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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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要什么
NI DAO DI XIANG YAO SHEN ME
聶與
艾驪坐在臺下,等待他們給她頒獎。
她看著臺上的他們。他們侃侃而談,春風得意,也有一兩個人像有著什么心事,臉繃著不甚明朗。艾驪坐在那兒想著他們正在想著什么。她感覺挺好玩。她想,那個一臉嚴肅的男人,也許正為怎么把旁邊這個夸夸其談的人干下去而苦心經營。那個女人,聽說,她老公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時,車里坐著兩個女人,這讓她一度陷入想象的痛苦里無法自拔。后來突然有一天,保險公司的人來找她說,她老公在臨死前的頭一個星期買下了巨額保險,為此她需要拿上一切有效證件,去保險公司領賠償金,這才讓她從那種無盡的恍惚怨恨中一下子跳了出來。她因此成為傳奇人物,而且不久后,她又嫁了一個比她前夫還要優(yōu)秀的男人,一名權威骨科醫(yī)生。
艾驪和她在一個瑜伽館練瑜伽,但她們都假裝不認識。她們在換衣間赤裸著身體更換衣服的時候,會偷偷地窺伺對方的身材,明顯艾驪比她年輕,身材火辣。艾驪在心里自鳴得意。這小女人的心思,讓現在的艾驪受了一點小小的打擊,人家在上面,她在下面。她想,一會兒頒獎,千萬別是她給她頒,否則以后在瑜伽館,就不得不說話了,但說什么呢,說,汪處長,你也來鍛煉身體啊,你的身材那么好,真讓我羨慕。
還好,艾驪和她錯過。雖然只錯過一個人。但也可以假裝看不到。給艾驪頒獎的人就是那個春風得意侃侃而談的男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沒有慣常中年男人的大肚子,這讓艾驪心情好了一些。他看著艾驪,眼神肯定而明亮,這小小的傳遞艾驪捕捉到了。她突然緊張起來,在接他遞給自己的證書時,他們的指尖在證書背面的紅色絨面上跳躍地接壤,她驚慌地抽回自己的手,但因為本就面積過于狹窄,讓自己發(fā)揮的空間幾乎沒有,這一突然抽離,證書啪地掉到了地上。艾驪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竟然早她蹲下去拾起來,并謙和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慌亂地接過來,再抬眼,人己轉身。散去。
她想自己真是丟臉極了。在這么大的表彰會上,竟然把證書弄到了地上,而且還是那么大的一個領導幫她拾了起來。她感覺自己怎么那么笨呢,太不小心了。一定被臺下的人笑死。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臺的,感覺背后那雙肯定而明亮的眼睛在輕輕地打量著她的步姿,她的腿都不知道怎么抬起落下了。
這是艾驪和他的第一次接觸,那年艾驪三十一歲,剛成為一個單親母親不久。
從那段婚姻里逃出來,和當年從自己的娘家里逃出來的感覺是一樣的。狼狽而舒心。艾驪到目前為止,有兩件事感覺自己如脫胎換骨了一樣,走在大街上,天空藍得刺眼,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心卻開出了花。一次是考公務員,一次是從民政局的大廳里出來。那次她考了第三名,她把三本書全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包括枯燥得要死的公文范文。她知道她必須考上,這是她唯一的出路。那時,她天天在家里捧著一個臺燈,從這屋竄到那屋,哪屋沒人就逃到哪屋去。嘴唇上起著一圈紅色的小泡,像裙子的菲子邊。
她噘著那件菲子邊的“裙子”,足有半年之久。那是一段晨昏顛倒、沒有時間概念的日子。然后她去考試,從考場出來,她知道自己成了。那時,她一個人走到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感覺這個世界屬于她了,她那么那么想與人分享這份喜悅,但遍尋記憶無一人。這讓她無比沮喪。
那是一種巨大的蒼涼夾雜著巨大的興奮,那種苦熬之后的松弛,全身的每個毛孔都開著小小的花朵,沖著擦肩而過的人笑,就像一艘出海太久的船終于靠岸,四腳朝天地泊在沙灘上,玩著自己的腳趾,無法無天。然后想和一個人好好地抱著。睡一個香甜的覺。
