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
(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云南曲靖,655011)
零符號在《李爾王》中的意義及作用
李兵
(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云南曲靖,655011)
零符號在莎士比亞的時代被人們大量使用,其能指形式在《李爾王》中主要有三種:數(shù)字0、貨幣和女性身體私處,三者分別從不同角度解釋了悲劇的成因。但綜合來看,零符號的主導作用是勾勒戲劇的結構和輪廓,并形成了以“nothing”為核心的元語言,與另一個以“nature”為核心的元語言構成“解釋的漩渦”。莎士比亞的這種變化與發(fā)展的思維方式,使該劇顯得抽象而難以理解。
零符號;莎士比亞;《李爾王》;能指;元語言;“解釋漩渦”
零符號是一種特殊的符號①,從符號學的角度看,所謂零符號,就是能指為零,或者所指為零的符號。前者如文學藝術中的空白、建筑中的空間間隔等;后者如幽靈、上帝、零余人、數(shù)字0等。在漢語中能指形式為:零、無、沒有、空等,在英文中能指形式為“nothing”“null”“naught”等,文化符號中的大量能指,如上帝、幽靈、影子等也都是零符號。零符號可以是實在的空間及事物,也可以是人造的代碼。在莎士比亞時代,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jīng)濟的興起,莎士比亞對零符號及其代碼——數(shù)字“0”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如在喜劇《無事生非》和悲劇《哈姆雷特》中使用“nothing”一詞的性含義來捧哏逗哏,活躍劇場氣氛。在悲劇《李爾王》中,悲劇始于“nothing”,正是“nothing”讓考狄利婭停止了對父親的諂媚,而且把李爾步步逼向瘋狂,并最終走向毀滅。
對應于零符號,西方人最常用的詞是“空”(null),來源于中世紀的拉丁語nulla figura。在零符號傳入西方之前,零符號曾引起希臘人的恐懼和不安,亞里士多德拒絕使用零符號。零符號在西方的廣泛傳播,首先是因為阿拉伯數(shù)字的引入,在貨幣計算中使用阿拉伯數(shù)字來控制資本的生產(chǎn)與擴張。十三世紀時,阿拉伯數(shù)字在西方被廣泛應用在貿(mào)易和商業(yè)中,復雜的羅馬數(shù)字被驅逐,這標志著封建古典秩序的死亡和商品經(jīng)濟的來臨。李爾的名言“零只能產(chǎn)生自零”表明了李爾精通新的計算方法,悲劇始于李爾的買賣和交易。李爾:“我要看看誰最有孝心,最有賢德,我就給她最大的恩惠?!盵1](5)用最多的愛去換取相應的領土面積,這是典型的商人邏輯和思維??上?,這場交易在價值上是不對等的,過程是虛偽的,結果李爾虧了本,還搭上自己的命。由此我們看到金錢在悲劇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而金錢作為無價值的價值符號,是典型的零符號。
在悲劇《李爾王》中,零符號及其能指形式“nothing”出現(xiàn)的頻率頗高,還有一些具有零符號意義的代碼和意象,如李爾的影子、葛羅斯特空洞的眼睛、光禿禿的腦袋,或者直接使用數(shù)字“0”等。其特殊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數(shù)字0:一個元符號
計算理性或工具理性是現(xiàn)代性的思維方式,給予這個計算方便的正是數(shù)字0,沒有0,就沒有現(xiàn)代的計算方式。數(shù)字0發(fā)明以前,人們使用算盤來計算,數(shù)字0實際上就是算盤上的空位。印度人知道如何運用數(shù)字0來加、減、乘、除,這種計算方法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成熟的理論,“熟練無聲的操作會帶你走進算術計算的最高境界,這里充滿了榮耀——但是你一旦超越這個境界,你就會進入代數(shù)和其他數(shù)學領域,在那里,思想通過符號來表達,這些符號甚至可以用來討論自己本身。”[2](136)在文藝復興時期,英國人開始在貨幣計算中使用印度數(shù)字,在復式簿記中使用數(shù)字0來記賬。一開始,數(shù)字0并沒有得到廣泛的運用和信任,一個重要原因是0可以被改寫成6或9。在《李爾王》中,到處充斥了赤裸裸的計算,從悲劇開場的領土分割,到李爾變得一無所有,人與人之間的愛、道德、倫理、行動等無不可用計算的方式來衡量。
