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姣素

毛邊的月亮

袁姣素

MAOBIANDEYUELIANG

在弟弟的世界里，時間如一尾魚，生活若毛月亮，一切皆有天象。

一

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眼看又要溜走了。這時的弟弟正打點行李離開故鄉(xiāng)，離開家人?！捌卟怀霭瞬粴w”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俗語，外出的人一般在正月初七以前就開始了大規(guī)?！靶熊姟?。生活猶如戰(zhàn)場，離開時有壯士出征前的滋味。弟弟在這支隊伍里面行走了十九年，也在生活的邊緣里行走了十九年。他走時，帶不走一絲天上的云彩；在外，也許再也難以望到那輪圓圓的明月了。

并不完全是因了家貧，弟弟自己也無心求學(xué)，成績一直居下。老師對拖班級后腿的學(xué)生一般都是會給幾分顏色的。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的公開奚落讓他忍無可忍，背起書包回到家里，再也不愿踏進校門，那時他初二還沒有畢業(yè)。父母苦口婆心怎樣規(guī)勸都沒有用，最后他自己寫下一紙“保證書”，保證書上上不怨天下不怨地，中間也不怨父母……這紙保證父親至今還壓在抽屜底層，泛黃的信紙被蟲子咬了幾個小洞，幾處地方的圓珠筆因為長期密封受潮，已經(jīng)暈染開來，胖墩墩的，字跡變得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像極了帶毛邊的月亮。

弟弟沒有文憑，而家里的條件也絕不允許他游手好閑。最后在他十八歲那年隨大流“下?！?，開始在夾縫里面討生活。面前的困難險阻，難擋弟弟的雄心壯志，他相信滄海有他這一粟的美夢。天大地大，他信自己，總有一處小天地是他的。弟弟臉上那一顆顆如雨后春筍般的青春痘，彰顯了弟弟的自信。

弟弟的第一站來到北京。他感到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大象身上的螞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落腳點。盡管卑微成一?？床灰姷膲m埃，他也要落在這茫茫的人海中和浩瀚無邊的世界里。最后，在唱“空城計”的肚子的抗議下，他不得不賣起了苦力，成為了一名最底層的建筑民工。

1996年北京西站的開通，結(jié)束了他對首都一粒塵埃般的貢獻，他拍掉身上的塵埃，將額前的發(fā)際向上挽起一片云彩，像是一根豎起的青春旗桿，有永遠揮霍不完的精力和向往。

弟弟揣著不多的血汗錢去了廣州。當時，正是南下大潮如火如荼的時節(jié)。弟弟沒有文憑，沒有一技之長，他被一個又一個“海浪”推打得迷迷糊糊，暈頭轉(zhuǎn)向，找不到東南西北。生活，此刻就是夢里烙的那一張烤餅，聞著香噴噴的，卻怎么也咬不到；如天空中飄著那么多七彩的肥皂泡，看著那么美麗，伸手一碰就碎了。當他想象著有朝一日四仰八叉舒坦地躺在綠茵茵、軟綿綿的草坪上，身邊也躺著一個香軟如玉的美人，簡直就是天上人間了……

弟弟來到廣州，兩眼一望，倒抽了一口涼氣。他首先理了個平頭，走遍了廣州大街小巷，眼睛從沒離開過報紙，還有那些亂七八糟貼在各處的招工廣告，吃了一個多月的盒飯后，他帶的盤纏已經(jīng)山窮水盡。他開始減少吃住的開支，從住的通鋪搬出來，睡到蒸籠一樣的火車站的長椅上，也不再浪費買水的錢，渴了，就擰開水龍頭嘩嘩地解渴，用泡面充饑。

就在他完全成了光桿司令，以自來水充饑兩天之后，他打的飽嗝里都跑出消毒粉的味兒，謝天謝地，他年輕力壯的體魄終于撐到一絲曙光！一個公司正急招電工，就是學(xué)徒也要，他在心里唱著阿彌陀佛，喜滋滋地背著大包小包住進了公司的宿舍。為了讓工作更穩(wěn)固和長久，他必須學(xué)會這門技術(shù)。弟弟的決心是驚人的，他深深地懂得了“珍惜”這兩個字的珍貴，而那種前心貼后背的滋味，想必也扎扎實實地給他上了人生苦難的第一課。