但沒有人。
半道母親打來電話問她考得怎么樣。她說,挺好。
母親驚叫,真的啊,你怎么不往家里打一個電話,讓我們一直擔心。真是的。母親在無比的喜悅中興奮地數落著,在電話里向父親跳躍地匯報。艾驪在電話里聽到父親笑。對于這喜悅的遲到傳遞,艾驪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報復的快感。
艾驪繼續(xù)一個人往家走。她不想回家。她只想跟一個人分享,告訴他自己是怎么日夜奮戰(zhàn)的,是怎么像一個英雄一樣橫掃千軍的,現在是怎么想要流淚或者瘋玩一場。她害怕回家。害怕回到家,他們再也不提這個事。
她終于走到家的樓下,她不想上去。她挑了一個安靜拐角的一塊石頭坐了下來。走了那么遠,一點都不感覺累。她看著地面。看著地面上出現的一雙雙腳。他四十多歲。她三十。他三歲。她六十多了。他,走得太急了,沒看清。她抬起頭,目光狠狠追上去,頂多二十,腳步也太快了吧。
她坐在那里,看著他們的腳。她還持續(xù)在那種蒼涼的興奮里無法自拔。她感覺他們也都看到了她,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表情復雜得難以捉摸,但始終被一層霧蒙蒙的迷惑籠罩著。自己籠罩著自己。
回到家,不出意料,他們都在看電視,再也沒有一個人提起這件事。好像曾經那么急迫地打電話詢問是自己的杜撰和幻覺。她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坐到他們身邊的沙發(fā)上,也像很感興趣地看著電視。母親說,這個劇可有意思了,我告訴你它的來龍去脈。母親開始興趣盎然地表述。艾驪一直覺得她的表述是有些問題的。她總是會省略主語,聽著聽著就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是誰家的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不亦樂乎。她沉溺在自己的感覺中。這是艾驪最后的總結,因為不能說破而甚是壓抑。
她在母親紛亂的表述中禮貌地退場。母親的聲音還在她身后響亮地跟著。她快步走向衛(wèi)生間草草地洗漱,以應合他們對自己的無視。然后草草地上床。祖母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床上等著她,要給她講楊門女將、十八相送。后來,艾驪一直覺得,其實是祖母給了她最早的性啟蒙。晚上,艾驪的夢并不草率,她和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然后,他走了,她看到那個男人穿的鞋子跟白天看到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的鞋子一模一樣。
艾驪負責辦廠報。每個月都要往局里送報樣。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成為了他們口的主管局長。她還是輕敲原來的門,但開門的人己經變成了他。
她張大了嘴定在原地,他也有點吃驚,爾后高興地說,請進,請進。
她把手里的報紙遞上去,腳卻沒有往里走。
他看到了她的遲疑,他走向自己的座位,低頭看著她遞給自己的報紙。她退了出去。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距離那次掉證書的時候一晃己經過去了五年。他看她竟然還是當初那個樣子,這讓他和她在心里都吃驚得非同小可。
聶 與,原名聶芳,1975年出生。在司法部門工作。遼寧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在《鐘山》《上海文學》《山花》《山東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數十萬字。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典》年度選本。出席2013年第七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
艾驪的前夫是母親介紹的。介紹的總是合乎規(guī)格的,在一個框子里,全都碼齊了,然后安排妥當,然后把心放上去。三個月就結婚了。去掉收拾房子、買東西,也就一個多月就定下來了。仿佛沒什么再可思量和權衡的,外在的都整齊了,內在的反正也是空的,多點少點也無所謂了。倒像逃離似的把自己嫁掉了。