弄人,作為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是活生生的零符號的寫照,他自身的位置使他能區(qū)分零符號作為元符號與其他符號的不同。李爾不理解“無”的含義,他不能區(qū)別沉默和“無”、符號與元符號之間的差異,他僅僅把“nothing”理解為數(shù)量0。而考狄莉婭的“nothing”含義是多重的,如可以理解為愛是無價的,無法用數(shù)字來衡量;可以理解為不會說,即口才不好;還可以理解為不想說,因為她憎惡虛偽的漂亮話,等等。當李爾要求考狄利婭收回剛才的話時,她解釋說:“……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接受我的忠誠的誓約的丈夫,將要得到我的一半的愛、我的一半的關心和責任;假如我只愛我的父親,我一定不會像我的兩個姊姊一樣再去嫁人的?!盵1](9)這種回答方式在李爾看來是計算式的,反而印證了李爾對“nothing”含義的判斷,認為自己的尊嚴被蔑視,大怒之下剝奪了考狄利亞的繼承權。在考狄利婭被驅逐之后,弄人成為了她的替身。不管李爾處境如何,始終不離不棄,并且充當著李爾啟蒙者的角色。在劇中,對當時機關算盡的語言和李爾的交易,弄人多次使用零符號來嘲諷。比如,肯特在聽完弄人的打油詩后,說了一句:“這些話一點意思也沒有?!鄙倒辖舆^話來直接嘲弄李爾:“老伯伯,你不能從沒有意思的中間,探求出一點意思來嗎?”[1](51)李爾:“Why,no boy; nothing can be made out of nothing.”[1](50)朱生豪譯為:“啊,不,孩子,垃圾里是淘不出金子來的?!盵1](51)這種譯法雖然增加了文采,但零符號的形態(tài)和意義均被遮蔽了。從原文看,李爾是在重復先前與考狄利婭對話時的計算公式:關于零的任何計算結果只能是零。至此,李爾仍然不理解“nothing”一詞的真正含義。為了讓李爾明白“nothing”的元符號意義,弄人只好返回零符號的最初的形狀,用雞蛋的蛋殼比擬李爾的皇冠,然后直接點明李爾的腦袋是個空蕩蕩的處所:“你把你的聰明從兩邊削掉了,削得中間不剩一點東西?!盵1](55)最后,弄人鋒芒畢露:“……now thou art an 0 without a figure: I am better than thou art now; I am a fool,thou art nothing.”[1](54)朱生豪把這句翻譯為:“可是現(xiàn)在你卻變成一個孤零零的圓圈圈兒了。你還比不上我;我是個傻瓜,你簡直不是東西?!盵1](55)此處明顯誤譯,理由有兩個,一是把數(shù)字0譯為“圓圈圈兒”,二是把“nothing”譯為不是東西,在漢語的語境中,這是罵人的話,顯然弄人是在幫助李爾,而不是打擊他。梁實秋翻譯為:“……現(xiàn)在你不過是個零。我現(xiàn)在還比你強;我是個傻子,你卻什么也不是?!盵3](39)這是正確的譯法。根據(jù)符號學家諾特曼的考證,莎士比亞時代人們已經(jīng)懂得運用阿拉伯數(shù)字來計算,“兩位劇作家(瓊森和莎士比亞)在大約30年前上學的時候就知道阿拉伯數(shù)字,他們是英國知曉羅伯特·瑞克德傳授的數(shù)字0的英國第1代兒童,他的教學混合了新的十進制思想和古老的算盤操作。”[4](78)所以這里的圓圈圈就是數(shù)字0,“0 without a figure”意思是沒有一個數(shù)字的0,表明了數(shù)字0的元符號性質,零作為一個元符號,其意義是作為一個名稱以此暗示其他符號1、2、……9等的不在場,其價值是被用來給其他數(shù)字賦值。從這時起,高納里爾和里根開始把李爾消減為零。高納里爾和里根開始逐步縮減李爾的隨從,先縮減為50,然后是25,10,1,0。李爾向高納里爾說:“你的五十個人還比她的二十五個人多上一倍,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盵1](119)李爾用商品買賣的計算標準來衡量人的孝心,把人看成了交易的物品,李爾從數(shù)字上變成零的時候,瘋癲開始了。零符號的悲劇在葛洛斯特的副線情節(jié)里被重演,開始了新一輪的人性毀滅的悲劇。