然后，弟弟工作之余開始自學(xué)，下班后就鉆進一個人高的工具書中，畫電路圖，用廢品做實驗。他初二都沒有畢業(yè)，他必須付出別人幾倍的努力去做同樣的一件事情。每當碰到難題，或者實驗失敗，他就站在宿舍頂上數(shù)星星，看懸在天際的月亮。

袁姣素，湖南洞口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山東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芳草》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篇（首）。著有詩集《素愛》《資水蕙風(fēng)》（合著）。AB型血，金牛女。她認為，文學(xué)是沉醉在素色的時光里傾聽的一朵蓮。

弟弟說，那些日子里，他看得很遠，他想起故鄉(xiāng)那輪圓圓的明月。晚風(fēng)徐徐，月光下高樓聳立，燈紅酒綠，人群如蟻，頭頂上的月亮昏黃發(fā)暗，模模糊糊，毛了邊一樣。弟弟說，他還是喜歡故鄉(xiāng)的月色，回憶起小時候在故鄉(xiāng)有月亮的晚上出來行走，感受大地的遼闊，感受青紗帳里的生活。

一個人在外，他忽然想起老家有種觀天象的說法：月亮帶毛，大水咆哮，意思是說，月亮哭了，將會下大雨了。

月亮哭了，他也哭了，盡管緊咬著嘴唇，沒有出聲。

二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弟弟在這個技術(shù)行業(yè)贏得了同行的尊重，取得了上司的信任。當他靠自己的勤奮好學(xué)成為一名技術(shù)工，在這個行業(yè)站穩(wěn)腳跟時，他的犟勁又上來了。他又開始學(xué)習(xí)管理，學(xué)習(xí)更高層的技術(shù)攻關(guān)。別人領(lǐng)到薪水去歌舞升平、大魚大肉時，他卻買來更多的技術(shù)資料，啃著那些枯燥無味的理論，在工地上尋找一些爛電線廢電器，一些不相干的人以為他是收荒貨的，紛紛把一些廢品丟給他換幾個小錢。

弟弟雖然有了技術(shù)經(jīng)驗，在文憑上卻常常受到一些高文憑的擠對。每當工作不順，弟弟也多次動了回鄉(xiāng)的心思，可是回去又能干什么呢？父母在電話里頭一聽見他想回來，就問他出門時的信誓旦旦哪兒去了？每每這時，他便想起父親鎖在抽屜里——那一個個帶毛邊的月亮。是啊，它就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是那么殘酷地橫亙在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了。

幾年下來，他靠著自己的勤奮與悟性先后考取了電氣工程師和高級工程師技術(shù)等級證，成為技術(shù)主管，隨后調(diào)往上?？偣?，在這個技術(shù)管理領(lǐng)域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隨著人口老齡化，勞動力越來越少、招工越來越難的問題，他又開始設(shè)計編程技術(shù)，用自動化管理來代替眾多勞力的需求，贏得了老板的青睞。其間，老板幾次要送他出國深造，孰料家里的父母強行阻攔，在外人眼里出國留洋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而父母認為弟弟是祖輩下來的三代單傳，“路漫漫其修遠兮”，還是留在身邊實在。弟弟也覺得自己飛出了國門，語言是交流的一大障礙，盡管在學(xué)習(xí)資料時也翻閱了大量的英語，但是對交流還是心里沒底，最終選擇放棄。

弟弟在上海一待就是十多年，老板給他配置了單間，讓他這個異鄉(xiāng)之客暫時有了故鄉(xiāng)的感覺，而他卻越來越想家了，想起千里之外的月亮。多少個不眠之夜，那種煎熬是用語言難以說得清、道得明的。想家的感覺，也許只有像他這樣的游子才能深刻體會。

每年，他只回家一次，一般都是回來過春節(jié)?；丶乙淮嗡透袊@一次家鄉(xiāng)的變化，以前那個土疙瘩的小城鎮(zhèn)不見了，那些新鮮的玩意在家鄉(xiāng)也能屢見不鮮了。娛樂場所一個比一個富麗堂皇，馬路兩邊的店鋪琳瑯滿目，寶馬、奔馳也賽不起車技了，一個個老老實實地趴在公路上像蝸牛一樣。弟弟感到隔生得很，他發(fā)覺一切都不是他原先熟悉的模樣了，家鄉(xiāng)是一年年地變化了，人情世故也一年年地淡了。尤其他夢里幾回回見到的家鄉(xiāng)那輪圓圓的月亮好難見到，家鄉(xiāng)的天氣也出奇的壞，常常是雨天連綿。弟弟每年在家鄉(xiāng)的幾天，壞天氣也常常惹得他心情不好。

