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在今天,盡管一個人的尊嚴并不取決于他賺了多少錢,但擁有大量財富的人,總是會受到人們的羨慕與敬重。如果一個人擁有的財富不但遠超普通人群,甚至到了富可敵國的地位,恐怕即便他不想聲名顯赫,不想舉足輕重,也由不得他了。然而,一個多世紀以前,彼時的世界首富,卻沒有因他所擁有的巨額財富而獲得必要的尊嚴與榮譽。不僅大小官員不時勒索他、擠兌他,就連一般的草根民眾,也人云亦云地詛咒他是漢奸、賣國賊——雖然背地里人們說起他的海量財富時,幾乎都是兩眼發(fā)光的“羨慕嫉妒恨”。
這位生不逢時的奇人,就是廣東人伍秉鑒。2001年,美國《華爾街日報》統(tǒng)計了過去1000年間世界上最富有的50個人,列入榜單的中國人只有6個,與成吉思汗、忽必烈、和珅、劉瑾和宋子文等如雷貫耳的大人物排列在一起的,竟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伍秉鑒。伍的入選理由是:“出生于1769年的清朝行商伍秉鑒,繼承父業(yè)與外商從事買賣,又進一步貸款給外商并以此獲得巨富。他在西方商界享有相當高的知名度?!睋?jù)伍氏自己估算,他的財富高達2600萬銀元。這相當于當時清政府年財政收入的一半——2013年,我國的年財政收入約13萬億元,換言之,伍秉鑒的財富在他的時代所占的比重,相當于今天某人擁有6萬億的家產(chǎn)。這一天文數(shù)字,即便把大陸福布斯富豪榜上所有人的資產(chǎn)加在一起,也望塵莫及。
眾所周知,19世紀上半葉,鴉片大量流入中國。1839年春,林則徐抵達廣州,雷厲風行地拉開了禁煙大幕。林則徐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將伍秉鑒的兒子伍紹榮等商人喚到公館,一通痛責,指斥他們作為朝廷與洋商打交道的橋梁和中介,竟然勾結洋商,走私鴉片。同時,林則徐要求伍紹榮等人盡快與洋商聯(lián)系,限三日內交出所有鴉片,否則伍紹榮等人將性命不保。事發(fā)突然,年過七旬的伍秉鑒不得不兩邊奔走:一邊向鴉片商顛地請求,希望他將所藏鴉片交出,其造成的損失由伍家賠償。一邊向林則徐求情,希望放過他的兒子,并表示愿意拿出家產(chǎn)資助國家。但伍的求情遭到了林則徐一番怒罵,并將伍秉鑒和另一位商人套上枷鎖示眾。一時間,這位彼時全世界最有錢的富翁顏面掃地,而普羅大眾卻拍手稱快——在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里,看有錢人倒霉,正是很多人喜聞樂見的開心事。
伍秉鑒富可敵國,卻被官府像捏只螞蟻一樣,隨時可能被置于死地。說到底,固然是在以讀書、做官為主流價值的社會里,商人原本就處于社會底層;更重要者還在于,伍秉鑒賴以做大做強的根本原因,乃是帝國的畸形政策。這一畸形政策,不僅造就了伍秉鑒和一大批腰纏億萬的被稱為“行商”的大商人,同時造就了歷史上與晉商和徽商并稱的廣州十三行行商。但不論伍秉鑒還是其他行商,他們對帝國的依附,都要遠遠超過晉商和徽商。
大清帝國辟出的“經(jīng)濟特區(qū)”
事情還得從好幾百年前的大明說起。1368年,逆襲成功的草根朱元璋于南京稱帝,其時,在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政權仍然面臨強勁挑戰(zhàn):北面是退到蒙古高原的殘元勢力,東部沿海是張士誠和方國珍的殘部以及不時騷襲的倭寇。農(nóng)民出身的朱元璋像個盡職的老農(nóng)一樣守護著自家的園子:北面,他一面修整長城,一面調駐了大量軍隊;東南沿海,為切斷張、方殘部與大陸的聯(lián)系,他將沿海居民內遷,片板不許下海。在朱元璋的海禁鐵幕下,唐宋時曾創(chuàng)造了“海上絲綢之路”的海外貿易幾乎禁絕——僅作為一種禮儀象征的朝貢貿易,還被允許在極小的范圍內進行。說句題外話,一直困擾明朝的倭寇,其中不乏武裝貿易的商人,所以倭寇興起的一大原因,就是海禁。