(二)貨幣:無價值的符號
貨幣是無價值的符號,這是十七世紀英國唯物主義哲學家洛克的觀點,他說:“因為金銀作為貨幣,并沒有其他的價值,只不過是可以作為使我們得到我們所想要的東西的保證,而只是由于它們的數(shù)量,它們才能使我們得到我們所想要的東西。所以很明顯,在商業(yè)中使用的金銀的內(nèi)在價值,不是別的,只是它們的數(shù)量?!盵5](19)洛克的這個觀點雖然被批犯了名目論的錯誤,但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很多人持這樣的觀點。
《李爾王》的故事發(fā)生在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時期,新興商人變得比貴族更加富有,并大量購置土地,造成許多貴族空有頭銜卻無地。加之詹姆斯一世為了增加財政收入,大肆販賣貴族頭銜給新興商人,貴族頭銜的價值遭到空前的貶值。于是出現(xiàn)了兩種價值體系的嚴重對立,對于看重內(nèi)在價值傳統(tǒng)的貴族階級而言,金錢只是無價值的零符號,反之,從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體系的角度看,市場交換決定價值的多少。當李爾試圖通過市場交換的原則來衡量女兒的孝心時,遭到了考狄利婭的拒絕,她的回答是“nothing”,因為外在價值在她看來就是“nothing”,她提醒李爾注意市場意識破壞了貴族的價值體系。邁克爾·萊恩認為:“考狄利婭的反叛代表了重新肯定恰當?shù)年P于效忠的貴族理想的努力。”[6](70)通過貶低金錢的價值來強調貴族自身價值的重要,這成了許多沒落貴族的標志。莎士比亞通過法蘭西國王之口強調了內(nèi)在價值的重要:“最美麗的考狄利婭!你因為貧窮,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為被遺棄,所以是最可寶貴的;你因為遭人輕視,所以最蒙我的憐愛?!盵1](21)此言顯示了考狄利婭與眾不同的天然高貴的品質,這種品質明顯與貴族的血統(tǒng)緊密相連,而一旦考狄利婭被剝奪了土地,按市場規(guī)則,其市場價格就變?yōu)榱恪?/p>
傳統(tǒng)的看法認為,貨幣的功能在于價值的貯藏和轉移,但這并非是貨幣的首要功能,齊美爾認為貨幣的本質是“結合于這種功能之中的那種遠遠超越了貨幣物質符號意義的觀念”[7](198)。這表明貨幣只是用來交換的符號形式,目的是用來計算。弗里德曼認為:“貨幣的抽象概念很清楚,貨幣是人們普遍接受的無論何處都可用以交換商品和服務的東西。”[8](20)意即貨幣之有價值,是因為人們認為它們有價值,其功能依賴的是約定俗成的力量。由此看來,貨幣本身沒有價值,或者說,貨幣的力量是空洞的、虛構的,貨幣就是典型的零符號。在金錢至上、物欲橫流的社會中,生活的價值最終被金錢的力量空洞化,所有的操勞最終變得毫無意義。這就是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的感嘆,所有東西都被nothing打敗了,人文主義理想的莎士比亞讓位于現(xiàn)實主義的莎士比亞。
布雷德利敏銳地看到貨幣對社會價值觀念的沖擊,認為《李爾王》的“悲劇力量十分接近于《奧瑟羅》,但在精神和實質方面,卻顯然與《雅典的泰門》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9](227)。在隨后創(chuàng)作的悲劇《雅典的泰門》中,莎士比亞的思想更加成熟,對金錢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魔力看得更清楚,他說:“金子!……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10](62)馬克思據(jù)此認為莎士比亞道出了貨幣的兩個特性:“它使一切人和自然的特性變成它們的對立物;它是人盡可夫的娼婦?!盵11](144)在《李爾王》中,人被分成截然相反的兩類,好人壞人各占一半,特別是一母所生的考狄莉亞姐妹為何會如此不同?發(fā)生了什么畸變?如果僅從人物的內(nèi)心尋找不到答案,那么答案只能在外部,在于新興資產(chǎn)階級對金錢和權力的追求,腐蝕了人的心靈。所以,劇中人物的行為和思想才會如此怪誕,如此異于常人。李爾感嘆:“丑惡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兒女那樣可怕?!盵1](61)奧本尼也驚呼:“你這變化做女人的形狀、掩蔽住你的蛇蝎般的真相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的猙獰的面目來吧!”[1](191)