弟弟還是該走的時候走，看不出一點兒戀家的意思。到了那邊，深夜里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卻又無可救藥地想家；想鍋里爆炒辣椒時可以嗆過對河的味道，想那個梳著翹辮子的同桌是不是嫁人了……弟弟咬咬牙，一個字，“混”吧。這些年，他在公司也混得“油條”了，嘴皮子也練出來了，那些才走出校門的碩士生研究生，在弟弟眼里還是一條小青蟲，就像生鐵沒有經(jīng)過大熔爐的淬火，終是不能成器的。弟弟總是將他初到廣州的經(jīng)歷，作為他們?nèi)松牡谝徽n，聽得他們頭皮發(fā)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其實，弟弟有時候也很想回家辦個工廠什么的，名義上給家鄉(xiāng)做做貢獻，實際上是為了守在父母面前。他不想每年這樣來回地奔波，也想把那個專吸年輕精血的遠方搬回家鄉(xiāng)。后來聽說國家也有鼓勵政策，可是當他回來真想干了，地方政策卻也不是那么回事了，高額的攤派、沒完沒了的“規(guī)矩”，更是嚇得他又縮了回去，又老老實實地干他的老本行去了。

后來，弟弟說：一切都是天意。

三

弟弟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盡管身邊美女如云，在談愛方面卻還是個愣頭青。在這個時候，弟弟的職位已經(jīng)躍上了經(jīng)理的寶座，因工作要求也使他養(yǎng)成了嚴謹?shù)纳盍?xí)慣，每天都是西裝革履，頭發(fā)用摩絲梳得根根倒立，皮鞋刷得精亮，全身上下很是精神，真的是活力四射。

也就在這個時候，弟弟不聲不響成了家，他的另一半是一個小山村走出來的妹子，黑里描紅，虎背熊腰，大家暗地里喊她“蒙古佬”。這一下，公司里的美女們都齊齊地喊：我的天??！大家一萬個不相信。這哪兒是哪兒啊，根本就是天上地下。當然，母親是很滿意的，主要是弟弟屬龍，而這女人是屬雞的，屬龍鳳呈祥之勢，“八字四柱”很合得來。

常言道：樹怕剝皮，人怕傷心，弟弟開始害怕回家，那個被多少人向往的溫馨港灣，在弟弟眼里，不是驚天動地的氣浪，就是冰天雪地的寒窯。日子過到這個份上，人也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年后，弟媳也感到無望，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終于同意了弟弟的離婚請求。

有了自由身的弟弟，卻一反常態(tài)，并不急于找對象，一撥撥的美女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平靜的弟弟，如家鄉(xiāng)那條蓼水河般平坦寧靜，如村莊上空那輪安謐而又美好的圓月。

就在這時，一個既乖態(tài)又有內(nèi)涵的湖北妹子跟他搭上了線，弟弟這回扎扎實實地談了一回馬拉松式的戀愛，但是他遲遲卻不提結(jié)婚。

弟弟到底想等什么呢？終于，他等的事情有了眉目，當他聽到前任老婆結(jié)婚并又產(chǎn)下一子的消息后，非常平靜和安然，好像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好像一粒塵埃落定。

他帶著那個看起來門當戶對的妹子回了一次老家，見過了父母，也見了他和前妻的“小黑疙瘩”，細伢子已經(jīng)七歲了，卻沒有見過自己親生的母親，因為弟媳生下他，一滿月就腳不沾地地去趕老公去了，把孩子丟給了公公婆婆?？粗鴥鹤佣愣汩W閃的目光，弟弟滿懷歉疚，兒子是他心里的痛，也是他的一塊心病。他經(jīng)常打電話告訴兒子，要好好讀書，用心讀書，不要像他那樣吃了沒有文化的虧。我們暗自猜測，當初弟弟放棄單位送他出國深造，也許不是擔心肚子的墨水少了成不了大事，肯定最為擔心的是他心里的“小黑疙瘩”吧。因此，父母常常把那壓在抽屜的帶毛邊的月亮端出來給孫子看，看得父母淚水漣漣，濕透了那個帶毛邊的月亮。