清承明制,二者同為內斂的、內省的、內陸的帝國。清朝立國之初,鄭氏割據(jù)臺灣,不時騷擾大陸,為此,明朝的海禁政策持續(xù)執(zhí)行。直到清軍攻占臺灣之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一代英主康熙認為“海洋貿易有益于生民”,方下旨解除海禁。次年,清政府先后設立粵、閩、浙、江四大海關,作為外商來華貿易的指定地點。
四大海關中,以地處廣州的粵海關最為重要,其余三大海關監(jiān)督皆由地方官兼任,只有粵海關監(jiān)督系專任,其級別與作為封疆大吏的總督和巡撫相同,直接向皇帝和戶部負責。更為重要的是,廣州自唐代起就是亞洲最重要的商貿大港和貨物集散地,朝廷一旦開放海禁,原本處于走私狀態(tài)的海上貿易成為合法,廣州立時重現(xiàn)了唐宋時期的輝煌。從康熙開海到四口通商結束前的1753年,英國東印度公司來到中國各口岸的商船共計189只,其中到廣州的就有157只,占總數(shù)的83%。其繁盛景象,明朝遺民、嶺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有一首淺白的小詩描繪道:“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外洋。五絲八緞廣絲好,銀錢堆滿十三行?!薄痘涥P志》則稱:“東起潮州,西盡番禺,南盡瓊崖,凡分三路,在在均有出海門戶?!?/p>
權力和油水都極大的粵海關監(jiān)督,向來由皇帝欽派,除了負責海關工作外,還有另外兩項重要職掌:一是監(jiān)視地方大員,二是為皇宮購買來自西洋的各種玩藝兒。缺少監(jiān)督的權力和恣意妄為的合法傷害權,使得以粵海關監(jiān)督為首的海關官員對從事進出口貿易的洋商土商大肆敲詐勒索。不堪其苦的洋商開始把商船發(fā)往寧波——另一用意則是為了開辟更為廣闊的市場。如此一來,到達廣州的商船急劇減少,海關官員的灰色收入與海關稅收均呈直線下降。為此,有關官員向乾隆提出,將寧波的關稅翻一番,以便使洋商“自愿”留在廣州。乾隆皇帝的反應出人意料:他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下旨,洋船“只許在廣州收泊交易”。這道上諭,意味著大清帝國從“四口通商”變?yōu)椤耙豢谕ㄉ獭?。此后,英國派出洪任輝前往天津,通過行賄的方式,把一紙訴狀送至乾隆御前。洪仁輝在訴狀中控訴粵海關監(jiān)督李永標等人敲詐勒索,希望天朝改革貿易制度,保護正常貿易。乾隆閱罷,大為惱怒——他惱怒的并非官員貪墨斂財,而是這個非我族類的夷人,竟找到中國人幫他寫狀紙,此中的隱情必定是朝廷十分警惕的“中外勾結”。更何況,在乾隆的觀念里,天朝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之所以四口通商,不過是皇恩浩蕩,念在西洋各國沒有天朝特產(chǎn)的茶葉、瓷器和絲綢,才恩加體恤,準許通商。現(xiàn)在你們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吹毛求疵,成何體統(tǒng)?惱怒的乾隆下旨將洪任輝押往澳門關押,至于那個幫寫狀紙的中國人,下場是斬首示眾。洪任輝的幾條罪名里,最奇怪的一條是:擅自學習漢語。乾隆的邏輯也看似理直氣壯:夷人一旦會說漢語,他們就有可能和漢人一起,圖謀不軌。這種簡單的推理,在特殊的年代里,卻少有人質疑其荒謬——“文革”時期,不是也有不少會說外語的中國人被打成“里通外國”的特務嗎?