除了這些畸形的形象外,莎氏還使用大量動物的意象,劇中共有133處提到動物,涉及64種不同的動物。在劇中人也被直接比作一種動物,如奧斯華德是雜種老母狗生出的小雜種,等等。人不再是宇宙的精華和萬物的靈長,卻是在向動物蛻變,而推動這個蛻變的,只能是外部力量,尤其金錢的力量——無價值的價值符號。這些抽象的含義,觀眾難以理解,戲劇的觀賞效果也受到了影響。而考狄莉亞得以保持善良的天性,這當然跟莎氏的人文主義理想有關,或者說這是莎氏用想象力對人性進行分析和抽象化的結果。
(三)身體私處:隱晦的性含義
莎士比亞是善于描寫性的高手,其作品中許多雙關語帶有性的色彩。據(jù)統(tǒng)計,莎士比亞作品中涉及女性身體私處的雙關語有180多種,比如“nothing”“O”“水井”“指環(huán)”“花園”“玫瑰”等,此外還有700多種其他帶有淫穢色彩的詞句,莎士比亞的每個毛孔都流淌著性②?!独顮柾酢返膬蓷l情節(jié)線索,都從“nothing”開始,此故事可以看作是“nothing”的故事,是有待解碼的“零”、性別差異的奧秘,甚至帶有狂歡化的色彩。
當考狄利婭和埃德蒙都用“nothing”來回答他們父親的問題時,莎士比亞時代的觀眾顯然都能意識到其中的性含義,因為“nothing”一詞在伊麗莎白時代是表示陰道的俚語,莎士比亞戲中大量使用帶有性含義的俚語和符號,這顯然繼承了中世紀宗教滑稽劇的遺風。在戲劇效果上,《李爾王》作為悲劇,過多的悲傷和沉思則會讓觀眾難以忍受,而這些粗俗的俚語則讓人忍俊不禁,暫時忘卻生活的悲傷。莎士比亞并不只是在玩弄低級的文字游戲,在《李爾王》中,零符號“nothing”還揭示了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深層內(nèi)容。按照精神分析學的說法,性器期的男孩會有戀母情節(jié),女孩會有戀父情節(jié)。麥金認為王后的不在場是災難的源頭,他說:“她的不在場是明顯的,在戲中是一個巨大的虛無,我們甚至可以看到戲中到處她形成的真空,并成為所有空無的源頭?!盵12](113)李爾的三個女兒由于母親早逝,都對父親充滿了強烈的愛戀與依賴,反過來,女兒們實際上也早就在扮演母親的角色,弗洛伊德認為:“她們是母親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出現(xiàn)的三種形式,母親本人,根據(jù)母親形象所選擇的愛人,最后,是重歸于其中的大地母親?!盵13](195)由此看來,李爾與三個女兒的愛非同尋常,似乎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女兒和二女兒已經(jīng)出嫁,順利解決了戀父問題。李爾設計的愛的考驗似乎只是幻覺或假象,因為他已經(jīng)事先做好安排,準備和自己最喜愛的小女兒度過余生。李爾堅信女兒們對自己的愛,這是一廂情愿的幻覺。戲中愛的荒唐考驗,表明幻覺是其政策的基礎。而這對考狄利婭而言,則是女孩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當考狄利婭回答說:“父親,我沒有話說。”李爾:“沒有?”考狄莉亞:“沒有?!崩顮枺骸皼]有只能換到?jīng)]有;重新說過?!盵1](9)雖然她在發(fā)言前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獲得的份額是三份中最好的一份,但仍然拒絕了李爾對自己的加冕?!爱斃顮栟D身聽取她的表白時,她已然登基為王,這并非不列顛的王位,而是大自然為胸懷卓越美德的人們準備的看不見的皇冠?!盵14](122)這個回答表明考狄利婭掙脫“戀父”,獨立成長的開始,而“nothing”一詞的性含義,似乎也在暗示父親對自己的欲望有過分的地方。面對考狄利婭近乎赤裸的回答,李爾發(fā)現(xiàn)自己對小女兒的欲望被當面識破,于是惱羞成怒。