結婚之前,她和前夫沒有上床。好像都不急似的。也沒有過多的需求。偶爾擁抱接吻也是可以克制下去的?,F在,倒像兩個老夫妻似的把家底拿出來,買一個小房子和一些家具,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到了那張新床上,一起在心里說,開始吧。
在前夫之前,艾驪是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那個人是艾驪單位的一個電工。那時,艾驪十八還是十九,她記不得了。反正正好高中畢業(yè),修自考,在單位做一個臨時工。父親總是出差或者應酬很晚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而母親從單位退休下來,因為父親的疏離還要照顧祖母而心生幽怨,也在外面找了一個活,在一家私立高中教語文,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回這個家了。
艾驪和七十八歲的祖母饑一頓飽一頓的,艾驪也不愿回那個家。電工幫艾驪的辦公室修理燒壞了的電路,臨走的時候把地面收拾干凈,這讓艾驪對他印象不錯。然后下班的時候,他來取忘在屋里的電筆。艾驪說,沒有看到啊。
第二天艾驪買了一支給他,表示對他修理的感謝。
這個舉動,現在看來完全是錯誤的。但那時的艾驪完全不諳世事,她就是覺得人家?guī)土俗约?,還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丟的,就買一個還給人家,理所當然。她單純的出發(fā)點,讓電工無比感動,好像接到了某個信號,開始排山倒海式地追求艾驪。
那時,艾驪的父親是單位的副廠長,她就是千金小姐,而電工竟然敢公然追求艾驪,這在全廠都不看好。而艾驪不但接受了他的追求還公然和他出雙入對。這簡直成為了全廠一時的新聞。
艾驪不愿意回家。祖母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總是用一些生菜對付。每天下班,她就和電工一起回他的家,他家有五個兄姐,他最小,大家在一起做一大桌子飯菜,說說笑笑,在樓口燒烤,打撲克,然后圍著桌子罰轉圈。后來,艾驪想起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沒有憂慮的時光,她什么都不懂,也沒有任何負擔,反正他們家拿她當千金小姐,對她恭敬之極,從來不讓她做一點事情,都圍著她轉,怕她不高興,怕她會生氣。然后晚上,電工拎著帶給祖母的飯菜,送她回家。
那時,他們總是走著回家。哪怕下雨也不坐車。他會背著她跳水坑。他高大而健碩。她在他眼里就像小兔子,白而膽怯。有的時候,他會領她看午夜場,一人披著一件軍大衣,看一宿電影。過癮極了。沒有人問她去了哪里。早上她頂著黑眼圈回家,祖母說,昨晚我想了你一宿。
她假裝沒有聽見。祖母說你晚上再不回家,我就告訴你爸爸。
她想,告訴他有什么用呢。
果不其然,祖母小聲地告狀,父親一聲不吭。
后來,艾驪突發(fā)奇想,要去學油畫。電工每天晚上去畫室接她下課,手里總是拎著飯盒,裝著帶著熱氣的餃子或者蔥油餅。他們就站在夜晚的路燈下,電工幫她背著畫夾,艾驪狼吞虎咽。然后再走回家。每次,電工到家都會十點多。但他說,我一點都不累。
有一次,艾驪正在家里畫畫,父親從外面回來,推開艾驪的房間,看到艾驪的畫很高興,順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摞錢,說,丫頭,給你買顏料去。
艾驪回頭看到那些錢,冷冷的回,不用。
父親愣了一下,把錢又插到上衣口袋里,轉身走開。艾驪豎起耳朵,聽到父親穿鞋關門的聲音。她扔下畫筆,撲在床上,壓抑著害羞怯懦委屈無聲地哭。
艾驪考上公務員之后,父親對艾驪說,你和電工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他只不過是你成長過程中的一個人物而己。艾驪看著父親的平靜,這比暴跳如雷更狠,讓她感覺到不容置疑的不敢抵抗。或者,在她心里早己經有了界線,從一開始電工推門進來,背著臟兮兮的電工包進來的那一瞬間。
其實,她早就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父親用書做成的墻壁和他家沒有一本書的空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他們家涌動著的親情和自己家里的冷寂,像熱火朝天四處亂竄的菜香和櫥窗里氣質昂揚的餐具。他們太不一樣了。她靠近他們,是為了取暖而己,而在這個暖爐下面,是以灰燼為代價。