四口變一口,對外商來說是災難,對廣州來說卻是天賜良機。正因為有了一口通商,才有了后來十三行的輝煌。粵海關既是位高權重的天朝第一海關,同時也是唯一的海關,按理應該對前來貿易的外商進行管理,但在天朝的意識形態(tài)里,官員親自與夷人打交道,是嚴重違反禮儀和祖制之事,因而,作為天朝和外商之間中介與橋梁的行商便不可或缺。過去和現(xiàn)在我們常說“十三行”,似乎充當中介和橋梁的行商是固定的13家,其實不然,行商多時有26家,少時只有4家?!笆小边@一稱謂起源于明朝,這說明盡管有朱元璋嚴酷的海禁政策,但到了他的子孫掌權時,地下或半地下的海外貿易仍不絕如縷——鐵幕一旦違反世道人心,必然會被撕開若干大洞。
西方人將行商形象地稱為“清朝管理外國人的警察”,那么,行商到底起著怎樣的作用?首先,行商是唯一得到清政府認可的外貿代理商。至于誰有資格,政府亦有明文規(guī)定,必須是“身家殷實,貲財素?!闭摺5鳛橐环N潛規(guī)則,僅僅擁有大量財產(chǎn)還不夠格,必須花費20萬兩銀子才能買到這份執(zhí)照。作為欽定的外貿代理商,行商控制了廣州——也意味著就是整個天朝——的外貿,洋商從行外的中國人手里買來的貨物,如不通過行商就無法運出,行商則從他們經(jīng)手的每一批貨物中,提取一部分手續(xù)費作報酬,并用他們的名義報關;其次,行商負責向粵海關納清相關貨物的進出口關稅;第三,行商是外商和朝廷之間的中間人,“凡夷人具稟時間,應一概由洋商代為據(jù)情轉稟,不必自具稟詞”;第四,充當洋商的擔保人。朝廷規(guī)定,每一個外商自登岸起,就必須找一家行商充當擔保人,擔保人對洋商的一切行為負有連帶責任。美國人亨特在《廣州番鬼錄》里說:“行商控制了廣州口岸全部的對外貿易,每年總額達數(shù)百萬元,受益固多,責任亦重。外國商船或其代理人如果違犯了‘規(guī)條,俱由行商負責……由于這種關系,我們戲稱他們?yōu)椤覀兊募俳谈浮!?/p>
很顯然,責任重大的行商從事的是一門超級壟斷生意,這就決定了他們的生意不可能不火。在風急浪高的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航道上,西方各國的商船競相駛往迢遙的中國廣州。
作為朝貢貿易向自由貿易的轉折,行商制度原本乃非驢非馬的怪物,就像《清代十三行紀略》所說的那樣:“開海貿易之后,原來接待外國貢使的懷遠驛是不能接待外國商人的,按清代禮部貢典,歐洲商人在禮部貢典無名,又無金葉文書,不能用官方形式接待,只能投居洋行商人的行?;蜃庑袟5绒k法來解決。于是,廣州的洋行商人紛紛在廣州城西的珠江邊被稱為十三行的地方建房租屋,供外國商人居停貿易。外國商人稱之為商館,中國人稱之為夷館?!?/p>
商館也好,夷館也罷,總之,在朝廷既要保留一個同洋人貿易的窗口,又要顧及天朝臉面的前提下,在廣州城外的珠江邊,出現(xiàn)了一排排整齊漂亮的房舍。這里華洋雜處,人聲鼎沸,一派欣欣向榮景象??梢哉f,十三行就是大清帝國辟出的“經(jīng)濟特區(qū)”。在大清的財政收入中,關稅是僅次于地丁和鹽稅之外的第三大稅種,而粵海關的稅收,占了全國關稅的1/4。至于來自廣州的這些關稅收入,其中有24%歸皇室所有。從某種意義上講,粵海關其實就是為圣上的小金庫效勞的斂財部門,所以,皇帝總是派他信得過的奴才來充任監(jiān)督。
十三行的行商,有錢卻沒有政治地位
十三行的行商們能做大做強,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天朝政策讓他們壟斷,可謂天時;廣州物產(chǎn)豐富,交通方便,可謂地利;行商精明誠信,則是不折不扣的人和。