李爾發(fā)瘋之后,滿腦子都是性的繁衍的念頭,并始終追隨著李爾的瘋狂之旅,再次證明了零符號“nothing”一詞的性含義以及李爾對女兒們的欲望。李爾說:“我赦免那個人的死罪。你犯的是什么案子?奸淫嗎?你不用死;為了奸淫而犯死罪,不,小鳥兒都在干那把戲,金蒼蠅當著我的面也會公然交合哩。讓通奸的人多子多孫吧?!盵1](215)這里,我們看到李爾試圖去分辨自然性愛與非法奸淫的不同,顯然他不能區(qū)分二者,塵俗的欲望似乎壓倒了神性之愛。李爾本人的悲劇始于“nothing”,最終也在對雌性動物“nothing”的臭氣的厭惡與謾罵中死去。所以,兩個女兒的不仁不義只是李爾的瘋狂的導火索,而李爾本人的幻覺以及瘋狂的不倫之愛才是悲劇的根源。
“nothing”一詞用來指性器官,為指向下部的民間狂歡活動所固有。巴赫金認為在民間節(jié)慶活動中:“向下,反常,翻轉,顛倒,貫穿所有這些形式的運動就是這樣的。它們把東西拋擲下去,翻轉過來,置于頭頂;它們上下?lián)Q位,前后顛倒,無論在直接空間意義上,還是在隱喻意義上,都是如此?!盵15](430)在巴赫金看來,“nothing”是不折不扣的零符號,是狂歡的來源,也是地獄的入口,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由此,在“nothing”狂歡中,秩序顛倒了,暗示著李爾的脫冕與降格。當李爾脫下王冠,戴上雜草編織的草冠出現(xiàn)在荒野上時,李爾完成了精神上的蛻變,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但舊秩序的代表李爾必然死去,外部秩序才能得以重組,重新回歸和諧。
麥金認為數(shù)字0并不是零符號的主要形態(tài),他說:“和虛無思想的出現(xiàn)相比,數(shù)學并不是本劇的主題,而我認為零符號的作用是勾勒了戲劇結構的更加抽象的輪廓?!盵12](118)此判斷表明零符號在戲中有更為重要的作用,零符號的抽象含義形成了以零符號為核心的元語言系統(tǒng)。有人認為《李爾王》是部“一個詞”的戲,這個詞到底是“nothing”還是“nature”,有很多爭論,這其實是不同角度介入文本產(chǎn)生的不同的元語言,因為“文化符號活動的特點是元語言集合變動不居,針對同一個符號文本不存在一套固定的‘元語言’”[16](228)。由此可見,“nothing”以及“nature”是由同層次不同元語言形成的不同的元符號,二者的關系頗為微妙和復雜,既有沖突又有融合,既對立又統(tǒng)一,形成所謂的“解釋漩渦”,這導致了劇中看似不合情理的事件“在數(shù)量和程度上都大大超過莎翁其他幾部偉大的悲劇”[9](236)。
“nature”及其同根詞在《李爾王》中共出現(xiàn)51次之多,而“nothing”及其相近的零符號出現(xiàn)頻率與前者相近③。作為戲中的兩個高頻詞,其中必然蘊含著特殊的意義,有些意義可能連作者都沒有意識到,是潛意識使然?!皀othing”一詞的含義除了上面討論的三種之外,還有宇宙和自然起源于“無”的觀點,人的自然本性是“nothing”等的觀點。關于“nature”,黃文中歸納了其在戲中的五種含義:“1.宇宙運行和萬物繁衍的力量。2.自然現(xiàn)象:如雷、日蝕和下雨。3.沒有精神和道德含義的物理世界。4.人的體力、身體或生命。5.個體的內(nèi)在氣質和品質,人的本質特性。”[17](27-28)在不同的地方,“自然”的具體所指不一樣,有時表現(xiàn)為有序的、正常的法則,有時又好像顯得冷漠無情、充滿敵意。