艾驪跟電工提出分手的那個晚上很冷,在電工家的樓下,剛剛吃完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電工的手里還拎著帶給祖母的飯盒。艾驪說,我們分手吧。
我知道我們早晚有這一天。
我父親不同意。
他為什么不早站出來說這句話。就因為你現在考上了公務員就覺得我們不相配了。
不是那樣的。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你他媽的混蛋,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你跟了我這么長時間,你爸算什么東西,他的女兒跟一個男人那么長時間,他怎么從來不問你去了哪里。他怎么不問問你現在成了什么樣子。他怎么不問問你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東西。
艾驪說,我要回家。
電工死死地拉住他不讓她走。
艾驪試圖掙脫,但電工的手臂緊緊地圈住她,使她不能動彈。艾驪瘋了一樣地喊叫。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因為她看到電工的眼睛充滿了絕望的兇狠。
電工說,你今晚不許回家。
我爸爸會殺了你。
電工一把扔掉手里帶給祖母的飯菜,揚手給艾驪一個耳光,你傻吧,你以為你爸在乎你嗎,他在乎的是他的面子。你不回家他問過嗎,他管過你嗎?,F在你考上公務員了,他讓你跟我分開了。他算個什么東西。
艾驪拼命地搖頭,拼命地喊放開我,我恨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電工一把抱起艾驪往自己家跑,打開門,把艾驪扔到床上,艾驪驚恐地看著他。電工說,我一直拿你當公主,當寶貝,我不敢侵犯你,我那么愛護你,你是傻子、呆子、冷血,你感覺不到嗎,你現在要跟我分手,你還是人嗎。
你要怎么樣。
我要你還。
好,你拿去吧。
電工看著艾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突然趴在她身上號啕大哭。艾驪靜靜地躺著,陪著他一起靜靜地流眼淚。
那天晚上,兩個人哭完了,又擁抱又告別反復了好一陣子。電工一如既往地送艾驪回家,又盛了飯菜給祖母帶著。艾驪一直哭,一直哭。電工說,你哭什么,我又沒把你怎么樣。
艾驪說,你為什么不要我。
艾驪離婚是因為前夫成宿成宿地玩游戲。她突然發(fā)現,這樣呢她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那個冰冷的家跟眼前冰冷的他,她這仿佛宿命的安排,她感覺到無比可笑。她想她為什么要跟是那他結婚呢。而且那么迅速,就是因為他是父母看上的。她其實當成一直都在迎合他們,她希望他們喜歡自己,哪怕是因為另一個的事毫不相干的人而喜歡自己一點點。她太愚蠢了。還是因為她太么小熟悉了那種冰冷的感覺,他一出現,她就陷了進去。她從家里逃出來,一個人搬到高中同學愛人當管理員的宿舍去。父母開車去宿舍,竟然還給她拿了四條煙,說,來這里總要打點一下。但地婚是絕對不能離的。
從他們來到他們走,只有這兩句話。竟然都沒有問為什么吵架,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問
艾驪看著他們像領導審查一樣離開,感覺那么恐懼,她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逃不掉的了。不知是誰讓前夫來接她的,還是他自己要來的。反正他來了,一聲不吭地拎起艾驪的旅行包就往外走。艾驪跟在后面,淚流滿面。
艾驪回去的那個月就懷孕了。這回前夫不在家玩游戲了,他總是很晚才回家。艾驪挺著大肚子給自己做飯。跪在地板上擦地,然后流血,女兒成為早產兒。生孩子那天晚上,艾驪一個人在醫(yī)院里,沒有人陪著她。前夫說單位有事要走一會兒。父母說太晚了也不一定能生就沒有去。公公婆婆去外地串親戚了。只有艾驪一個人躺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家屬來了嗎,你的羊水己經破了,馬上就準備剖腹產。
她說,我自己簽字。
醫(yī)生看著艾驪,好像既同情又理解似的表情,他一定把艾驪肚子里的孩子想成了私生子。
艾驪生完孩子,第一句話就問有毛病嗎,醫(yī)生。