弟弟決定結(jié)婚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他只交給女人一句話：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別無他求。女人一口應(yīng)允，一切順意。

無巧不成書，就在弟弟準備張燈結(jié)彩的時候，前妻的一條長長的短信把他推了一個趔趄。他無心再去準備喜事，匆匆忙忙地往廣州趕，他的前妻在那里等他。

我們這才知道，弟媳并沒有結(jié)婚，但是確實產(chǎn)下一子，屬于未婚媽媽。她的相好是同村的一個赤腳醫(yī)生，離異，有一個女孩。媒婆介紹他們認識，男的提出要生了孩子才跟她結(jié)婚，弟媳可能急于結(jié)婚，竟答應(yīng)了對方。孩子是如愿以償了，那男的卻生性多疑，有疑似精神障礙，并且很暴力。弟媳一出門，他就懷疑她跟別人私會去了，回來后總是盤問個不停，回答不滿意就是一頓暴打。據(jù)說，他的前任老婆就是這樣被打得哭爹喊娘，終于忍受不了被打跑了。

知識鏈知識資源的難以模仿性確保了知識鏈的知識優(yōu)勢，并最終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利益；反之，如果知識鏈沒有有意識地保護自己獨特的資源，其知識優(yōu)勢就會慢慢喪失。所以，知識鏈管理的重心就是隱性知識的開發(fā)和利用——通過把員工頭腦中的創(chuàng)新思路、工作經(jīng)驗、心智訣竅等意會知識變?yōu)橹R鏈獨特的知識資源。除隱性知識外，知識鏈所擁有的專利、聲譽、渠道等往往也難以模仿，這些都保證了知識鏈知識優(yōu)勢來源的穩(wěn)定性。

弟媳的短信是要弟弟去救她回來，說那男的半夜三更，突然發(fā)神經(jīng)，問弟媳是不是經(jīng)常跟前任老公勾勾搭搭，是不是經(jīng)常背著他去找前夫？弟媳說，天地良心，離婚后連小孩都沒有去看一眼，何況老公？！而且他不在家里，天遠地遠，想見都是不可能的了?？赡苷呛竺婺蔷湓捈づ怂胍?？想見？！他一把就揪住弟媳的頭發(fā)掖下床，一頓暴打，然后把她推到外面，關(guān)上門。弟媳雖然也長得強悍，終歸是女人，不是那男人的敵手，經(jīng)常半夜三更地被打出門外，披頭散發(fā)，像個女鬼在屋后的山里待到天亮。這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等著天亮了再回去，而是遠遠地逃離了那個魔窟，幸虧她身上還揣了幾百元，她選擇去了廣州，因為那是她和弟弟初次見面的地方。

當?shù)艿芤姷剿龝r，那情景慘不忍睹，弟媳衣衫襤褸，像個乞丐蹲在旮旯里，腳上就穿著一只鞋，另外一只打著赤腳，腳底板血肉模糊。一見弟弟，她就撲上去，抱著弟弟號啕大哭……

弟弟一夜無眠，他從沒有這樣矛盾和痛苦過，一邊是前妻的懺悔和凄慘遭遇，一邊是女友的浪漫和柔情，他審視了自己一晚，對抗了一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將淚水流到天明，在淚眼蒙眬中，他看見了懸在自己生活上空那塊毛邊的月亮。弟弟想了很多，想到天上陰晴雨雪，想到地上春夏秋冬。想到人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宿命，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shù)。那晚，他徹底信了，信了世上月圓月缺，月升月落。

天亮了，他牽著弟媳的手回了老家，回到了生活的出發(fā)地。

在弟弟的萬般勸說下和鼓勵中，小黑疙瘩等了好久終是怯怯地喊了一聲：“姆媽!”

……

如今，弟弟和很多如弟弟一般的人，還在那個城市里打拼，“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千家萬戶都有各自的牽掛和惦念。我知道，在他們的天空上，會時有云來云聚，風(fēng)雨無定，氣象萬千。我經(jīng)常會無由地掏出電話問：喂！弟弟，你們都還好嗎？你那邊的月亮好嗎？……

許久，許久，我遙望天穹，自言自語：毛邊的月亮，也是月亮。我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失落，抑或其他？有一天，猛然記起作家賈平凹的一句話：天氣就是天意。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