從詞頻統(tǒng)計來看,“nothing”一詞在第一幕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達20次之多,“nature”僅10次,隨后的幾幕中,“nothing”出現(xiàn)頻率減弱,“nature”出現(xiàn)頻率逐漸取代“nothing”,在最后一幕中,兩個詞均銷聲匿跡。由此,悲劇的起因與“nothing”有關,此詞的可怕力量讓李爾、考狄利婭卷入了命運的漩渦。在戲劇的發(fā)展和高潮階段,“nature”的高頻出現(xiàn),再結合中文譯本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一些基本字(詞),如“孝、無情、善良、可憐”等,這些詞明顯與戲劇主旨有關。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兩個高頻詞(短語):可憐的湯姆、瘋?!翱蓱z的湯姆”是文藝復興時期獨特的瘋癲形象,兩者相加,成為戲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字)詞,“瘋”表示自然秩序失衡,人倫失常,道德淪喪。所以,“nature”一詞的主導含義應該表示社會與自然得以運行的秩序、規(guī)律,英國莎評家丹比也認為:“在正統(tǒng)的伊麗莎白時代的人的思想里,自然就是人類行為的規(guī)范?!盵18](229)而當時社會卻是亂了套,“父不父,子不子,綱常倫紀完全破滅?!?現(xiàn)在只有一些陰謀、欺詐、叛逆、紛亂,追隨在我們的背后,把我們趕下墳墓里去”[1](31)。秩序失衡,是社會新陳代謝必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
中世紀社會保持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其元語言系統(tǒng)是靜態(tài)的、固定的。到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出現(xiàn)了社會的分化,不同意識形態(tài)形成了不同的元語言,于是社會秩序開始失衡?!皀othing”的基本含義“無”表示社會能量的熵變,而“nature”代表著生命的本真和深度。兩者形成了沖突,自然秩序失衡?!皀othing”在戲的第一幕占有絕對優(yōu)勢,造成了“瘋子帶著瞎子走路”的社會病態(tài),經(jīng)歷了愛與善的犧牲磨練后,自然秩序得以恢復。丹比認為悲劇是由考狄利婭為代表的“仁愛自然”與高納里爾和里根為代表的“殘酷自然”之間的斗爭引起的,但他的分析顯然是矛盾的,他把自然視為秩序與規(guī)范,視為美好的安排,同時又將其分為善惡兩種自然觀。如果說考狄利婭代表著一個原則、一種社會,那么這個原則只能是自然,而埃德蒙、高納里爾和里根則應該是零符號熵變力量的代表。吊詭的是,前者生命本真的真誠卻以語言上的缺失“nothing”亮相,后者如埃德蒙卻自稱是大自然之子,這恰恰是元語言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表征之一。
總之,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并不采取簡單的二分法,而是看到了兩套元語言之間對立與融合的趨勢,他將“nothing”與“nature”的多重含義融合在一個有機整體中,“正是這樣的思維模式使多元化傾向和寬容精神成為可能,并在經(jīng)歷一段痛苦的磨合期后成為英國政治思想和政治體制的特點。正是對不容置疑的確定性的反抗才催生了社會的共識和妥協(xié)的藝術”[19](263)。莎士比亞這種充滿變化與發(fā)展的思維方式,是社會元語言沖突變化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莎士比亞之所以說不盡的原因所在。
注釋:
① 在西方,零符號在自然科學中的研究和使用要早于符號學的研究。20世紀初,索緒爾認為語言中容許有與無的對立,可以用非物質性符號表達觀念。1939年,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用零符號(zero sign)來表示詞格形式中的零詞尾現(xiàn)象。之后,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把能指的欠缺但本身起能指作用的符號稱為零記號,但他沒有對零記號的意義和作用展開系統(tǒng)的討論。符號學家諾特曼(Brian Rotman)認為數(shù)字0是典型的零符號,現(xiàn)代性起源于零符號。在中國,零符號的使用和研究比西方更為久遠,如《易傳》中太極的思想,老莊哲學對有無關系的探討等等。在當代,王希杰、韋世林等人提出了“空符號”(blank-sign)的概念,但他們的研究局限于語言學或哲學領域,而且其定義暗中排除了數(shù)字0,不能涵蓋文化符號中的大量能指,如幽靈、上帝等。鑒于此,筆者重新界定了零符號的涵義,認為零符號的涵義可以涵括空符號,而空符號不能涵括零符號,并把零符號的探討引入到文藝學中來。