怎么會有毛病呢。一切正常。
艾驪放下心來,她感覺自己太累了,累得都沒有精力去痛苦就快速地閉上了眼睛。
艾驪長這么大第一次知道捅馬蜂窩是什么滋味。一版的頭題新聞,竟然把一把局長的名字給忘寫上去了,而且還主要突出了他。領導把艾驪叫到辦公室去問艾驪,這是怎么回事。
艾驪說,我忘寫了。
你懂不懂啊,突出誰表現誰你不知道嗎。
艾驪站在地中間,像要哭出來。
領導說,這件事我告訴你,如果上面就這么算了還好說,如果局長不松口,這個活你就別干了。
那我去哪兒。
去下面倒班去。
什么,我一個人帶我女兒怎么倒班。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好好把工作干好,這回好了,誰也幫不了你。
艾驪的眼淚在眼圈里。她走出去才問自己,怎么會。怨他。如果不是五年前證書掉到了地上。如果不天送報紙他明亮而肯定的眼神,她怎么可能把他了主角,下筆如此沒有節(jié)制?,F在,出了這么大,如果去下面值班,孩子怎么辦,總不能把她那的一個人獨自扔家里,她感覺自己太傻了。
她鼓起勇氣去敲他的門。他說,請進。
她走進去,這回他沒有站起來,而是面帶笑意看著她。
她說,我出了一件事,跟你有關。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往前探過身子,關切地,怎么了。艾驪感覺自己難以啟齒。她怎么說五年前和現在。當然,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語無倫次地說自己寫了一個不對的稿子,把他突出了,領導要處罰她下去倒班。他說,沒事,你放心好了,沒有人會讓你倒班的。你放心好了。
她說,真的嗎。
不相信我。
艾驪感覺一下子松弛下來。她第一次感覺和他的距離是如此近。他說,把那個稿子拿來我看看。
艾莉把U盤拿出來,去插他的筆記本電腦卻怎么也插不好,好幾次找不好方向。艾莉的手有些發(fā)抖,感覺特別緊張,他們離得是如此之近,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
他把U盤從她的手里拿過去,我來吧。
他們的指尖又一次如五年前一樣在U盤的后面與她跳躍地輕輕接壤,這次面積更加促狹,艾莉感覺他像是握了她一下似的。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上前扶住了她。
事情來得過于突然了。艾莉忙又坐回到對面的沙發(fā)上,眼睛無處可放,拿起茶幾上的一本雜志快速地落上去,終于有了落腳的地方,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U盤不知為什么打不開,他看著艾驪緊張的樣子。沒關系。我把郵箱給你,晚上你給我發(fā)過來吧。
艾驪說,好啊,我晚上一定給你發(fā)過去。
艾驪發(fā)現,她開始特別依賴他。什么都跟他說,問他一些單位的人際關系怎么處理,問他怎么教育孩子。人盡皆知,他的女兒在英國劍橋大學。這讓她對他又多了一份崇拜,能把孩子教育好的人一定是非凡之人。她確信。
他告訴艾驪不要被現實生活打倒,好好地快樂地生活,把孩子撫育好,把生活調整到最佳狀態(tài),一定把瑜伽堅持下去,他說,我喜歡身材氣質好的女人。
艾驪的心一下子騰了起來。再緩緩地,緩緩地降下去。
艾驪發(fā)現,她離不開他了。她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一種真正的保護感。當年那個電工保護過她,但她總是感覺他沒有那個力量,他的保護是那么單薄和讓人于心不忍。而現在,他強大到可以幫助和指導她的一切。她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但他不。他說,我想見你一面。
她知道他的話外音。
她說,我沒有時間,我要照看孩子。
他說,你可以放父母那里啊。
她說,他們一起去養(yǎng)老院了。
那白天呢。
她知道實在是拖不過去了。她說,我害怕。
你放心好了,我可以安排一切,你要相信我。
她說,我需要時間。
他說,好,我會慢慢地等你準備好,我不會強迫你。
每天他們都會發(fā)郵件,她問他什么,他都認真地回,她能看出來他的認真和體貼。
她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是領導,像個學生似的,總得回答她的試卷,她感覺過意不去。