當時中國出口的主要商品是絲綢、瓷器和茶葉。歐洲人曾以為絲綢是長在樹上的,由于遠隔重洋,運到歐洲的絲綢幾乎和黃金一樣貴重。多年來,中國出口到西方的絲綢,幾乎從不考慮如何在圖案和式樣上迎合西方人的審美。1739年,順泰行商人秀官大膽根據(jù)海外風尚,仿照歐洲流行式樣,設計織造出大量新品,一舉贏得廣泛關注。廣州一帶生產(chǎn)外貿產(chǎn)品的瓷器工場,根據(jù)外商提供的圖樣,也大膽采用西洋畫法,燒制出與此前風格迥異的新產(chǎn)品。至于茶葉,伍秉鑒為了保證質量,在武夷山這個著名的茶葉產(chǎn)地擁有大面積的茶園,伍家出品的茶葉很快就成為質量和檔次的象征,凡是有伍家標記的茶葉,在國際上就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更令人嘆服的是,早在200年前,當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不知道美利堅和保險業(yè)為何物時,伍秉鑒竟然已經(jīng)在美國投資保險業(yè),購買美國證券。到了他的兒子伍紹榮手里,更是把從事外貿獲得的利潤抽出一部分,用于購買美國鐵路債券。據(jù)統(tǒng)計,伍家在美國投資的利息,每年可達20余萬兩白銀。一位叫亞興官的行商,甚至把廣告做到了大洋彼岸的《普羅維登斯報》上,他在廣告里寫道:“廣州瓷商亞興官敬請轉告美國商人和船長,現(xiàn)有一批精美瓷器,風格高雅,價格合理,一旦定貨即可成交。”需知,這是在遙遠的1804年,是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還不相信地球是球形的遙遠年代。
在時人的記錄里,伍秉鑒是一個身材瘦小、不茍言笑卻忠厚大氣的傳統(tǒng)商人。通過兩件事,我們不難看出伍秉鑒的過人之處:其一,一位合作的美商替伍秉鑒承銷一批生絲,獲利頗豐。按之前約定,這些錢應兌換為東印度公司的期票。但這位美商卻自作主張購進了一批英國紡織品,由于滯銷,造成了數(shù)千元的虧損。美商主動要求賠償,伍卻說了一句:“以后要多加小心”,婉拒了美商的賠償。其二,另一位美商和伍秉鑒合伙,由于經(jīng)營不善,欠了伍7萬多元的債,一直沒法償還,只得滯留廣州。伍獲悉內情后,把美商找來,當著他的面把借據(jù)撕得粉碎,并說,你是我最好的老朋友,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只是不走運罷了。為此,亨特在《廣州番鬼錄》里滿懷敬意地總結說,“作為一個商人團體,我們覺得行商在所有交易中,是篤守信用、忠實可靠的,他們遵守合約,慷慨大方”。
擁有巨額財富,同時又與海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可以肯定地說,十三行的行商們大多過著比王侯將相更為舒適寫意的生活。1860年,法國的一份報紙刊登了一位法國商人寄自廣州的信,其中寫到他在行商家里做客的見聞:“我最近參觀了廣州一位名叫潘庭官的中國商人的房產(chǎn),他每年花在這處房產(chǎn)上的花費達300萬法郎,在一個干很多活都掙不到一點錢的國家里,這是一筆巨款。這一處房產(chǎn)比一個國王的領地還大……他有50個妻子和80名僮仆,還不算30名花匠和雜役等等。他在中國北方還擁有另一處更好的房產(chǎn)……房子的前邊是一個廣闊的花園,種著極稀有的花卉,一條寬寬的路通向大門。住房的套間很大,地板是大理石的。房子里也裝飾著大理石的圓柱,或是鑲嵌著珍珠母、金、銀和寶石的檀木圓柱。極高大的鏡子、名貴的木料做的家具漆著日本油漆,天鵝絨或絲質的地毯裝點著一個個房間……這花園和房子可以容得下整整一個軍的人……”
雖然到廣州貿易的洋商受到了清政府的種種荒唐限制,比如婦女不得進入洋行,比如一個月里只有幾天被允許郊游——但在亨特看來,行商們在廣州的生活仍然是非常愉悅的,而愉悅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由于行商和洋商之間“良好的社會感情和無限友誼的存在,以及他們眾所周知的誠實,都使我們形成一種對人身和財產(chǎn)的絕對安全感”。亨特認為,“任何一個曾在這里居住過一段較長時間的‘老廣州,在離開商館時,無不懷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惜別心情”。
然而,行商有錢卻沒有政治地位,雖然他們大多會在發(fā)家后捐個三四品的官,但這種買來的官大都是“虛銜”,朝廷賜給他們的頂戴,多數(shù)時候只能關起門在家里自我欣賞一番??傊?,一個擁有大量財富而沒有相應政治地位的大富翁,在擁有合法傷害權的官員面前,無疑如同懷揣珍寶過鬧市的小兒。十三行的行商們就充當了這樣一個可悲的角色。
