡國的傳統(tǒng)封建倫理道德思想。
隨著五四運動的到來,中國的民主革命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此期的作家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紛紛將文學作為思想斗爭的武器。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先驅(qū)之一顧毓琇編寫的劇本有《荊軻》、《岳飛》、《項羽》、《西施》等。在中國慘遭列強蹂躪的20世紀初,知識分子無不希望民眾團結一致救亡圖存?!邦欂剐愕摹段魇贰罨薜摹冻`王》等,這些劇作共同的‘團結御侮’主題,構成抗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象征。”[15]88在顧毓秀發(fā)表于1932年的四幕劇《西施》中,范蠡的形象更多染上了時代特色。范蠡與西施青梅竹馬,勾踐打了敗仗被吳王擄去,而只有把西施獻給吳王,才能保證勾踐被放回來。西施得知這一情況義不容辭地答應,并要范蠡務必幫著越王深謀遠慮,不要以她為念,在國破家亡的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出顧全大局的品格。在該劇中,范蠡其實是作為陪襯來表現(xiàn)西施為了國家利益不惜犧牲個人的感情甚至一切。而范蠡在西施去吳國之前多次表現(xiàn)出對西施的不舍,甚至希望不獻西施去吳國,一起逃回苧蘿村,但最終還是以國家利益為重,認為國破家亡,個人事小。在獻了西施之后,范蠡又獻東施給太宰當夫人,最終滅吳。
而聶紺弩寫于1941年的《范蠡與西施》(擬劇)中,范蠡的形象又一次被顛覆。劇中的地點是姑蘇臺上的一間密室,人物只有范蠡與西施。范蠡此時為越國大臣,西施則為吳王寵妃。范蠡為了他的政治目的,為了他的商業(yè)利益,心甘情愿地把愛人獻給別人,純粹是一個無恥政客的形象。他要西施在吳國再呆十五年,計劃成功發(fā)大財后,就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享福。范蠡不惜利用與西施的愛情來實施他的政治目的,甚至用卑鄙的手段危害國家,正如西施所說,他是最沒有真感情的??梢哉f,在聶紺弩筆下的范蠡,就是當時腐朽的國民政府的政客的一個隱喻,在國家危亡動蕩之際,大發(fā)國難財,恬不知恥,范蠡的形象也深深烙上了時代印記。
白樺的《吳王金戈越王劍》(七場話劇)發(fā)表于1983年。話劇從勾踐歸越寫起。范蠡為訪美人來到苧蘿村,但一見西施就被其美貌所迷倒,西施不慕富貴,希望過平淡的生活,厭倦人世間的污濁,范蠡因此把西施當成是志同道合的佳人。范蠡心中的男耕女織的生活與西施的理想——嫁一個會種田的男子漢,最好會彈琴,又會做詩文——是一致的。這里范蠡要求的是生命個體的舒展存在,對個體生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僅僅是物質(zhì)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對志同道合知己的渴望與對戰(zhàn)亂動蕩的反感。這部話劇完成于20世紀80年代初,也體現(xiàn)了文革之后作家對壓抑人性的時代的反思和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之下如何開始新的生活的思考。作者曾說:“范蠡在歷史上確實屬于很獨特的一個士大夫,善于審時度勢,知人自知,特別是能認識到自身存在的價值,激流勇退,飄然遁去,可是太不容易了!恐怕他是千古一人!”[16]443對于范蠡的人生選擇,作者的解釋是“人各有志”。很顯然,在作家看來,人最重要的是應該尊重人的個性志向,因此,其筆下的范蠡,不單單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青年的形象,更是一個在經(jīng)歷了人世滄桑以后逐漸覺醒、追求個體需要、認識到自身存在價值的士人。
在金庸發(fā)表于1988年的《越女劍》中,范蠡追求自由、追求愛情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在范蠡身上,他有著自由而大膽的戀愛觀,完全不理會道德的約束,在送西施去姑蘇的幾天里兩人便情根深種,難舍難分。在后來滅吳的大計中,他的動機與動力不是為了報國仇,而是為了救出西施,能夠與西施比翼雙飛。范蠡的歸隱也不是勾踐要誅殺有功之臣與不行賞賜,而是范蠡主動為了愛情而放棄名位,這在范蠡形象的演變史上有著重要意義。在該小說中,作者沒有描寫范蠡的奇謀妙計,而是彰顯范蠡作為一個人的自然情欲的釋放,為國家忠心耿耿的形象在逐漸消解,不再作為一個崇高的英雄式的人物,而是把他描寫為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為了追求愛情,為了與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任何的功名利祿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是愛情給了他滅吳的無窮動力。從范蠡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人對于個體欲望的強烈要求。如果說在《吳王金戈越王劍》中,范蠡的思想中報國忠君還占據(jù)著較重要地位的話,在《越女劍》中,范蠡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對個體需要的要求更強,個人意識更加突出,這從他對夫差的妒忌和怨恨中可以看出。