但她每天給他發(fā)郵件己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就像跟自己的父母匯報一天的學校生活一樣。誰惹她不高興了,甚至是欺負她了,老師批評誰了,她和誰有了微妙復雜的人際關系。每天晚上,孩子睡下了,她開始這一天的總結,然后看到那四個字:發(fā)送成功。她才安然地睡去。
本來他對艾驪一開始就是一種好感而己,而且是很淡的好感。她第一次上臺領證書,她驚慌地把證書弄掉,他才發(fā)現她一點都不像那個年齡的女人。她的眼神澄明、干凈,沒有心機,只有驚慌。這讓他感覺很困惑。這不正常。但又說不好是什么感覺。這種感覺也只是一瞬就過去了,只不過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己。
那天艾驪送報紙,他沒有想到五年過去了,她的澄明、干凈、沒有心機、只有驚慌依然在那里。時間對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起作用。她除了比五年前稍微胖一點點,其他一點都沒有變,而這種豐盈,讓他感覺更多了一點女人味。
當艾驪像要哭了似的來找他,說自己闖禍了,他才第一次跟她近距離地接觸,發(fā)現她就是那樣的人,她的澄明、干凈、沒有心機、只有驚慌是天生的,是不能改變的。這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沖動。這么多年了,投懷送抱的女人很多,但他一眼會看出對方的心思,而她,也有心思,并且更加簡單而直接,就是她崇拜他。當艾驪第一次用毫無防備的赤裸的眼神看著他,他就發(fā)現了里面因為過于干凈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狂熱。
他想要她,這不容置疑。更何況她現在還是一個單身的女人,這種想要就仿佛更加有了充足的理由。
但她一直推拒。
他想她或許有了別的男人吧。這么多年,一個獨身女人帶著孩子總是需要慰藉的。想到這兒他感覺有一種酸溜溜的鬧心。他把電話打過去。他說,我們出去散散步怎么樣。
她開心地叫,真的,你和我,一起去。
那你的意思是,一個一個去。
她笑,我的意思是你敢和我一起去散步。
他說,我們去叢林里散步總可以吧。
那天,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只擁抱了一下就放開了她,因為他感覺到她的顫抖。這讓他不敢再下去,害怕把她嚇走。
有的時候他問自己,她都多大了,弄得還像少女似的,這太不正常了。一想到這兒,他嚇了自己一跳。
她是不是。他不敢想下去。他發(fā)現自己再不能等了。他要印證一些什么。他不能總是在云里霧里地跟她捉迷藏。他要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說,不行。
他說,我在懷疑你對我的誠意。
她說,昨天我給你發(fā)郵件你怎么沒回呢。
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想為了跟你上床。
艾驪說,不是,你要是想找上床的女人就不用這么費勁了。
這個回答讓他稍微松了一下。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還沒有準備好。
要怎么準備。
我也不知道。
艾驪發(fā)現自己陷進去了。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想把心里的話都跟他說。而他給她的一切建議,她照著去做都會春風化雨。她發(fā)現自己自從認識了他,完全改變了,她變得開朗自信從容淡定了許多。她想,如果是五年前,她是這個樣子,她就不會跟著前夫回家去,更不會成為單親媽媽。她想著自己那個因為跪在地板上擦地而成為了早產兒的女兒。她的可悲在于,她的出世不是因為愛和期待,而是如同被強暴了一樣的屈服。
養(yǎng)老院打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的時候是后半夜兩點。艾驪哭著穿衣服,她感覺自己的手不聽使喚地找不到袖子,她突然有一種感覺,今晚也許就是訣別。她看著身邊熟睡的女兒,她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自從哥哥移民加拿大,己經有六年沒有回來了。每半個月,她會帶著女兒去養(yǎng)老院看父母。每次去,她都會在他們的床上睡覺。不知道為什么,一到那里就會困得睜不開眼睛。她給他們帶去需要的水果和生活用品,然后在食堂跟他們共同吃一頓飯,其他時間就是躺在那里睡覺。