官員對行商的盤剝勒索可謂五花八門,最常見的是人情來往。官員,尤其是對行商有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粵海關官員,他們家里每年都會做幾次生,每逢做生,行商都會提前收到大紅請柬——在行商眼里,那不是請柬,而是一紙罰單。每個行商必須送上一筆讓官員滿意的壽禮,才能獲得此后的相對平安——誰送了不一定記得,誰沒送卻一定記得。人情往來只能算小兒科,亨特在他的書里說:“另一方面行商們卻經(jīng)常受到敲詐和勒索,迫使他們捐款,如公益事業(yè),公共建筑,賑濟災區(qū)等,政府還經(jīng)常無中生有或夸大長江、黃河泛濫造成的災害?!彪m然明知官員要求自己募捐只不過是一個撈錢的借口,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真正用于公益事業(yè),而絕大部分落入了官員的腰包,但行商們卻從來不敢說不,至多在官員要求的數(shù)額上討價還價。如有一次官員要求伍秉鑒拿出20萬修理河堤,伍告訴亨特,他打算給五六萬,如果官員不滿意的話,他就給10萬。
“寧為一只狗,不為行商首”
盡管包括乾隆在內的清朝皇帝們對西方文明不屑一顧,但他們對西方“奇技淫巧”制造出的洋玩藝兒仍頗感興趣。因此,粵海關的另一大任務就是為皇室選購來自西洋的種種新奇物品。這些東西包括八音鼓、自鳴鐘、玻璃屏鏡等,所花費的銀兩自然是讓行商買單。據(jù)統(tǒng)計,1793至1806年間,行商替粵海關購置洋貨的費用,從每年5.5萬兩增至20萬兩。行商們?yōu)榇思w致信英國公司大班,希望他們不要再將那些足以使他們破產(chǎn)的洋玩藝運到廣州來。
如果說以上盤剝都還算有個定數(shù)的話,那么一些偶發(fā)事件,則往往是令行商們大為頭痛的“無底洞”。這方面,“海王星號事件”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海王星號”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船,1807年2月24日停泊于廣州期間,船上水手遭到一些中國人的圍觀和戲弄,雙方發(fā)生沖突,一名中國人被英國水手打死。人命關天,況且涉案的又是夷人,廣州地方政府對此十分重視,要求英國人交出一名船員償命,但英國方面峻拒不允。清朝官員將“海王星號”的擔保人、當時在十三行中位列第二的行商盧觀恒找來,要求他必須讓英國方面交人。盧觀恒于是陷入了兩難境地:英國不交人,清朝官員堅持要人。后來,清朝官員把盧觀恒逮捕下獄,并停止了與東印度公司的貿易。在此情況下,英國人同意了清政府的審訊要求。當年4月6日,由廣州知府、番禺知縣和澳門海防同知等官員組成聯(lián)合法庭,東印度公司高管以及行商盧觀恒、潘啟官、伍秉鑒等出席審訊。
審訊對象是“海王星號”上的50多名水手,審訊目的是要找出一個水手,讓他對那名被打死的中國人負責。清朝官員努力追索兇手,看上去似乎要為民作主。其實,根據(jù)當時關注此事的一些外國人的記錄,情況恰恰相反——相關官員不過是要在貌似嚴正的審訊之下,讓這起突發(fā)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樣做,不僅可以應付朝廷的追問,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拿了盧觀恒大把的銀子。
于是,在莊嚴的法庭上,清朝官員一再暗示英國人,只要有一個人站出來認罪,事情就了結,并且這個站出來認罪的人不會真的受到處罰。見英國人不開竅,清朝官員又暗示,東印度公司的官員可以出面作證,說他們看到一名英國水手肩扛一根竹竿,在混亂之中,那個倒霉的中國人自己碰到竹竿上刺死了;再不然就是那個中國人想偷英國水手口袋里的錢,并從后面撞上了他,因此才被竹竿刺死。若是如此這般,事情也算過去了,不過英國人卻認為這樣的做法是“荒謬的,可鄙的”,善于變通的中國人遇上認死理的英國人,簡直是“雞同鴨講”。后來,清朝官員終于認定了一個叫西恩的水手是責任人,因為事發(fā)當天他手上拿了一只中國煙斗,而眾所周知,煙斗是竹制的。此后,負責審訊的廣州地方官員向刑部匯報這一事件的經(jīng)過說,事發(fā)當天,西恩住在一座有木質百葉窗的樓上,當他用一根木棍挑開百葉窗時,木棍不慎脫手落下,正好打中了那個倒霉的中國人——如此令人大跌眼鏡的虛構,讓人懷疑這官員盜版了《水滸傳》里潘金蓮與西門慶相遇的情節(jié)。
