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艷
“九·一三”事件已經過去四十余年,相關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棟,但是限于核心檔案尚未開放,目前的研究基本上都圍繞著這一事件的外圍展開。而且由于“九·一三”事件的神秘性,坊間經常會出現(xiàn)許多粗制濫造的“偽書”,或者人云亦云的所謂“學術著作”,具有深度性的研究一直沒能出現(xiàn),而康憲梓先生的《真相:專機副駕駛親歷“九·一三”》則是這種具有高度可信度的研究著作。
在《真相》一書之前,國內對于林彪及“九·一三”事件的研究,最有成就者是高華。凝聚高華數(shù)十年研究心血的《林彪事件再考察》一文,從歷史的縱深角度考察了毛澤東與林彪之間細微的關系,以及林彪最后被迫叛逃的種種細節(jié),其眼光和高度,并不亞于采訪了數(shù)百人而寫出《林彪事件完整調查》的舒云。當然林彪事件的許多疑點,如今已經無法完全通過現(xiàn)存文獻給出合理的解釋,只能通過比較長的歷史時間段考察林彪本人,或者通過采訪親歷者給出合理的解釋,而康憲梓先生的《真相》一書,便是親歷者給予共和國這一段歷史的交代。
康憲梓的身份地位非常特殊,完全可以用“‘九·一三’事件的核心人物”來形容,他是林彪出逃所乘坐的二五六號三叉戟飛機的專機副駕駛。林彪叛逃時,除去跟隨林彪上了叛逃飛機的4人之外,另外二五六號三叉戟飛機機務組當時有5人在場,而康便是其中之一。在“九·一三”事件之后幾十年間,康閱讀了種種歷史資料,加上其對“九·一三”事件前后各類他所親歷的歷史事件的回憶,組成了其對于“九·一三”事件完整的看法,《真相》一書便是他對于“九·一三”事件完整的回顧。
《真相》一書,首先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完整描述了二五六號三叉戟這一飛機進入中國的來龍去脈。這種飛機是英國制造,進入中國是從巴基斯坦買來的二手貨,經過國內專業(yè)技術人員的改造,作為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專機投入使用,《真相》一書也披露了當時江青和林彪等人乘坐飛機的種種細節(jié),讀來非常具有歷史感。
康憲梓在書中提到,二五六號三叉戟正式投入使用之后,曾經多次執(zhí)行重要飛行任務,比如曾經將病重的國務院副總理謝富治送到廣州;周恩來到廣州歡送緬甸總理回國時,三叉戟也將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和一些外交官員送到了廣州;但是乘坐次數(shù)最多的還是江青。江青一向喜歡搞“特殊化”,加上二五六號三叉戟飛機的舒適度,江青經常喜歡乘坐此飛機出行,但是江青有怪癖,不喜歡飛機在地面上滑行,因此機務組費了大量心思,減少起飛時的滑行時間;同時江青不允許自己登機后飛機立即起飛,而且降落后也不直接下飛機,而要梳洗打扮一番才緩緩地下機;另外江青乘坐專機時還經常把自己在北京的奔馳200專車也要帶上飛機,以備在外地使用。有一次上海下大雪,機場無法接收飛機降落,從海南經廣州飛往上海的江青要求必須在上海降落,機長潘景寅多次打電話到北京請示,最后在周恩來的干預下,為了江青的安全考慮,讓江青在廣州過夜;由于江青沒有帶她所需要的衣服,空軍特意派了一架飛機從北京把衣服空運到廣州。
而林彪的要求和江青相比似乎要簡單不少,但是也讓機組人員絞盡腦汁。由于林彪的身體原因,特意提出在專機的床上休息時不能聽到風聲。林彪既怕水又怕風,甚至連流水的聲音都不能聽到,而專機上的溫度控制,基本上要靠流動的氣流實現(xiàn),林彪的這一要求,幾乎不能辦到。最后機組成員在專機上床靠近客艙墻壁的部分裝了很多特殊的密封條,防止氣流流向床位,除此之外,還在大床靠近走道一側安裝了一道可以拉動的門簾,可以防止氣流直接吹到床上。
在“九·一三”事件前幾天,康憲梓奉命將林彪的女兒林豆豆和林豆豆的未婚夫張清霖、林立果的戀人張寧送到北戴河??祽楄髡J為,正是因為林豆豆到了北戴河,才使得“九·一三”事件的結局發(fā)生了根本性質的變化,而林彪叛逃時,機務組的潘景寅和李平多次命令康憲梓把飛機上的油量加大,都高于平時飛行時的油量,從目前存世的資料推測,潘景寅和李平很有可能已經知曉了突發(fā)情況,但是可能對“九·一三”事件的發(fā)生乃至林彪的叛逃并不知情。