② 英國的莎學家寶琳·基爾南在她的著作《咸濕莎士比亞》(Filthy Shakespeare)中,認為莎士比亞善于使用雙關語來暗示女性的身體私處,其中就包括了零符號“nothing”。小白在《好色的哈姆雷特》(《書城》2007年第7期)一文中引用了基爾南的研究成果,本文這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來源于小白的文章。梁實秋的小品文《莎士比亞與性》(《雅舍菁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也提到莎士比亞劇中語義雙關的淫穢之詞是借用文字來游戲,可惜朱生豪的譯文刪除了原作中大量的猥褻之語。
③ 本文所列的詞頻數(shù)目均為筆者自己統(tǒng)計,主要參考文獻是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的《李爾王》(英漢對照版),也參考了其他的英文版本,所以數(shù)目上可能會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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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aning and function of zero-sign inKing Lear
LI B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Qujing Normal University,Qujing 655011,China)
In Shakespeare’s times,Zero-sign was used much.There are three main forms of the Signifier inKing Lear,namely,number 0,money and private parts of female body,which explain causes of traged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On the whole,Zero-sign plays a main role in outlining dramatic frame,forming meta-language centering on “nothing.”It creates interpretative whirlpool with another meta-language centering on “nature.” Owing to Shakespeare’s ways of thinking filled with change and development,this play appears abstract and inexplicable.
Zero-sign; Shakespeare; King Lear; Signifier; Meta-language; Interpretative Whirlpool
I106.3
A
1672-3104(2014)03-0228-06
[編輯: 胡興華]
2013-12-31;
2014-03-2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10YJC751041);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團隊“云南民族文化與文藝理論研究”建設項目
李兵(1974-),男,云南嵩明人,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美學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美學,外國文學