最后對西恩的判決是,既然西恩是無心之過,就用不著償命了,只需支付12兩銀子的喪葬費,再由廣州方面將其驅逐出境即可。一場起初看上去幾乎無法平息的夷人行兇案,就以這種離奇的審判告終。當然,熟悉中國內情的洋人都知道,官方之所以如此判決,是因為背后有行商拿出的巨額金錢,“為了讓對這次可笑的審判有興趣的各方保持沉默,行商所支付的必要的賄賂似乎不少于5萬英鎊”,《帝國即將潰敗》一書認為,“它所造成的歷史影響卻剛剛開始,通過西方媒體的報道和相關書籍的描述,清朝官員們無視法律、貪婪、漠視生命的形象,在西方人的心目中進一步加深”。東印度公司的一位高管據(jù)此認為:“中國人的司法不僅非常專斷并且腐敗,而且是建立在一種在很多方面都與歐洲的公平或正義思想不兼容的制度之上。”這一事件也使西方人意識到在中國獲得治外法權的必要性。1843年,中英簽訂《五口通商章程》時,英方便堅持把領事裁判權寫進了條約。照葫蘆畫瓢,此后,美國、俄國、法國等眾多西方國家都在不平等條約中,紛紛獲得了領事裁判權。
類似“海王星號事件”的中外沖突時有發(fā)生,而每每遇到這種事件,最緊張害怕的無疑是兩頭受氣的行商。1827年10月8日出版的《悉尼公報》上,刊發(fā)了一篇伍秉鑒被敲詐的文章。文章說,某人在伶仃洋被洋人所殺,而伍被懷疑放走了兇手,官府理所當然地支持這種說法,伍只得拿出一大筆錢給處理此事的官員和被殺者的家屬。伍秉鑒深知,這種事情如果堅持要查個水落石出,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他只有破財消災,就像小商人向黑社會支付保護費一樣。因為在一個將商業(yè)視作末業(yè)的國度里,以商業(yè)而積累的錢財無疑就是原罪。
蕓蕓眾生所看到的行商家財億萬,妻妾成群,可行商們也有他們的煩惱——朝廷既然能給你富貴,也就能夠把富貴收走,無論做得多大,無論洋人如何真誠地稱頌他們精明能干,他們在哪怕區(qū)區(qū)七品的縣令面前,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侍候,生怕一時不慎、一事不謹而惹來滅門之禍。為此,行商潘振承甚至激憤地說:寧為一只狗,不為行商首。
倫敦蠟像館為林則徐和伍秉鑒立像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后,行商們多年積攢起來的銀子如同流水一樣花了出去。隨著中英之間矛盾日深,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盡管包括林則徐在內的天朝吏民,大多認定伍秉鑒這樣的行商是和洋人勾勾搭搭的漢奸,但事實上,伍秉鑒們最清楚,英國發(fā)動戰(zhàn)爭的根源,就是不滿十三行的壟斷。而英國一旦獲勝,十三行就將壽終正寢,因而行商們肯定比其他人更渴望天朝獲勝。為此,伍秉鑒和其他行商都積極募捐,為國效勞。
早在1835年,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打算在虎門一帶建攔江木排,以防止戰(zhàn)爭期間洋船進入,一核算,需要白銀86000兩,數(shù)額太大,只能望江興嘆。兩三年后,當中英之間戰(zhàn)云密布時,伍秉鑒等行商一次性就捐出10萬兩,不久,攔江木排宣告竣工。盡管這種冷兵器時代的防衛(wèi)手段面對船堅炮利的洋人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但行商們公忠體國卻是不爭的事實。此后,行商們又捐資為政府購置新式船只,如伍秉鑒花14400兩購回一只美國夾板船,這是我國最早購自歐美的戰(zhàn)船;潘正煒花1萬兩購得一只呂宋船;潘仕成花兩萬兩制成一只美式戰(zhàn)船,他還從家鄉(xiāng)招募了300名青壯年準備守衛(wèi)廣州。當英軍于1841年5月兵臨廣州城下,即將攻打這座南方商業(yè)重鎮(zhèn)時,伍紹榮奉將軍奕山之命前去英國軍營調停,并達成了交出600萬銀元贖城的協(xié)定。于是,廣州免去了化為焦土的無妄之災。這600萬贖城費,行商出資200萬,其中伍家一家便出了110萬。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結束后,中英簽訂《南京條約》,面對高達2100萬銀元的賠款,政府又一次向行商伸手。這一次,伍家被勒索100萬,行商公所134萬,其他行商共攤66萬。