筆者之所以如此推斷,是因為鄧小平上世紀80年代曾經公開宣稱:“據我個人判斷,飛行員是個好人。因為有同樣一架飛機帶了大量的黨和國家機密材料準備飛到蘇聯(lián)去。就是這架飛機的飛行員發(fā)現(xiàn)問題后,經過搏斗,飛機被迫降,但這個飛行員被打死了?!睆V為人知的是,當時鄧小平已經被打倒,下放在南昌郊區(qū)勞動,接近兩個月后才知道林彪叛逃的消息,據說當時鄧小平的夫人卓琳午飯時說給鄧小平,鄧小平只說了一句話:“林彪不死,天理難容。”也正是因為鄧小平上世紀80年代的這句話,許多當時的機務組成員才通過寫申訴信等方式走上了為自己平反之路。
當然作者作為親歷者技術人員,對于“九·一三”事件的認識具有先天性的優(yōu)勢,尤其是書中對于林彪叛逃時飛機的走向,作者作出了很多專業(yè)性的分析。作者通過分析,認為飛機起飛時,機長的操作極為不穩(wěn)定,可以判斷其內心的掙扎,尤其是當時飛行的速度非常慢,可以判斷出當時機長試圖用較慢的速度拖延在國內飛行的時間,尤其是當時飛機在飛離國境時,曾經在國境線上盤旋了一個圈,更能證實作者的判斷。
而作者對于林彪叛逃之前心理的分析,也頗令人信服,比如作者援引了當時林彪的衛(wèi)士長李文普的回憶。當時李負責送林彪等人去機場,林彪忽然問林立果:“到伊爾庫茲克多遠?要飛多長時間?”林立果回答:“不遠,很快就到。”李文普一聽就知道林彪要叛逃到蒙古,立即跳車,被林立果開槍擊傷。據康憲梓分析,林彪對于是否能飛到蒙古不可能心中無數(shù),希望從兒子那里得到心理安慰;其次,林立果也低估了叛逃的難度,同時康憲梓也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為何當時專車的司機楊振剛對此毫無反應?而更大的疑團則在于,楊振剛最后隨林彪上了飛機,死在了溫都爾汗,而李文普則成了幸存者,因此其發(fā)表的回憶,也應該做進一步的分析。
而對于林彪叛逃飛機為何不遵循國際航線,而是從山海關經承德往多倫、貝兒廟直到溫都爾汗,而不是從北京往烏蘭巴托的方向飛,康憲梓也給出了技術人員令人信服的解釋,因為林立果采取了3000米高度飛行的策略,避開了北面雷達的跟蹤和監(jiān)視,同時叛逃的葉群和林立果確實缺乏叛逃的駕駛技術,導致飛機的航線—直不穩(wěn)定,同時叛逃的路線也不是事先設定的溫都爾汗,飛機墜落的溫都爾汗不僅僅有墜落時的草原,附近還有一個燈火通明的礦區(qū),如果在礦區(qū)迫降的話,顯然比在草原上迫降生還的可能性要高。
作者除了對于飛機迫降的原因進行分析之外,還對殘骸和黑匣子的行蹤進行了仔細的分析。作者認為,正是由于飛機上所承載的許多油量,加上另外一些可燃物體,導致了飛機迫降之后的劇烈爆炸,而對于黑匣子的去向,作者認為很可能依然存在。黑匣子中的內容,將是解讀林彪事件最后一個時間段的關鍵性材料。
同時對于市面上流傳的種種關于林彪的死因,作者也給出了有力的回擊。有一種說法是毛澤東和林彪在叛逃前曾經在玉泉山見面,林彪離開玉泉山時遭到毛澤東安排的部隊的埋伏,這一點顯然毫無歷史常識。當時毛澤東已經身在杭州,“埋伏”一說,實屬無稽之談。也有偽書指出在溫都爾汗墜機而死的是林彪的替身,這類傳說就更不值得一駁。
據說林彪叛逃之后,周恩來曾向林彪乘坐的三叉戟喊話:“林副主席無論在國內哪個機場降落,我周恩來都去機場迎接?!钡藭r已經為時過晚。據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回憶,當?shù)弥直胨に赖南r,周恩來先是默默流淚,后來號啕大哭起來,其間曾幾度哽咽失聲。最后周恩來慢慢平靜下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你們不明白,事情不那么簡單,還沒有完……”“文革”走到了“九·一三”事件這一步,已經轟轟烈烈地轉了一個彎。
但是無論如何,林彪的叛逃,對于中國乃至二十世紀中國共產革命的打擊,是毋庸置疑的。高華教授生前曾在一次演講中指出,正是因為“九·一三”事件,革命的崇高的理想主義破壞殆盡,幾成碎片;“文革”理論或解釋體系原先是自洽的,“九·一三”事件將其打碎,使其從此再不能自圓其說。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九·一三”事件才促使了許多人從“文革”的迷夢中驚醒。(原載中國青年出版社《真相:專機副駕駛親歷“九·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