新世紀后現(xiàn)代語境下,英雄人物、傳奇人物往往成了作家解構的對象。尤其是在歷史小說中,“大都采取個人的欲望化書寫方式,嘲弄傳統(tǒng)的史詩情結,歷史失去深度,僅余下一具空空的外殼,對歷史的探詢讓位于對欲望的趨從,歷史的莊嚴感、神圣感淹沒于世俗欲望的潮水之中?!盵17]179李劼的《吳越春秋》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在此書中,范蠡原本是楚國人,有跟伍子胥相似的經(jīng)歷,一家人被楚王所害,被孫武將軍撫養(yǎng)。范蠡作為孫武的弟子,隱居深山,修煉兵法和琴法,本無意出山,勾踐派文種幾次進山相邀都徒手而歸。范蠡對西施一見鐘情,在愛情面前的范蠡顯得十分的幼稚和單純,他不管西施是否喜歡自己,不擇手段地去討好她??梢哉f對范蠡的這些描寫,在以往的任何作品中都是看不到的,作者不惜筆墨地一一解構給我們看,給我們展示英雄們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和私領域的生活,同時也傳達了不管多么崇高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是一個人,人的自然情欲都得要釋放,都想得到滿足,范蠡正是作家詮釋人性的一個絕好角色。
范蠡雖然一再拒絕文種的邀請,但心里卻也并非一點不為所動。尤其是與西施在一起后,出山念頭越來越強烈,因為勾踐許諾如果范蠡出山就讓他出任相國,這樣“挽著絕色的西施出入于相國府,便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畫面,再而三地從他內(nèi)心深處浮現(xiàn),并且一次比一次清晰?!盵18]65范蠡在看到西施愛上了夫差之后,發(fā)誓一定要奪回心上人,雖然在他的意識里,夫差是他的情敵,是他計策中的敵人,但后來為了西施,他雖然不情愿還是在夫差有了生命危險時前去相救。這個集相國、隱士、武林高手、間諜、情癡于一身的人物,“他本來是想好好談一次戀愛,卻不知不覺地把戀人送到了別人的懷里。你可以說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漢,但又可以說他是一個無情無義的陰謀家。”[18]46作家沒有給我們塑造一個完美的、崇高的英雄形象,而是在解構一個英雄。充滿智慧的謀臣策士,在這里變成了一個“無情無義的陰謀家”與“有情有義的男子漢”,也就是說,作家寫的是活生生的人,人都是有情的,但在追逐某些物質(zhì)的或者精神的欲望時,他又是無情的。作家就是把范蠡的“有情有義”、“無情無義”、“虛榮”、“愛”、“無助”、“癡”、“陰險”、“欲望”、“痛苦”都展示給讀者,換言之,李劼是抱著一種對生命和人性的探尋態(tài)度來塑造范蠡等人物形象的。
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現(xiàn)在提倡進行中國文學的古今演變研究,其目的主要在于打破學科與古今文學之間的壁壘與鴻溝,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演進作貫通式的研究,用古今聯(lián)系的方法與視角對中國文學進行觀照,探究所研究的對象在中國文學演進史上的源流和意義。[19]79通過以上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范蠡的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一個比較清晰的演變過程,他由一個只知道忠君報國、恪守“君辱臣死”倫理教條的謀臣策士,到今天被解構為一個為了愛情而癡狂的才子。換言之,范蠡由一個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工具發(fā)展到追求自由、追求自我幸福的人。當然,通過上述各個時期范蠡形象的嬗變與演進也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既要受到作家主體意識的影響,也要受到時代文學觀念以及社會政治的多重作用,研究范蠡形象的古今演變正可以作為我們觀照古今文學發(fā)展生態(tài)的一個具體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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