伍秉鑒一生謹言慎行,對官員的勒索和朝廷的逼捐,向來都盡力予以滿足,《廣州府志》稱,“伍氏先后所助不下千萬,捐輸為海內之冠”。但林則徐卻將他的兒子關進大牢,他本人也被摘去頂戴,枷鎖示眾。對這位已經(jīng)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他沒法不感到深深的屈辱和凄涼。為此,他在1842年12月23日寫信給遠在馬薩諸塞州的美國友人說,若不是年紀太大,經(jīng)不起漂洋過海的折騰,他實在想移居美國。一年之后,伍秉鑒郁郁而終,享年74歲。亨特在他的著作里寫道:“浩官和拿破倫、威靈頓都生于1769年?!?/p>
《南京條約》的正式簽訂,意味著一口通商成為過去時。條約規(guī)定:“凡大英商民在粵貿易,向例全歸額設行商承辦。今大皇帝準以嗣后不必仍照向例,凡有英商等赴各口貿易者,無論與何商交易,均聽其便?!卑准埡谧?,一口通商結束了,行商壟斷結束了,在夾縫之間怒放過的十三行——這枝奇葩也凋謝了。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一場大火將十三行商館化為灰燼。一位親歷者記述說,夜里,大火彌天,火光竟呈現(xiàn)多種色彩,這是由于有大量珠寶在燃燒。
林則徐顯然看不起伍秉鑒這種天天與洋人打交道、充滿銅臭味的商人,盡管被疝氣所苦惱的林則徐曾通過伍的介紹,從一個叫伯駕的洋醫(yī)生那里獲得了治療此病的藥物和器械。但從骨子里說,講究修齊治平、講究“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儒家精英林則徐,既不可能有伍秉鑒的世界性眼光,也不可能對這種挾洋自重的“二毛子”平等視之。哪怕再晚上幾十年,當郭嵩燾奉命出使英國時,一些腦袋里有貴恙的儒家精英還在嘲笑他“行偽而圣,言偽而辯,不容于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林大人和伍首富都不會料到的是,在英國人眼中,他們兩人竟然是可以相提并論的——倫敦蠟像館里,林則徐和伍秉鑒各自占據(jù)了一席之地。英國人為伍秉鑒塑像,這個很好理解,伍既是他們曾經(jīng)的貿易伙伴和朋友,同時在有著重商傳統(tǒng)的歐洲人看來,能夠從無到有把生意擴張成世界首富,這樣的人理所應當受到敬重。至于把曾大力禁煙的林則徐也供奉在蠟像館,原因卻有些復雜。晚清時和郭嵩燾一起出使英國,卻堅持所謂“夷夏之大防”的劉錫鴻曾到蠟像館參觀過,他認為,林則徐“辦禁煙事,幾窘英人﹔然而彼固重之者,為其忠正勇毅,不以茍且圖息肩也,可謂知所敬”。也就是說,劉認為,林則徐雖然是英國人的敵人,但他的忠正勇毅,就連他的敵人也深為敬重,所以塑像存念。在劉錫鴻之前,中國報業(yè)第一人王韜也曾到蠟像館一游,同樣看到了林大人的蠟像,他的解釋則完全不同:“禁煙啟釁,雖始自林,而因此得通商五口,皆其功也,故立像以紀其始。”意思是說,林則徐的禁煙雖然讓英國人蒙受了損失,但正是他的禁煙,才使得英國人有機會發(fā)動戰(zhàn)爭,從而變一口通商為五口通商。
不管哪一種解釋更接近英國人的本意,竊認為,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果林大人在天有靈,他一定會認為英國人將他和伍秉鑒這種“奸商”供于一堂,是對他的嘲諷和不敬,林大人想必會大發(fā)脾氣的。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4年第9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