他們幾乎沒有話說。都是女兒像個小燕子似的嘰嘰喳喳地匯報,考了多少分,多少名,跟誰吵架,或者是生個小氣什么的。吃完飯,她會陪著患腦血栓的父親在花園里散步,他們也從不說話。父親和她有一步的距離,她跟在他的身后,本來父親因為疾病就走得很慢,她跟在后面感覺自己又要睡著了。
那天晚上,她那么深刻地感覺到她和父親的訣別。她感覺到無比恐懼。她第一反應就是給他打電話。他沒有想到她會這么晚給自己打電話,這么長時間,她聽話而懂事,明了進退,讓他感覺一點負擔都沒有。正因為這樣,她這么晚打來電話他才接聽。他說,你等著,我先去接你。
住院,找醫(yī)生,交費用,推進手術室,一切的一切,他像一個父親,她跟在他的身后,除了跟著,她不知還能干什么。但她感覺今晚父親有救了,不是訣別。因為他在這里,他仿佛可以讓人起死回生。他巨大的力量不是因為他認識很多熟人,而是他的堅定,他握著她的手,一直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在長長的醫(yī)院走廊里拉著她,從這頭到那頭,從這邊到那邊,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候,被大人拽著手,就不再感覺到會摔倒的害怕。
父親的脫險,讓他浮出了水面。父親躺在床上看著他,也看著艾驪。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嘴角笑了一下。他陪她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她偎在他的懷里,她終于香甜地睡了一覺。醒來看到他因為害怕吵醒她而始終堅持一個姿勢,腿己經不能動彈。她感動得不行,她一個勁地說,你看看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不把我叫醒。他說,你才是傻瓜。他們去醫(yī)院外面的小吃部吃豆?jié){油條,她說,我感覺特別幸福,在這里。
他笑,以后我請你去更好吃的地方。
不,她搖頭,就在這里。
這件事過后,讓艾驪覺得她無法再推拒他。但不知為什么當他再次擁抱她想要進一步的時候,她竟然一把推開他,嚇得跑開了。
這不僅讓他大吃一驚,也讓艾驪嚇到了自己。艾驪跑到一棵大樹下喘著氣,她看著自己,仿佛不認識自己和他一樣地狠狠搖頭。她想念他,想到骨頭里去了,為什么在現實里會突然跑掉。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反身摟著大樹開始小聲飲泣。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他沒有走過去,把艾驪摟在懷里。他就是站在那里。他等著她過來。他想如果她今天不能自己走過來,他們就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
艾驪摟著大樹,想著他怎么還不過來把自己摟過去。她多么想伏在他懷抱里,睡一個香甜的夢。
她不好意思轉過身,她就是在大樹的身上等著他過來,把自己摟過去。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她終于忍不住轉身,發(fā)現他不知什么時候早己經走掉了。
艾驪靠著大樹滑下地面,她給他打電話,沒有接。再打,他竟然關機。艾驪感覺天塌下來一樣絕望。
現在,他可以毫無懸念地肯定,艾驪是有問題的。一個拒絕異性肉體的女人只有一種解釋。不言自明。他感覺自己有一種被戲耍的感覺。他終于知道具有那么澄明、干凈、沒有心機、充滿慌亂的女人到底是因為什么了。那是天生的,不可改變的。
他發(fā)現,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被夢里的白雪公主引誘,還好,是冒牌貨。這樣對自己也不算打擊,就是有一點反胃。
艾驪發(fā)現,他的手機她永遠都打不通了。她的郵件也永遠石沉大海。她知道,這回她是永遠地失去他了。
她盼望著報紙快一點出,那樣就可以有機會給他送去了。她想好了,一定要當面問他,為什么。為什么不多給她一點時間。
但她發(fā)現,他太絕決了。她竟然讓秘書把她擋在了門外,秘書說,局長有話,一切外來信件都由辦公室統(tǒng)一上交。
她站在門外,看著他的門。她知道,他和她可能這一生永遠錯過了。但這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想象的。雖然她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一定是誤解了她。這讓她感覺到無比痛苦。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什么要逃掉。她那么想念他,想到骨頭里。但為什么當他想進一步的時候,她會像大海一樣地退去。
年終總結會全局一起召開,所有的稿子串聯詞都是艾驪一手編輯的,晚會開得非常成功,然后是大家一起吃年夜飯,局領導拿著自己的杯子一桌一桌地敬酒。艾驪看著他朝自己這個桌子走來,她的心狂跳不己,她想她要給他一個暗示,他們需要再見一面。
但他明顯是故意躲閃了,他在馬上要到這個桌子的時候,跟另外一個副局長腳尖一齊轉了方向,去臨桌敬酒去了。她知道,他不但不會再給她機會,而且他對她是討厭了。
本來,每次宴會之后的歌舞,艾驪從來都是不會參加的,因為女兒一個人在家等著她。但那天她固執(zhí)地留了下來,她在等待機會。當她和一幫女下屬像被分派任務一樣地擁向局領導時,她果斷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得不站起來。
她終于又在他的懷里了。她說,我們可以再單獨見一面嗎。
不必了。他冷冷地說。
她突然感覺,他的語氣和表情己經不是生悶氣了,而且己經徹底把她從自己的情懷里剔了出去。
她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心寒和抽痛。她鼓起勇氣終于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他說,你在說什么。他的表情是那么陌生而意外,好像眼前的艾驪像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在他冷冷的好像并不認識的表情里,對她的請求,發(fā)出輕視的不屑和反感。
她的眼睛一片霧水。她說,就在那片叢林里,明天下午我等你。說完再也止不住,禮貌地退下,沖進衛(wèi)生間,把水放開,放到最大聲。
他還是去了。但她感覺他不是去約會她,而是害怕她給他造成什么麻煩。他說,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我也沒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就不要再糾纏了。
他用的是糾纏。
她開始流眼淚。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了,但你突然變了臉色,你一定是誤解我了。
好,我不誤解你,你說是怎么回事,你今天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
她看著他。感覺自己一塊一塊地被凍掉了。她想說,我們在一起吧,但她難以啟齒。她感覺自己笨得像個傻瓜。她無法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她又想撲到大樹上,把眼睛蒙上去,但她不敢,她害怕他再一次在她的身后悄悄地走掉。
他說,我要走了。
她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她說,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他把她從自己的懷里掏出來,把住她的肩膀,很認真地說,以后你不要再刻意做什么了。我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的眼神告訴她,這一切己經不可更改。然后像個解脫者似的從她身邊躍過去。
她看著他輕快的背影,她想她是永遠地失去他了。那么五年前證書掉在地上,他幫她拾起來遞給她;五年后,他每天給她寫郵件,像親人一樣陪她說話,陪她送父親去醫(yī)院,拉著她的手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上溫暖而篤定,為了她睡得踏實把腿壓得酸疼,這一切,都己經過去了。這一切都只發(fā)生在她這邊,跟他無關。
現在,他從自己的身邊輕快地走掉,不再擔心她也許會給他麻煩。仿佛沒有一絲眷戀,甚至帶著驕傲者的輕慢,他走得那么堅決而優(yōu)雅。他是放心而輕松的。她想。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